第一部 第三章 周年纪念日

“枢机大人,拉迪索维克?”枢机大人正在专注地看书,他抬起头,转过身看是谁在叫他。早晨明媚的阳光透过样式精美的玻璃窗,刺得主教睁不开眼睛,他只能看见一个黑色人影映在书房门口。

“是我,莫西亚,阁下。”那年轻人意识到触媒圣徒没有认出他来。“我希望我没有打扰到您,要是打扰了的话,我可以改天再——”

“不,一点都不打扰,我的孩子。”主教合上书本,招手向他示意。“请进来,我最近在皇宫都没见到你。”

“谢谢,阁下。我现在和妖艺工匠们住在一起。”莫西亚边说边走进房间。“由于工作的关系,我多数时间得待在熔炉,和他们住在一起方便些。”

“没错。”拉迪索维克枢机点点头,当一提到熔炉时,他的脸似乎阴沉了一点,但这阴影很快消失。“昨天我还到过妖艺工匠们新建的城区,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的工程,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的房屋皆小巧且舒适,不仅建得快,而且减少了生命成本的消耗,用来建房子的石头叫什么?”

“叫砖,阁下。”莫西亚说道,在心中暗自一笑。“那不是石头,是用泥巴混了稻草,用一个模子塑成形,然后在太阳底下晒成的。”

“是的,我知道。”枢机回答。“我看过他们做这些……砖头……是我去年和加洛德王子去他们那个村子时看到的。不知为什么,‘砖头’这个词老是进不了我的脑子里。”他的目光从莫西亚身上移到窗外的宫殿花园。“你一定很有兴趣知道。”拉迪索维克继续说道。“我已经建议贵族们用这种方法为他们的农奴法师建造屋舍,昨天我和几位阿尔班那拉一起视察那些住房,至少有两人和我一样认为它们比现有的建筑结构要好得多。”

“其他人呢,阁下?”莫西亚问道。他本人以前也是一名农奴法师,曾经和父母亲及众多兄弟姐妹住在一棵用魔法扩大的枯树干里,他知道对于那些被迫忍受各种各样变幻莫测的自然气候的人们而言,住在温暖干燥的砖房里是多么幸福的事。

“我相信他们会赞同的。”拉迪索维克缓缓说道。他揉了揉因看书而疲劳的双眼,摇摇头苦笑道:“老实说,莫西亚,看到那所谓的黑暗工艺,他们都……很震惊,感到难以让自己理性地去习惯它,但是由于妖艺工匠们现在住在萨拉肯城内,他们的技术有目共睹。我相信,假以时日,人们会更习惯于这种技术,并接受它为人类天性的一部分。”说到这,莫西亚看到枢机又皱起眉头,接着就是一声叹息。

“是人性中导致战争的那部分天性,您是在考虑这点吗?阁下。”莫西亚轻声问道,一只手随意地翻开身边一本放在精巧胡桃木桌子上的书。

“是的,我正在考虑这个问题。”拉迪索维克说话时,目光锐利地瞥了他一眼。“你是个很有洞察力的年轻人。”

莫西亚脸红了,虽然高兴,但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合上书,抚摸着皮革封面。“谢谢阁下,您过奖了,我不配,但我自己也思考过同样的问题……”他支吾地说着,显得不太习惯表达自己的感觉。“尤其是当我工作时、当我锻造矛头时,就会想到,由于我制造了它,它将会……被用来杀死某个人。”

“噢,我知道加洛德王子说过不会用来这样做的。”莫西亚担心他的话里也许含有对统治者批评的成分,于是赶紧加了一句。“矛是用来威慑——或最多——是用来对付半人马的,但我仍忍不住要怀疑。”

“怀疑的不只你一个人,莫西亚。”拉迪索维克枢机边说边站了起来,走过去凝视着窗外,若有所思。“加洛德王子是个优秀的年轻人,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最优秀的,这话是以看着他从小长大之人的身分说的,他是阿尔班那拉中最卓越高贵的人,如此年轻却具有无穷的智慧,有时我甚至忘了他只有二十九岁,我常想起——”枢机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他为你那位朋友的黑暗灵魂所带去的光明……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乔朗。”莫西亚说道。

听出这年轻人声音中流露出的痛楚,枢机从窗户转过身来,温和地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揭你的旧伤疤。”

“不,没事,阁下。”莫西亚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假如不是加洛德王子让他明白了荣誉和高尚的真谛,他是不可能……取得他所取得的一切。”

“是的,加洛德让他明白了这点,但是,是那个触媒圣徒打开了他的心扉,让他学会爱和牺牲。那个怪人,沙里昂神父。”枢机说着,看起来更像是自言自语。“世事难料,这真是一个奇怪而又悲剧性的转折。关于乔朗的真实情况,我不满足于所知道的这些。你呢,莫西亚?”

