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因缘的呻吟

“到底是怎么回事?”佩林一边问,一边竭力不去理会那股刺鼻的烂肉味。他看不见尸体,但依靠嗅觉,他知道这里应该是一片血肉狼藉的陈尸之地。

他站在杰罕那大道旁,身后是一支先遣部队。向北望去,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平原,上面只有孤零零的几棵树。草地和佩林经过的所有地方一样,只有黄、褐两种颜色。只是离路面愈远的地方,草的颜色愈深,仿佛染上某种疾病一样。

“我见到过这种情景。”森妮德说道。这名身材娇小、皮肤白皙的两仪师正站在大道边缘,指尖拈动着一株细小的草叶。她穿着绿色羊毛长裙,剪裁合体,但并没有任何装饰,她身上唯一的珠宝就是手指上的巨蛇戒。

头顶上方隐约传来一阵阵雷声。六名智者站在森妮德身后,抱着手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佩林根本没考虑过要让这些智者和她们的两仪师学徒留在后面,她们愿意跟他同行,已经是他的幸运了。

“是的,”奈瓦琳跪下去,拿过森妮德手中的草叶,让她手臂上的手镯发出一阵叮当响声。“我还是女孩时去过一次妖境,我父亲认为我有必要看看那里,这和我在那里看到的情形非常相似。”

佩林只去过一次妖境,但他同样不会认错这些草叶上的黑色斑点。一只红雀飞落在远处的一棵树上,在枝叶间搜寻了一番,却没找到任何让它感兴趣的东西,一抖翅膀又飞走了。

最让人感到恐慌的是,这里的植物长得比佩林经过的许多地方都要好得多。虽然被黑点覆盖,却都还活着,甚至可以说是相当茂盛。

光明啊,佩林一边想,一边接过奈瓦琳递过来的那株草叶。它闻起来有一股腐朽的气味。如果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妖境,那又该怎么办?

“莫莉环绕这片地方跑了一圈。”奈瓦琳说着朝一名站在她身旁的枪姬众点了点头。“愈靠近中心处,它的颜色愈深,但莫莉看不到那个中心点。”

佩林催赶毅力离开大道,菲儿跟随在他身后,她身上没有半点恐惧的气味。但佩林的两河扈兵们有些犹豫。

“佩林大人?”维尔喊道。

“这不一定会有危险。”佩林说,“也有动物在这里出没。”妖境非常危险,是因为生活在那里的恐怖怪兽。如果那些怪兽也出现在如此遥远的南方,那世人就更有必要知道这里的情况了。艾伊尔人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因为菲儿已经跟了上来,贝丽兰也催马走进了草地,安诺拉和加仑恩紧跟在她身后。佩林不由得要庆幸雅莲德总算是留在后面,负责管理营地和难民。

马匹已经显露出不安的神情,愈往里走,它们的情绪就愈糟糕。佩林改用嘴呼吸,以减缓腐烂臭气给他带来的不适。这里的土地也很潮湿,马蹄很容易打滑,所以他们都尽量减慢前进的速度。如果空中的乌云不散去,没有阳光烘烤一下地面,这种情况就不可能有所改善。大多数地面上都覆盖着野草和苜蓿。他们向里面走得愈远,草叶上的黑色斑点就愈密集。他们只走了几分钟,许多植物上的黑褐色面积就超过了绿色和黄色。

最后,他们来到三座山丘中间的一个小山谷。佩林勒住毅力,其他人都聚集在他的周围。这里有一个奇怪的小村庄,村里的房舍都是用一种奇怪的材料搭成的,看起来好像是巨大的芦苇。屋顶上铺着茅草,但这里的茅草全有巨大的叶片,足有两只手掌并起来那么宽。

这里没有植物,土壤的含沙量非常高。佩林从马鞍上下来,弯下腰抓起一把这里的泥土,感觉到沙砾在摩擦自己的手指。他看了看其他人,他们都散发出困惑的气息。

佩林小心地牵着毅力,走到村子正中心。妖境的气氛就是从这一点向四周辐射出去的,但这个村子却好像没有受到影响。枪姬众在苏琳的率领下分散开来,继续进行搜索。她们都已经戴上了面纱,迅速查看过每一个棚屋后,她们相互之间飞快地打着手语,然后返回到佩林面前。

“没有人?”菲儿问。

“没有。”苏琳小心地放下了面纱,“这里已经彻底荒废了。”

“谁会建造这样一个村庄?”佩林问,“在海丹境内?”

