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魏姆斯四下瞅瞅,同时感到一种模模糊糊的惊恐奏响了序曲。他的眼睛已经稍微能够聚焦,他看出这地方的确缺少单身汉那种臭袜子满屋的氛围,反倒是有一丝滑石粉的味道。

“缺了点女人味儿。”喏比一脸见多识广的神情。

“等等,等一下。”魏姆斯道,“我记得有条龙,飞到我们头顶……”

记忆爬上来,像个心怀不满的僵尸一样给了他一下。

“你还好吧,队长?”

——龙爪,张开着,像人的胳膊一样宽;翅膀的隆隆和砰砰声,比船帆还大;化学制品的恶臭,只有神仙才知道是哪一种……

它离得那样近,他甚至能看清它腿上的小鳞片和它眼睛里闪烁的红光。它们不仅仅是爬行动物的眼睛,你可以淹死在那样的眼睛里。还有它的气息,那样炙热,一点都不像火,更像是某种固体,它不是把东西烧毁,而是将它们敲得粉碎……

另一方面,他还活生生地躺在这儿。他左边身子好像给铁棒打了一下,但他肯定是活着没错。

“怎么回事?”他问。

“是卡萝卜。”喏比道,“他一把抓起你和军士,赶在它打中咱之前的一秒钟跳下了房顶。”

“我肋骨疼。肯定是被它打中了。”魏姆斯说。

“不,我看多半是你摔到茅房顶上的时候撞的。”喏比道,“然后你滚下去又撞上了集雨桶。”

“科垄怎么样?他受伤了吗?”

“没受啥伤。算不上受伤。他算是软着陆。他那么沉,直接把房顶砸穿了去。好一片——”

“然后怎么样了?”

“那个,我们让你躺得舒服点,然后大家一面嚷嚷着军士的名字一面没头苍蝇一样乱转。直到他们找着他在什么地方。然后他们就站在原地嚷嚷。然后这个女人就大声喊着跑过来。”喏比说。

“你指的可是兰金小姐?”魏姆斯冷冷地问。现在他肋骨上的疼痛气势十分逼人。

“耶。好个大胖子。”喏比全然不为所动,“老天爷,她可真会使唤人!‘哦,可怜的人,你们必须马上把他带到我家去。’所以我们就来了。真是个好地方。城里所有人都在乱转,活像群被砍掉脑袋的小鸡。”

“它造成了多大损失?”

“那个嘛,你晕过去以后巫师对它发了火球。它可一点不喜欢。好像唯一的作用就是让它更抓狂、更来劲儿了。大学逆时向的整片楼都给它抹成了平地。”

“然后——?”

“就这么多了,基本上。它又点了几座房子,然后肯定是裹在烟里头飞走了。”

“谁也没看见它去了哪儿?”

“就算他们看见了,他们也没说。”喏比靠在椅背上,斜着眼四下瞅瞅,“叫人恶心,真的,她竟然住这样的房间。她钱多得要命,军士说的,她凭什么住在这么普普通通的房间里。如果有钱人也住这么普普通通的屋子,不想当穷人又有什么意思?该弄个大理石的。”他吸吸鼻子,“说起来,她说等你醒了就叫我去找她。她在喂她的龙。古怪的小玩意儿,不是吗?人家居然准她留下它们,简直不可思议。”

“为什么?”

“你知道,跟大的那个一路货,那之类的。”

等喏比拖着脚走出去,魏姆斯重新四下打量起来。没错,它确实缺少喏比心目中富人有义务配备的金叶子和大理石。家具全都很旧了,墙上挂的画毫无疑问很值钱,但看起来却给人一种因为不知道还能把它们放哪儿所以才挂在卧室墙上的感觉。房间里还有几幅业余水准的水彩画,画的都是龙。总的来说,这房间似乎从来都只有一个人住,并且许多年以来一直对它漫不经心。

这显然是女人的房间,但这女人快快活活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一点没有傻里傻气的闷闷不乐。所有多愁善感的浪漫戏码似乎都发生在其他人身上,她只觉得自己身体健康就很应该谢天谢地了。

