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马王庙

冬去春至,声势浩大的强风开始从西北方吹过来,这是牧民口中的风季。它把天空的流云撕成一条一条的柳絮,裹挟着划过雪原的天空,像牧人驱赶着一群惊慌的羊羔。

寒风变为冷风,冷风又变为凉风。覆在草地上那厚厚的冰雪,终于化为潺潺的流水,它冲开冻硬的地表,渗入土壤的每一处空隙,滋润着每一粒正在积蓄力量的草种。冬季潜伏下去的力量,即将再一次舒展开来。

蛰伏了一冬的赤峰居民迫不及待地再次来到诺亚动物园。他们在冬夜里做了太多关于动物们的梦,万福和虎贲一次又一次在漫长的冬夜进入赤峰人的梦境,再也不会离开。现在他们亟须为这些梦寻找一个现实的落脚之地。

这次她来,正是为了落实改名事宜,想不到正赶上这个奇特的野餐会。

不过胖方丈没恼火,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环顾四周,笑眯眯地说:“哎呀,抢酒的来了。”

野餐的地点设在蟒蛇馆旁边的槐树下,守园人、教士和小满都应邀而来。慧园把席子铺开,四角用石子压好,然后把酒肉一一摆上。胖方丈抓着酒瓶,又旧事重谈,邀请守园人去马王庙里坐坐,这个要求自然又被拒绝了。

守园人狼吞虎咽地吃完自己的那一份肉,起身离去,扛着铁锹继续干活。萨仁乌云饶有兴趣地问教士:“他既然挂起十字架,是否意味着已经接受了洗礼?”柯罗威教士暧昧地回答道:“他和主之间,还有许多话没说完。”

如果教士听到这种说辞,一定会哭笑不得。

这张照片是萨仁乌云拍的,她在去年冬天弄到一台相机,在赤峰州提完货,先跑到诺亚动物园给柯罗威教士试拍了几张。她回到喀喇沁之后,自己动手冲洗,不小心意外曝光,仅仅保留下来这么一张。

“你为什么要来赤峰?为什么要在草原建起一个动物园?”一个恢宏缥缈的声音在天空的穹顶和教士脑内响起。教士对这个声音不陌生,从决定来塞北开始,这声音就一直在问他。在京城灯市口的教堂里,在承德的武烈河水中,在塞罕坝的垭口上,在红山脚下的沙地旁,在沙格德尔的歌声中,在萨仁乌云的舞姿里,在小满模仿动物的叫声中……问题一次又一次浮现,柯罗威教士一直在努力地探索答案。究竟是信仰?是好奇心?还是单纯为了营造一个玄妙的意象并把它嵌入到一个古老的梦里?

“你想要看看真正的草原吗?”萨仁乌云轻声对守园人说,向他伸出手去。小满听懂了这句话,手腕不由得一抖,他曾经体验过一回去塔木地狱的感受,那死亡的阴冷气息令人毛骨悚然,他可不想再一次堕入那魂灵的深渊。

疲惫不堪的柯罗威教士背靠着布道堂的大门,就这么睡着了。他的表情轻松,唇边还带着微笑。在远处的守园人收起铁锹,抖落肩上的沙尘,一言不发地回到蟒蛇的馆舍。

守园人的手指抽动了一下,仍旧抓紧刀柄。萨仁乌云伸出手指蘸了一点酒水,然后点到了他的额头,留下一圈小小的酒渍。这是白萨满的一种仪式,会保留住死者的魂魄,同时又是一种诅咒,受到束缚的魂魄将很难再进入轮回,只能永远停留在这里。

“不舒服,不舒服,煞气太重,多待一会儿我非被他吃了不可。”他心有余悸地说道。

虽然公理会没有“绝罚”的手段,但这封信的严重性也差不多。

教士的眼神向前延伸,追着月光望向远方。那一夜的草原,他已经没有任何记忆,但他知道自己一定是陷入蒙昧空灵的状态,需要引导才能找到应许之地,找到萨仁乌云。现在的柯罗威教士,不必再次陷入那种状态,亦不需要刻意去引导,因为他已经足够强大,已经找到了内心最渴望的答案。

这个荒诞不经的谣言流传很广。每个听到的人都哈哈大笑,说怎么可能,可每个人一转身,脸色都变得有些严肃。去动物园的人更多了,他们除了看动物,就是远远地对着守园人指指点点。不过没人敢凑近与他攀谈,万一这妖怪凶性大发,把自己吞下去就麻烦了。

