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亡灵之书 五

国家的最高元老绝没有好人,这一事实就像索德第三定律一样不可动摇。最高元老就意味着喜爱密谋和嘎嘎阴笑,这似乎是这个职位的组成部分。

通常高阶祭司也会被归到这一类里头。人们总爱主观臆断,以为他们一旦得到那顶可笑的帽子就要开始下达诡异的命令:例如把公主绑在礁石上献给巡航的海怪,以及把婴儿扔进海里之类。

这是无耻的诽镑。纵观碟形世界的整个历史,高阶祭司全都是些严肃、虔诚、勤勉的人,他们竭尽所能诠释诸神的意愿,有时还会在一天之内把几百人开肠破肚或者活生生地剥掉他们的皮,而这一切都是为了确保自己能完美地理解诸神的意图。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的灵柩十分庄严华美。棺盖上有猫眼石、祖母绿、玛瑙和各色宝石碎片,内部则镶嵌着粉红色的翠玉和矿砾。它散发着各种珍贵的松香与香料的气味。

看上去的确很不错,不过国王觉得,为这种东西死一遭实在不值得。他丢下棺木,晃去了庭院对面。

又一位演员进入了围绕他的死亡展开的大戏。

模型制作师哥林吉。

国王对模型一直很好奇。哪怕最穷苦的农夫也指望能有一群动物模型陪自己下葬,因为它们会在冥界变成真正的家畜。许多人在这个世界只拿一头瘦得跟铁架子差不多的母牛凑合,为的就是省下钱来购置一群纯种畜生带去下一个世界。贵族和国王自然是有全套装备的,包括模型马车、房子、大船以及一切体积太大或者不方便装进坟墓里的东西。一旦跨过冥河,它们就会变成货真价实的玩意儿。

国王皱起眉头。过去活着的时候他很清楚事实就是如此,一秒钟也没有怀疑过……

哥林吉的舌尖从嘴角探出头来,他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只迷你船桨,放在完全按比例缩小至八十分之一的三列桨船上。在他工作的这个角落,每个平面上都堆满了侏儒动物和用具,最为可观的那些则用绳子挂在天花板上。

从旁人的对话里,国王已经对哥林吉有了不少了解:他今年二十六岁,与母亲住在一起,总要忍受痤疮的冷酷攻势,每晚都在家制作模型。在他心灵的粗呢大衣深处隐藏着一个小小的愿望:希望有一天能找到个可爱的女孩,她会在他工作时为他递上熬胶的锅子,并且时刻准备着贡献自己的拇指,按住任何需要压力的地方,直到糨糊干透为止。

他听到了身后的喇叭声,也意识到大家都很激动,但却对此置若罔闻。最近到处都忙乱得很。根据他的经验,事情的起因总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人们从来分不清轻重缓急。他需要的几益司瓦内迪黏胶等了两个月才到手,可谁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他把镜片调整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然后又把一片舵桨插入沟槽里。

有人走到他身边站定。好吧,他正好需要人搭把手……

“你能把手指按在这里吗?”他眼睛也没抬,“只一小会儿,等糨糊粘牢了就行。”

气温陡降。哥林吉抬起头,眼前是张微笑的黄金面具,在它肩头则是迪奥斯的脸。色调向来是哥林吉的专业领域,据他判断,高阶祭司的脸色介于十三号(淡肉色)和三十七号(带光泽的落日紫)之间。

“做得很好。”特皮克道,“是什么东西?”

哥林吉朝他眨眨眼,又朝模型船眨巴眨巴眼睛。

“这是一艘喀哈里式河用三列桨船,八英尺长,带鱼尾状矛甲板和锤形船首。”他的嘴巴自动回答道。

他感到仅这一句似乎并不能满足人家的要求,于是继续为得体的答案搜肠刮肚。

“它有五百多个小部件。”他补充道,“甲板上的每一块木板都是独立的,瞧。”

“不可思议。”特皮克道,“好吧,我就不再耽误你的时间了。好好干。”

“船帆还能打开。”哥林吉道,“瞧,只需要拉动这根线……”