“它不是在这里建成的。”玛苏芮说。

佩林转向那名身材苗条的两仪师。

“这个村子出现在这里并不是正常现象。”这名褐宗两仪师继续说道,“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木材。”

“因缘在呻吟。”贝丽兰轻声说道,“死者回到世上,人们以不正常的方式死亡。在城市里,房屋消失,食物腐坏。”

佩林挠了挠下巴。他想起那一天,他的斧头想要杀死他。如果整个村子都消失了,出现在别的地方,如果妖境在因缘出现的裂缝处生长……光明啊!情况到底还要糟糕到什么程度?

“烧了这个村子,”他转过身说道,“使用至上力。尽可能烧光那些受到污染的植物,也许我们能够阻止它继续扩散。我们可以带领部队回到一个小时前离开的那座营地去。如果你们需要时间,我们明天可以就驻扎在那里。”

这一次,无论是智者还是两仪师,都没有对佩林的命令表现出丝毫不满。

和我们一同狩猎,兄弟。

佩林发现自己在狼梦里。他模糊地记得,自己正昏昏欲睡地坐在一盏油灯旁,记得在灯芯上不住颤抖的细小火苗。他在等待对于那个怪异村庄的净化报告。为了打发时间,他在阅读一本高尔在梅登的战利品中找到的《简·法斯崔德游记》。

现在,他却躺在一片广阔的原野中央,周围都是齐腰高的杂草。他向上望去,草叶在风中舞动着,拂过他的脸颊和手臂。风暴同样在这里的天空中凝聚,正如同在现实世界中一样,或者,更加猛烈。

盯着那场风暴,佩林的视野边缘全都是褐色和绿色的草茎。他几乎能感觉到风暴对自己的压迫,仿佛它正从天空中扑下来,要吞掉他。

犊牛!来啊!来狩猎!

这是狼的声音。佩林凭直觉知道,她的名字叫橡树舞者,这是因为她还是幼崽时在树苗之间跳跃的样子。这里还有其他狼,密语、晨光、火花、自由,足有十几匹狼在呼唤他。它们之中有的是入睡的活狼,有的是已经死去的狼类灵魂。

它们用气味、影像和声音的混合体呼唤他:春天的雄鹿在大地上跳跃,掉落的树叶在狼爪下被踩碎;胜利的长嚎,与同伴一起奔跑时的兴奋。

这种邀请唤醒了佩林内心深处的某样东西,那个他一直努力想封锁起来的那匹狼。但狼是不可能被锁住的,它或者逃出桎梏,或者死亡。佩林渴望着跳起身,兴奋地接受这个邀请,加入到狼群之中。他是犊牛,这里在欢迎他。

“不!”佩林坐起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不会迷失在你们中间。”

飞跳坐在他右边的草地上,这头灰色大狼看着佩林,一双金眼眨也不眨,瞳仁中映射着天空中的电光。野草遮住了它的身子,只露出硕大的狼头。

佩林放下捂住头的手。空气感觉非常滞重,充满水汽,闻起来似乎马上就要下雨了。在剧烈变化的天空和依旧干燥的地面之间,佩林能嗅到飞跳耐心的气息。

你受到了邀请,犊牛,飞跳对他说。

“我不能和你们狩猎。”佩林答道,“飞跳,我们谈过这件事,我会迷失自己。当我进入战场时,我会变得混乱,就像是一匹狼。”

像一匹狼?飞跳问道。犊牛,你就是一匹狼。也是一个人。来狩猎吧。

“我告诉过你我不行!我不会让狼吞掉我。”他回忆起那个金眼的年轻人,被锁在一只笼子里。他的人性已经全部消失了,他的名字是诺姆,佩林是在一个叫“加莱”的村子见到了那个人。

光明啊,佩林想,那个村子离这里并不远,至少距离现实世界中他的肉体所在的地方并不远。加莱同样位于海丹。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巧合。

在时轴身边,没有巧合。

他紧皱着眉头,站起身,扫视周围。沐瑞曾经告诉过佩林,诺姆已经失去了全部人性。如果一个狼兄弟任由自己被狼吞没,最终就会变成那种样子。

“我必须学会控制它,否则我就只能把那匹狼从我的身体里赶走。”佩林说,“现在没有时间可以妥协了,飞跳。”

飞跳闻起来很不满意。它不喜欢佩林用这种人类的口气谈论控制、约束之类的事情。

来吧,飞跳在草叶间站起身,来狩猎吧。

“我……”

来学习吧,飞跳显得有些焦躁,最后的狩猎已经来了。

飞跳传来的影像包括一只狼崽正在杀死它的第一头猎物,还有对未来的担忧。这不是狼一般会出现的情绪。最后的狩猎会带来改变。

佩林犹豫着。在之前的狼梦中,佩林曾经要求飞跳训练他能控制这个地方,对于一匹年轻的狼,这么做非常不合适。对狼而言,他相当于是在挑战长者的权威。但飞跳还是给了他回答,它会教他,但只会以狼的方式。