在长警那里,牧民神色紧张地解释说,这个庙的结构有点儿像是狼窝子。草原狼这种动物特别狡猾,它们的窝不是直统统的一个大洞,窝口特别狭窄,一进去,里面一定会有个大拐角。这样外头不知里面虚实,枪和弓箭走直线打不到,烟也不好走,谁想爬进去,狼就守在拐弯的地方,吭哧就是一口。有句俗话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说的就是这件事。狼窝太窄,大人进不去,只能让小孩子往里爬,小孩子一爬过那拐角,外头的人就看不见了,生死全凭孩子运气。

麻烦就在这里。

邮差把一个浅黄色的信封交到教士的手里,上面的地址明白无误地显示来自于总堂。教士敛起笑容,就站在动物园拱门之下拆开,仔细地阅读了一遍。小满和守园人站在他的两侧,他们一个不能说话,另一个不愿说话,但两个人都注意到,教士的手腕在微微颤抖。从红山山峰之间投来的夕阳给他引以为豪的大胡子抹上一层颓光。

这回胖方丈没办法再推脱,只得同意。没过几日,金座便做得了,是个莲花台的形状,彩绘雕边,外面还镀了一层金粉,很是精致。

很快教士看到远处一匹白色骏马飞驰而至。马上的姑娘,正是萨仁乌云。

这次的威胁不同于之前。这是一封哀的美敦书(最后通牒),它态度明确、强硬,不容任何含糊。

于是赤峰街巷间很快出现了一则谣言,说动物园缺少一位护法,所以教士运起洋教的法力,把大蛇变成了守园人。它白天干活,晚上现出原形回屋休息。有人问,万福和虎贲是大菩萨的坐骑,怎么还需要护法?旁人会耐心地解释说,万福负责慈悲,虎贲负责智慧明悟,那斩却邪魔的护法之任就由这位金刚来完成,这就叫三位一体。

“来不及了。”守园人淡淡地道,他伸出手掌按在小满孱弱的肩膀上。小满睁大了眼睛,一半是因为疼痛,一半是因为他第一次听到守园人说出这么长的句子。

在中国,很多教士会采取一些不名誉的手段强行拉人入教,他们觉得这是正当的。但柯罗威教士坚决反对这种方式,对此嗤之以鼻。因此在赤峰的诺亚动物园里,柯罗威教士没有急于劝诱那些在布道堂听讲的游客们入教,而是一遍一遍地讲述神创造天地的奇妙,诺亚、摩西、亚伯拉罕的行迹,弥赛亚与使徒们的作为。柯罗威教士的口才不赖,中文又很熟练,每次宣讲效果都不错,很受游客们欢迎。他们还会问出五花八门的问题,教士耐心地一一解答。他相信,疑问至少代表他们已经开始思考,这是通向信仰的第一步。

这封电报在归档的时候,被杜知州的幕僚看到。他随手抄了一份,转交给了与之来往密切的楞色寺老喇嘛。

总堂发出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要求他必须在夏天之前把动物园处理掉,回归到宣扬主的正确道路上来。否则,他们将撤销柯罗威教士在赤峰地区的传教权,并把他留下来的声明公之于众,剥夺他在差会的成员资格。

同伴们多留了一份心思,开始暗暗观察。他们注意到,这个神秘的守园人很少接近动物,也不与小满或教士交谈,无论喂食、垫路,还是打扫、巡视,他都是独来独往。到了晚上,教士回到卧室睡觉,小满跑去找大象,守园人居然留在蟒蛇馆里,似乎只有在那个阴森的地方他才甘之如饴。

不同的答案在教士的思绪中飞速旋转。布道堂前的一盏幽幽油灯似乎感应到了祈祷者的心意涌动,火苗为之跳跃不已。这间布道堂前后有六扇窗户,窗上镶嵌着细碎的彩绘玻璃。这些玻璃都是柯罗威教士从圣心会教堂的废墟里捡回来的,它们碎得太厉害,没办法拼回原来的花纹或人物,教士只能尽量挑选还算完整的碎片,把它们凑成六块玻璃。色块之间随机搭配,人像器物之间任意组合,全无规律的拼接让布道堂的花窗纹饰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驳杂效果。

消息传出去,整个赤峰城全都轰动了。所有人都没想到,那些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和尚居然藏着这样的勾当。一想到自己经常去上香叩拜的泥像里头,藏着两双直勾勾的死眼,就觉得浑身发毛。若不是那个锡林郭勒的牧民揭穿,恐怕大家都被蒙在鼓里。他们为什么把狼的干尸藏在泥像里?没人说得清楚,总之必是邪教无疑!

