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遵守协约

时光之轮旋转不息,岁月来去如风,世代更替只留下回忆;时间流淌,残留的回忆变为传说,传说又慢慢成为神话,而当同一纪元轮回再临时,连神话也早已烟消云散。在某个被称为第三纪元的时代,新的纪元尚未到来,而旧的纪元早已逝去。一阵风在末日山脉刮起。这阵风并非开始,时光之轮的旋转既无开始,也无结束。但这确实也是一个开始……

风掠过索马金,向东飞驰。在索马金岛上,皮肤白皙的埃玛雅人正在耕耘他们的田地,制作精美的玻璃和瓷器。他们追随水之道的和平方式,在偏远的岛屿上过着遁世隐居的生活。水之道教导他们,这个世界只是幻像,是心灵思维的映射,但还是有人在看着这阵裹挟着尘土和暑热的风。寒冷的冬雨迟迟没有到来。他们记得从亚桑米亚尔那里听到的故事,关于外面世界的故事,还有那些预言。一些人将目光转向一座山丘。那座山丘顶上,有一只突出在地面上的巨大石手,那只手中握着一颗比他们的房子还要大的、纯净无瑕的水晶球。埃玛雅人也有他们自己的预言,那些预言中提到了这只手和这颗水晶球,还有一切幻像的终结。

风吹进风暴海,在灼热的太阳下一直向东,越过被云抛弃的天空,抽打着绿色的海浪,和南风、东风搏斗着,在起伏不定的水面上翻腾、冲刺。冬天已经过去了一半,应该从严冬的心脏中吹出的暴风却仍然没有出现,甚至连夏末应有的大风暴也一直躲藏着。而现在的海风和洋流恰好可以让船只继续来往于世界之尾和梅茵之间的环大陆航行。风向东吹去,在它下面,巨大的鲸群从翻滚的海面中浮起,发出阵阵悠长的歌声。飞鱼展开胸鳍,以一跃六尺甚至更远的距离前进。风转向东北,从浅海处一队队拖网渔船头顶吹过。一些渔夫正站直身体,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双手漫无目的地拉扯着渔网。在他们目光所及之处,无数艘大小不一的船只鼓满了风帆,疾速前行。高大的船首将一层层海涛撞得粉碎,细窄的船头则如同利刃一般将波涛切开。在那些船飘扬的旗帜上都绘着一只用利爪握住闪电的金鹰,洪流般的旗帜如同汇聚的风暴。风继续吹向东北,终于到达了海岸,这里是船只遍布的艾博达。数百艘海民船停泊在这里,就像在其他港口一样,他们等待着克拉莫——被选中者的讯息。

风吼叫着闯过港湾,撼动着大大小小的船只,越过城市本身。在强烈的阳光下,这里呈现出一片耀眼的白色。四周是尖塔、墙壁和镶嵌着彩色环箍的圆顶。街道和运河中挤满以勤奋工作而著称的南方人类。风绕过泰拉辛宫闪耀圆顶上的细长尖塔,携带着海盐的气息,扬起在红蓝底色上绣着两头金色老虎的阿特拉旗帜,以及代表统治家族密索巴的白底绿色剑与锚之旗。风暴还没有到来,但这的确是风暴的先兆。

艾玲达感觉到肩胛的皮肤一阵麻痒。她正走在宫中的走廊里,在她脚下是由十几种色彩鲜艳的瓷砖铺成的地板。她的同伴都跟在她身后,她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上一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她与枪矛的婚姻还没有结束。这只是想象。她告诫自己,因为你知道这里有你无法对抗的敌人,你才会有这样的想象!就在不久以前,这种令人悚然的感觉意味着有人想要杀死她。死亡不值得害怕,所有人都会死亡,在今天或是另一天。但她不想死得像一只掉进陷阱的兔子,她还有义务要履行。

仆人们贴着墙快步走过,行经她们身旁的时候,都会向她们鞠躬或行屈膝礼。这些人都低垂着眼,仿佛真的明白他们的生活方式有多么羞耻。肯定不是这些人让艾玲达有颤栗的感觉。艾玲达曾经强迫自己去正视这些仆人,但就算是现在,当她颈后一阵阵发冷的时候,她的视线仍然会不自觉地从这些仆人身上滑开。这种感觉一定只是想象,是因为她的紧张。这是令人神经紧张、胡思乱想的一天。

和那些仆人不同,富丽堂皇的壁挂、镀金灯架和吊灯总是吸引着艾玲达的目光。壁龛里和搁架上纸一样薄的瓷器闪耀着红、黄、绿、蓝各色光彩,和它们放在一起的还有金、银、象牙、水晶的碗、瓶、小匣和雕像,她只来得及观赏那些最美丽的。无论湿地人怎样认为,美丽的价值远远高过黄金本身。这里有许多真正具有价值的精品,艾玲达丝毫不会介意从这座宫殿里取走五分之一的战利品。

她皱起眉头,心中升起一阵躁怒——在一个为她提供阴凉和清水的屋檐下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这是不荣誉的。这座宫殿本不必对她以礼相待,它对她没有负债,没有血脉关系,没有钢铁的冲突,也没有对她的需求。但即使是这个不荣誉的想法,也好过想到一个小男孩正孤身陷在这座腐败的都市里。所有都市都是腐败的——艾玲达已经见识过四座都市了,而艾博达对那个孩子而言,肯定是最危险的。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对奥佛尔的担忧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这个男孩和她对伊兰、对兰德·亚瑟的义务都没有关系。沙度的长矛夺走了男孩的父亲,饥饿和苦难夺走了他的母亲,但即使是艾玲达亲手杀死了他的双亲,这个男孩仍然只是一名毁树者,一个凯瑞安人。为什么她要为了一个流着那种血的男孩受折磨?为什么?艾玲达试图将精神集中在她正在进行的编织上,她已经在伊兰的监督下将这个编织练习了一遍又一遍,她甚至在睡觉的时候也能做出这个编织,但奥佛尔那张生着大嘴的小脸不停地闯入她的脑海。柏姬泰甚至比她还要担心那个男孩,柏姬泰的胸膛里有一颗对小男孩格外柔软的心,特别是丑陋的小男孩。

艾玲达叹了口气,不再强迫自己故意忽略身后同伴的对话。那些对话也给她带来一阵阵愤怒,如同焦热的闪电落在头顶,但这也比为一个毁树者的孩子担忧要好。那些背弃誓言的人,如果没有了他们的下贱血脉,这个世界只会变得更好。那个男孩与她无关,她不需要为他而担心,不需要!不管怎样,麦特·考索恩会找到那个男孩的,他什么都能找到。而倾听身后同伴的对话也终于让她平静了下来,颈后的刺麻感也逐渐消失了。