摆在外面的那些衣服显然都是从实用、耐穿的角度挑选的——仔细看看,挑选它们的很可能还是上一辈的什么人——它们绝不可能在两性之间的战争中充当炮弹。梳妆台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瓶瓶罐罐,但它们严肃的线条暗示标签上写的应该是“每晚抹一次”之类的话,而非“只需在耳后轻轻一点”。你可以想象房间的主人在这里住了一辈子,而且一直被父亲称作“我的小姑娘”,直到她四十岁。

门背后挂了件朴素的蓝色晨衣。魏姆斯不用看也知道,它口袋上准保绣着只兔子。

简而言之,这房间属于一个永远没想到会有男人进来的女人。

床头柜上堆了好高一摞纸。魏姆斯觉得有些内疚,但还是斜着眼偷看起来。

它们全跟龙有关。有洞穴俱乐部展览委员会友好喷火者同盟写来的信件。有病龙阳光收容所寄来的小册子和请求——“可怜的小威尼,过去五年都被残忍地用作脱漆机器,他的火都快干了,可现在——”此外还有要求捐款、发表讲话之类的信件。看来兰金小姐的好心肠足可以包容整个世界,至少是长了翅膀又可以吐火的那部分世界。

假如你任由自己的思绪停留在这样的房间里,最后你可能发现自己不知怎的突然非常忧郁,心里充满一种奇特、广博的同情,这种同情会让你相信,最好还是把整个人类全盘抹掉,再从阿米巴虫的状态从头开始。

纸堆旁还放着一本书。魏姆斯忍痛扭过头去看看书脊,上面写着:《龙的疾病》,作者西碧尔·迪徳芮·奥葛瓦娜·兰金。

他翻开僵硬的书页,满心恐怖,又移不开眼睛。它们把他领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个世界充满了各种各样让人目瞪口呆的疾病:喉咙石化,黑化,肺部干燥,平衡能力丧失,呕吐,流泪,结石。看过几页之后,魏姆斯深深感到,这些泽龙竟然能看到第二天早上的太阳,简直是个奇迹。能活着走过一间屋子,基本就该算是生物学上的胜利了。

书中还附有插图,细节极尽翔实。魏姆斯飞快地转开眼睛。你一次只能受得了那么多内脏不是吗?

有人敲门。

“我说,你现在衣着整齐不?”兰金小姐嘹亮的声音快快活活地问道。

“呃——”

“我给你带了些吃的,特别营养。”

不知为什么,魏姆斯以为肯定是汤,结果对方端来的却是高高的一盘熏肉、炸土豆和鸡蛋。刚看了它们一眼,魏姆斯就听见自己的动脉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

“我还做了面包布丁。”兰金小姐略显得有些羞赧,“我平时不怎么做饭,就我一个人吃。你知道给自己做饭是怎么样的。”

魏姆斯想到自己住处的饮食。不知为什么肉总是灰色的,里头还带些神秘的小管子。

“呃。”他不知怎么开口,面前是一位小姐,而他正斜躺在她的床上,“喏卟司下士告诉我说——”

“啊,喏比,好个多姿多彩的小东西!”兰金小姐说。

魏姆斯不大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够应付这样的局面。

“多姿多彩?”他虚弱地问。

“个性十足。我们处得愉快极了。”

“当真?”

“哦,是的。他知道多少逸闻趣事啊。”

“哦,是的。这倒是半点不假。”喏比似乎可以跟任何人打成一片,对此魏姆斯一直觉得不可思议。

“呃。”他准备换个话题,却发现自己忍不住想要继续探索这条偏僻的小径,“你不觉得他的言语有些,呃,粗鄙?”

