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 埋伏

“是触媒圣徒!我就跟你说过,老头会把他找来!”

沙里昂听到这番话,眼角瞥见一记模糊的动作。他听到莫西亚大喊,接着是辛金尖叫:“放开我,你这头大个子长毛怪!”接着的一切就是一场慌乱、徒劳的挣扎和咕哝声。

“听到什么就照做,免得受伤。”

一只手抓住沙里昂的手腕,反折到他后背。疼痛如火焰般从他的手肘烧上肩膀。沙里昂简直透不过气来,但他震惊地发现自己更像是生气而不是害怕,也许是因为他感觉到抓住自己的人在害怕。他能从刺耳的沉重呼吸和沙哑的叫喊声中听出害怕的情绪,他能嗅到那种害怕的气息,某种恶臭,混着汗味,还有黑锁的人从酒袋一口咽下的虚假勇气。

袭击来得迅速且突然,巫术士的手下或许在很多方面不够聪明,但对自己的本行却熟练且博学。他们被派来带走触媒圣徒,看到安顿进了牢房,便猜想那老头会不自觉地把沙里昂送到他们手上。巫术士的手下潜入一条暗巷,等着这一队人经过,所以战斗实际上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乔朗被一个结实的壮汉扣住,拿不到自己的剑。莫西亚扑倒在街上,血从头部的伤口淌出,一只靴子牢牢踏在他的后颈。卫兵们把安顿往旁甩开,老人像个被抛弃的玩偶一样躺在街上,仰面朝天,头晕眼花地眨着眼。有人捉住了沙里昂,把他的手臂别在背后。至于辛金,他完全消失不见了,扑向那个嘻笑人影的卫兵呆立当场,难以置信地瞪着自己扑空的双手。

这群匪类中的一个显然是头目,他扫一眼战场,确信目标人物已全被放倒。接着,他心满意足地站到沙里昂面前。“触媒圣徒,赐予我生命之力!”他下令说,企图模仿已死的黑锁那种无情的威胁腔调。

但这些人只是平常的不法之徒,而非训练有素的杜克锡司。沙里昂发现这个首领的目光紧张地在自己和空荡荡的街道之间游移,还会瞄往熔炉的方向。叫嚷声和呼喊声说明那里已经出事,妖艺工匠打算以武力抵抗。沙里昂摇头拒绝,结果这个强盗当场失控。

“见鬼,触媒圣徒,马上照做!”他大吼,嗓子都快破了。“打断他的手臂!”他对抓住沙里昂的人下令。

“艾敏的血!圣徒,别傻了!”乔朗说。“照办,给他生命之力。”

抓住沙里昂的人老练地攫住他的手臂就是一拧,触媒圣徒咬着嘴唇免得自己痛声大叫,他惊愕地瞥向乔朗,结果发现后者的目光急速掠向莫西亚,别有深意。

“对,神父。”莫西亚喃喃说道,他的脸被卫兵的脚踏进街上的烂泥脏污里,虽说他根本看不到乔朗,但听懂了话语里微妙的重音。“照他们说的做,赐予生命之力!”

沙里昂忍痛拼命集中精神,开始复诵从世界吸取魔法力的祈祷,将它引向自己。幸亏这是他从小就学会的祈祷,所以毋须多想,但就算他混乱的头脑能够进行计算,也没有时间去计较能安全提供给那年轻人的生命之力会是多少。他将传输渠完全开启,毫不吝惜地让生命之力涌向莫西亚。这样可能会耗尽触媒圣徒的力量,然而他们别无选择,他们只有一次机会,仅有一次。如果这次失败,再怎么样也没关系了。触媒圣徒冷静的想法让自己也吃了一惊,暴怒与惊慌会让黑锁的人把我们全杀掉。

魔法力回应他的祈祷,流进触媒圣徒的身体。一时间,与世界合为一体的圣洁感,给予沙里昂几近超卓的愉悦。黑锁曾剥夺了那种感觉,将生命之力赐予巫术士时——黑锁反用生命之力促成死亡,沙里昂曾恨过这种血流中的麻刺感,穿过每根神经的战栗感。如今他过于急切,过于渴望反击这些凶手,而没有注意到那些感觉,但他确实再度享受了在体内拥有魔法力的感受,即使他很快就得将之释放。沙里昂在体内盈满生命之力,朝莫西亚打开了传输渠。