“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奈妮薇嘟囔着。这场争论在她们仍在房间时就已经开始了。“一点也不,岚,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她至少已经有二十次宣布了她的不快,而奈妮薇绝不会因为一时的失败就放弃的。她黑着面孔,向前迈着大步,将蓝色裙裤踢得猎猎作响。她一只手向一直垂到腰间的粗辫子伸过去,却又被她用力地按了下去。当岚在身边的时候,奈妮薇就会严格地约束自己的愤懑和怒气。她已经成为岚的妻子,这显然让她非常骄傲,但也让她显得有些混乱。她的上身穿着装饰黄色缎带的丝绸骑装,披在外面的绣花紧身蓝色外衣没有系扣子,这让她像许多湿地人一样,露出了太多的胸部,也露出了那个用细链挂在她脖子上的沉重金戒指。“你没有权力承诺像这样照顾我,亚岚·人龙,”她继续用激烈的口吻说道,“我又不是一件瓷器!”

岚走在她身旁,他是个体型标准的男人,胸口超过了奈妮薇的头顶,那件能扭曲目光的护法斗篷披在他的背上。他的面孔仿佛是用岩石雕刻而成;他的眼睛没有放过任何一名走过他们身边的仆人、任何角落和壁龛;他的体内蕴涵着随时能彻底爆发出来的力量,如同一头潜伏在草丛中,即将扑向猎物的狮子。艾玲达从小身边就尽是危险的男人,但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安奈伦(独行客的意思,艾伊尔人对岚的称呼)。如果死亡会化作人身,那就一定是他。

“你是两仪师,我是护法,”岚用浑厚而不带感情的声音说,“照顾你是我的责任。”他的音调其实很温柔,和他棱角分明的面孔、阴沉而没有一丝变化的眼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且,照顾你是我心中的愿望,奈妮薇。你可以向我提出任何要求和命令,但我绝不允许你因为我的疏忽而死去。你死的那一天,我也会死。”

最后这句话,岚以前从没有说过,至少艾玲达没有听到过。而奈妮薇仿佛被一拳击在肚子上,她瞪大了眼睛,双唇无声地颤动着。不过像往常一样,她的表情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她装模作样地整理着帽子上蓝色的羽毛(那簇羽毛真的很可笑,就像有一只奇怪的鸟立在她的头顶上),然后她从宽帽沿下瞥了岚一眼。

艾玲达早就在怀疑奈妮薇,她经常会用沉默和故作深沉的眼光掩饰自己的无知与惊愕,她甚至怀疑奈妮薇在对付一个男人上并不比男人们知道得更多——就像艾玲达自己一样。用匕首和枪矛对付男人,远比爱一个男人容易得多。女人怎么可能和男人结合?艾玲达迫切地想要学习这个知识,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奈妮薇与安奈伦结婚才只有一天时间,但她光是在控制自己的脾气上就已经改变了许多。她似乎也在为自己的改变惊讶不已。还有一些时候,她仿佛是在做白日梦,为一些琐碎的问题而脸红。而且……她一直在极力否认这些变化,即使这些变化就清晰地呈现在艾玲达眼前。她还总是毫无缘由地就傻笑起来。从奈妮薇身上根本就什么都学不到。

“我想,你又要向我讲解护法和两仪师的关系了,”伊兰冷冷地对柏姬泰说,“至少,你和我没有结婚。我希望你守卫我的背后,但我不会让你在我背后向我许下什么诺言。”伊兰像奈妮薇一样衣衫暴露,她穿着绣金线的艾博达绿丝骑装,虽然是高领衣服,却在胸前有一大片椭圆形的开口,露出了她的乳沟。湿地人总是对出汗帐篷和在奉义徒面前脱衣服大惊小怪,而她们自己却在公众场合半裸着身子,让任何陌生人都可以看到。艾玲达不介意奈妮薇会怎样,但伊兰是她的姊妹,而且,她希望她们还会有更亲密的关系。

柏姬泰穿着一双高跟靴子,这让她比奈妮薇高了一个拳头,虽然她还是比伊兰和艾玲达要矮。她穿着深蓝色外衣和宽松的绿色裤子,像岚一样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只是她的样子显得比岚更加轻松自然,如同一头豹子卧在山岩上,表现出一副慵懒的样子。她迈着悠闲的步子,嘴角带着微笑,手中的长弓并没有扣上箭,但在任何人眨一下眼之前,羽箭就会从她腰间的箭袋里跃出。任何人射出一枝箭的时间,她可以射出三枝箭。

她向伊兰撇嘴一笑,摇了摇头,让她脑后的金色辫子甩动起来,那根辫子像奈妮薇的黑色辫子一样粗,一样长。“我是在你面前向你承诺,而不是在你背后。等你学习了更多之后,我就不必再向你讲解护法和两仪师的关系了。”伊兰哼了一声,傲慢地扬起下巴,用两只手整理起了帽子的缎带。她的帽子上插着比奈妮薇的帽子更长、也更糟糕的绿色羽毛。“也许你还有许多要学,”柏姬泰说,“你正在弓弦上打另一个结。”

如果伊兰不是艾玲达的姊妹,艾玲达一定会因为涌上伊兰面颊的红晕而笑起来。让一个趾高气扬的人突然绊倒总是非常有趣的事,即使只是在旁边看着,也很值得笑一声。但艾玲达只是冷冷地瞪了一眼柏姬泰,她在告诉柏姬泰,这一次她已经记下了。艾玲达喜欢这个女人,虽然她有许多秘密,但一名朋友和一位姊妹的区别是湿地人无法理解的。柏姬泰只是微笑着,眼神在艾玲达和伊兰之间转来转去,低声说了些什么,艾玲达听到了一声“小猫咪”。更糟糕的是,柏姬泰的声音里全是宠爱的意味。其他人一定也都听到了,一定是!