赤峰州的监狱是一座灰暗如坟墓的建筑,在这里看不到半点儿令人欢欣的色调。柯罗威教士手里紧捏着十字架,在狭窄的通道里跟随一个不耐烦的狱卒走了很久,终于来到了最深处的监牢。这里好似狼窟的最深处,斑驳的墙壁上有暗红色的印记,腐烂的稻草席子散发着腥臭,空气中沉滞着死者的最后一口呼吸。

他们还惊讶地发现,那个从来不理睬外人的小满,居然对这个守园人很亲近,不是对同伴或长辈的那种亲近,而是对待动物的那种亲近。

可这锋芒稍现即逝,胖方丈把手缩了回去:“哎,反了,反了。早知道不应该劝你搬来马王庙,应该我们搬进动物园才是,哎——那可真是个好地方。”

官方很快贴出告示,说这些和尚都是东北跑过来的胡子,身上背了人命,所以在赤峰隐姓埋名,如今已归案,不日将明正典刑云云。但赤峰城中还流传着另外一个说法:那几个和尚都是草原狼变的,所以他们要把自己的父母供奉起来,挤占马王爷的香火。

经历了金丹道之乱的赤峰,对这种事情十分敏感,顿时群议汹汹,要求严办。

教士没有跟朋友们说,这件事远比他们想象的要麻烦。

换座仪式那天,会办和一干缙绅耆老都去了。工匠们把莲花台放好,再把土地大仙的塑像往上抬。这一抬不好,出事了。莲花金座看着是个平底,其实边缘的莲花瓣大小不一,容易晃荡,上头再加上泥像那么重的东西,一下子重心不稳,哗啦摔到了地上。

萨仁乌云忽然想到了什么,略带好奇地问道:“也就是说,你到现在还没找到受洗的信徒?”柯罗威教士抬起头,微微露出一丝苦笑,这的确是件让人头疼的事。

这些游客来到园子,欣喜地发现,那些动物一只都没有少,它们全都幸运地熬过了塞北的第一个冬天。同时他们还发现,除了小满之外,动物园居然又多了一个守园人。

可惜在这个季节,草原上大大小小的路面都变得高低不平、松软泥泞,就连诺亚动物园内的小路也未能幸免。原本白洁干净的雪水沦为污泥,一脚踩下去,会溅起大片大片的泥浆。

他们从神学和经济的角度都愤愤不平。试想一下,如果这些野兽能够放在楞色寺的话,将会对信徒产生多大的影响?楞色寺一跃成为东蒙最显赫的寺庙都有可能。

萨仁乌云翻身下马,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她从胖方丈手里把半瓶马奶酒抢过来,也喝了一口,脸上霎时浮现出两团红晕。在酒精刺激下,白萨满的末裔变得特别兴奋。她站起身来,在席上转着圈跳起舞来,还放开嗓门高唱,引得远处的百灵、喜鹊也欢声鸣叫。

午夜已至,柯罗威教士从地板上缓缓站起来,吹灭油灯,走出布道堂。此时四周万籁俱寂,只有红山发出呜呜的吼声,那是来自草原的阵阵大风。过不多时,大风吹开夜幕上空的云,银月又一次露出圆容,奶水般的液状光芒滴下来,流泻入远处的英金河,再从那条不算太宽的水渠流入动物园的水池。一条银白色的丝带,就这样把天空和这座动物园连缀在了一起。

面对最后一位白萨满的邀请,守园人只是冷冷地开口道:“不必了,我是从那里回来的。”

胖方丈本来正埋头吃喝,听到这句话,哈了一声,用袖子擦了擦满嘴的油渍:“明白了,明白了,原来是应在了这里!”慧园听到这句话,面色一凛,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胖方丈却没有往下说,低下头继续大嚼特嚼。

柯罗威教士不好挪开身体,只好略带尴尬地问她,是否知道沙格德尔在哪里。萨仁乌云看了一眼在旁边啃着肉骨头的守园人,妩媚一笑:“他在哪里并不重要,反正春天的风会把他的歌声带到四面八方。再者说,他的信使不是已经在这里了吗?”