面具已经离开,迪奥斯的脸取而代之。他瞪了哥林吉一眼,表示这事儿不算完,然后匆忙追着国王去了。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的鬼魂也跟了上去。

特皮克的眼睛在面具背后转来转去。那边有个敞开的门道通向放置棺木的房间。他刚好能看到装普特蕾西的那口箱子,木块仍然垫在箱盖底下。

“咱们的父亲,陛下,是在这边哪。”迪奥斯道。他行动起来可以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

“哦,没错。”特皮克略一犹豫,终于还是抬脚走向那口放在搁凳上的大棺材。他低头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棺材盖上有张镀金的面孔,看起来与其他任何面具都差不多。

“真传神,陛下。”迪奥斯提示道。

“唔——没错。”特皮克说,“我想是的。他看上去确实高兴多了,要我说。”

“哈罗,我的孩子。”国王道。他知道没人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但还是喜欢对着他们讲话。这至少比自言自语要强。今后他有的是时间跟自己聊天。

“噢,天国的领袖啊,依我看这凸显了他最美好的特质。”首席雕刻师道。

“我看活像是个便秘的蜡娃娃。”

特皮克歪着脑袋。

“是的。”他犹犹豫豫地说,“是的,呃。干得漂亮。”

他半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之前的门道。

迪奥斯朝站在走廊两侧的卫兵点点头。

“请您原谅,陛下。”他彬彬有礼地说。

“唔?”

“卫兵现在准备继续搜查。”

“好。喔——”

迪奥斯冲向普特蕾西的棺材,左右各有卫兵压阵。他抓住盖子往上一掀:“瞧啊!咱们都找到了什么?”

迪尔和吉恩走上前来。两人一齐往里瞅。

“刨花。”迪尔道。

吉恩吸吸鼻子,“不过还挺好闻的。”

迪奥斯的手指在棺盖上敲敲打打,特皮克从没见过他这样一筹莫展的样子。他竟然还在棺材侧壁上敲了半天,显然是在寻找隐藏的机关。

高阶祭司小心翼翼地合上盖子,一脸茫然地望着特皮克。特皮克第一次为戴面具而高兴,幸亏有它为自己遮掩表情。

“她不在里头。”老国王说,“趁工人出去吃饭,她溜出去解决个人问题了。”

她肯定是爬出去了,特皮克告诉自己。她现在会在哪儿呢?迪奥斯仔细把房间看了个遍,身子像罗盘针一样前后晃荡着,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国王木乃伊的灵柩上。它很大,非常宽敞,也难怪他会想到它。

他三脚两步走到棺材前,一把掀开盖子。

“不必敲门。”国王满腹牢骚,“反正我哪儿也去不了。”

特皮克壮着胆子瞅了一眼,国王的木乃伊孤零零地躺在里头。

“你确定自己没什么不舒服吗,迪奥斯?”

“我很好,陛下。对这种人再小心也不为过,陛下。他们显然不在这儿,陛下。”

“你看起来似乎需要点儿新鲜空气。”特皮克一边责备自己多事,一边还是对迪奥斯表示关心。看到迪奥斯不知所措的样子谁都会惊叹不已,但同时也会有些不安,它让人下意识地担忧宇宙秩序的稳定性。

“是的,陛下。谢谢,陛下。”

“坐下休息会儿,我叫人给你拿杯水来。然后我们一起去视察金字塔工地。”

迪奥斯坐下了。

一声微弱而可怕的噪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四分五裂。

“他坐在了模型船上。”国王道,“这还是我头一回看见他干了逗乐的事儿。”


这座金字塔赋予了“硕大”一词全新的含义。它似乎扭曲了地面,仅靠重量就使周围的形态发生了改变;它又仿佛往胶皮上系了个铅球,沉甸甸地拽着整个王国。

特皮克知道这念头很可笑。这座金字塔固然很大,但比起山来它仍然小得可怜。

不过跟其他任何东西相比,它都显得非常、非常大。再说了,山本来就该大,宇宙对此习以为常。金字塔却是人造的东西,人造的东西不该大成这样。

它还很冷。午后的阳光如此炙热,但它侧壁的黑色大理石却闪着霜冻的白光。特皮克傻乎乎地伸出手去,结果把一层皮留在了金字塔表面。

“好冷!”

