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避水珏 六

若是他人经过一晚的惊吓,总是会静静地思考一番的,可惜这人是得过且过的公蛎,除了看美人儿、吃美食,其他一概懒得费脑筋。

公蛎手头有了银两,哪里还能在窝在家里,一连两日疯得不沾家,很快便将银子花了个八八九九,早将毕岸的告诫忘在了脑后。

第三日一大早,不顾天气寒冷,先去瑞蚨祥照着毕岸那身做了套衣服,又带着胖头去吃了一顿烤全羊,还给汪三财也打包带回两斤来,丢在柜台内上趾高气扬道:“财叔,专门给你带的!”

汪三财却不领情,反而皱眉道:“赚钱如储水,花钱如流水。还是悠着点吧!”又板着脸数落胖头:“家里的米没了,你也不惦记买去,今晚吃什么?!”

胖头领了钱,一溜烟儿地去街口买米。公蛎回房了换了衣服,寻思去找个青楼喝个花酒,刚走到正堂,却见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好巧,来的竟然是昨晚见到的玲珑。她穿一件青花麻布小袄,下面一条石青褶裙,头上松松挽了个窝堕髻,面孔明净,未施脂粉,恬静贤淑的样子如同邻家女孩。

公蛎忙迎了上去,殷勤道:“姑娘有何贵干?”玲珑正打量着柜台里的摆设,看到公蛎,注目看了一眼,含羞施礼道:“听说忘尘阁汪老先生对古玩深为在行,我来估个价。”说着拿出一个白绢包着的东西来。

当铺业务一共分为三种,首当其冲自然是典当,其次是售卖,再一个便是估价。所谓估价,即充当中介进行价格评估。常有业余藏家为了了解自己收藏的宝贝价格,或者有宝物要转让、产生破损索赔等,便会请一个没有利害关系的第三方,对宝贝价格作出一个客观评价。汪三财做典当行业多年,对玉石、兵器、字画、帛巾等各类物件皆有相当研究,不过如今玉器产业发达,北市各大玉器行都有专业的鉴定师,当铺承接这类业务已经极为稀少了。

汪三财正在接待一个大腹便便的商人,公蛎忙用托盘接过来,打开一看,不由满脸惊异。

这是块玉珏,同公蛎前日从小武身上得到的那个有几分相似。半环形、玉质老厚、不过上面并非兽头花纹,而是半条兽尾,同样雕刻着一些古怪的符号,卡槽的方面也同那块相反。

玲珑显然注意到公蛎表情的不同,探询道:“先生可见过此物?”

公蛎对玉石了解些皮毛,哄哄那些农夫白丁可以,这个却真不知是什么玉,装模作样查看了一番,信口开河道:“此玉看来年代久远,当属古玉。上面雕刻龙纹,应为皇家之物。不知姑娘从何得来?”

玲珑未答,眼波在公蛎脸上流转了片刻,抿嘴笑道:“小女子原以为汪先生是位德高望重的老丈,没想到如此风流倜傥,年少英俊。”

公蛎还是第一次被年轻女子当面夸赞“年少英俊”,顿时心花怒放,道:“过奖过奖。不才是这里的掌柜龙公蛎。”

玲珑嫣然一笑,道:“原来是龙掌柜。那更要请教了,我这块玉珏,大概价值几何?”

她小小年纪,却举止端庄,不卑不亢,同苏媚的娇俏和珠儿的热烈大为不同,不由令人生出几分亲切随意来。

公蛎小心地捧起玉珏,装模作样对着阳光左看右看,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正绞尽脑汁搜寻合适的措辞,只听身后汪三财惊叫道:“这个……这个玉珏……哪里来的?”

公蛎就势递给汪三财,故作谦逊道:“财叔见多识广,还是由财叔先过目为好。”

汪三财慌忙将手在身上擦拭干净,但并不接玉珏,只是俯身细看,眉头一会儿舒展一会儿凝重。玲珑一双大眼睛仔细地看着汪三财的表情变化,道:“老先生……有何高见?”

汪三财看了良久,这才抬头认真地打量了下玲珑,激动道:“敢问小娘子,这东西从何而来?”