“哦,那个白萨满的末裔。”老喇嘛不屑地摇摇头。他知道萨仁乌云,那家伙代表的是行将消亡的古老力量,不足为惧。即使有王爷撑腰,也做不了什么。

慧园只是跪下不动。胖方丈无可奈何,只得把他推开,对教士道:“我这个徒弟什么都好,就是执念太强,不是修佛的料,还是带在身边放心些,长老你还是请回吧。”

草原上狼害多,这个锡林郭勒盟的牧民打狼打多了,熟悉它们的习性,所以一看这个马王庙进门居然还拐大弯,跟狼窝似的,立刻就觉得熟悉。长警听了,觉得此事实在古怪,赶紧把这事汇报给警务公所的会办。

但这一次,教士没有精神崩溃,因为这一夜并非在草原上,而是身处诺亚动物园之中。它是那一夜的月华所化,是一面坚强的护盾,堪与万军相敌。

如果撤销传教权,诺亚动物园的存在将失去合法性,赤峰州衙门可以随时将其关闭。而公布柯罗威教士留在差会的声明,将会让他本人声名狼藉。从此以后,他将与公理会中国差会没有任何关系,也得不到任何帮助与祝福。他只剩自己一个人,变成一个徜徉在荒僻边疆的孤魂野鬼,自绝于整个公理会体系。

赤峰人不怎么敬畏马王庙的和尚,见他们出来了,自有人凑过去问两位师父跟守园人都谈了些什么,他到底是什么变的。胖方丈嚼着肘子肉,笑眯眯地说了一句话:“他与我有师徒之缘,却不入庙门;无应劫之命,却自承业障!且看!且看!”说完扬长而去,留下一群迷惑不解的路人。

谈了半天,两个和尚这才离去。就在胖方丈转身之时,守园人突然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伸出两只手,从后面搭在了胖方丈的双肩上。胖方丈猝然回头,脖子完全转过来,胖胖的眼睑褶皱之间亮起极其犀利的光芒。守园人很快把手缩回来,胖方丈哈哈大笑,高声诵了一声佛号,叫上自己的徒弟离开了动物园。

这是教士所能想到最可怕的一件事,甚至比死亡还严重。

此时油灯光亮大盛,光芒透过这六块彩色玻璃,向外面的世界折射出炫目五彩,在幽暗的园子里格外醒目。教士依然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可脑中的思索却越发剧烈。油灯的火苗跃动越来越大,透出去的光线旋转得越来越快。快接近午夜时分,所有的答案和念头都旋转成了一片无法分辨色彩的光团。

柯罗威教士莫名其妙,安抚了小满几句,很快就走开了。小满沮丧地靠在笼子旁边,不知该如何表达才好。忽然他感觉前方的阳光被一道影子遮住,一抬头,看到守园人走了过来。这个人肩扛铁锹,神色阴冷,目光锐利,似乎能读懂小满脸上的焦虑从何而来。

十天之后,胖方丈和慧园又一次来到动物园,他们带来两瓶马奶酒和五斤张记柴沟熏肉,还有一张芦苇席子。慧园说动物园开业之后,还没有正式来道贺过,这次算是补请。教士知道他们其实是对守园人有兴趣,但并没说破。他还欠他们一个人情。

楞色寺在东蒙地区的地位有点儿尴尬,有了赤峰这个地方之后,它才建起来。年轻对人来说是件美好的事,对寺庙来说却不好。这里没有活佛,喇嘛们还没来得及取得权威地位,信徒们宁可走很远的路去林东的召庙或者经棚的庆宁寺。

总堂与柯罗威教士通了几次信,教士每次都洋洋洒洒地写上十几页信纸,从神学、哲学和中国现实的角度予以阐释,希望能得到理解,但对方的态度一次比一次强硬。这就是为什么当萨仁乌云说起这个话题时,教士会报以苦笑。