“它已经开始储存能量了,噢,河水的呼吸啊。”普塔克拉斯普汗流浃背,“这叫那啥来着,边缘效应?”

“我注意到你们把墓室的工程停了。”迪奥斯道。

“工人们……温度……边缘效应太危险……”普塔克拉斯普含糊道,“呃。”

特皮克的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

“怎么回事?”他问,“出了什么问题吗?”

“呃。”普塔克拉斯普道。

“你的进度大大超出了预期。做得非常好。”特皮克道,“这次工程你派足了人手。”

“呃。是的。只不过——”

远处传来工人干活时的声音,还有空气接触到金字塔表面的咝啦声,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寂静。

“只要放上压顶石就会好了。”最后金字塔修造师打破沉默,“等它能像其他金字塔一样喷溢就不会有问题。呃。”

他指指金银合金打造的压顶石。那东西就放在两张隔凳上,边长不过一英尺上下,小得令人吃惊。

“明天应该就能封顶了。”普塔克拉斯普道,“陛下仍然计划莅临封顶仪式吗?”他惴惴不安,紧紧抓住袍子边缘拧来拧去,“到时候会有饮料。”他结结巴巴地说,“还有一把银铲子您可以带回去。所有人都会高呼万岁,把帽子抛到天上。”

“当然要来。”迪奥斯道,“那将是极大的荣誉。”

“对我们来说也一样,国王陛下。”普塔克拉斯普忠心耿耿地说。

“我指的就是对你们。”高阶祭司道。他将目光转向金字塔底座和河岸之间的庭院,那里有一排排雕像与石柱,以各种方式纪念特皮西蒙国王的丰功伟绩。迪奥斯伸手一指。

“另外,你把那东西给我搬走。”

普塔克拉斯普闷闷不乐地摆出无辜的表情。

“我指的,”迪奥斯道,“是那座雕塑。”

“哦。啊。那个,我们以为一旦您看到它摆放到位,您瞧,有了合适的光线,再说鹫头神哈忒的确是非常的……”

“搬走。”迪奥斯道。

“就照您说的,尊敬的大人。”普塔克拉斯普可怜巴巴地说。他现在满脑门子官司,哈忒的问题简直微不足道,但不知怎么的,最近他觉得那雕像似乎在跟踪自己。

“你没有在工地上见过一个年轻女人吧,嗯?”迪奥斯问。

“工地上没女人,大人。”普塔克拉斯普道,“那是要倒大霉的。”

“她衣着还非常挑逗。”高阶祭司道。

“没有,没女人。”

“这里离王宫不远,你瞧,这边肯定有很多地方可以藏人。”迪奥斯锲而不舍。

普塔克拉斯普咽口唾沫。这他当然知道。他究竟吃错了什么药,竟然……

“我可以打包票,大人。”

迪奥斯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朝特皮克所在的方向转过身去。然而那里已经变成了特皮克曾经所在的方向。

修造师道:“请别让他跟任何人握手。”迪奥斯赶紧追着远方黄金的闪光去了。国王似乎仍然没有弄明白那个浅显的道理:人民最不想要的就是亲民的君主。工人纷纷躲闪,来不及闪开的都把手藏到了背后。

普塔克拉斯普孤零零地留在原地,他给自己扇了几下风,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回到帐篷的阴凉里。

在那里等他的是普塔克拉斯普·二甲、普塔克拉斯普·二甲、普塔克拉斯普·二甲和普塔克拉斯普·二甲。每次见到会计,普塔克拉斯普都觉得不安,四个会计一起出现更是糟糕透顶,尤其他们全都是同一个人。帐篷里还有三个普塔克拉斯普·二乙,另外两个待在工地上——当然到现在也可能已经是三个了。

他挥舞双手做安抚状。

“好吧,好吧。”他说,“今天又有什么麻烦了?”