魔法力像一道蓝色电光从触媒圣徒跃向那位年轻人,这本是触媒圣徒将自己的力量完全献给法师时才有的景象。魔力撕裂了空气,捉住沙里昂的暴徒一惊,手劲一松,但就在这一瞬间,那个头目知道自己被骗了,午后的阳光中亮起了刀刃的寒光。

沙里昂不自觉地抬起手,想挡下这一击,却听到一声凶猛的咆哮。抓着沙里昂的人大叫示警,那头目举着刀子急旋回身。莫西亚就站在他面前,但原先与世无争的年轻人显然已经变了一副模样。他全身覆着皮毛,牙为利齿,双手变掌,指尖成爪。狼人一跃扑来,将那头目撂倒在地。刀子从他虚软无力的手中飞了出去,接着一声声尖叫破空响起,最后以一记骇人的破碎声戛然止息。

狼人转过身,火红的双眼直瞪着沙里昂,害得触媒圣徒不禁向后退去,他的灵魂在最原始的恐惧中瑟缩不已。鲜血和白沫自狼人的齿间滴落,隆隆的咆哮摇撼着他厚实的胸膛,但那双狼眼并非盯着沙里昂,而是盯着缩在触媒圣徒背后的卫兵,那人竟可怜又卑鄙地打算以触媒圣徒的肉身为护盾。沙里昂背后的手狠狠一推,将他丢向野兽的利齿,但狼人轻巧地闪过一旁。触媒圣徒手脚着地狠狠摔了一跤。狼人从他头上越过,接着沙里昂听到了那个匪徒尖锐的惊声哀号,还有一声胜利的狂野咆哮。

头昏眼花,伤痛满身,精疲力竭,沙里昂做梦一般看着周围狂怒的战斗,自己却无力回应。他看到乔朗从捉住自己的人手里踢飞匕首,笨手笨脚地转回身给了那家伙一拳。挥出的拳头没有击中目标,倒是那个匪徒在乔朗的下巴揍了一记。乔朗摇晃着退后,摸索着自己的剑。那个卫兵乘胜追击,朝乔朗扑去,这时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把扫帚狠狠朝他抽打起来。

“接招,蠢货!”扫帚厉声尖叫,从四面八方对着这个被吓呆的人挥打,敲他的头,砸他的背。它从他两腿之间冲过,把他绊了个四脚朝天。这人已经双手抱头躺在街上,可扫帚不肯放过他,每打一下就叫一声“蠢货”。

触媒圣徒迷迷糊糊地发现袭击他们的人正四散逃窜。他想站起身,却发现耳朵里轰然作响,觉得既恶心又无力。一双结实有力的手将他扶起来,动作温柔得令人惊讶。尽管听到的话一如既往的淡漠,他还是感觉到潜藏着的关切,这让他大吃一惊。

“你没事吧?”

触媒圣徒虚软无力,茫然目眩地看着乔朗的脸。从语调来推断,他无法知道自己能指望看到什么。眼前的人也许是血肉之躯,但他看到的是块坚硬的顽石。

“你没事吧,触媒圣徒?”年轻人冷淡地再问了一次。“你走得动吗,还是说我们得背你?”

沙里昂叹了口气。“没事,我走得动。”他一边说一边从容地推开年轻人。

“好。”乔朗说。“去看看那个老人。”

他指向安顿,老人正悲伤地看着周围。三个暴徒倒在街头,其余的人丢下倒地的同伙,跑了。其中两个卫兵死了,满身爪痕,脖颈已被狼人咬断。沙里昂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觉得后悔,只有一种残酷的满足感,这让他震惊不已。

第三个人倒在稍远的地方,还活着,正呻吟不休,满头满脸鲜红的鞭痕。扫帚枝把他的衣服抽得像是细长的羽毛,辛金居高临下地站在他身边。

“蠢货。”他咕哝着,又踢了一脚。

那个喽啰一边哀叫,一边用两臂抱住了头。辛金冷哼一声,从半空抽出橘色丝巾抹了抹额头。“讨厌的打架。”他说。“我都出汗了。”