“你怎么了,艾玲达?”奈妮薇一边问,一边用一根手指戳戳她的肩膀,“你要站在这里脸红一整天吗?我们的时间很紧迫。”

直到此时,艾玲达才意识到自己的面颊是多么热,她的脸一定像伊兰的一样红。而且,当她们要加快速度的时候,她却像石头一样呆呆地站着。几个字就能让她变成这样,她简直变回了一个刚刚与枪矛结合、还没听过枪姬众之间各种调笑的小女孩。她差不多已经二十岁了,却还像个第一次玩弄弓箭的小孩。这让她的面颊更热了。就在这种混乱的心情中,她转过一个弯,结果差一点撞上苔丝琳·巴拉登。

艾玲达笨拙地在红绿色地板上向后滑了几步,幸亏被伊兰和奈妮薇扶住才重新站稳。至少现在她的脸没有那么红了,但她心里只有更加惭愧。她让自己蒙羞,也让她的姊妹蒙羞了。伊兰总是那么镇定,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幸运的是,苔丝琳·巴拉登的样子也好不了多少。

那个尖脸的女人连连后退几步,惊讶地张大了嘴,然后又恼怒地耸了一下双肩。她的面颊憔悴,高耸的鼻子完全破坏了两仪师无瑕的面容,她穿着一件装饰黑蓝色缎带的红裙子,这身穿着只是让她更加显得骨瘦如柴。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部族顶主妇的镇定,一双深褐色的眼睛如同岩洞深处的阴影一样冰冷。每一次遇到这些两仪师,她们都会不屑地走过艾玲达身边;对岚完全视而不见,仿佛他只是一件没用的工具;而对于柏姬泰,她们都会狠狠地瞪上一眼。大多数两仪师都不赞成让柏姬泰成为护法,但她们只能刻薄地嘟囔几句“有悖传统”之类的话,却拿不出任何足够有力的理由来反对,然后,她们还会瞪一眼伊兰和奈妮薇。现在,艾玲达只觉得苔丝琳·巴拉登的表情简直比昨天的风还要复杂。

“我已经告诉了茉瑞莉,”她带着浓重的伊利安嗓音说,“但我也许应该知会你们一声。对于你们的……小把戏,我和裘丽恩不会干涉,但我会注意你们。如果你们希望这样,那爱莉达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不要这样对我张着嘴,孩子们,”她的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我既不聋,也不瞎,我知道这座宫殿里有海民的寻风手,还有你们和泰琳女王的秘密会见,和其他事情。”她抿紧了两片薄嘴唇,一双阴沉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但她的声音仍然保持着平静:“不过,你们要为另一些事情付出沉重的代价——你们和那些允许你们冒充两仪师的人,只是我现在还可以将这件事先放一边,赎罪和忏悔可以等到以后再进行。”

奈妮薇挺直脊背,高昂起头,手紧紧地攥住了辫子,她的眼睛也在喷射出火焰。如果换一个地方,艾玲达也许会同情一下那个与奈妮薇对峙的人,因为她肯定会被奈妮薇铺天盖地的痛斥所淹没,奈妮薇的舌头比刺如牛毛的茜葭更多刺、更锋利。艾玲达冷静地审视这名似乎是在寻衅闹事的女人。智者不能自降身份挥舞拳头,但艾玲达还只是一名学徒,也许让这个苔丝琳·巴拉登带一点伤不会损害她的仪节。她开口想要提醒这名红宗两仪师注意保护自己,奈妮薇也在同时张开了嘴,但说出话的是伊兰。

“苔丝琳,我们要做的事情,”伊兰用寒冰一样的声音说,“与你无关。”她也挺直了身子,双眼如同蓝色的冰。从高处一扇窗子里射进来的阳光洒落在她的金色卷发上,让它们仿佛燃起了金色的火焰。此时此刻,即使是一名顶主妇与伊兰相比,也只能像是一个灌了太多奥苏咖的牧羊人。这是一项经过伊兰执意磨练的技艺。她如同一尊水晶雕像,用掷地有声的话语,将冰块一样的辞句掷在红宗两仪师的脸上:“你没有权力干涉我们的任何行动,任何姊妹都没有这样的权力。你最好把你的鼻子从我们的外衣里面抽出去。你这个夏天的火腿,你应该庆幸我们没有追究你支持篡位玉座的行径。”

艾玲达困惑地瞥了一眼她的姊妹。将她的鼻子从她们的外衣里抽出去?至少,她和伊兰都没有穿外衣。夏天的火腿?这又是什么意思?湿地人经常会说一些特别的话。但其他女人看上去也都像她一样不明所以。只有岚,斜睨着伊兰,似乎是明白伊兰的话,而他竟然显得……惊讶,甚至还有些愉快。这很难判断,安奈伦对表情控制得很好。

苔丝琳·巴拉登哼了一声,将面孔绷得更紧了,她几乎是咆哮着说:“我不会去管你们这些蠢孩子的事情!但你们也要小心,不要让你们的鼻子再被揪住。你们已经犯了错误,不要再犯下更大的错误!”艾玲达正在努力地只称呼这些人的名字,就像伊兰那样(当她用全名称呼这些人的时候,她们只会认为这是因为她的无知和不安)。但艾玲达无法想象自己能够和苔丝琳·巴拉登如此亲近。

红宗两仪师以堂皇的姿势拢起裙子,转身准备离开,奈妮薇抓住她的手臂。湿地人经常会让情绪流露在脸上,而奈妮薇现在满脸都是矛盾与冲突,仿佛正在恼怒地挣扎着,想要打破已经下定的决心。“等等,苔丝琳,”她不情愿地说道,“你和裘丽恩也许正在危险之中。我警告了泰琳,但我想她也许害怕告诉其他任何人。至少,她不愿意谈论这件事,任何人都不会愿意谈论这种事。”她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如果奈妮薇对这件事心存恐惧,她也是有原因的,感到恐惧并不羞耻,只有表露出自己的恐惧才是羞耻的。当奈妮薇继续说下去的时候,艾玲达的肠子也禁不住抽动了几下。“魔格丁已经到了艾博达,她也许仍然在这里,也许这里还有另一名弃光魔使。他们还有一只古蓝,那是一种至上力无法触及的暗影生物。它看上去就像一个男人,但它是被制造出来的,制造它的目的是杀死两仪师,钢铁似乎也无法伤害它,它能从老鼠洞中钻过去。这里还有黑宗,而且有一场风暴即将到来,一场可怕的风暴,不是气候造成的风暴。我能感觉到它,这是我的技能,也许是一种天赋。巨大的危险正奔赴艾博达,那将比任何强风、暴雨和闪电更加可怕。”