一个二甲推过来一堆蜡板。

“父亲。”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像剃须刀一样锋利,在会计身上就表示他们接下来的话会出乎你的意料,而且代价十分昂贵,“你有没有听说过微积分这东西?”

“你说呢?”普塔克拉斯普瘫坐在凳子上。

“这是我为了计算工钱而发明的东西,父亲。”另一个二甲道。

“我还以为它叫代数。”

“代数上星期就不够用了。”第三个二甲道,“现在是微积分。我把自己多循环了四圈才弄出这东西来,另外还有三个我正在研究——”他瞥瞥自己的弟弟——“量子会计学。”

他父亲不胜其烦,“要它做什么用?”

“下星期用。”为首的会计盯着最上头的蜡板说,“举个例子吧,”他说,“你知道画壁画的厄图尔吗?”

“他怎么了?”

“他——也就是说他们——要求我们支付两年的薪水。”

“哦。”

“他们说那是星期二干的活儿,因为时间具有不规则性,据他们说是这样。”

“他们这么说的?”普塔克拉斯普问。

“他们学得很快,实在不可思议。”一个会计对几个准宇宙建筑设计师怒目而视。

普塔克拉斯普迟疑道:“他们一共多少人在干活?”

“我们怎么知道?我们所知道的有五十三个。可后来他就进入了临界状态。反正我们的确经常看见他。”两个二甲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这动作出现在任何跟银钱打交道的人身上都是凶兆。

“问题在于,”其中一个二甲接着往下说,“最初的工作热情消退以后,很多工人都私自把自己循环,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待在家里,再派自己去干活。”

“这也太可笑了。”普塔克拉斯普无力地抗议道,“他们并不是不同的人,他们只是在使唤自己。”

“事实固然如此,父亲,但却不能对任何人有所触动。”二甲道,“二十岁就把自己喝成一摊烂泥的人,是不会因为担心一个陌生人要在四十岁时死于肝硬化而戒酒的。”

帐篷里一阵沉默,大家都在努力领会。

普塔克拉斯普犹犹豫豫地问:“陌生人?”

“我指的是他自己,二十年后的他。”二甲斥道,“这是哲学。”他又添上一句。

“昨天有个石匠把自己揍了一顿,”一个二乙闷闷不乐地说,“为的是跟他自己争自己的老婆。现在他快疯了,因为他不知道那究竟是自己的早期版本还是他尚未经历的未来自己。他怕他会来偷袭他。这还不是最糟的呢。爸爸,我们付着四万人的工钱,而我们只雇了两千。”

“你们是想说咱们快破产了。”普塔克拉斯普道,“这我也知道。全怪我。可我只是想给你们留下点儿什么,你们明白的,可我没料到会是这样。开始的时候一切都显得那么容易。”

一个二甲清清嗓子。

“那个嘛……唔……其实也没那么糟。”他小声说。

“什么意思?”

会计放了一打铜币在桌上。

“那个,呃,”他说,“你瞧,呃,我想到一个点子,既然时间这么变来变去,那可以循环的就不仅是人,呃,你瞧,看见这些硬币了吗?”

有一枚硬币消失了。

他的一个兄弟道,“这些都是同一枚硬币,对吧?”

“唔,没错。”那个二甲显得很难为情,因为对他来说,银钱的流通无比神圣,对它动手脚完全违背了他个人的宗教信仰,“同一枚硬币,每个间隔五分钟。”

“你用这把戏付工钱?”普塔克拉斯普没精打采地问。

“这不是什么把戏!我给了他们钱的。”二甲一本正经地说,“至于之后钱会变成什么样那就不该我负责了,不是吗?”

“这事儿我看悬。”他父亲道。

“别担心,最后肯定都能对上账。”一个二甲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人人如此。”

“没错,我怕的就是这个。”普塔克拉斯普道。

“这不过是处理银钱的一种方式。”他的另一个儿子说,“多半还属于量子什么的。”

“哦,那敢情好。”普塔克拉斯普虚弱地说。

“别担心,咱们今晚就封顶。”一个二乙道,“等它把能量释放掉咱们就都能松口气了。”

“我已经告诉国王说明天封顶。”

所有的二乙同时煞白了脸。尽管天气热得要命,帐篷里却突然显得寒气逼人。

“今晚,父亲。”其中一个说,“你肯定指的是今晚吧?”