这个问题问得语气平静,却在莫西亚意料之外,令他措手不及。他回答那个问题时说着:不,我满足了。但声音很小,而且避开了枢机那犀利的目光。枢机对自己点点头,又重新看向外面那美丽的花园。

“我们离题了。”枢机说道,又谈起话来,听到身后那紧张不安的动静,他笑了笑。“我们在谈论加洛德和这场战争,倘若说我的王子犯了一个错,那就是他以这场即将到来的战斗为荣——说得更准确点,甚至是忘记我们为之奋斗的目标。为了统帅部队、要安排巫术士们到他们的正确位置、训练他们和他们的触媒圣徒、创造大量的竞争机会——这些日子以来,这一切都占据了他的头脑。”

“当战争结束时,无论是输是赢,我们都必须为最终的胜利或失败做好准备,然而他拒绝与他的父王讨论这个问题。”拉迪索维克皱起了眉头,莫西亚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卑微的萨拉肯臣民身分,正在听着不应听到的事情。

“国王一到加洛德王子面前,眼睛就看不见东西,盲目了。他以加洛德王子为傲——的确值得——但他并不真正了解这个罩在光芒四射的光环下的男人。加洛德快乐地摆弄着他那些亮闪闪的玩具士兵,拒绝花足够的时间去考虑那些后果:诸如我们如果成功地攻占了马理隆的话,那么我们该怎么办?谁来统治它?是由现在已被废掉的皇帝来统治吗?尽管我已听到关于他已经疯了的谣传。另外,谁将接替主教凡亚的位置成为教会首脑?我们将如何处置那些拒绝效忠我们的贵族?其他城市都谨慎地与这场战争划清界线,但如果看到我们越来越强大,他们决定进攻我们,我们怎么办?”

“你明白这些问题吗?”拉迪索维克枢机问道,转过身面对着一脸困惑的莫西亚。“然而,无论何时我想与加洛德王子谈这些问题,他就摆着手说:‘我没有时间考虑这些,去和我父皇谈。’而皇帝却粗暴地对我说:‘我已为这国家操够了心,与战争有关的事去问我儿子!’”

莫西亚将重心从一只脚挪换到另一只脚,琢磨着是否有足够的魔法力让自己悄悄地沉到地底下去。看到这个年轻人的窘迫状,拉迪索维克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在说的东西,于是打住话头,说道:“年轻人,我并不想让我的难题使你增加负担。”

他离开窗户,穿过房间,站到莫西亚身边,莫西亚正以某种敬畏的目光看着他。这个祭司浑身上下都是宫廷阴谋的气息,甚至当他走路时,那件镶金边的长袍都似乎在轻轻诉说秘密。“艾敏保佑,一切事情都自会有结果的。现在说说你的问题。你到这里来肯定有事,而我一直和你谈些不相干的事,很抱歉,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莫西亚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他一直都留意并欣赏拉迪索维克处理任何可能会造成尴尬局面的娴熟技巧,非常巧妙地,枢机把对王子的批评就归结为不相干的事了,并把责任推给艾敏,也似乎在微妙地暗示莫西亚忘记刚才听到的,并绝对相信艾敏。

莫西亚当然求之不得,萨拉肯并不是个危险的宫廷,正如近日里谣传中的马理隆一样。但是,没有哪个皇宫是真正安全的,莫西亚早就懂得,知道太多或知道太少都必须付出某些代价。

“首先,我要为自己竟拿这样的琐事来打扰您表示歉意,枢机大人。”年轻人说道。“但……这对我很重要……只因我们现在处于战争状态,没有得到您的许可,任何其他触媒圣徒都无法执行。”

“你想做什么?我的孩子。”拉迪索维克以一种温和但突然变得冷漠谨慎的语气问道。

“我……我来是想问一下您是否可以为我打开一条传送廊,阁下。”

“你想离开萨拉肯?”拉迪索维克缓慢地说道。

“是的,阁下。”

“你很清楚为了公民们的利益,所有到城市魔法边界外的旅行都是被禁止的。最近一切的出行都是危险的,尤其对我们这个城市的居民而言,我们自己的颂离目前正控制着我们的各个传送廊,马理隆的巫术士当然要在杜克锡司的帮助下才能进来,但也不排除有这种可能。”

“我知道,阁下。”莫西亚恭敬但却固执地说道。“但是,此行对我很重要,因此,我甘愿冒险,我已禀告过加洛德王子。”看到拉迪索维克的犹豫,他继续说道:“他准许我离开,我还有他的口信。”他从外套里笨拙地摸出一个小小的水晶球,只要念出咒语,上面就会出现年轻英俊王子的影像。

“那就不必了。”拉迪索维克笑着说道。“如果你已和加洛德商量过此事并获得他的许可,那我当然会为你打开一条传送廊,并祝你一路顺风。现在,你想到哪去?”