“弃光魔使,一场不是风暴的风暴,以及一些我从未听说过的暗影生物。”苔丝琳·巴拉登带着嘲讽的语气说道,“更不要说,还有黑宗。光明啊!黑宗!也许还有暗帝本尊?”她扭曲的微笑显露出剃刀一样的刻薄,她轻蔑地将奈妮薇的手从袖子上拉开。“当你回到白塔,穿上素白色的裙子,回归你应在的位置上时,你要学会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胡思乱想上,更不应该用各种离奇的故事恐吓姊妹们。”她的目光扫过众人,又一次故意略过了艾玲达,然后她响亮地哼了一声,快步向走廊远程走去。沿途的仆人都急忙跳到一旁,为她让开道路。

“这个女人倒真有胆量!”奈妮薇用混乱的语调说着,死死地盯着红宗两仪师离开的方向,双手将辫子拉得笔直。“等我完成了我的……”她差不多是窒息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好吧,我努力过了。”听她的声音,她对自己的这种努力感到很后悔。

“是的,你努力了,”伊兰用力点了一下头,“她不应该得到这种好意。竟然否认我们是两仪师!我再不会容忍这个了!我不会!”她的声音刚才像一块冰,现在则像一块冰冷的钢。

“这样的人可以信任吗?”艾玲达喃喃地说,“也许我们应该确保她没有能力干涉我们。”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拳头,苔丝琳·巴拉登会知道它们的威力。那个女人只配成为暗影的俘虏,被魔格丁或另一个暗影灵魂捉住。蠢人应该得到他们愚蠢行为所带来的报应。

奈妮薇显然是在考虑这个提议,但她只是说:“如果我只是个普通人,也许我会以为她准备脱离爱莉达了。”她气恼地一啧舌。

“想要理清两仪师的政治乱流,确实会让人晕头转向,”伊兰并没有直说奈妮薇现在应该有这样的能力了,但她的语气确实表达了这一点,“即使是红宗的人也有可能会转而反对爱莉达,其中的原因也许是我们无法想象的。或者她是想要我们放松警惕,那时她就能诱使我们将自己交到爱莉达手中,或者……”

岚咳嗽起来。“如果弃光魔使盯上这里,”他的嗓音就像抛光的岩石,“他们随时有可能出现在这里,还有那只古蓝也是。不管怎样,它最好是在别的地方。”

“和两仪师打交道总需要一点耐心,”柏姬泰喃喃地说着,听口气好像是在引述什么,“但寻风手却好像没有任何耐心。所以你们也许应该暂时忘记苔丝琳,先想一想蕾耐勒。”

伊兰和奈妮薇转过身盯着这两名护法,她们冰冷的眼神足以让十名岩狗众止步不前。不管怎样,伊兰和奈妮薇不会喜欢因为暗影灵魂和古蓝而逃跑,即使她们也知道很可能别无选择;她们也肯定不喜欢被提醒要尽快去和寻风手会面。艾玲达一直认为,自己应该认真研究一下这两个女人的眼神,毕竟她不能再用枪矛和拳头表示威胁了。她要像智者们那样,用一个眼神或者一句话,就有与枪矛和拳头同样的作用,甚至还要更有力。但这一次,这两个女人的目光对于她们的护法似乎没有发挥任何效果。柏姬泰笑着瞥了岚一眼,岚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神情向她耸耸肩。伊兰和奈妮薇显然是放弃了。她们从容不迫,但确实是没有必要地将目光落在自己的裙子上,然后,她们各挽起艾玲达的一只手臂,继续向前走去,甚至没有瞥一眼护法们是否跟在后面。当然,护法一定会跟着她们的,伊兰已经和柏姬泰约缚在一起,安奈伦的约缚虽然还不属于奈妮薇,但是他的心已经像他的戒指一样,挂在奈妮薇的胸前。伊兰和奈妮薇努力做出悠闲的样子,不愿意让柏姬泰和岚看出她们的匆忙,但事实上,她们走路的速度比平时快了许多。

仿佛要证明自己的镇定自若,伊兰和奈妮薇故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而且她们选择的尽是一些琐碎的话题。伊兰说她很后悔没机会真正见识一下两天以前的飞鸟节,仿佛她完全不在意人们在那个节日里穿着有多么暴露。奈妮薇也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不过,她很快又提到了将要在今晚举办的灰烬节。一些仆人告诉她们,会有一些流亡于此地的照明者在这个节日里施放焰火;有几个旅行马戏团已经来到艾博达,带来了许多异国动物和精彩的杂技表演。伊兰和奈妮薇都对杂技团很感兴趣,她们两个都曾经参加过这样的杂技团演出。她们还谈到了艾博达的裁缝,以及这里花样繁多的缎带花饰,能买到不同质料的丝绸和亚麻。当她们开始评论艾玲达穿上这身灰丝骑装有多么好看的时候,艾玲达发觉自己很高兴地和她们聊在一起。她们又说起泰琳·青泰拉送给艾玲达的其他衣服——那些精美的羊毛和丝绸长裙、长袜和衬裙,还有珠宝。伊兰和奈妮薇也各得到了一份华贵的礼物。她们三个人的礼物足足装满了好几个箱子,现在这些礼物已经和她们的行李一起被仆人送去了马厩。

“为什么你要这样闷闷不乐的,艾玲达?”伊兰问道,她微笑着拍了拍艾玲达的手臂,“别担心,你已经了解了那种编织,你会做好的。”

奈妮薇将头靠过来,向艾玲达耳语说:“等我有机会,我会给你煮一杯茶。我知道有几种茶能够让你的胃舒服一些,它们对解决女人的烦恼很有效。”她也拍了拍艾玲达的手臂。

她们不明白,安慰的话语和茶都无法治疗让她苦恼的事情——她竟然喜欢谈论缎带和绣花!艾玲达不知道是应该厌恶地皱起眉头,还是绝望地呻吟,她已经变得软弱了。在她以前的日子里,她观察一个女人衣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确认衣服里的哪个部位能够隐藏武器。她从没有注意过什么颜色和剪裁,更不要说去想象把一件衣裙穿在身上会是什么样子。而即使她现在离开这座城市,离开所有湿地人的宫殿,也已经晚了。很快,她的脸上也会有那种傻笑。她从没有见过伊兰和奈妮薇那样傻笑过,但所有人都知道,湿地女人都会那种傻笑。她一定会变得像那些奶白色的湿地人一样软弱。她们手挽着手,一边还在谈论着花边缎带!如果这时有人攻击她们,她怎么可能及时抽出腰间的匕首?一把匕首也许无法对抗她们现在的敌人,但她在知道自己能够导引以前,就已经拥有了钢铁的意志。如果有人想要伤害伊兰和奈妮薇(伊兰最重要,但她已经向麦特·考索恩承诺过要保护她们两个,她的诺言与柏姬泰和安奈伦的诺言绝对没有任何差别),她要做的就是将钢刃插进那些恶人的心脏。缎带!艾玲达的心在为自己的软弱而流泪。

