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妒津 第六节

“春炉,又给你哥送饭来啊?”

“是呀,牛哥好,刀哥好,你们都吃啦?”

“吃啦吃啦,你哥还在里头忙呢,快去快去。”

“好嘞!”

蹲在陶窑外头休息的汉子们,一听到那叮叮当当的铃声,便知又是那个小小人儿来了。

炎夏里开炉烧陶,是件苦差事,热啊,热得人恨不得脱去一层皮。毒日头热炉子,想想就要命。唯有这每天中午准时响起的铃铛声,往人心里莫名扇过一阵清凉。工坊里的人都喜欢着孩子,爱笑嘴又甜,一身灰白的粗布裙衫总是干干净净,一蹦一跳像只小兔子,手腕上红线拴住的金铃铛,亮澄澄响当当,一见就欢喜。

“哥哥!哥哥!”

春炉人还未到,声音已传到面前,忙着装窑的宋逸从窑炉里探出汗水涟涟的脸,大声说:“外头等我,这里太热!”

春炉是从来不肯听话的,挽着小篮子坐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等你出来跟我一起出去,我又不怕热。”

她是从来不出汗的,再热也不会。

宋逸拗不过她,只得加快速度。装窑很关键,陶胚摆放位置大有讲究,稍有差池,受火不匀,便容易出次品。工坊里手艺最好的匠人,自然是宋逸,整个石尤村里找不出第二个更厉害的,他是老宋头的独子,毫无遗漏地继承了亲爹的手艺,有过之而无不及。经宋逸的手出来的陶器,从不愁销路,连宫中的御用匠人都自叹不如,听说最近一批送到宫里的陶器,连李斯大人也赞不绝口。石尤村的工坊,名声越来越响亮,慕名来找宋逸的人,一般分两种,一种找他烧陶,一种找他拜师。

工坊里每个人都可说是宋逸的徒弟,任何问题都会请教他,而他也从不吝啬自己的技术与经验,有问必答,甚至手把手教他们如何烧出完美的作品。有些远道而来求教的人,他不知倾囊相授,遇到生计困难的,还要帮补几个盘缠。

不少人提醒过他,人红遭人妒,自家的独门技艺还是掩藏一点的好,回头被不怀好意的人学了去,将来抢了他的风头,岂不是得不尝失。可他总一笑了之,说如果真有人超过了他,那对方必然有优于自己的地方,他反过来向对方请教学习便是了。于是,有人暗地里说他傻,也有人说他是真正的贤人。

不过,不管傻子还是贤人,春炉都是永远站在宋逸这边的。她是他妹妹,也是个黏糊糊的小跟班,不论冬夏晴雨,她永远准时出现在工坊里。篮子里的饭菜,她亲自做好,趁热端来,还特意编了个盖子,一定要将饭菜盖得严丝合缝才罢休。给哥哥吃的饭,不能有一粒尘土。

众人都知宋逸也极宠这妹妹,她手上的金铃,价值不菲,是他攒了许久的工钱,趁运货去咸阳的机会,千里迢迢买回送她的。他还特意让人往铃铛上刻了四个字,一面是“春炉”,一面是“平安”。

许多个夏夜,春炉都会与宋逸坐在家中的院子前喝茶。同样都是粗生粗养出来的山里汉子,宋逸却天生比他们多了些趣味与风雅。工坊里的汉子一歇了共,最爱做的便是聚在一处大口肉大碗酒,满口浊气地讨论谁家姑娘标志,再不然就是揣了工钱跑去赌坊里大杀四方。宋逸不同,他爱茶,最大的乐趣就是托人自四面八方弄来不同的茶叶,放在他自己特意烧纸出的精致小罐里,风清月朗的时候,逐一拿出来,小心地沏,细细地品。他的生命里,已经有太多烈火高温,对他来说,最大的享受,便是一把躺椅,半弯明月,清茶在手,院落静谧。

春炉也是个与“烈火”无关的存在,她顽皮但不吵闹,爱说话却不聒噪,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给予他最恰当的陪伴,聊天玩笑,总有说不尽的有趣话题。他们的性格并不相似,有时候甚至相反,她像溪水一样活泼但又娴静,永远不会有大江大河的汹涌澎湃,而他本性沉默,行事端方,像极了那些经他出手的陶器,旁人都当它们冰凉沉实,却忘记了它们也是自烈焰高温里浴火而出,纵然冷了外表,内里的温度却从未熄灭。

他常说,陶器也是有生命的,真正的好工匠,能用那一把火烧出一颗心来。

春炉知道,他是真正喜爱着他的职业。

这样相依而坐,谈天说地的夏夜,是兄妹俩最喜欢的时段。

曾有一个夏夜,她看看腕上的金铃,又调皮地摇起来,打宋逸将这个送她到现在,她已经高兴且故意地摇了多次。每次叮铃声一起,宋逸就会无奈地笑,说早知你要这么玩耍它,让我不得清净,还不如不送。

“说谎!”她凑到他面前,挽住他的胳膊,一手指着天上,“就算我想要天上的星星,你也会送我的,对不对?”