“很抱歉。”佩林说,“我会跟你们一同狩猎,但我不会失去自己。”

你怎么会想那些事?飞跳显得很不高兴,你怎么能去想这种死寂?它的响应伴随着许多凄冷荒芜的画面:空旷的天空,冰冷的巢穴,寸草不生的田野。你是犊牛。你将一直都是犊牛。你怎么能丢弃犊牛?低下头,你就能看到它的爪子。合拢嘴,你就能感觉到它杀戮的牙。你不可能丢弃它。

“这是人类的事情。”

同样空无的景象一遍又一遍出现在飞跳的思绪中。

佩林深吸一口气,又用力将过于潮湿的空气吐出。“很好。”他说道。锤子和匕首出现在他的手中,“我们去吧。”

你要用你的蹄子狩猎?一头牛忘记自己的角,想要用蹄子将一头鹿踏倒的影像出现了。

“你是对的。”佩林突然握住一张优秀的两河长弓。他射箭不像乔丁·巴兰和兰德那样百发百中,但也绝不算差。

飞跳又传来一头牛朝鹿吐唾沫的景象。佩林咕哝了一声,在脑海中想像着一匹狼的爪子从腿上飞出去,击中远处的鹿。但他的这种想像似乎只是让飞跳更感有趣。虽然有些气恼,但佩林不得不承认,这种情景确实有些荒谬。

飞跳将影像传向其他的狼,它们一起发出打趣的长嚎。大多数狼显然都更喜欢公牛跳起来,将鹿踩在地上的画面。佩林又咕哝了一声,追赶着飞跳向远处的树林跑去,其他狼正等在那里。

随着他向前飞奔,地上的草似乎变得愈来愈密集了。它们在阻挡他,如同纠缠不清的林间灌木。飞跳很快就超过了他。

跑,犊牛!

我正在跑,佩林答道。

不是像你以前那样!

佩林继续在草丛中穿行着。这个奇怪的地方,这个有狼在奔跑的奇妙世界,这里的一切让他感到迷醉。但他知道这里的危险。飞跳不止一次警告过佩林。

明天的危险,今天不必去理会。飞跳距离他愈来愈远了。只有两条腿才会忧虑。

我不能忽视我的问题!佩林也在想。

但你经常这样,飞跳响应道。

它说的是实话,也许就连那匹狼都不知道它的话有多么贴近现实。佩林跑进一片空地,猛然停住脚步。在这里放着他在上一个梦里击打出来的那三块不成形的金属:有两个拳头大小的那一大块铁、扁平条状的铁和那根细长方形的铁。最后这一块铁还闪动着微弱的黄红色光,烤焦了它周围的矮草。

三个铁块立刻就消失了,只有细长方形的铁在地上留下一片焦黑的痕迹。佩林抬起头,寻找狼群。前方树林顶上的天空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他不知道那黑洞到底有多么遥远,但看样子,它已经统治了他能看到的全部世界。

麦特站在那里,正和他自己战斗着。十几个不同的人,全都有着和麦特一样的面孔,却穿着截然不同的衣服。麦特将长矛舞动如飞,却没看见悄悄向他背后靠近的那个影子。在那个影子的手里,握着一把血淋淋的匕首。

“麦特!”佩林喊道。但他知道自己的叫喊完全是徒劳的,他所看见的只是某种梦境,或者是未来的倒影。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见过这种幻影,甚至以为这种幻影已经不会再出现了。

他转过身,天空中出现另外一片黑暗。突然间,他看见成群的羊跑向树林,狼在追赶它们。一头可怕的怪兽正等在树林中,狼或羊却都看不到它。他就在这里,在这个梦中,佩林能够感觉到。但他的目标是谁?他为什么要来这里。问题似乎出在那些狼身上。

第三片黑暗出现在另一边。菲儿、格莱迪、艾莱斯、高尔……他们全都走向一道悬崖,成千上万的人跟随在他们后面。

幻影消失了。飞跳突然从空中跃过来,落在佩林身边,停下脚步。这匹狼肯定没看到刚才那些黑洞,它们从不会出现在它眼前。它只是盯着地面上那片烧焦的痕迹,露出轻蔑的神情,传来一幅佩林自己的影像——头发蓬乱,眼神呆滞,胡须久未修整,衣服满是褶皱。佩林记得,这是他在菲儿刚刚成为俘虏的那段时间里的样子。

他看起来真的有这么糟糕?光明啊,这样子简直跟乞丐没两样。或者……就像是诺姆。

“不要再糊弄我了!”佩林说道,“我变成这样子是因为当时我只想着要找到菲儿,不是因为我正在变成狼!”