这座宫殿中最大的马厩在三面都有双扇大门。门廊处有许多穿绿白色制服的仆人。他们身后,骏马被拴在一排排白色的石砌畜栏里。它们的背上已经上了鞍子,或者是驮上了柳条筐。海鸟在天空中盘旋、鸣叫,这让艾玲达想到附近有多么大的一片水,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阵不快。那些白色的石板路面看上去都在热浪中微微晃动,而紧张的气氛更让空气如同一块石板压在艾玲达身上。在艾玲达的记忆里,许多比这里更加轻松的场合也曾经鲜血四溅。

蕾耐勒·丁·考隆穿着红黄两色的丝衣,傲慢地将双臂横抱在胸前。在她身后站着另外十九名赤脚,手上有刺青,外衫、裤子和长腰带同样色彩鲜艳的女人。她们黝黑的面孔上微微闪着汗光,但这丝毫没有减损她们的庄严肃穆。她们之中有一些人将挂在脖子上的雕花黄金小匣放在鼻子前嗅着,从很远的地方都能闻到那种匣子里散发出来的香料气息。蕾耐勒·丁·考隆的两只耳朵上都穿着五个粗大的金环,一条细链挂在一个耳环和鼻环间,横过她的左侧面颊,上面挂着许多黄金徽章。紧跟在她身后的三名女子双耳只有八个耳环,细链上的徽章也要少一些。这些是海民女子的位阶标记。她们的领袖自然是蕾耐勒·丁·考隆,亚桑米亚尔大船主的寻风手。但即使是站在最后面的那两名穿暗色裤子和亚麻外衣的学徒也都戴着黄金饰品。当艾玲达一行人出现的时候,蕾耐勒·丁·考隆故意看了一眼已经过天顶的太阳,然后她将视线转向艾玲达,双眉慢慢挑了起来。在白色鬓角的映衬下,她的一双黑眼睛显得格外阴森。现在她就差没大声喊出对她们的迟到所感到的气愤了。

伊兰和奈妮薇停下脚步,同时也拉住了艾玲达,她们在艾玲达两边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然后深深叹了口气。艾玲达不知道她们该如何脱出这场困境。责任束缚了她的姊妹和奈妮薇的手脚,她们自己又紧紧地将这个结勒死了。

“我要去看看女红社。”奈妮薇低声嘀咕着。伊兰的声音总算更大了一些:“我要确定那些姊妹是否也准备好了。”

她们放开艾玲达的手臂,提起裙子,朝另一个方向快步走去,柏姬泰和岚跟在她们身后。现在,只剩下艾玲达一个人单独面对蕾耐勒·丁·考隆。这名有一双鹰眼的寻风手显然明白自己所处的优势地位,而且没有要放弃这种优势的意思。幸运的是,大船主的寻风手很快又转向了她的同伴们,她的黄色长腰带也随着她转身的动作被甩了起来。寻风手们纷纷聚集在她周围,和她低声交谈了起来。艾玲达知道,只要朝这名寻风手打一拳,就会把一切搞砸。她只好竭力不去瞪她们,但她的目光仍然总是不由自主地转回到这群人身上。她们没有权力用叉棍叉住她姊妹的脖子,这些带鼻环的家伙!这时,蕾耐勒·丁·考隆·蓝星用力捻了一下面颊上的细链,脸上立刻现出一副完全不同的表情。

在马厩场院的另一端聚集着另一群人——矮小的茉瑞莉·辛德文和另外四名两仪师,也在看着这些寻风手。两仪师冷漠的表情并不能完全掩饰她们的烦恼,就连身材高大、满头白发的范迪恩·纳梅勒和与她一般无二的首姊妹艾迪莉丝也不复往日的静若止水。她们不时会调整一下身上的亚麻防尘薄斗篷,或者掸一掸丝绸裙裤。这里确实会有一阵阵微风带来一些尘土,吹动五名护法的变色斗篷,但这一点风肯定不是让两仪师们如此躁动不安的原因。只有赛芮萨守卫着一只碟形的白色大包裹,一动也不动,但她也紧皱着眉头。茉瑞莉的女仆珀尔愁容满面地站在她们身后。她的两仪师主人极度不赞成她们和亚桑米亚尔签订的协约。正是这份协约让这些海民离开了她们的船,在这里用苛刻而不耐烦的眼神盯着这些两仪师们。但这份协约绑住了两仪师的舌头,让她们无法发泄自己的恼怒。她们在竭力掩饰轻浮的情绪,对于湿地人而言,她们也许已经成功了。这里的第三组女人在院子的最里面紧紧地聚成了一团,两仪师的目光同样紧盯着她们。

黎恩·柯尔力和另外十名现存的女红社家人都在这高压环境里流露出不安的情绪。她们不停地用刺绣手绢擦着脸上的汗水,调整她们的宽边彩色草帽,抚平羊毛裙的裙摆。她们的羊毛裙都很朴素,裙摆的一侧掀起,露出里面色彩鲜艳的衬裙,丝毫不亚于海民的衣饰。令她们心神不宁的有两仪师的目光,有对弃光魔使和古蓝的恐惧,还有另外一些事情。她们的窄开胸高领裙子仿佛也在说明她们的心情。这些女人大部分脸上都已经有了皱纹,但她们却像是一群被捉住正的在玩耍、投坚果面包的女孩。在她们之中,只有桑珂是个例外。她将双拳撑在肥大的屁股上,用瞪视迎着两仪师的瞪视。她们之中有一个人身上环绕着至上力的光晕——珂丝蒂安,她不停地回头瞥着。她苍白的面孔看上去只是比奈妮薇老了十岁而已,让她在那一群老妇人中间显得很不协调。每次和两仪师的目光相遇,她的脸色都会变得更白。