“是带了点颜色。”兰金小姐快快活活地纠正道,“你该听听我父亲生气的时候什么样。再说了,我们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点。简直巧得出奇,我祖父曾经叫人打了他祖父一顿鞭子,因为恶意逗留。”

有这么一层,他俩简直可以算是一家人了,魏姆斯暗想。就在这时,他肋下又一阵刺痛,疼得他一缩。

“你身上的瘀伤挺严重,没准儿还裂了一两根肋骨。”她说,“如果你翻个身我可以再帮你抹些这个。”兰金小姐亮出一罐黄色的油膏。

惊恐的神色在魏姆斯脸上一闪而过。他下意识地抓起被单,把它们拉到自己下巴底下。

“别这副傻样子,我说。”兰金小姐道,“难道还有什么我没见过的不成?屁股和屁股基本上没什么差别,只不过我看见的那些大多都长了尾巴。现在翻个身,把睡衣拉起来。这是我祖父的,你知道。”

那样的语调任谁也没法抗拒。魏姆斯考虑着是不是要求把喏比叫来充当监护人,但最后认定那样只会更可怕。

油膏烫得像冰。

“这到底是什么?”

“各种各样的东西。它可以减轻淤伤,帮助健康鳞片生长。”

“什么?”

“抱歉。多半不是鳞片。别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基本上可以确定。行了,全好了。”她在他屁股上啪地拍了一掌。

“女士,我是夜巡队的队长。”魏姆斯知道这话听起来有多蠢,可他还是说了。

“而且正半裸着躺在一位女士的床上。”兰金小姐全然不为所动,“现在坐起来吃你的茶点。我们得赶紧把你养壮实。”

魏姆斯的眼睛里充满惊惧。

“为什么?”他问。

兰金小姐把手伸进皱巴巴的外衣口袋里。

“昨晚我记了些笔记。”她说,“关于那条龙的。”

“哦,那条龙。”魏姆斯稍微放松下来。眼下还是这个话题比较安全。

“而且我还做了点算术。我可以告诉你:那实在是个怪家伙,它压根儿不该飞得起来。”

“这话不假。”

“如果它的构造跟泽龙类似,它应该有大约二十吨重。二十吨!这根本不可能!说到底,得看重量和翼展的比率,你知道。”

“我亲眼见它从塔上冲下去,就像只燕子。”

“我知道。它本来应该折断了翅膀,在地上留下一个血淋淋的大坑。”兰金小姐坚定地说,“空气动力学可不是开玩笑的。你不能仅仅照比例从小变到大,然后就撒手不管了,你明白。你还得考虑肌肉力量和升力面。”

就知道有什么不对劲。”魏姆斯眼睛一亮,“还有它的火。肚子里那么烫怎么可能活得成。泽龙的火是怎么弄的?”

“哦,不过是化学作用。”兰金小姐不屑一顾,“只不过是从自己的吃食里头蒸馏出能当燃料的东西,然后在它们刚刚从喉管里出来的一瞬间点燃。泽龙肚子里其实没有火,除非遇上气体逆流。”

“那时候会怎么样?”

“那时候你就得从墙上一点点把龙抠下来。”兰金小姐高高兴兴地说,“恐怕它们的设计并不大好,龙这东西。”

魏姆斯开始认真听讲。

泽龙能活到现在,完全是因为它们居住的沼泽位置偏僻,又少有掠食者。当然龙原本也没什么可吃的——去掉皮革一样的皮肤和用来飞行的巨大肌肉,剩下的东西咬起来肯定就像个管理不善的化工厂。难怪龙总是病恹恹的。它们靠慢性胃病为自己提供燃料,用消化系统从最不可思议的材料里蒸馏可以点火的东西,脑细胞也大都花在控制复杂的消化问题上。它们甚至可以在一夜之间调整自己的排泄系统,以解决内部进程上的麻烦。它们时刻走在化学的刀锋上,一个嗝打不好,它们就与大地同在了。

至于筑巢地点的选择,雌性在这方面的常识和母性本能基本等于一块砖头。

魏姆斯觉得奇怪,为什么过去的人老那么怕龙。如果你家附近的洞里住了条龙,你只需要等它自燃、自爆或者死于极度消化不良就完了。

“你真是花了大把时间研究它们,对吧?”他问。

“总得有人来做。”

“可那些大家伙又怎么说?”

“天哪,没错,你知道,它们非常神秘。”她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

“对,你说过。”

“到处都有关于它们的传说,你知道。看来好像是有一种龙变得越来越大,然后……就这么消失了。”

“灭绝了,你意思是?”

“不……偶尔它们也露一下脸。从某个地方出来,精力充沛、活力四射。直到有一天,它们再也不出现了。”她骄傲地瞧了魏姆斯一眼,“认为它们找到了一个可以真正存在的地方。”

“真正存在?”