小崽子总是喜欢责备长者。飞跳再次跃过草地。

这是什么意思?这些气味和影像都让佩林感到困惑。佩林咆哮一声,向前冲去,离开那片空地,一头钻进密草之中。草茎继续阻拦着他。他觉得自己仿佛在与急流搏斗,飞跳却如同离弦的箭般在前方疾驰。

“该死的,等等我!”佩林喊道。

如果我们等下去,就要丢掉猎物了。跑,犊牛!

佩林咬紧了牙。飞跳已经变成远方的一个黑点,几乎就要跑进树林了。佩林想要将自己脑海中的景象传递给它,却已经来不及了。他知道,如果现在失去飞跳,今晚他将无法再见到它。好吧,他感觉自己就要放弃了。

地面突然如飞一般向他身后闪去,草叶变成一条条细线。佩林仿佛一步跳过了百步的距离。他再次迈步,又向前飞跃出去,身边的一切都化为向后疾掠的影子。

草叶在他面前分开。风吹过他的面孔,发出令人惬意的啸吼,他体内的狼猛然醒了过来。佩林一直冲到树林前才放慢脚步。现在他每迈一步,只会向前跃出十步距离了。其他狼都在这里。它们聚集在他身边,与他一起飞奔,每一匹狼都显得无比兴奋。

犊牛,你只迈了两步?橡树舞者问道。她还很年轻,光滑的皮毛几乎是纯白色,只是在身体右侧有一些黑色的斑点。

佩林没有回答,只是任由自己与它们一起奔跑着,穿过树林。本来这只是一片小树林,现在却仿佛变成了一片广袤的丛林。佩林跑过一丛丛灌木或乔木,几乎感觉不到脚下的地面。

这才是奔跑的方式,强悍迅捷,充满力量。他越过横倒在地面的树干,头发甚至摩擦到了大树的树冠,然后又轻轻落地。这片森林是属于他的,他深深地了解着这片森林。

他的忧虑已经消散干净,他让自己接受这一切原本的形态,不再为它们可能的结局而忧心。这些狼是他的兄弟姐妹。一匹在现实世界中奔跑的狼是平衡与控制力的完美结合,在这里,自然法则也要服从它们的意志。它们能跑得更快,更远,崎岖的地形或树木的阻隔都被它们一跃而过。它们不再被困在地上。一些狼已经跃上树枝,在树冠之间像影子般蹿飞。

这种感觉太美妙了。他曾经有过如此充满活力的时刻吗?是否曾经像这样感觉完全融入周围的世界,又让周围的世界完全处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粗壮、巍峨的羽叶木中,点缀着紫衫和偶然一见的开满花朵的酸胶树。他在经过一株这样的花树时一跃飞上了半空,被他卷起的风将殷红的花瓣吹得漫天飞舞,围绕着他盘旋飘飞,将他包裹进一股香甜的气味中。

狼群开始嚎叫。对人而言,狼的每一声嚎叫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在佩林耳中,每一声狼嗥都有着特殊的意味。现在他听到的是喜悦的长啸,是宣布狩猎开始的号角。

等等,这不正是我害怕的吗?!我不能让自己沉陷于其中。我是一个人,不是一匹狼。

但就在这时,他捕捉到一头牡鹿的气味。那是一头强大的生物,是最好的猎物。它刚刚从这里走过。

佩林竭力控制着自己,但他的渴望太过强烈了。他回到地面上,跟踪着那股气味。所有的狼,包括飞跳在内,没有一匹狼跑在他前面,它们跟随着他。当他跑在它们的最前面时,它们的气味中充满了喜悦。

他是先锋,是引路者,是攻击的最前线。狩猎的嗥吼在他身后不断响起,就好像他所率领的是一片怒海狂涛。但他已经牢牢地控制住了它们。

我不能让它们因为我而减慢速度。佩林想。

这时,他的双手也落在地上。长弓早已被他扔掉,被彻底遗忘。他的双手和双脚变成了爪子。他身后的同伴为这新的荣耀发出欢呼,犊牛真正地加入了它们。

那头牡鹿就在前面。犊牛在树林间看到了它,它全身都是耀眼的白色,头顶着一对至少有26个叉的大角,冬季的鹿茸都已经褪去。它是如此高大,甚至超过了一匹马。它转过身,发现了这支狼群。它盯着佩林的眼睛。佩林嗅到它的警觉。然后,牡鹿猛地一蹬有力的长腿,飞一般地向远处跃去。佩林甚至能清楚看到它肋侧隆起的肌肉。

犊牛向它的挑战发出嚎叫,疾速穿过树下的灌木。白色大鹿在他前方蹿跃,每一跳都能飞出二十步远。虽然树林中草木聚杂,到处都覆盖着一层黏滑的苔藓,它却没有滑跌过一次,也没有碰到过一根树枝。