奈妮薇已经走到了家人组织的领袖们面前,她的脸上焕发着激励的光彩。女红社们都露出了和缓的微笑,不过,她们又开始用看到一匹狼的眼神偷偷瞥着岚。能够让桑珂不像其他人那样害怕两仪师的人正是奈妮薇。奈妮薇已经发誓会教训她们,这让她们仿佛是有了主心骨——艾玲达并不完全明白这件事——任何智者都不可能支持其他人反对智者。而本身就是两仪师的奈妮薇,却在支持外人和两仪师作对。对于其他的两仪师,女红社保持着带有提防性质的尊敬,但对于奈妮薇,就连桑珂也难免会表露出一点奉承的神情。而让女红社也莫名其妙的是,像伊兰和奈妮薇这样年轻的女孩,竟然能对其他两仪师发号施令,那些两仪师竟然也会服从她们。艾玲达对此同样感到困惑。每个人能掌握的至上力天生有强弱之分,这怎么可能会比人生岁月中取得的荣誉更加重要?而看样子,两仪师正是以前者区分地位高低,却不是后者。不管怎样,年长的两仪师们的确在服从奈妮薇,对于家人们而言,这就足够了。爱伊恩,几乎像艾玲达一样高,像海民一样黝黑,奈妮薇每看她一眼,她都会回报以恭顺的微笑;迪玛娜的浅红色头发中能看到一缕缕白色,奈妮薇看她的时候,她一直都低着头;黄色头发的茜贝拉总是用一只手遮住嘴,发出低微而紧张的笑声。尽管她们都穿着艾博达风格的衣裙,只有橄榄色皮肤、身材瘦削的泰玛拉是阿特拉人,而她也肯定不是这座城市的人。

当奈妮薇走近她们的时候,她们自动向两侧分开,露出一个跪在地上、手腕被绑在身后的女人。一个皮袋子套住了她的头。她身穿的衣裙相当华贵,现在却已经被撕烂,沾染了许多泥土。像茉瑞莉紧皱的双眉和弃光魔使一样,她也是让女红社感到不安的原因之一,也许她更让女红社感到害怕。泰玛拉拉下了她头上的袋子,露出这个将头发结成许多细辫子,上面缀满小珠的女人——伊丝潘·舍法尔,她竭力想要站起身,却只是笨拙地向前方跌过去,于是只好又坐回到自己的脚跟上,眨眨眼,傻笑了几声。汗水从她的面颊上滑下来,几块伤肿破坏了她不受岁月侵蚀的面容。艾玲达知道,与她的罪行相比,她受到的待遇已经很温和了。

奈妮薇给她强灌下去的草药仍然在抑制她的智力和体力,但珂丝蒂安已经聚集起能够掌握的所有至上力,将她屏障了——不能给暗影跑者任何逃跑的机会。珂丝蒂安的力量和黎恩一样强大,比艾玲达见过的大多数两仪师更强。即使是这样,桑珂也紧张地扯了扯裙子,竭力避免去看那个跪着的女人。

“现在肯定应该将她交给两仪师了,”听黎恩尖细不安的声音,仿佛她才是那个被珂丝蒂安屏障的黑宗两仪师,“两仪师奈妮薇,我们……我们不应该监……嗯……看管一位两仪师。”

“是的,”桑珂急忙插话,她的声音里也充满了焦虑,“现在应该把她交给两仪师了。”茜贝拉也出言附和,家人们都在点着头,低声表示同意。她们从骨子里相信,她们的地位远比两仪师要低。与拘禁两仪师相比,她们很可能更愿意监守兽魔人。

伊丝潘·舍法尔的脸一露出来,院子另一边的两仪师们立刻改变了神色。赛芮萨·托玛瑞斯刚刚得到褐色流苏披肩几年时间,脸上还不能算光洁无瑕,她用极度厌恶的目光盯着五十步以外的伊丝潘·舍法尔,仿佛这个距离内就能用她的目光剥掉这名暗影跑者的皮。艾迪莉丝和范迪恩用双手攥紧了裙子,显然是在克制对这个背叛姊妹的憎恨。但两仪师们盯着女红社的目光并没有变得更加友善,她们也笃定地认为家人的地位要远比她们低下。不管怎样,那名叛徒曾经是一位两仪师,只有两仪师才有权力处置她。艾玲达也同意这一点,背叛枪之姊妹的枪姬众不会得到干脆的、毫无羞耻的死亡。

奈妮薇用力将袋子套回到伊丝潘·舍法尔的头上。“你们做得很好,你们还要继续做下去,”她的口气不容置疑,“如果她有清醒的迹象,就再给她灌一些那种酊剂,这会让她像一头肚子里灌满啤酒的山羊。如果她不想把药吞下去,就捏住她的鼻子。如果被捏住鼻子,并且被威胁要打耳光,即使是两仪师也会把药喝下去的。”

黎恩睁大了眼睛,下巴耷拉了下来,她的同伴也一样。桑珂极为缓慢地点点头。以前家人说到两仪师的时候,几乎就和说起造物主一样。想到要捏住一位两仪师的鼻子,即使是一名暗影跑者,女红社的脸上都浮现出了恐惧的神情。

而两仪师们的眼球几乎已经凸出到了眼眶以外,她们肯定更不喜欢奈妮薇的这些话。茉瑞莉盯着奈妮薇,张开口——但就在此时,伊兰走到她面前,灰宗两仪师便将注意力转到她身上,同时还不忘向柏姬泰皱一下眉。茉瑞莉一直是一个谨慎冷静的人,但现在,她却因为激动而提高了声音:“伊兰,你一定要和奈妮薇谈一谈。那些女人已经因为迷惑和畏惧而失去了头脑,如果她继续那样困扰她们,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好处。如果玉座真的会允许她们进入白塔……”她缓慢地摇摇头,仿佛是要否认这一点,以及其他许多事情。“如果她真的要这样做,那么她们就必须先认清自己的立场,还有……”

“玉座的确要这样做,”伊兰打断了她,同样是不容置疑的语气,由奈妮薇说出来就好像是在对方鼻子底下挥舞拳头,而在伊兰口中则显示出充分的镇定沉着,“她们可以得到再试一次的机会,即使她们失败了,也不会遭到遣送。能够导引的女人再也不会被切断与白塔的关系,她们全都会是白塔的一部分。”

艾玲达不经意地摩挲着腰间的匕首。艾雯——伊兰的玉座,伊兰只是在重复她的话。她也是一位朋友,但作为玉座,她已经封闭了她的心。艾玲达自己并不想成为白塔的一部分,她觉得索瑞林和其他智者们也会想这样。

茉瑞莉叹了口气,交叠起双手,虽然她表现出容忍的态度,但她忘记放低自己的声音:“就算我可以接受你的说法,伊兰,但对于伊丝潘,我们不能就那样……”

伊兰立刻抬起一只手,语气也变成了纯粹的命令:“停止,茉瑞莉,你们的职责是保护风之碗。对任何人而言,这都是一项极为重要的任务,这对于你们来说已经足够了。”