“作为龙存在。一个可以真正实现自己所有潜力的地方。另外一个位面之类的。比方说重力不那么大的地方。”

“看见它的时候我心里想,”魏姆斯道,“我想,不可能有东西长着那样的鳞片能飞。”他俩对视一眼。

“我们必须找到它的巢穴。”兰金小姐说。

“一只会飞的死蝾螈休想放火烧我的城。”魏姆斯道。

“想想看这对龙的传说是多大的贡献。”兰金小姐道。

“听着,就算真有人要放火烧安科-莫波克,那人也该是。”

“千载难逢的机会。那么多问题……”

“你在现场,”卡萝卜常说的一句话出现在魏姆斯脑海里,“你可以协助我们的调查。”他说。

“不过一切都要等到明天早上。”兰金小姐坚定地说。

魏姆斯满脸冷冽的决断消失了。

“我就睡在楼下厨房里。”兰金小姐快快活活地说,“每到下蛋的时候,我常在那儿铺张行军床。有些雌性总是要人帮忙。你别为我操心。”

“你真是帮了大忙。”魏姆斯喃喃地道。

“我已经派喏比去了城里,帮其他人打理你的总部。”兰金小姐说。

魏姆斯完全把哨所给忘记了。“损坏肯定很严重吧?”他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全毁了。”兰金小姐道,“只剩下一块溶掉的石头。所以我把瑟尤多场的一个地方给你们用。”

“抱歉?”

“哦,我父亲在全城各处都有产业。”她说,“我拿它们一点用处也没有,真的。所以我让我的代理人把瑟尤多场一栋老房子的钥匙给了科垄军士。通通风对它有好处。”

“可那一片——我是说,那儿街上铺的都是货真价实的鹅卵石——只说租金一项,维帝纳尼大人不会——”

“这你不用担心。”她友好地拍拍他,“现在,你真的应该稍微休息一下了。”

魏姆斯躺在床上,脑子转个不停。瑟尤多场在安科这一侧,那一块儿的租金很高。看见诺比或者科垄军士大白天走在街上,其效果大概就跟在附近开一间收留黑死病病人的医院差不多。

他打起瞌睡,时睡时醒,隐约有巨龙在他身后追赶,爪子里还挥舞着一罐罐油膏……

他被激愤的人声吵醒过来。

兰金小姐高傲地挺直了后背,这可不是任何人能够轻易忘记的画面,尽管你大可以试试。她看起来仿佛反向的板块漂移运动:无数大陆和岛屿合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庞大、愤怒的女人原型。

龙舍的门被砸开,眼下正挂在铰链上。里头的居民本来已经好像嗑了安非他命的竖琴,每根弦都绷得紧紧的,这时候更是彻底发了疯。它们在自己的围栏里来回乱窜,一团团火焰不停地喷在金属栏杆上。

“这究竟,”兰金小姐质问道,“是何用意?”

假如兰金家的人习惯自我反省的话,她一定会承认这句话实在缺乏想象力。但它也确实挺趁手,而且有效果。陈词滥调之所以能成为陈词滥调,就是因为在交流的工具箱里它们起着铁锤和螺丝刀的作用。

一干乌合之众挤在被砸坏的门上。有些手里还拿着各式尖利的器具上下挥舞,很有暴乱的架势。

“咋,”领头的说,“还不就是龙吗?”

他身后响起一片喃喃的附和声。

“龙怎么了?”兰金小姐问。

“咋,它在放火,它们飞不远。你这儿就有龙,没准儿就是它们中的一个,不是吗?”

“耶。”

“没错。”

“QED.”

“所以我们准备要干的就是,我们准备干掉它们。”

“没错。”

“耶。”

“Pro bono publico.”

兰金小姐伟岸的胸部像一个王国般起起落落,她伸手抓过挂在墙上的粪叉。

“我警告你们,再往前一步,你们会非常后悔。”她说。

领头的看看她身后发狂的泽龙。

“耶?”他一脸下流样,“你准备怎么办,呃?”

她的嘴张开又闭上,最后她说:“我会叫警卫队来!”