除了小满之外,只有两个人不怕他——马王庙的胖方丈和慧园和尚。

开春的某一天,他们也出现在动物园里,而且有人看到他们与守园人交谈。这三个人站在阴影之中,表情不一。胖方丈一直吧唧吧唧地吃着东西,两腿的肥肉不停颤动,慧园替师父提着食物篮子。经过一个冬天,他的脸也胖了两圈,越来越像师父的脸型。跟他们相比,守园人简直瘦得像一根长长的竹竿。

胖方丈哈哈大笑,笑得肉屑从牙缝里掉出来。他停顿了一下,把慧园推了出去:“如果长老你非要还这个人情,那就麻烦长老把这小子收留了吧,他跟我们毕竟不一样。”

老喇嘛如获至宝,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可是幕僚同时警告说,想利用柯罗威教士的身份做文章是不可行的,因为在诺亚动物园的背后,还有一位喀喇沁王爷的侄女。

赤峰州抓这些和尚的罪名是当过胡子,而慧园是金丹道之后才进入马王庙的,他应该罪不至死。教士还未点头,慧园却陡然激动起来。他抓住胖方丈的衣角苦苦哀求,拒绝离开。胖方丈摸摸他的脑袋,叹了口气:“痴人,你原来的师父岂不就在那里?”

柯罗威教士读完这封信,把它折叠好塞回信封,微微吐出一口浑浊的呼气。他抬起头,看到最后一抹余晖从拱门的孤星上悄然褪去,它顿时黯淡下来,轮廓逐渐变得模糊,很快就隐没在夜幕之中。

这个守园人身材高大,几乎不怎么说话。他永远用一顶破旧的宽沿毡帽遮住面孔,胸口挂着一个松木制的十字架,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大家都猜测,这大概是哪个没过年关的破产佃农,被迫投身到动物园当奴仆。

两个和尚似乎在劝说守园人做什么事情,双手不时摆出一个邀请的姿势,后者却不住摇头。他们大概谈了半天左右,胖方丈摘下自己的佛珠,要给守园人戴上,守园人倒退一步,避开了这个动作。这时穿着黑袍的教士出现了,他没有对和尚的行为表示不满,反而安静地站在旁边,听之任之,似乎完全让守园人自己决定。

大约转悠了十来分钟,牧民就出来了,他对同伴说:“这庙的布局很蹊跷,进门以后是一堵封天截地的砖墙,只在右边留了一个狭窄的入口,得绕进去才能进入正殿前的院子里。”同伴乐了,说:“你不放羊,改当风水先生了?”牧民摇摇头,说:“还是去找长警唠唠吧。”

守园人一动不动。可萨仁乌云注意到他的手暗暗抓住了割肉用的小刀子,随时准备发起突袭。她嫣然一笑:“沙格德尔让我给你带一点儿东西来,他说你会喜欢。”

不过狂风也罢,泥浆也罢,都不能阻挡喷涌而出的热情。居民们迫切想要去动物园,去印证自己在冬季长夜里的那些梦。

有一个好奇心旺盛的小混混凑过去,想跟这个守园人攀谈,可很快就脸色煞白地回来了。同伴们问他怎么回事,他连连摆手,说那家伙身上带着股阴冷气息,还隐隐有股血腥味,那种感觉就像是钻进蟒蛇馆里跟那条蛇四目相对。

萨仁乌云说:“你需要信徒吗?”柯罗威教士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造假这种事,没有任何意义,他不希望自己的信仰蒙上灰尘。肥方丈嘟哝了一句:“早说让你来马王庙里。”教士咳了一声,和尚低下头去,继续吃。

一位从锡林郭勒来的年轻牧民随着同伴进入赤峰城,他先办好了自己家的事情,然后扛着两个褡裢袋,又去看了诺亚动物园。他惊叹于万福的雄壮和虎贲的凶猛,又在虎纹马吉祥——现在已经改名叫巴特了——面前伫立良久,羡慕不已。

教士没有回去居所,而是把自己关在布道堂里,跪倒在十字架前,虔诚地祷告起来,一遍又一遍向天主和自己诉说。他知道,不同于冬天宽恕荣三点,可以找别人来代替自己做抉择。这次的决定,只能由他自己完成。

没过几天,在即将对马王庙和尚行刑的前夜,赤峰州的监狱突然离奇地闹起了火灾。在漫天的火光之中,有人看到守园人和那群和尚一起冲出了监狱,穿过州里错综复杂的大街小巷,径直奔向草原。

事就这样成了。

不止一个赤峰人对教士说道,当他们疲惫、焦虑甚至悲伤时,就会跑来动物园里待上一阵。要知道,诺亚动物园里的每一只动物都是草原上没有的,它们古怪奇异的模样营造起一种不同于草原的异域气氛,不断提醒着游客们:你已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与熟悉的外界相隔绝,你可以袒露隐秘,敞开心扉,并且随时醒来——这岂不正是梦的定义吗?