犊牛紧追不舍,爪子每次都落在大鹿的蹄印上,绝不让猎物跑远一步。他能够听到牡鹿的喘息,能看见汗水在它的皮毛上蒸腾,能嗅到它的恐惧。

但这样不行。犊牛不会默默等待对手耗尽体力,他不接受如此卑鄙的胜利。他要痛饮猎物喉头的鲜血,要让那颗健康的心脏用最大的力量将热血灌入他的喉咙。他要彻底击败他的猎物。

他开始改变跳跃的方式,不再紧跟在牡鹿身后。他要超越过去,而不是跟在后面!犊牛的速度加快了。牡鹿冲向右边,犊牛跳起来,四只爪子落在一棵树干上,用力一蹬,改变了自己的方向。这次变向让他赢得了一次心跳的时间。

很快,他和牡鹿之间只剩下一息可至的距离。每一次跳跃,他就会向牡鹿的蹄子多逼近几寸。他咆哮着,他的兄弟姐妹们在他的身后发出响应。它们在这场狩猎中融为一体。

而犊牛是它们的首领。

他的嘶嚎变成胜利的狂吼。那头牡鹿再次转向。机会来了!犊牛越过一根原木,张口咬住牡鹿的脖子,他能够尝到汗水、毛皮,以及从他的牙齿周围涌出的热血。他的重量将牡鹿拖到了地上。在剧烈的翻滚中,犊牛依旧死死地咬着牡鹿的喉咙,强迫它卧倒在地上,现在它的皮毛上全都是鲜红的血迹。

狼发出胜利的嗥叫,而他只是专注于咬穿鹿的脖子,彻底杀死它。他的世界里已经没有别的东西。森林或是嗥叫,都已消失无踪,留下来的只有杀戮。甜美的杀戮。

一个东西狠狠地砸向他,把他撞到旁边的灌木丛里。犊牛晃了晃头,依旧觉得头晕目眩。另一匹狼阻止了他。是飞跳!为什么?

牡鹿跳起来,又跑进了树林。犊牛恼恨地咆哮着,再次准备追赶上去。飞跳再一次跳起,将身子撞在犊牛身上。

如果它死在这里,它就彻底死了。飞跳在对他说话。狩猎结束了,犊牛,我们下一次再进行狩猎。

犊牛几乎要转头攻击飞跳,但他没有这么做。他曾经这样尝试过。那是一个错误。他不是一匹狼,他……

佩林躺在地上,回味着那不属于他的鲜血,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抹去满脸的汗水。他撑住身子,跪起来,却又坐倒下去。他喘息着,为那场美丽而恐怖的狩猎战栗不已。

其他狼也都坐下来,却都没有说话。飞跳躺在佩林旁边,将满是灰白色毛发的头枕在苍老的爪子上。

“这,”佩林终于说道,“正是我害怕的。”

不,你并不害怕,飞跳对他说。

“你能明白我的感受?”

你的气味中并没有恐惧,飞跳说。

佩林躺回地上,望着头顶的树枝。枯枝败叶被他的身子压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的心脏还在因为刚才的追逐而剧烈跳动着。“那么,我就是很担心。”

担心和恐惧并不一样。飞跳说,为什么你所说的和你感受到的并不一样?担心,担心,担心。你一直都在担心。

“不,我还在渴望杀戮。如果你要教我掌控狼梦,就会发生这样的事吗?”

是的。

佩林望向一旁。那头鹿的血泼洒在一根干燥的原木上,渗进木质中,变成了黑色。这种学习会一直把他逼向狼性的边缘。

但他逃避这个问题已经太久了。如果他要打造一副马蹄铁,就不能忽视最困难,也最重要的那一部分。现在他时刻都在依赖他所得到的嗅觉能力,如果有需要,就会伸展精神,去寻找狼。但除此之外,他却一直在忽视它们。

除非你懂得每一个零件,否则你就不可能打造出一样东西。除非懂得狼梦,否则他就不可能与他体内的狼相处,更不可能拒绝它。

“好吧,”佩林说,“那就这样吧。”

加拉德让勇毅慢跑过营地。圣光之子们正竖起帐篷,挖掘火坑,准备在这里过夜。他的部队每天都是直到将近日落时才会扎营,然后在日出时又早早上路。他们正以最快的速度向安多行进。

那些被圣光诅咒的沼泽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现在,他们的脚下是开阔的草原。也许现在折向东方,先找到一条向北的大道会加快他们行军的速度,但那样做并不安全,他们需要避开转生真龙和霄辰人的军队。圣光会照耀圣光之子,但有许多勇猛无畏的英雄都是死在圣光之中的。如果没有死亡的危险,就不存在所谓的勇气,但加拉德宁可让圣光继续照耀还能够呼吸的他。