她的威胁并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兰金小姐从来不怎么关注没长鳞片的那部分城市。

“哦,那可糟透了。”领头的道,“真教人害怕,你知道?我膝盖都发软了,听了这话。”

他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好长的剁肉刀,“那么,现在就请你闪一边去,小姐,因为——”

一道绿色的火焰冲出棚子,从众人头上一尺高的地方掠过,在木门上烧出了玫瑰花形的图案。

然后他们听见一个蜜一样甜的温柔男声,声音里全是致命的威胁:

“这是骑乐·利牙·冬发四世大人,城里最烫的一条龙。能把你们的脑袋直接烧没了。”

魏姆斯队长从阴影里一瘸一拐地走出来。

一条吓得魂不附体的小龙被他紧紧夹在一只胳膊底下。他的另一只手抓着它的尾巴。

暴徒们望着它,就像被催眠了一样。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魏姆斯柔声道,“你们在想,它激动了老半天,谁知道还有没有足够的火气?知道吗?其实我自己也不大确定……”

他身子往前倾,目光从泽龙两只耳朵中间穿过,他的声音像刀锋一样嗡嗡作响:

“不过你们需要问问自己:我是不是愿意碰碰运气?”

见他靠近,对方纷纷往后仰。

“怎么样?”他问,“你们是不是愿意碰碰运气?”

好几秒钟的死寂,唯一的声响来自骑乐·利牙·冬发四世大人的肚子,燃料流进它的输气管里,发出不祥的隆隆声。

“我说,呃,”领头的那人着了魔似的盯住龙的脑袋,“没必要这样——”

“事实上它没准儿自作主张,自己就吐起火来。”魏姆斯道,“它们必须得喷火,免得胃气越积越多。它们一紧张胃气就多起来。而且,你知道,我估摸着你们已经让它们紧张得不行了。”

领头的赶紧做个安抚的手势,不幸的是他手里还握着那把刀。

“扔掉。”魏姆斯厉声道,“否则小命不保。”

刀咔嗒一声落在石板上。人群后方一阵骚动,好些人瞬间变更位置,转换成了远离事发现场、对一切一无所知的状态。

“但在你们剩下的这些好市民静悄悄地散开各回各家之前,”魏姆斯意味深长地说,“我建议你们好好看一眼这些龙。有没有哪一条看起来有六十英尺长的?你们觉得它们的翼展有八十英尺吗?它们吐的火有多烫,据你们估计?”

“不知道。”领头的那人回答道。

魏姆斯稍稍抬高一点泽龙的脑袋。领头的翻个白眼。

“不知道,先生。”他纠正道。

“想知道知道吗?”

对方摇摇头。片刻之后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到底是谁?”他问。

魏姆斯挺起胸膛,“魏姆斯队长,城市警卫队。”他说。

这话说完,人群里几乎听不到一点声响。唯一的例外是人堆后面一个快快活活的声音,他问:“值夜班,唔?”

魏姆斯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睡衣。他下床时太过着急,匆忙中登了双兰金小姐的拖鞋就跑了出来。这时他才第一次看到,拖鞋上绣着粉红色的绒球。

骑乐·利牙·冬发四世大人选择了在这时候打嗝。

并非先前的熊熊大火,不过是一团几乎透明的潮湿火球。它只在人群上方滚了几滚,烤焦了几道眉毛,但显然起到了威慑作用。

魏姆斯立刻重振旗鼓。他们肯定没有发觉之前那一瞬间他有多么惊恐。

“这一次只是为了吸引你们的注意。”他面无表情地说,“下一次会再低些。”

“呃。”领头那人说,“没错。没问题。反正咱们这就要走了。这儿没大龙,一点不假。抱歉打扰你们。”

“哦不。”兰金小姐得意洋洋地阻止他,“想走可没这么容易!”她抬手从架子上拿过一个锡罐。它的盖子上有条缝,摇一摇还叮当作响。罐子侧面有一句话的说明:病龙阳光收容所

第一圈一共募到了四块钱三十一便士。不过魏姆斯队长意味深长地晃了晃冬发四世大人,于是又有二十五块钱十六便士奇迹般地涌向了锡罐。然后所有人赶紧逃之夭夭。

“今天至少赚了一把。”只剩他俩之后,魏姆斯说道。

“你真是太勇敢了!”