茉瑞莉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只是微微低下头,表示了默许。在伊兰的逼视下,其他两仪师都低下了头,但也有人稍微表现出不情愿的样子。赛芮萨急忙从脚边抱起用白色丝绸裹了许多层的碟形包裹,她必须伸开双臂,才能勉强将那只包裹抱在胸前。她有些窘迫地向伊兰露出微笑,仿佛要表明她的确是在认真地看守着这包裹。

海民女人们也在盯着包裹,她们几乎要向两仪师那边倾过了身子。艾玲达觉得,即使她们现在冲过去和两仪师争夺那只碗,也不会让人感到奇怪。两仪师显然同样有所察觉,赛芮萨抱得更紧了。茉瑞莉向前迈出一步,挡在她和亚桑米亚尔之间。光洁的两仪师面孔依旧保持没有表情的样子,但能看出脸上的肌肉已经绷紧了。两仪师们相信这只碗应该属于她们,所有能够使用或操纵至上力的物品都应该属于白塔,无论它们正在谁的掌握之中。但她们和亚桑米亚尔之间毕竟订有协约。

“太阳在移动,两仪师,”蕾耐勒·丁·考隆用嘹亮的声音说道,“危险在迫近,所以风之碗先由你们保管。如果你们想利用拖延时间来为你们争取转圜的余地,那你们最好再考虑一下。如果你们想打破协约,以我父亲的心起誓,我会立刻返回船上,并要求取回风之碗。这是我们从世界崩毁以来一直未变的方式。”

“对两仪师说话要懂得尊敬。”黎恩喝道。从她蓝色的草帽到绿白色衬裙下面露出的旅行靴,都散发出反感与义愤。

蕾耐勒·丁·考隆露出一丝冷笑:“看样子,水母也是有舌头的。没有得到两仪师的允许她们就敢使用自己的舌头,这一点更令人感到惊讶。”

转瞬间,马厩场院里充满了家人和亚桑米亚尔相互的斥骂。一开始只是“野人”、“没骨气”之类的话,但很快双方骂出的脏话就愈来愈多,喊声也愈来愈大。虽然茉瑞莉也喊话想要制止家人,安抚海民,但她的喊声已经完全被淹没在一连串的叫嚷和呼喊之中。几名寻风手不再只是抚弄插在宽腰带里的匕首,而是攥住了匕首的握柄。阴极力的光晕逐一出现在那些服饰鲜亮的女人身周。家人们很吃惊,但这并没有让她们有所收敛。桑珂拥抱了真源,然后是泰玛拉,还有腰肢柔软、有一双媚眼的琪莱芮丝。很快,所有家人和寻风手都一边谩骂着,一边在身周闪起了光晕。

艾玲达只想呻吟,现在的局面随时都有可能酿成流血冲突。她会追随伊兰,但她的这位姊妹正带着寒冰一样的怒意注视着寻风手和女红社。伊兰对愚蠢的行为没有什么耐心,无论是对自己人的还是对其他人的,而在敌人随时可能出现的时候还这样吵嚷不休,这显然是最愚蠢的事情。艾玲达用力攥住腰间的匕首,过了片刻,她也拥抱了阴极力,被生命和喜悦充满的感觉让她几乎要哭泣起来。智者只有在言辞无力的时候才会使用至上力,但言辞和钢刃在这里都已经无法起作用了。艾玲达只希望自己能知道谁会先动武。

“够了!”奈妮薇的尖叫声打断了所有声音,惊愕的面孔纷纷转向了她。奈妮薇危险地摇着头,伸出一根手指戳向女红社:“不要像一群孩子那样!”她已经在压制自己的嗓音了,但效果并不明显。“或者你们要一直这样吵闹下去,直到弃光魔使来收拾掉我们,拿走风之碗?还有你们,”奈妮薇的手指又戳向了寻风手,“不要曲解你们已经答应的条件!你们在彻底履行诺言之前别想碰风之碗!别想!”奈妮薇转过身,面向那些两仪师。“还有你们……”看着两仪师们冷静而诧异的眼神,颐指气使的奈妮薇只好没好气地哼了几声。两仪师并没有加入到这场吵闹之中,她们只是在试图恢复秩序,她们之中没有人现出阴极力的光晕。

当然,这并不足以让奈妮薇平静下来,她用力地拉了一下帽子,显然还有满腔的怒气要发泄。家人们都已经红着脸,满面委屈地将目光垂下。寻风手们也显得有一点困窘——一点而已——她们仍然在低声抱怨着,但同样在躲避奈妮薇的眼睛。光晕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最后,只有艾玲达还握持着至上力。

伊兰碰了碰艾玲达的手臂,让艾玲达打了个愣怔。她的确是变得柔软了,竟然让别人到如此靠近她的地方。想到这里,她又吓了一跳。

“这场危机看样子是过去了,”伊兰低声对她说,“也许我们该启程了,不要等到下一次冲突爆发。”她脸上最后一点不正常的红色是她刚才的怒火留下的唯一痕迹,柏姬泰的脸上也有同样的红潮,这两个女人似乎能通过约缚反应对方的状态。

“已经晚了。”艾玲达对伊兰表示同意。太晚了,她就要变成一个牛奶心肠的湿地人了。

艾玲达走到院子正中心的开阔地,所有人的视线都跟随着她。她认真地查看并感觉过这个地点,即使闭上眼睛现在她也对这个地方一清二楚。拥有至上力,操纵阴极力,这是一种她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愉悦。容纳阴极力,被阴极力容纳,这是一种其他任何时刻都不会有的生命感觉。智者们说过,这只是一种错觉,就像在沙漠中看到水的影子一样虚幻而危险,但这种感觉比她脚下的石板地更加真实。艾玲达抗拒着汲取更多阴极力的欲望,她已经濒临极限了。当她开始编织能流的时候,所有人都向她簇拥过来。

有一些事情是许多两仪师也做不到的,艾玲达现在已经很了解这一点,但她仍然会为此感到吃惊。女红社中有几个人有足够的能力做出这个编织,但公开在学习她的编织的只有桑珂,还有(这也是让艾玲达感到惊讶的)黎恩。桑珂全神贯注地看着艾玲达的动作。奈妮薇想要拍拍她的肩膀以示鼓励,却被她甩掉了,奈妮薇既惊且怒地看了她一眼,她也同样没有发觉。所有寻风手都有足够的力量,她们却只是如饥似渴地盯着风之碗。那个协约让她们有权拥有它。