玲珑脸上一红,道:“这是我一位……好友送我的礼物。”看她含羞的样子,看来同这位所谓的好友,定然关系亲密。玲珑又道:“如今家道败落,便想请汪先生估个价,看值不值得继续收藏下去。”她对着汪三财,眼睛却含笑看着公蛎。

公蛎挺胸收腹,摆出一副威严之相。实际上见自己手里那块同这块相像,正支起耳朵认真聆听。

汪三财绕着托盘看了又看,迟疑道:“从这块玉珏的雕工、沁色、图案来看,像是……避水珏。”

玲珑重复道:“避水珏?”


汪三财捋着山羊胡子,犹豫良久,方道:“避水珏是先秦名玉,据传有避水之效,为先秦丞相李斯之物。听说失传已久,老朽只是见过它的图样。”

这么说,自己那块也是避水珏了?公蛎没想到自己捡个大漏子,不由大喜,争着道:“这是什么玉,怎样才能避水?”

汪三财对公蛎这种一见女人便忘了自己掌柜身份的做派十分不满,瞥了他一眼,摇头道:“避水珏为圆形,一条螭龙首尾相连,这个,只是其中的一半。”他指着旁边的卡槽道:“另一半应为螭头。”

公蛎差一点就要说出剩下那一半可能在自己那里了。汪三财命胖头端了一盆水来,用白帛垫着拿起玉珏,放至水盆边,道:“我当年做学徒时,曾听师父说过,避水珏逢水而生阴气,水分两边。佩戴者出入水火之地,如无人之境。”

四人目不转睛盯着水盆。但水面平静,纹丝不动。

汪三财看起来比玲珑还要失望,叹道:“唉,师父说,玉器辟邪,原本也是佩戴之人讲求心安而已,所以这个避水之说,估计也是以讹传讹。”

公蛎兴趣高涨,自告奋勇道:“要不,我们去请你师父他老人家出山?”

汪三财白了他一眼,道:“我师父已经作古十多年。”

公蛎忘了,人的寿命同得道的非人不可同日而语。汪三财将玉珏调换方向,摆弄了多次,都不见水面有任何异动。公蛎正迟疑着要不要把剩下的那块拿出来,只见汪三财失望至极,摇头叹气道:“只道避水珏重现天日,却原来……”

玲珑莞尔一笑,轻声轻气道:“这却无妨。便是它能避水,难道我会拿着它跳河?”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又朝公蛎一瞟。

公蛎一阵心驰神摇。汪三财赞道:“小娘子这份豁达,老朽甚为佩服。”说着将玉珏放回到托盘中,歉然道:“避水珏一说,只听传闻,从未有人见过实物。老朽看来,这块东西年代虽然久远,但是个仿物。不过从玉质和雕工来看,当个十几两银子,不成问题。”

玲珑咬唇笑道:“其实我直说吧,小女子是个俗人,不过关心它能值几个钱。若它真是个避水珏,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呢。”

汪三财笑道:“这倒是。这种特殊的东西,对有的人来说价值连城,对普通百姓来说,却是一文不值,连佩戴都嫌弃又厚重又粗糙。”

公蛎好奇道:“什么叫‘特殊的东西’?”汪三财对公蛎的不学无术十分不屑,只是当着外人不好发作,皱眉道:“避水珏不是普通的玉佩玉璧,而是法师使用的法器。”

玲珑茫然道:“可有何说道?”

公蛎唯恐暴露自己的浅薄,忙转移话题,热情道:“姑娘是要当呢,还是只做估价?”玲珑道:“既然是仿物,也当不了几个钱,那就算了。”支付了二十文估价费,也不用汪三财填写估价单,便起身告辞。

刚走到门口,隔壁的小妖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嘴里叫道:“胖头哥哥,我的称买回来了没?”差点踩到玲珑的脚。

玲珑闪身躲避。小妖忙道歉,盯着玲珑看了看,叫道:“原来是姐姐!”公蛎大奇,道:“你们认识?”

玲珑轻声笑道:“我同这位姑娘有缘。”两人寒暄了几句,玲珑便告辞了。

公蛎送出门外,独自伸着脖子看着玲珑的背影远去。小妖拿了称,嘲笑道:“见了美人儿便拔不动脚了。你怎么不追着去?要不我帮你叫回来?”