“还是让我们祈祷这种事儿不要流行起来。”魏姆斯小心翼翼地把筋疲力尽的龙放回它的围栏里。他觉得很有些头重脚轻。

他再次感到有谁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于是往边上瞟了一眼,正好瞧见一张尖尖的长脸——好娃娃·铺盖卷·毛石头站在围栏里,摆出店里最后一只小狗崽的经典造型。

魏姆斯吃惊地看到自己伸出手去,挠了挠它耳朵背后——至少据他猜想,它头两边那两个尖尖的东西应该是耳朵。它的回应是一种古怪的噪音,类似于啤酒厂严重堵塞的声响。魏姆斯赶紧把手拿开。

“没关系。”兰金小姐说,“这是它的肚子在咕噜,说明它喜欢你。”

魏姆斯发觉自己竟然为此感到高兴。在他的记忆中,还从没有什么东西觉得他魏姆斯值得自己打个嗝的。

“我以为你准备,呃,把它处理掉。”他说。

“我猜我不得不这么做。”她说,“可你知道这种事儿是怎么样的:它们抬起一双深邃的大眼睛望着你——”

接下来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双方都有些尴尬。

“你觉得如果我——”

“或许你愿意——”

两人都停下来。

“就算是我的一点点心意。”兰金小姐说。

“可你已经做得太多了,你给了我们一个新总部!”

“作为一个好市民,这不过是我应尽的义务。”兰金小姐说,“请你接受好娃娃,以,以一个朋友的身份。”

魏姆斯感到自己正被一步步挤到一块很厚很厚的木板上,木板底下就是万丈深渊。

“我连它们吃什么都不知道。”他说。

“它们其实是杂食动物。”她说,“除了金属和火山岩什么都吃。在沼泽里进化,你知道,不可能挑三拣四。”

“可它不需要带出门散步吗?或者放飞什么的?”

“它似乎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她挠挠那丑东西脑袋顶上的鳞片,“我得说,它实在是我养过的最放松的一条龙了。”

“那个,呃,你知道,怎么办?”他指指粪叉。

“这个么,基本上都是气体。只要把它放在通风好的地方就行。你没有什么值钱的地毯吧?还有,最好不要让它们舔你的脸,但你的确可以训练它们控制自己的火。想生火的时候它们能帮上大忙。”

好娃娃·铺盖卷·毛石头在一大片抽水的噪音中蜷起身子。

它们有八个胃,魏姆斯记起来;那本书上的插图非常详尽。里头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东西,有的像分馏管,有的活像疯狂的炼金设备。

没有哪个王国会被一条泽龙吓到,除非是因为意外。魏姆斯不知道有多少泽龙被雄心万丈的英雄杀掉。这实在很残忍:这些小东西唯一的错处就是在半空中心不在焉地把自己炸成碎片,再说就这一个错一条泽龙也绝不会犯上第二次。魏姆斯感到愤怒。一群,一群糟粕,泽龙就是这个。生来就注定失败。活得快,死得广。无论是不是杂食,它们活命真正靠的还是自己的神经,满怀歉意地扇动翅膀,每时每刻为自己的消化系统担惊受怕。一家人刚刚从老爸的爆炸中缓过劲来,就又有个全身盔甲的蠢货冲进沼泽里,把剑插进一大包内脏中间,而它们离自毁原本也不过一步之遥。

哼。这些了不起的屠龙者要是遇到了那条大龙会怎么样?那场面才有趣呢。盔甲?最好还是别穿。穿了也没用,只不过是给自己提前准备个骨灰盒罢了。

他盯着那个畸形的小东西看了又看,过去几分钟里一直敲敲打打、企图引起他注意的念头终于逮到了机会。安科-莫波克的每个人都想找到龙穴,至少想找到龙走了以后的那个穴。绑在棍子上的木头是没用的,他可以肯定。但是,就像他们说的,用小偷……

他问:“龙能嗅出别的龙的味道吗?我是说,它们能追踪气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