艾玲达集中精神,能流汇集在一起。她开始创造这里和那里的一致性。那里是她、伊兰和奈妮薇一同在地图上选定的一点。她举起双手,仿佛是在掀起一幅帐帘。这不是伊兰教她的,而是来自她第一次做出通道时仅存的回忆,那时艾雯还没有做出她的第一个通道。能流聚合成一道垂直的银线,银线飞速旋转,渐渐敞开成一个通道。它比一个人更高,和人的身体大约等宽。通道的另一面是一片空旷地,空地旁边有许多二十尺到三十尺高的大树。那里位于艾博达城以北数里,在埃达河北岸。齐膝高的干草就挡在通道前面,在一阵阵微风中摇曳。艾玲达知道,通道在张开时的旋转只是一种错觉,一些草叶被从横向或纵向切开,切口非常干净,通道的边缘比任何剃刀更加锋利。

通道虽然成形了,但艾玲达对此却很不满。伊兰编织通道的时候,只需要花费一部分力量,艾玲达却要用尽自己的每一分力量。她相信自己能编织出一个更大的通道,像伊兰编织的一样大,只要她能像上次逃避兰德·亚瑟时那样不假思索地编织。那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无论她怎样努力,那时的情形只有一些零星的残片能被回忆起来。她并不嫉妒伊兰,恰恰相反,姊妹的成就让她感到骄傲,但她自己的失败总是让羞愧感在她心中翻涌。索瑞林和艾密斯如果知道了她为此而感到羞愧,一定会严厉惩罚她,她们会说这是她过度的骄傲。艾密斯应该明白她,毕竟艾密斯也曾经是枪姬众。能做到的事情却做不到,这对枪姬众就是一种羞耻。如果不是为了支撑住编织,艾玲达一定会立刻逃到没有人能看见的地方。

这次出发经过了严密的计划。通道一张开,整座马厩场院都动了起来。两名女红社将头被罩住的暗影跑者拉了起来。寻风手们迅速在蕾耐勒·丁·考隆身后排成一条直线。仆人们开始将马匹牵出马厩。岚、柏姬泰和凯瑞妮的护法之一——名叫西里尔·亚哲那的高瘦男人,立刻一个接一个地跑过通道。

像法达瑞斯麦一样,护法们总是要得到在部队之前进行哨探的权力。艾玲达的脚心在发痒,她想紧跟着他们冲过去,但她不能这样做。和伊兰不一样,她只要从通道前移开五六步,通道就会减弱,即使她试图将通道固定住,结果也是一样,这给了她更强的挫败感。

毕竟这一次她们不会遇到危险。两仪师紧随护法进入了通道。伊兰和奈妮薇也和她们在一起。在通道的另一面,能看见树林间还有许多农田。也许她们要注意一下闲逛的牧羊人,或者寻找幽会地点的年轻情侣。但暗影灵魂和暗影跑者不可能知道这个地方,只有她、伊兰和奈妮薇知道这里,而且她们在做出决定的时候都没有说话,就是为了防止有人窃听。伊兰走到通道前的时候,用询问的眼神看了艾玲达一眼,艾玲达只是示意她继续前进。制定好的计划就必须执行,除非有突发原因将之改变。

寻风手们开始缓缓进入那片空旷地。每个人在走到这个她们做梦也想不到的编织前时,都会突然犹豫一下,深吸一口气,才迈步走进去。就在这时,那种刺麻感再一次袭来。艾玲达抬起眼睛,向那些俯瞰马厩场院的窗户望去,任何人都有可能躲在那些精致繁复的白色雕铁栏杆后面。泰琳命令仆人们远离那些窗户,但有谁能阻止泰琳、裘丽恩,或者是……某种感觉让艾玲达向更高的地方望去,一直望向那些穹顶和高塔。狭窄的走道环绕着那些纤细的高塔,在非常高的一条走道上,一个黑色的身影站在那里,阳光在他背后映出一圈刺眼的光环。一个男人。

艾玲达的呼吸停止了。那个男人双手扶着石雕栏杆,全身上下没有半点危险的气息,但艾玲达知道,他就是那个让她后背发冷的人。暗影灵魂不可能只是站在那里冷眼旁观,但如果是别的生物,比如古蓝……艾玲达的肠子里仿佛坠入了一块冰。他可能只是一名宫廷仆人,可能是。但艾玲达不相信这个猜测,知道恐惧不是羞耻的事情。

艾玲达焦躁地瞥了一眼那些仍然在通道前磨蹭的女人,她们的速度慢得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半数海民已经进去了,女红社仍然紧紧抓着暗影跑者,等在后面,她们不喜欢让海民走在前面,却又害怕自己走过那个通道。如果艾玲达此时说出心中的疑虑,家人们肯定会拔脚就跑,只要向她们提到暗影灵魂,她们就会吓得口干舌燥,瘫软无力了。而寻风手们也许会立刻去抢夺风之碗,对于她们而言,风之碗比任何事情更重要。只有瞎眼的傻瓜,才会在身侧有狮子潜伏的时候却对自己看守的羊群大惊小怪。艾玲达抓住一名亚桑米亚尔的红色丝绸袖子。

“告诉伊兰……”一张黑玉一般的面孔转向了她。这名女子的嘴唇非常丰润,双眼如同黑色的卵石,坚硬严厉。她能向伊兰发出什么样的警告,又不至于惊扰这些人?“告诉伊兰和奈妮薇,一定要万分小心。告诉她们,敌人总会在我们最不提防的时候发动袭击。你必须把这些话告诉她们,绝不能有半点错误。”寻风手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不耐烦,还有一丝惊讶。她等到艾玲达将她放开,便带着犹豫走进了通道。

塔上的走道已经空了,艾玲达却没有半点松懈。他可能去了任何地方,可能正在向马厩场院靠近。无论他是谁,是哪种生物,他肯定是危险的,那不是跳跃在她想象中的水之幻影。最后四名护法已经围绕通道摆成了一个四方阵形,他们将最后离开。艾玲达不认为他们的剑能起到任何作用,但她很高兴有人像她一样知道钢铁武器的作用。当然,他们不可能对抗古蓝,对抗暗影灵魂,在那样的力量面前,他们就像等在马旁的仆人那样无能为力,像她一样无能为力。

艾玲达用尽力量导引,直到阴极力的甜蜜变成了近于痛苦的感觉。只要阴极力再多一分,痛苦就会变为无可抗拒的剧痛,伴随而来的将是死亡,或者彻底丧失导引能力。那些慢吞吞的女人就不能把速度加快一点吗?感觉到恐惧不是羞耻,但艾玲达非常害怕恐惧已经出现在自己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