“去边境之地。”莫西亚说道。

拉迪索维克吃了一惊,面带疑惑的表情打量着他。“你为什么——”他一下子眉头舒展开来。“哦。”他轻声说道。“今天是周年纪念日。”

“是的,阁下。”莫西亚低声答道。“我从没到过那儿去,当妖艺工匠们在荒野之境发现我时,我已奄奄一息,当时我没听到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很久以后。我曾想去的,但我无能为力。”他说话时看着地板,感到很惭愧。“我知道我早该去,但无法忍受看到沙里昂……看到他变成……”说到这里,他一阵咳嗽,清了清嗓子。

“我知道,孩子,我能理解。”拉迪索维克说道,把手放在莫西亚的肩上。“我听说过你的遭遇,一定十分悲惨,没有人会因你身体不够强韧而责怪你不想去那个地方。”

“我要去,我必须去。”莫西亚固执地说道,似乎在和自己争辩。“我要让自己相信那是真的,那一切真的发生过,然后我可能会接受它、理解它。”

“我怀疑我们是否会理解。”拉迪索维克专注地看着那年轻人,他注意到这张坦诚无邪的面孔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但我们确实应当接受所发生过的事,以免愤怒和痛苦折磨我们,使我们无法好好活下去。”他停了下来,看看莫西亚还有什么要说,然而这年轻人正在与自己的情绪做斗争,似乎说不出话来。枢机耸耸肩,然后念了一段祷文,使房间里打开了一条传送廊,空中出现了一个空无一物的椭圆形洞。

“去吧,艾敏会保佑你,莫西亚!”拉迪索维克对红着脸咕哝着谢意的莫西亚说道。“愿你找到你所寻求的安宁。”传送廊伸长了,那年轻人迈了进去,这条古人创造能穿越时空的隧道紧紧包围着他,接着莫西亚在房间里消失了。

看着莫西亚的背影,拉迪索维克双眉紧蹙,摇摇头。“年轻人,是什么秘密在折磨着你的心?”他喃喃地说道。“我想知道……”


传送廊在莫西亚周身带着熟悉的挤压感紧紧裹着他,似乎他在被拉扯着经过一条狭小黑暗的隧道。这年轻人有过一段可怕而又痛苦的经历,这让他回想起上次在这条传送廊里的情形,那一幕令人胆战心惊地鲜明……

女巫术士面无表情地念了一个词,莫西亚惊恐地看到藤蔓上又冒出了尖刺,但这一回尖刺只贴着他的皮肉,没有刺进去。

“还没有而已。”女巫术士从他苍白的脸色看穿了他的想法,刻意说道。这话害得莫西亚的眼睛睁大了。“不过它们会一直长,一直长到刺破皮,穿过肌肉,穿过体内的器官,把你撕得四分五裂。好了,我再问你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那有什么关系?”莫西亚呻吟着。“你早就知道了!”

“告诉我。”女巫术士又念了一个词。尖刺又长长了一寸。

“莫西亚!”他痛苦地撇开头。“莫西亚!他妈的!莫西亚、莫西亚、莫西亚……”

然后他们的计划被疼痛的筛网一点点滤出。莫西亚气堵喉噎,竭力想咽下自己说的话。他心惊胆颤地看着女巫术士变成了莫西亚:她的脸变成了他的脸,她的衣服换成了他的衣服,她的声音转成了他的声音。

“我们拿他怎么办?”巫术士低声问着,自己犯的过失显然让他很不快。

“把他丢进传送廊,扔到荒野之境去。”变成了莫西亚的女巫术士说着,站起身。

“不!”

莫西亚想挣脱巫术士拖着自己脚踝的那双结实有力的手,但最轻微的动作都让尖刺在他体内扎得更深,他失声痛哭,颓然瘫在地上。“乔朗!”看到传送廊黑暗的虚无在林中出现时,他拼命地放声大叫。“乔朗!”他大声呼喊,希望自己的朋友能听到,但在心里,他知道这是全然没有希望的。“快跑!这是圈套!快跑!”