“明天。”普塔克拉斯普坚定地说,“我已经准备好了凉棚,还有人抛洒莲花。到时候会有乐队演奏,锣鼓、喇叭、铜钱,然后还有讲话和茶点。咱们一直都是这么干的,得吸引新顾客。他们喜欢到处看看。”

“父亲,你明明看见它是怎么吸收……还有那些霜冻……”

“让它吸收去。我们普塔克拉斯普可不会随随便便给金字塔封顶,这又不是给花园修围墙。我们不会像那啥一样在夜里偷偷摸摸地干。大家都盼着举行仪式呢。”

“可是……”

“我不想听。你们那些稀奇古怪的新东西我听够了。明天。铜匾牌、天鹅绒幕布,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好了。”

一个二甲耸耸肩,“跟他争没用。”他说,“我来自三小时之后。我还记得这场讨论。咱们别想改变他的主意。”

“我来自两小时之后。”他的一个克隆人道,“我还记得你说的这句话呢。”

在帐篷背后,金字塔不断聚集时间,发出咝咝的声响。


金字塔的力量并没有什么神秘之处。

金字塔是时间流里的大坝,形状和朝向都必须正确,还需要正确接入相应的准宇宙量度,这样一来,大量石块的时间潜能就能使一小块地方的时间发生加速或逆转,这跟液压油缸可以倒着抽水是一个原理。

金字塔最初的建造者都是遥远过去的古人,而古人自然是充满智慧的,上面所讲的道理他们一清二楚。正确修建金字塔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在中心墓穴制造绝对的零时间,如此一来,濒死的国王就能永远活下去——至少不会真的死掉。本该流逝的时间被储存在金字塔里,每二十四小时通过喷溢释放一次。

漫长的岁月过去,人们渐渐忘了这些事儿,以为要想得到之前提到的效果只需要1. 举行仪式;2. 把人腌一遍;3. 把他们的内脏装进罐子里。

这种做法是很少能成事的。

调试金字塔的艺术就这样失传了,所有的知识只剩下几条被曲解的规则和一点模模糊糊的回忆。古人很有智慧,绝不建造巨型金字塔。大金字塔可能引发非常古怪的事件,与它们相比,时间的起伏简直不值一提。

顺便说一句,时下流行的观点并不正确。金字塔不会磨利剃须刀,它们只会把剃须刀带回还没有用钝的时候。这多半跟量子有什么关系。


特皮克躺在岩层一样的床上,全神贯注地竖起耳朵。

门外有两名卫兵,露台外头也有两个,另外——他不由得为迪奥斯的远见卓识而叹服——房顶上还有一个。他能听到他们努力保持安静的声音。

他没有抗议的立场。假如宫殿里有一身黑衣的歹徒出没,那么自然要对国王陛下加强保护。这是无可辩驳的逻辑。

他从坚硬的床垫上滑到地上,踏着暮色轻手轻脚地走向房间角落里猫头神巴斯特的雕像。他拧掉巴斯特的脑袋,掏出自己的刺客服飞快地穿上,心中暗暗诅咒屋里竟没有镜子。等一切就绪,他悄悄走到一根柱子背后潜伏起来。

他觉得,唯一的难题就是要避免笑出声来。在蒂杰里贝比当兵并不是什么高风险的职业。国内从没出现过哪怕一丝一毫暴动的迹象,而两个邻居又都很强横,瞬间就能把王国击溃,因此也就没必要专门挑选热血、好战的武士来保卫国家。事实上,祭司阶层最忌讳的就是热心的士兵。没仗可打的热心士兵很快就会觉得无聊,然后脑子里就会冒出各种危险的念头,比方说假如换自己来统治国家一定比祭司强得多之类。