“我不可能拿到星星。”宋逸认真地说,“但我会为你试一试。就算最后什么都拿不到,起码你不会太遗憾。”

“别试啦,星星那么高,把你摔死了,我上哪去找个哥哥回来。”春炉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笑眯眯地摇着她的铃铛,“这个就够了。”

这金铃铛,是她十五岁的生辰礼物。十年前的今天,她赤身裸体蜷缩在宋家的门口,那天大雨,她像一条狼狈的小鱼,被抛弃到岸边。

宋逸将她抱进了屋子,举手之劳的救援,让宋逸与他跛脚的老爹从此多了个没有血缘的亲人。收留她的当天,宋逸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村里石桥边上,冒出一座炉火熊熊的陶窑,一个白生生但看不清脸的小丫头自那炉窑里跳出来。那时正值春光三月,阳光照着那自己跑过来的小人儿,奇异的光彩像仙境里的鸟儿在她身后扇动翅膀。

醒来,他便给她起了个名字,春炉。

五岁之前的记忆,空白,宋逸也曾想过有一天她若能回忆起家在何处,便送她回父母身边。可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这念头也渐渐淡了,一来,她说实在想不起来,二来,他已舍不得。

他与他爹都当这女娃是上天赐来的礼物,那么好看,那么聪明,教她识字,一遍足够,她记性太好。最难得的,她对欣赏及制作陶器有一种天生的悟性,她在地上拿树枝画出的图样,经由宋逸烧制出来的器皿,往往是最先被人抢购一空的。有段时间,宋逸总是无法掌握好烧制的温度,也是春炉从旁提议,才解决了问题。当时他十分惊奇于春炉在这方面的天分,问她为何能做到,春炉却说她也不知道,就觉得应该是那样罢了。

好几次,宋逸对渐渐长大的春炉说,若你是男儿身,便能堂而皇之进工坊一展才华,不需多少时间,必然能成一代名匠,成就会在他之上。

可春炉却说,她更喜欢送饭这差事。

“这么热的天,不是说了不用送饭来么。”宋逸做完手里的活计,钻出来,把两手胡乱擦干净,拉着春炉坐到里窑炉最远的树下。

“我又不怕热。”春炉把饭菜摆出来,“快吃。吃饱了才有力气跟虎头村那个舒单一决高下。”

近日最惹人关注的事,便是自皇宫里发出的那道征集令了。奉皇帝之命,李斯大人下令全国征召善于制陶的工坊及匠人,铸造数量浩大的人俑及马俑,无论官营还是私营工坊,皆以手艺论高低,一旦入选为御用工匠,有封赏倒是其次,烧制出的作品能为帝王所用,这才是无上的荣耀与肯定。

石尤村的宋逸,虎头村的舒单,两个都是如今响当当的匠人,只是那舒单恃才傲物,历来视宋逸为眼中钉。可笑的是,当年他未成名时,还曾巴巴地跑来石尤村向宋逸求教,宋逸自然将一手技艺无私教授,熟料他得了势,不但将师父忘得一干二净,整天盘算的更是如何让宋逸他们从他眼里消失,从此只有虎头村舒单领头的工坊独领风骚。

这次的征集令,由下往上,层层选拔,各村工坊都按要求制作人俑一个,送往县衙供宫里派来的官员审核评定,合格者再往上推举。

眼看送选之日已迫在眉睫,虎头村那边早已忙成了一锅粥,可宋逸却不慌不忙,每天按部就班,一边烧制人俑,一边也不耽误工坊里的活计。

“我从未想过与舒单一争高下。”他咬了一口馒头,“如果他能入选,只说明他的技艺已在我之上,我还须磨练。御用不御用,倒是次要了。”

“姓舒的可不这么想。”春炉撇撇嘴,“他就是想趁这次机会打败你。若他赢了,咱们的工坊将来就很难有好日子了。”

他弹了弹春炉的额头:“小家伙,你太多虑了。这些留给你哥哥去操心,你好好在家念书学女红便是。眼看着就是大姑娘了,拿不起针提不起线,将来哪里找婆家去?”