巫术士把他丢进了传送廊。传送廊开始收缩,朝他压来。尖刺戳进他的血肉,鲜血在他的皮肤上漫过一阵温暖。他朝传送廊外望去,最后一眼看到女巫术士——现在是他自己了——正望着他,她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后来,她两手一摊。

“怒气冲冲哪。”他听到自己说。


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莫西亚无法确知。幸运的是,他在传送廊里失去了知觉,当他醒来时已过了几日,他正身处荒野之境上的那个妖艺工匠村庄里,安顿是他们一位年长和蔼的首领,他陪在自己身边,还有一位塞尔达拉——治病巫医——也在身边,还有一个触媒圣徒,是由加洛德王子亲自派到魔法师村里来的。莫西亚求他们告诉他关于他的朋友们的下落,但在这偏僻的村庄里没有人能够——或者会——告诉他。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他总是醒着的时候就感觉疼痛,被施以魔法睡着时就老是做恶梦。后来他听到了一段本不想让他听到的窃窃私语,是关于乔朗和沙里昂神父的遭遇,他听到那位触媒圣徒悲壮牺牲了,以及乔朗自愿走进来世之境。

莫西亚自己也濒临死亡,那个塞尔达拉试过所有方法,结果只得告诉安顿,魔法力对这个年轻的法师不起作用,他不想自救。然而莫西亚并不在乎,死去比痛苦地活着要好。

有一天,安顿告诉莫西亚,有人要来探望他,这两个人是在加洛德王子的命令下被带到这个村里来的。莫西亚无法想到会是谁,他也不大在意……于是,他母亲的双臂搂着他,泪水落在他的伤口上,他父亲的声音就在他耳边萦绕,温和的、轻柔的,双亲那因劳作而变得粗糙的双手把他们的儿子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痛苦的回忆和绝望淹没了莫西亚,他感觉那传送廊几乎使他窒息。幸好,路途很短,当传送廊打开时,恐慌的感觉消失了,但恐慌被更深重且同样痛苦的感觉所取代——一种失去亲友的悲痛和忧伤的感觉。

从传送廊里出来后,莫西亚咬紧牙关,鼓起勇气,尽管他从未来过边境之地,但他已让自己去熟悉它们,并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眼前是一条白色的细沙海岸线,一块块长得老高的草丛零星分布,最后在通向彼岸的飘渺迷雾附近完全变成不毛之地,仅留下光秃且荒凉的海岸线,如同被剔光的骨头。在这海滩上,会有看守者们伫立,在这里,同时还有沙里昂站立着——他的肉体已经变成了石头。

“那景象也许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可怕。”不久以前,在一个晚宴上莫西亚曾听到加洛德王子对聚在他身边的人这么说。“在石像的面孔上有一种令人羡慕的平静神情,因为这种平静是活着的人无法理解的。”莫西亚对此深表怀疑,他希望这是真的,希望沙里昂已经找到了作为祭司已失去的信念,但他并不相信这个。拉迪索维克说过加洛德犯了一个错——他以战争为荣,确实如此,如果他还犯了另外一个错的话,那就是在人与事上,他只想看到自己想看到的,而未必是现实存在的。

沙里昂的石像将永远注视着来世之境,那飘渺变幻的魔法边界迷雾一团又一团地翻滚、变化着。

“边境之地,那是一个平静安宁的地方。”加洛德王子以凝重的口吻对人们说道。“看着它,没有人怀疑悲剧会在那个死亡之滨发生。”

镇静……

平静与安宁……

从传送廊跨到沙地上,莫西亚被一阵狂风吹倒。

他什么都看不见。沙子黏贴着他的脸,使他几乎无法睁开眼睛。风的力量强烈得令人难以置信。在他一生中从未见过这样强劲的暴雷豪雨,甚至也不像他曾经历过那一场由交战双方的锡哈那引发的风暴。

他挣扎着站起来,但这只是徒劳,若不是有一只强有力的手拉住他,他早就被狂风抛起,甩到沙滩上了,就像那些被连根拔起的、四处飞舞着,或者缠绕在他脚下的草一样。

他自知无法再忍受下去,于是赶紧在他周围铸起一个魔法护罩,包围住他和那位救了他的人。转眼间,一个保护罩把他们包围起来,风被挡在外面,这保护罩使他们置身于安宁中。

莫西亚擦去眼中的沙子,眨着眼睛想看清是谁救了他,同时奇怪怎么还有人在这边界上。一看到那飘扬的橘色丝巾,他的心就沉了下去。

“我说,老伙伴。”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说道。“万分感谢,为什么我没有想到要这样保护自己呢,我被风吹得像那些没扎根、到处乱飞的草一样跌跌撞撞,还真是过瘾。我换了套新装,我把它叫做旋风,你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