小满伸手指向锡林郭勒的那位牧民,他正朝着动物园的出口方向走去。守园人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杀意滔天,可还未等他握紧手中的铁锹,牧民的身影已经穿过拱门,在孤星旁边的拐角消失了。

柯罗威教士在美国时,秉持着一个不太正统的观念:他乐于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把大家吸引进教堂,激发他们的兴趣,但不必急于去洗礼和领取圣餐。个人的信仰应该是一个水到渠成的演变过程,而不是像上门推销割草机一样,只追求瞩目的数字结果。在柯罗威教士看来,让一群蒙昧之人对神产生兴趣,比诞生一个虔诚的圣徒还要重要。

柯罗威教士见这师徒如此固执,忽然又想到一个办法:“我去拍一份电报给萨仁乌云,她一定有办法。”胖方丈却摇摇头:“马王庙的日子就到这里了,命数昭然,不是人力所能扭转。你也罢,萨仁乌云也罢,不要再靠近我们了,否则沾染上因果,动物园里那几位同道只怕会不安宁。切记!切记!”

不过守园人并不因此而偷懒,他很有耐心,也很有力气。每次挥动铁锹,双臂的肌肉都从那件薄祆下面夸张地隆起来。休息的时候,他就待在布道堂里,在最阴暗的角落里默默地坐着。如果教士要给游客们布道,他就悄然离开,去到蟒蛇的馆舍里。

总堂收到柯罗威教士的信件之后,头疼得很。他们没料到教士的态度居然如此坚决,一步都没退让。要如何处理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总堂高层有点儿进退两难。如果公开高调地处理,等于尽人皆知,会在中国传教界成为笑柄;如果不处理,那等于是打了自己耳光。

这份电报却给楞色寺带来了一个绝好的消息。公理会公开宣布与柯罗威教士断绝关系,这意味着来自京城的保护无效了。

杜知州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说:“如今证据确凿,不容置疑。何况长老你现在自身尚且难保,就不要来蹚这一摊浑水了。”柯罗威教士听到这句话,知道公理会的电报已经送到赤峰州了,他颓丧地后退了几步,然后又昂起头来,坚持要去见一下身陷囹圄的和尚们。杜知州想了想,答应了。

教士听到这个消息愣怔了半天,不明白怎么突然会有这种事发生。他回想起在这之前,胖方丈曾经说过一些奇怪的话,现在看来,几乎全都一语成谶。也许当初胖方丈已经对未来的劫难有所预感,所以才邀请他去马王庙,借此禳灾。那个庙里供着三个神仙是不够的,需要四路神仙方能渡劫。可在教士拒绝以后,方丈并没有再三强迫,反而坦然面对注定会来的命运。

柯罗威教士有点儿愧疚,之前胖方丈邀请自己去庙里烧香,又想要收小满为徒,结果都没成功。这已经是第三次拒绝了。

远处的虎贲看到这一幕,野兽的直觉让它发出一声不安的吼叫,引起周围不明真相的游客一阵赞叹。整个动物园只有小满听懂了虎贲的意思,他找到柯罗威教士,“啊啊”地扯着衣角。教士见小满神色有异,以为是虎贲病了,可小满却总是摇头。

在那张标记本堂教士分布的中国地图上,赤峰州重新变回了一片空白之地。柯罗威教士对此一无所知——或者说不关心——他已经完全被动物园的事业迷住了,无暇他顾。

胖方丈拒绝了,说这是佛祖旨意,不敢擅挪。缙绅们又提议为三位大仙重塑金身,胖方丈又拒绝了。如此反复拉锯了数天,缙绅们第三次提出要求,说捐个金座总行吧。

在众目睽睽之下,大仙的泥胎被摔了个粉碎,从里面居然掉出一具老狼的干尸。狼头是被劈开的,平摊开来,两侧的狼眼正对着塑像的两个眼睛。现场一片哗然,会办立刻喝令把和尚们逮住。和尚们想跑,可哪及得过官差如狼似虎,从胖方丈到慧园和尚都被抓了起来。