结果这份工作吸引的都是些可靠的大块头,那种一动不动站上几个钟头也不会觉得无聊的人。他们的体格壮得像牛,还拥有与之相应的智力水平,此外对膀胱的控制力也是重要因素。

他走上露台。

特皮克早已学会如何避免偷偷摸摸地行动。数百万年来,人类一直被懂得偷偷摸摸行动的猛兽当作盘中餐,因此对偷偷摸摸的举动非常敏感。单单不发出声响也是不够的,因为不断移动的小块静寂总会招来注意。真正的诀窍在于带着一种安宁的自信滑过黑夜,就像空气那样。

有个卫兵就站在门外。特皮克从他身旁飘过,小心翼翼地爬到墙上。墙壁上刻着描绘历代君王胜利场景的浮雕,图案极其繁复,特皮克可以把自己的家族当做垫脚石。

从沙漠中吹来一股微风,与此同时,他的双腿也跨过了墙头。他静静地从房顶上走过,脚下仍然烫得很。空气里有刚刚煮过饭的味道,还带着一丝香料的气味。

这感觉可真奇怪:偷偷走在你自己宫殿的屋顶、努力避开你自己的卫兵,开展一次与你自己的命令直接相悖的行动,如果被逮住你还得下令把自己扔给神圣的鳄鱼——毕竟他已经吩咐过了,假如抓住他一定要严惩不贷。

不知怎的,这似乎让他更加兴奋起来。

在房顶上他拥有一定的自由,这是河谷地区国王所仅有的自由。特皮克意识到,在这方面就连三角洲的佃农也比自己强——尽管他内心那一小块富于煽动性、缺乏国王气质的部分会说:没错,随心所欲感染任何疾病的自由,想饿多久就饿多久的自由,死于不长眼的可怕疟疾的自由。但这的确也是自由不是?

黑夜巨大的寂静中传来一丝动静,把他吸引到房顶临河的一侧。蒂杰河在月光下伸展,宽阔的河面泛着油腻的光。

河道中央有条小船,正从对岸的墓场往回划。特皮克一眼看出持桨的是谁,对方的秃头折射着金字塔的溢光。

总有一天,特皮克暗想,总有一天我会跟踪他,看他在那边究竟搞些什么名堂。

当然,我会等到他白天过去的时候。

日光下的墓场不过是有些阴森,就好像整个宇宙都提早关门歇业似的。他甚至去那里探过险。无论河对岸活生生的那一侧天气如何,墓场一侧的大街小巷总是灰蒙蒙、死气沉沉。那里还总有种令人窒息的感觉,不过这大概没什么可奇怪的。从原则上讲,刺客对黑夜总是持肯定态度,然而墓场完全是另一种东西。或者更准确地说,它是同一种东西,只不过强烈得多。除此之外,这也是整个碟形世界里唯一一个刺客找不到活干的地方。

他找到通向木乃伊制作室庭院的天井。片刻之后他轻轻落地,溜进了存放棺木的房间。

“哈啰,孩子。”

特皮克掀开普特蕾西藏身的棺材,里头依然空空如也。

“她在靠里头的一具棺材里。”国王道,“你向来没什么方向感。”

王宫很大,哪怕大白天特皮克也不大能找准方向。如果得在一片漆黑中找人,成功的概率能有多高?

“这是家族遗传,你知道。你祖父更糟,他得叫人把左和右画在自己的鞋面上。幸好这方面你随了你母亲。”

真奇怪。她开口时不是说话,而是喋喋不休。她脑子里似乎存不下任何念头,最简单的想法也待不过十秒钟。就好像大脑直接与嘴巴相连,每当有什么想法进入脑袋,她就要把它讲出来。特皮克在安科的晚会上遇到过不少文雅的小姐,她们喜欢招待年轻的刺客,奉上昂贵而精美的食物,谈论敏感而重要的政治问题,她们的眼睛会像金刚砂一样闪闪发亮,嘴唇也随着一次次开合越来越湿润……与她们相比,她脑子里简直空空如也,就像是、像是,唔,某种非常空的东西。然而他却发现自己不顾一切地想要找到她。与她在一起太轻松了,这种轻松就像是毒品一样令他上瘾。而她的胸部与这些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你能回来找她我很高兴。”国王心不在焉地说,“她是你妹妹,你知道。同父异母的妹妹,我是说。有时候我真后悔没有娶她母亲,不过你瞧,她没有皇家血统。那女人非常聪明,我指她母亲。”