公蛎早习惯了小妖的奚落,搓手道:“你先说怎么识得玲珑姑娘,改日也给我引荐一下。”

小妖道:“她叫玲珑?真真是人如其名——算不上认识,不过是一面之缘。”原来有一日小妖去北市购进香料,在街角看到一个小乞丐脸蛋通红,满口胡话,正在发烧,但见他浑身脏污发臭,头上还有虱子,很多人围观,却无一人上前救治。恰巧玲珑经过,二话不说抱起便走,带了小乞丐去看郎中,两人只是在途中聊了几句。

小妖道:“她是个好人呢,听说她常常接济那些街头的乞丐。”接着撅起嘴巴,娇声道:“可是那个小乞丐实在太脏了。我真心做不到,不过把身上剩下的几十文钱留给了他们。”

恰好胖头提了半袋米回来,憨笑道:“你也很好了。”小妖十分开心,得意道:“当然,我家姑娘说了,要长成一个大美人儿,自当内外兼修。”

公蛎忙道:“那你知不知道玲珑姑娘住在何处?我得空儿去瞧瞧她,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助的。”

小妖黑溜溜的眼珠一转,道:“帮助?我看你是垂涎人家的美色吧?”

公蛎吊儿郎当抖着腿道:“我要帮人,自然要找个赏心悦目的人帮。”拿出荷包朝小妖抖落,让银两发出哗哗的响声。

小妖嘻嘻笑着,猛然伸手过来抢,道:“你做善人,不如先来救济我吧。”

公蛎一个闪身,滑出半丈开外,笑道:“你家姑娘大把钱,还用我帮?”

小妖差点摔倒,趔趄了几下才站住,上下打量着公蛎,疑惑道:“好奇怪,我刚才明明能够抓到你的。为什么你的骨头好像软的一样,可以闪成那么个……那么个角度躲开。”

公蛎佯怒道:“骂谁呢,谁软骨头?”

胖头插嘴道:“你不知道,我们老大强着呢,脖子扭几圈都没事。”

小妖只当他吹牛,笑道:“好好,我说错了,不是软骨头,是逃跑躲避功夫一流。”

三人说笑了片刻,又有客户上门,便散了。

公蛎回到房间,伸长脖子,慢慢将那块螭头玉珏吐了出来——贵重的东西,他有时会藏在双颊或者腹部。

这块玉珏沉甸甸的,透着一股厚重。公蛎对它是仿品稍有失望,但白得的东西,避开汪三财去北市的玉器行折价几十两,好歹够这半月的花销了,也算不错。

玉珏上粘了一点黏液,看起来有些恶心,公蛎随手将其丢进脸盆里,自顾自地对着镜子梳头。

嗯,镜子中的公蛎还是不错的,眼神清亮,面目白净。可惜五官太普通了些——若是有毕岸那般好皮囊,定能见到离痕姑娘。

转念公蛎又想起了丁香花女孩,不由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些天,说是到处吃喝玩乐,公蛎并未放弃查找。以他对女子体香的灵敏度,只要有一丝蛛丝马迹,定能捕捉到。可她如同蒸发了一般,竟然没留下任何线索。

公蛎正对着镜子长吁短叹,忽觉眼睛一花,似乎镜中脸盆中的水荡漾了一下。凝神一看,只见玉珏发出微弱的白光,慢慢浮起,上面的螭龙如同活了一般,龙须飘舞,锦鳞微张,威风凛凛的,正在水中打转,不过眼睛部位空洞苍白,似为盲龙。而其将到之处,水面两分,玉珏行之其中,却并不沾水。

公蛎急忙回头。玉珏还好好地躺在水底,并无异常;再望镜子,也不见刚才的情景。

难道玲珑那块是仿的,自己这块却是真的?

公蛎将玉珏放进、捞出,折腾了老半天,却再也没有出现刚才的景象。再联想到近来,看东西重影,眼花,突然失明等,说不定同脑袋里那些未铲除的珠母菌丝有关系。

公蛎扒着眼睑上下看了半日,没看到珠母菌丝,却发现自己化为人形时原本乌黑的瞳孔,周围竟然有一圈烟灰蓝的色晕,虽然眼睛无明显不适,但公蛎仍然十分担心,思来想去,索性将玉珏放回脸颊,趁着汪三财和胖头不注意,出门找毕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