这个守园人很勤快,肩上永远扛着一把铁锹。他会把炉子里的废渣掏出来,一锹一锹地撒在翻浆的路面,混着泥浆压平拍实。这是一件很重要的工作,可以让动物园保持干净,但一个人干的话会特别辛苦。何况他没有小推车,每一锹都需要从炉子到路面往返一次。

这一切微妙的变化,柯罗威教士都不知道。他完全沉浸在沉思中。在一次又一次的自问中,柯罗威教士内心最坚韧也最天真的一面悄然显露。他仿佛回到了那一夜的草原,逼仄的黑暗,冰冷的寒意,四周居心叵测的窥视以及内心的软弱,整个世界都化为恶意,与他为敌。

野餐会结束之后,动物园的三位成员把马王庙的两位僧人以及萨仁乌云一直送出了门,然后彼此道别。这些快乐的人与快班邮差擦肩而过,唱着歌离开了。

萨仁乌云这突如其来的发挥,把野餐的气氛推向高潮。两个醉醺醺的和尚和柯罗威教士一起鼓掌打着拍子,随着她的舞步左摇右摆。小满瞪圆了眼睛,一直想伸手去扯萨仁乌云裙边的绸带,在他眼中,舞动着的她简直像是万牲园的孔雀那样绚烂。

柯罗威教士觉得眼眶微微发热,胡子微微颤动。胖方丈咧开嘴,忽然啧了一声,把右手伸出栏杆,搭在了教士的肩膀上,四根指头习惯性地勾住他的袍衫。在那一瞬间,柯罗威教士感觉到胖方丈的身上流露出一道野性的锋芒。

跳了一阵舞,萨仁乌云终于停下脚步。她轻轻喘息着,鼻尖带着晶莹的汗水,一屁股坐到了教士的身边,靠在他肩膀上喘息了一会儿。

凉风悄然吹起,远处隐隐传来虎贲的吼声和狒狒的唧唧声,它们似乎也想加入这场愉悦的野餐会。在这一片欢乐的氛围中,只有守园人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地用手抓起一条熏肉,放入口中一点一点地嚼着,毡帽遮住他的表情,与周围格格不入。

赤峰州的春天,比中原要来得更晚一些。到了草原的青草冒头之时,经过一冬困顿的牧民会结伴前来赤峰,购买紧缺的盐巴、茶砖、铁器和药物,采购完以后,他们还会顺便逛逛这座繁华的城市,好回去讲给自己的孩子听。

不知是不是巧合,这些逃亡者的路线恰好路过红山脚下的诺亚动物园。正在象舍里熟睡的小满,突然在万福的鼻弯里莫名惊醒。他懵懵懂懂地离开象舍,鬼使神差地爬到动物园的墙头。

“我以为他会通过你来沟通。”

之前柯罗威教士坚持要带动物去赤峰,是因为他认为动物园更有利于传播福音。有这个理由在,差会中国总堂才算是勉强同意。但在动物园建成以后,总堂惊讶而愤怒地发现,这位可敬的同僚在二选一的情况下,居然选择先建起了动物园,教堂至今还没着落。这个本末倒置的举动让总堂非常恼火,他们简直不知道在年度报告里该怎样写,这会成为整个公理会的笑柄。

必须得承认,按通常的标准来说,柯罗威教士的使命并不成功。可他也知道,动物园在赤峰人心中处于一个多么重要的位置。这座神奇的草原动物园已成功进驻每一个人的记忆里,让整个城市都开始做梦。

“杜知州不希望赤峰州发生任何不稳的状况。”幕僚连忙提醒道。

“我会想办法把你们弄出去,你们的归宿不该是这里。”教士抓住栏杆,大声道。

他们既不派人去取代教士,也不再定期寄送会刊与信件。在公理会的名册上,不再出现柯罗威教士的名字。那张照片也被放进档案之中,就此封存。这样一来,柯罗威教士与公理会中国差会之间的联系全都断掉了。从此以后,教士也罢,诺亚动物园也罢,对于总堂来说都是不存在的了。