春炉傻笑:“那我就一辈子都在宋家,跟着哥哥。”

“傻丫头,那怎么可能。”他笑笑。

闻听此言,春炉的小脸突然沉下来,撅嘴道:“除非你不想要我了,想把我扔了。”

“瞎想。”他拍拍她的脑袋,“我连烧坏的陶器都不舍得扔,何况你一个大活人。”

春炉这才破涕为笑,紧紧搂住了他的胳膊。

一阵轻风,从树下一路吹到眼前那片残缺的土墙,墙上那一大块缺口,刚好对着那条四季不歇的妒津。

在工坊干活的间歇,宋逸最喜欢坐在这里,听河水流动,看青山氤氲。他一直认为这条河,以及那条石桥,是石尤村最美的风景,妒津这个名字实在损了它的气韵。春炉问过他,为何这条河要叫妒津,那座桥乃至整个村,都要叫石尤。

宋逸说,重耳还未继位时,曾因故被迫四方流亡。追随他的臣下中,有个叫介之推的人物,一路忠心耿耿,随之流亡十九年都未有半分埋怨。只可惜这介之推却娶了一位善妒的夫人,她哪管介之推离家流亡是为了忠君爱国,只当他是外出风流快活,不知与几多女子花前月下。这夫人,便叫石尤。待到重耳归晋国继位时,一心挂念妻子的介之推连受封赏都顾不上,赶回家一看,才知石尤已在多年前搬回老家。他马不停蹄赶去相见,谁知这妇人见到突然归来的夫婿时,不但没有半分欢喜,反而拿了一条早准备好的被下了巫术的绳索,将介之推牢牢拴住,例数他的种种莫须有的“罪行”后,发誓永远不许他再离开自己一步,不许他再看别的女子一眼,只能与她“日日相对”。后来重耳见介之推失踪多日,便派了部下来寻,寻到他家附近,来人喊介之推的名字,可惜无人应答。那部下天生鲁莽,生出个馊主意来,在整座山上放起了火,心想他见了火,哪里还有不跑出来的道理。可怜那介之推堂堂男儿,只因受制于一条套住脖子的绳索不得自由,加上衣衫不整,自觉无颜见人,才不敢应答。如今见起了火,又联想到这些时日所受的屈辱,索性在自家里也点起了火。内外皆是烈焰,夫妇二人均无退路,石尤抱住他,哭说以后再不妒就是,可是水火无情,为时晚矣,一把大火将夫妇二人烧成灰烬。众人事后清理时,发现二人遗骨已与泥土混为一体,连收殓都不可。

之后,此地便常发生怪事。石尤葬身之处的附近,有一条河,一座石桥,多年来无灾无难,但自从出了这事,任何模样标致的女子从河上过,都会被一股妖风卷入河底,无人生还。反倒是那些丑人老妇,却能平安渡河。众人皆说,这是石尤奶奶怨气不息所致,见不得漂亮姑娘,总当她们是勾引夫婿的祸害。于是他们找了人在这里修了庙,供奉起石尤奶奶来。多年来,打从这里渡河的女子,总要将自己弄得邋遢丑陋,方能安然渡河。所以这条河被人称为妒津,石桥以及这个村子皆被命名为石尤。

不过宋逸也说,传说罢了,此处究竟是不是石尤奶奶的葬身之处,已无从考证,但这里的土质特别倒也是事实,石尤村里出产的粘土,比别处都细腻且耐火,烧出来的陶器紧凑扎实。于是又有人说,这是因为石尤奶奶的精魄融在土里的缘故。

春炉问他信不信有石尤奶奶,宋逸说不信,那些扮丑过桥的妇人,不过是无知。春炉却说,她是信的。

吃罢饭,春炉边收拾碗盘边问:“晚上要吃什么菜?阿爹今天钓了好大一条鱼。”

“呀,今晚恐怕不能回家吃饭,得去接你阿芷姐姐。她去探舅父的病,让我今天去白水村接她回来呢。”宋逸一拍大腿,笑着摸摸春炉的头,“那条鱼,你跟阿爹分了吃吧,反正你胃口大。我去干活了,你收拾收拾赶紧回去。”

“哦……”

春炉历来麻利的动作渐渐便得缓慢,每每听到阿芷这个名字,她的动作就会无意识地慢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