他所选择的这片营地位于杰罕那大道附近,他们会在明天早晨跨过这条大道,再继续向北。他已经派遣巡逻兵去查看大道周边的情况,他想知道这条大道上现在有着怎样的行人,而且他迫切需要补充粮食。

加拉德继续在数名骑马随从的陪同下巡视营地,身上各处的伤痛虽然没有消退,但对他并未造成任何影响。整座营地井然有序。帐篷根据使用者所属部队的不同而分开安扎,并组成了一个个同心环。每一个环的通道交错分步,使得整座营地没有一条能够直通内部的道路,这样是为了困惑并拖延敌人的进攻步伐。

靠近营地中央有一片空白地带,这个阵形中的空洞曾经是裁判团扎营的位置。加拉德已经命令将裁判团分散开来,每一支部队中安插两名。如果将那些裁判团和其他人分隔开来,也许会进一步加大他们与普通圣光之子的心理隔阂。加拉德提醒自己要安排一个新的营地阵形,将这一片空白抹去。

这种巡视的目的,是为了让所有圣光之子都能看到他们的最高领袖指挥官。加拉德所到之处,人们纷纷向他敬礼。他清楚记得加雷斯·布伦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在绝大多数时间里,一名统帅最重要的作用不是做出决定,而是要让部下知道,有人会为他们做出决定。

“最高领袖指挥官。”他的一名随从说道。他的名字叫布朗德·沃达理安,是加拉德部下中最为年长的指挥官。“希望您能够重新考虑那封信函。”

沃达理安就走在加拉德身边。加拉德的另一边是绰姆,他们身后是指挥官高莱维和哈尼斯。他们也能听到前面人的交谈。伯恩哈跟随在最后,他是加拉德今天的保镖。

“必须送出那封信。”加拉德说。

“这似乎有些过于鲁莽,大人。”沃达理安继续说着。这名安多人是一个高大的方脸汉子,脸上刮得干干净净,金发中已经能见到些许银丝。加拉德对沃达理安的家族有一点了解,他们是他母亲的王宫中的小贵族。

只有傻瓜会拒绝听取那些比自己睿智的长者的意见,但也只有傻瓜会对别人完全地言听计从。

“也许是有些鲁莽,”加拉德答道,“但这么做才是正确的。”这封信是寄给仍然受霄辰人控制的残存裁判团和圣光之子,他们并没有随埃桑瓦来剿灭加拉德。在那封信里,加拉德详细说明了他和埃桑瓦之间发生的一切,并命令他们尽可能前来与他会合。那些人应该不会来找他,但他们有权利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沃达理安叹了口气,然后让到一旁。哈尼斯催马来到加拉德身边,这名光头汉子不经意地挠着曾经是他的左耳的那道伤疤。“关于这封信的事已经说够了,沃达理安。你如果再唠叨下去,就是在折磨我的耐心了。”根据加拉德的观察,这名莫兰迪人的耐心经常会受到折磨。

“我想,你还有别的事情想说?”加拉德一边说着,一边对两名正在砍木头的圣光之子点点头。他们停下手边的工作,向他敬礼。

“你对光之子伯恩哈、光之子拜亚和其他人说,我们要与塔瓦隆的女巫结盟?”

加拉德点点头。“我明白,这件事也许会让很多人感到困扰,但如果你仔细想一想,就能明白,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但那些女巫是邪恶的!”

“也许。”加拉德答道。曾几何时,他会否认这一点,但在倾听过其他圣光之子的讲述,思考过她们对自己的妹妹所做的一切之后,他已经在想自己是否对那些两仪师太过软弱了。“不管怎样,哈尼斯,即使她们是邪恶的,与暗帝相比,也还是有着天壤之别。最后战争正降临在这个世界上,这一点你会否认吗?”

哈尼斯和其他人都抬头望向天空,浓重的阴云已经连续数个星期没有散开的迹象了。就在昨天,又有一个人罹患上怪病。当他咳嗽时,甲虫就从他嘴里爬出来,而且他们的食物储备正因为可怕的腐败速度而急剧减少。

“不,我并不否认这一点。”哈尼斯喃喃地说道。

“那你就应该感到高兴,”加拉德说,“因为我们脚下的道路已经清晰了。我们必须在最后战争中奋勇拼杀,让世人看清圣光之道,无论他们之中曾有多少人对我们不屑一顾。如果无法实现这个目标,我们还是会战斗下去,因为这是我们的责任。你否认这一点吗,指挥官?”