随后,马王爷和佛祖的泥像也被砸开。佛祖像里藏着一只母狼的干尸,也是脑袋剖开平摊,双眼正对佛眼。马王爷倒是清白无辜,里头什么也没有。

更关键的是,柯罗威教士至今也没有发展哪怕一个正式受洗的信徒(其实教士认为万福符合资格,她在武烈河里已经受过洗了,不过差会显然不会把大象列入信徒名单),这让最后一丝可以辩护的合理性也消失了。

月光似乎又亮了一点点,动物园拱门上那颗黯淡的孤星在夜幕下冉冉升起。

哦,对了,还有沙格德尔。那个疯疯癫癫的家伙才是始作俑者,如果没有他,柯罗威教士从一开始就无法立足。

动物们待在自己的兽舍里,披着厚厚的毯子。它们似乎有所感应,同时抬起脖颈看向动物园中央,注视着那光芒旋转。万福用长鼻子拍打着熟睡的小满,眼睛看向布道堂,不时发出一声低吟。虎贲一跃跳上狮山最高处的那块平坦岩石,俯瞰彩光。狒狒们和虎纹马也躁动不安。只有蟒蛇无动于衷,在它的居所门口,守园人默默地伫立在那里,披着斗篷,手里提着铁锹,铁锹边缘被磨得很锋利,偶尔泛起乌光。

在这期间,总堂唯一做出的动作,是发了一封电报给赤峰州的杜知州,表明教士的身份与公理会全然无涉,传教介绍信撤销,从此一切行为均由他本人自行承担。言外之意,柯罗威教士在赤峰一带的传教从此刻起将变成非法,他正式成为孤家寡人。

楞色寺的老喇嘛干笑了几声,这八成是马王庙的和尚们在捣鬼,那些来历不明的酒肉和尚最擅长干这些。听说那些和尚经常去诺亚动物园,两边关系不错。看来如果要动诺亚动物园,就必须先扳倒马王庙。

数来数去,老喇嘛有点儿困惑,这个动物园到底有什么来头,为什么会得到这么多奇怪的助力。想到这里,老喇嘛谢过幕僚,把抄件揣在袖子里,回到寺里。任何人问起来,他都摇头不语,似乎这件事就这么被淡忘了。

“神的事情,人所能知道的,原显明在人心里,因为神已经给他们显明。自从造天地以来,神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虽是眼不能见,但借着所造之物就可以晓得,叫人无可推诿。”

“很好,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请您不要过问。”

“您去看过方丈了?”守园人问,他的声音嘶哑粗粝,如同风吹着粗大的沙砾滚过红山的垭口。

一群和尚在角落里簇拥成一团,神色萎靡不振。听到脚步声,他们猛然直起脖颈,一起转头朝这边看过来。柯罗威教士隔着木栏杆,叫着胖方丈和慧园的名字。两个人从和尚堆里站起来,懒洋洋地走到教士对面。

回到动物园之后,柯罗威教士的情绪很不好。他没有去探望那些动物,一个人待在布道堂里,为马王庙的僧人们祈祷。这时门响了,教士回头一看,守园人穿着一件黑斗篷,戴着斗笠走了进来,浑身散发着凛然的气势。

可毕竟柯罗威教士是洋人,万一处置不好变成教案,可是会惹出巨大的风波。

狼群即将跑过诺亚动物园时,虎纹马发出一声嘶鸣。那匹胖胖的野狼骤然停住脚步,指挥着狼群,一起昂起脖子,对着诺亚动物园上空的月亮叫起来。还没等小满做出回应,它们就甩着尾巴消失在沙地和草原的边缘。那一夜,很多赤峰城的居民坚称他们听到了祖狼的嚎叫。

恰好这个会办是楞色寺的信徒,连忙来向高僧请教。得到老喇嘛面授机宜后,他联络了几位缙绅,向马王庙的胖方丈提出,庙里的三位大仙护佑一方,这里太过狭窄,不如重新移个地方供奉。

想到那张肥嘟嘟的面孔,柯罗威教士顿时觉得内心愧疚。他还欠马王庙的胖方丈一个人情,不能坐视这种事情发生。他换上最好的衣袍,赶去赤峰州的衙门。

柯罗威教士还要再说什么,胖方丈摆了摆袍袖,回到监牢里面。教士转身离开,走了几步,背后忽然响起慧园的念诵声。他立刻分辨出来,那不是经文,而是《罗马书》中最熟悉的那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