特皮克全神贯注地聆听四周的动静。又来了:微弱的呼吸声,要不是夜的寂静如此深沉,他绝对无法听到那声音。特皮克摸索着往屋里走,他又听了一会儿,然后掀开一口棺材。

普特蕾西蜷在棺底,头枕着胳膊睡得正香。

他小心翼翼地将棺材盖靠墙放好,然后碰碰她的头发。她在梦中嘀咕两句,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又不动了。

“呃,我觉得你最好醒过来。”他悄声说。

她再次改变睡姿,然后嘟囔了句什么,听着好像是:“哇嘶忒孚嘎。”

特皮克犹豫不决。无论刺客学校的老师还是迪奥斯都没教过他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他知道至少有七十种方法可以杀死睡梦中的人,但如果要先把对方叫醒,他就束手无策了。

他找了块最不令人尴尬的皮肤戳下去。她睁开眼睛。

“哦。”她说,“是你。”说着她打个哈欠。

“我来带你走。”特皮克道,“你已经睡了一整天了。”

“我听到有人说话。”她伸起懒腰来,特皮克赶紧转开眼睛,“是那个祭司,脸好像秃顶老鹰的那一个。他可怕极了。”

“他确实挺可怕的,不是吗?”特皮克附和道。终于有人敢这么说了,他听了这话大感欣慰。

“所以我就没作声。然后还有国王,那个新国王。”

“噢。他也下这儿来了,唔?”特皮克虚弱地说。她声音里的怨气仿佛一把四号穿刺刀直插他的心脏。

“姑娘们都说他怪得很。”他帮她爬出棺材的时候,她又接着说,“你可以碰我,没关系的,你知道,我不是瓷娃娃。”

特皮克扶着她的胳膊,只觉自己急需洗个冷水澡,再绕着房顶跑上几圈。

“你是刺客,对吧?”她继续道,“你走了以后我才想起来。外国来的刺客。瞧你那一身黑。你是来刺杀国王的吗?”

“要真能杀了他就好了。”特皮克道,“他越来越让我厌烦了。听着,你能把脚镯取下来吗?”

“为什么?”

“走路的时候它们声音太大了。”就连普特蕾西的耳环也是叮叮当当的,她一晃脑袋,它们就好像变成了整点时的座钟。

“我不愿意。”她说,“没它们我总觉得自己衣冠不整似的。”

“有了它们你的衣冠也整不到哪儿去。”特皮克嘶嘶地说,“拜托!”

“她会弹扬琴。”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的鬼魂自顾自地说,“不过弹得不怎么好。《给细指头弹的小曲儿》她才学到第五页。”

特皮克蹑手蹑脚地走到通往木乃伊制作室的走廊上,凝神听了半晌。寂静统治着整座宫殿,唯一的声响来自他身后:普特蕾西沉重的呼吸,还有不时摘下首饰的叮当声。他又蹑手蹑脚地回到她身边。

“请你快点儿。”他说,“我们时间不……”普特蕾西在哭。

“呃。”特皮克道,“呃。”

“有些是奶奶送我的礼物。”普特蕾西抽抽搭搭地说,“还有些是老国王给我的。这对耳环在我家一代代传了好长好长时间。要是换了你你会乐意吗?”

“你知道,珠宝对她来说不仅是佩戴在身上的首饰。”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的鬼魂说,“它们也是她这个人的一部分。”说完这话他又自言自语道:这多半算得上是深刻的洞见呢,为什么死了以后思考起来会比活着的时候容易那么多呢?

“我不戴首饰。”特皮克道。

“你带了那么多匕首什么的。”

“那个嘛,是工作需要。”

“所以说嘛。”

“听着,你不必丢下它们,你可以把它们放在我的袋子里。”他说,“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拜托!”

“再见了。”鬼魂满脸忧伤,目送两人溜进庭院里。他飘回自己的尸体身边,跟这东西做伴实在没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