“是你!”莫西亚已变回人形坐在门槛上,变身狼人害他累得气喘吁吁。他头上的伤还在淌血,脸上满是灰土泥尘和汗水,衣服也破了。他疲惫地斜靠在门上,竭力喘着气。“我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魔法力!”他抽着气说。接着他闭上眼,手扶着头。“我好……晕……”

“很快就过去了,”沙里昂轻声说。“我以前都不知道你是那么强的法师。”触媒圣徒说完,就去安抚心神错乱的安顿,讲着所有他能想到的安慰人的空话。

“我也不知道,”莫西亚的话带着一种敬畏感。“我……我想都没想过。只是——辛金说到大个子长毛怪,接着我脑海里就出现那样的形象,然后全身充满了魔力!就像周围所有的生命之力都往我身体里灌,从我身上冲过,我觉得有一百倍的活力!我——”

“哦,管他的!”乔朗不耐烦地打断他。“别说了!我们得想法离开这个鬼地方!”

莫西亚蓦然噤声,咽下了没出口的话,他一言不发地站起,眼中闪着怒火。安顿惊讶地瞪着乔朗。辛金不安地开始哼一支支小调。只有沙里昂明白为什么。他,也同样感觉到嫉妒的尖牙噬咬着自己;他,也同样了解嫉妒那些拥有生命之力天赋的人是什么感觉。

没人说话,每个人只是不安地面面相觑,似乎没有人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办,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宛如幻梦一场。阳光携着烈焰落下,红色的长指穿透街巷,火焰在简陋砖房的窗户玻璃上熊熊燃烧。火光自死者玻璃般的双眼中消退。熔炉里,火光明亮闪耀,闪耀在刀刃矛尖上,闪耀在箭头匕首上。更远的地方,从村庄中央,传来的叫喊声越来越响。

“乔朗说得没错,”沙里昂终于开口说话,试图甩脱“人在此地心在他方”那种令人不安的感觉。“太阳快下山了,我们得在天黑之前离开。”

“离开?”安顿回神,慌张地瞪向触媒圣徒。“但你不能走,神父!听着!”满是皱纹的温和脸庞因为恐惧而扭曲。“我们平静的生活结束了!他们——”

就在这时,传来一记锣响,急切而狂暴。

“锡安克!”安顿喊了一声,悲痛扭曲了他的脸。

锣响九声,声音摇撼身心。沙里昂觉得震颤自脚下往上传,也不知会不会是怒火让大地开始颤抖。

“开战了。”乔朗沉声说。“往哪走,辛金?”

“这边,沿着巷子走。”辛金指着路,平常轻浮的模样连同那条橘色丝巾一并消失不见,他拔腿就跑。

“快走!我们最好跟上!”乔朗催促道。“我们会跟丢他的。”

“如果走运的话。”莫西亚发牢骚地说。他匆忙和老人握了握手。“再见,安顿,谢谢。”

“对,谢谢。”乔朗简单地说了一句,阴郁地望向熔炉。战斗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乔朗最后看了一眼,就和莫西亚一起沿着小巷跑去。辛金的身形在黄昏暮色中几不可辨,只有他帽子上的羽毛像面旗帜一般在空中摇动,他就要转过屋角了。“快,沙里昂!”

“好,马上来,我会跟上。”触媒圣徒说,不情不愿地跑起来,生怕落单。安顿似乎明白了某些他感觉到的东西。

老人黯然一笑。“我知道为什么你们要走,我想我应该感谢你们把黑暗之石从我们这里带走,至少我们不会再受引诱。”他叹了口气。“但看到你走,我很难过。艾敏与你同在,神父。”他轻声说。

沙里昂想回应一句祝福,可那些话却说不出口。据说在古代,将自己的灵魂卖给了黑暗力量的人,无法说出神的名字。

“触媒圣徒!”乔朗恼怒的呼喊远远传来。

沙里昂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离去。当暮色包围了他们时,他从小巷的暗影中回身望去,看到安顿站在街上那些卫兵的尸体旁边,垂着头,垮着肩。这位年老的妖艺工匠两手捂着双眼,触媒圣徒知道他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