“我不否认,但最高领袖指挥官,我们现在要说的是那些女巫。”

加拉德摇摇头。“我想不出别的办法能够回避这个问题,我们需要盟军。抬头看一看,哈尼斯。我们还剩下多少圣光之子?即使重新团结在一起,我们的人数依旧不足两万。我们的城堡已经被占领,没有援助,没有盟友,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大国都在排斥我们。不,不要否认这一点!你知道这是事实。”

加拉德看着周围所有人的眼睛。他们一个接一个不约而同地点头。

“这都是裁判团的错。”哈尼斯嘟囔着。

“他们的确负有一部分责任。”加拉德表示同意,“但这也是因为那些行邪恶之事的人,憎恨并排斥那些奉行正义的人。”

所有人都在点头。

“我们必须谨慎行事。”加拉德说,“过去,圣光之子过于鲁莽,甚至可以说是过于狂热,这让那些本来应该与我们结盟的人反而疏远了我们。我的母亲总是说,在外交上,如果让所有人都得到他们想要的,你不可能取得胜利,因为这会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压倒了你,让他们开始贪求更大的利益。但如果完全相反,让他们什么都得不到,结果也同样糟糕。外交的技巧在于不要让所有人都满意,但要让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他们能得到的最好结果。让他们得到好处,他们才会愿意实现你的意愿;同时还要让他们明白,是你压倒了他们。”

“这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高莱维在他身后问。“我们又不需要看什么国王的脸色。”

“是的,”加拉德说,“所以我们让所有的国王都感到害怕。我在安多王宫中长大,我知道我母亲是如何看待圣光之子的。每一次与圣光之子打交道时,她或者是因为遭受挫败而愤懑不已,或者是坚持必须彻底压倒圣光之子。君王们的这两种态度,是现在的我们都无法承受的!必须让各国的君王尊敬我们,而不是恨我们。”

“他们都是暗黑之友。”哈尼斯又在嘟囔着。

“我的母亲不是暗黑之友。”加拉德平静地说。

哈尼斯面色一红。“当然,除她以外。”

“你说话的口吻就像裁判团,”加拉德说,“怀疑所有反对我们的人都是暗黑之友。他们之中有许多人的确受到暗影的影响,但我不认为他们这样是有意的,这正是圣光之手犯错的地方。裁判团经常分不清谁是真正的暗黑之友,谁是受到暗黑之友影响的人,以及谁仅仅是与圣光之子意见不同。”

“那么我们该怎么做?”沃达理安问,“我们要向那些傲慢的君王低头吗?”

“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做。”加拉德不得不承认,“我会仔细考虑这件事。我们会找到正确的道路,我们不能成为国王的宠物狗。当然,认真想一想,如果我们不必仗着武力就能在一个国家中自由行动,我们又能赢得怎样的成果。”

其他人都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大人!”一个喊声传来。

加拉德转过身,看见拜亚正骑着他的白色公马,向他们跑过来,那匹马曾经属于埃桑瓦。加拉德拒绝使用它,他更喜欢自己的枣红马。他勒住勇毅的缰绳,等待着那名面孔瘦削、战袍朴实无华的指挥官。拜亚在圣光之子里算不上很受欢迎,但他是忠诚的。

但不管怎样,拜亚现在不该出现在营地里。

“我派你去监视杰罕那大道,光之子拜亚。”加拉德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应该在四个小时以后才回来。”

拜亚勒住缰绳,行了一个军礼。“大人,我们在大道上捉到一批行迹可疑的旅行者。您想要如何处置他们?”

“你捉住他们?”加拉德说,“我派你去是要监视那条路,不是捉拿俘虏。”

“大人。”拜亚说,“如果不与他们进行交谈,我们又怎么能知道他们的品性?您一定是想让我们监视暗黑之友吧。”

加拉德叹了口气。“我想让你监视有没有军队经过这里,以及注意可以和我们进行交易的商人,光之子拜亚。”

“这些暗黑之友有许多补给品。”拜亚说,“我认为他们也许是商人。”

加拉德又叹了口气。没有人能否认拜亚的献身精神,他曾经与加拉德一同与瓦达对峙,尽管他明知道这可能意味着他的事业,甚至是生命的终结。但太过狂热的人总会制造些问题出来。

现在这名瘦削的军官也显得相当困扰,毕竟,加拉德的命令算不上很明确。加拉德告诫自己,以后下达命令时要更加仔细地斟酌,尤其是对拜亚这样的人。“不必紧张,你并没有做错,光之子拜亚。那些俘虏一共有多少人?”

“大约几十名,大人。”拜亚看起来明显是松了一口气。“他们在这边。”

他调转马头,在前面引路。营地的火坑里已经燃起煮食的营火,空气中萦绕着炊烟的气味。加拉德在经过士兵身边时,听到他们的一些谈话:霄辰人会如何对待那些留下来的圣光之子?转生真龙真的征服了伊利安和提尔,抑或那也只是一名伪龙?还有人在传说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天空中落下,击中安多北部的一座城市。那座城市完全被摧毁了,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深坑。

人们的议论流露出他们的忧虑。他们应该明白,忧虑并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人能真正明白时光之轮编织的轨迹。

拜亚俘虏的队伍规模让加拉德吃了一惊,光是他们的载货大车就有一百辆甚至更多。这些人簇拥在他们的车辆周围,用满怀敌意的目光看着圣光之子。加拉德皱起眉头,迅速地将他们审视了一番。

“车队的规模倒真是不小。”伯恩哈在他身边轻声说道,“是商人?”

“不是,”加拉德同样压低声音回答,“他们有旅行用的家具。看看那些家具上的榫栓,这让它们能方便地拆卸或组合起来,还有成袋的供马匹食用的大麦。右边那辆大车上,包在帆布里的是蹄铁匠的工具,看到里面露出来的那些铁锤了吗?”

“光明啊!”伯恩哈悄声说道。他也明白了,这些是一支军队的随军人员。看样子,那支军队的规模肯定不小。但他们要跟随的士兵又在哪里?

“准备好将他们分开。”加拉德一边对伯恩哈说,一边下了马。他走到领头的大车前。这辆车的驭手有一张圆胖红润的面孔,头上所剩不多的头发经过他的努力梳理,总算能勉强遮住光亮的头顶。他紧张地握着一顶褐色的呢绒帽子,一双手套被塞进他短夹克下面的腰带里。加拉德没有在他的身上看见武器。

大车旁边站着另外两个人,他们都更加年轻得多。其中一个满身肌肉,看起来很擅于打斗,但并不是军人。他可能会制造些麻烦。另一个是漂亮的女人,正紧抓着那名大汉的手臂,咬着下唇。

坐在大车驭手位子上的那个人看到加拉德,明显愣了一下。啊,加拉德想,看来他认识摩格丝的继子。

“旅行者们。”加拉德谨慎地说,“我的部下说,你们自称为商人?”

“是的,大人。”那名驭手答道。

“我对于这个地区所知不多,你们熟悉这里吗?”

“也不很熟悉,大人。”驭手一边说,一边继续揉捏那顶帽子,“我们实际上也是远离家乡,我的名字叫贝瑟·吉尔,来自凯姆林。我本来要去南方的艾博达,与另一名商人进行贸易,但那些霄辰入侵者让我没办法继续我的旅程了。”

他似乎非常紧张,不过他至少在关于来自凯姆林这件事上没有说谎。“那名商人叫什么名字?”加拉德问?

“法林·德博沙,大人。”吉尔答道,“您熟悉艾博达吗?”

“我曾经去过那里。”加拉德平静地说,“你的商队规模真是不小,而且货物也都很有趣。”

“我们听说南方有不少军队,大人。我从一个解散的佣兵团那里买了一些军用物资,以为能在这里卖个好价钱。也许您的军队已经有行军用具了?我们有帐篷、军营铁匠工具,还有其他士兵们用得上的所有物品。”

很聪明,加拉德心想,这个谎言也许能骗过很多人,但这名“商人”有太多厨师、洗衣妇和蹄铁匠,却没有足够多的卫兵来保护他的货物。

“我明白了。”加拉德说,“我恰巧正需要购买一些物品,尤其是粮食。”

“太不巧了,大人。”那个人说道,“我们的食物是不出售的。其他的东西我都能卖,但这些食物已经被卢加德人订购了。”

“我会给你更多的钱。”

“我已经派信使去回复他们了,大人。不管您给我什么样的价格,我不能违背承诺。”

“明白了。”加拉德向伯恩哈挥挥手。伯恩哈立刻下达命令,穿白色战袍的圣光之子列队向前,举起武器。

“您……您要干什么?”吉尔问。

“让你的人分散开,”加拉德说,“我们要单独和他们谈一谈,看看他们所说的是否和你一样。我担心你们也许会……不愿意与我们合作。毕竟,我怎么看都觉得你们是一支大军的随军人员。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倒很想知道那是谁的军队,以及他们正在哪里。”

当加拉德的士兵迅速将被俘的众人分开时,吉尔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加拉德静静地看着吉尔。终于,伯恩哈和拜亚手按剑柄,跑到他身边。

“大人。”伯恩哈急切地说道。

加拉德这才转过头。“如何?”

“我们也许遇到了一些问题。”伯恩哈说,他的面孔因为气恼而变得通红。在他旁边,拜亚大瞪着双眼,几乎已经陷入狂怒。“一些囚犯已经招供了。正像您担心的那样,一支大军就在附近。他们和艾伊尔人发生了冲突。他们之中那些穿白袍的人其实正是艾伊尔人。”

“然后?”

拜亚向地面啐了一口。“您听说过一个名叫金眼佩林的人吗?”

“没有,我应该听过这个名字吗?”

“是的,”伯恩哈说,“他杀死了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