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轮回精神病院

再看那人的脸,易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居然什么也没看到!那个黑西装老男人的脸上,没有任何五官、没有胡子眉毛,甚至没有皱纹。这是怎么回事?他还在做梦?

“这里就是轮回精神病院了,地理位置优越,空气很好,适合病人疗养。”

穿着医师袍的医生一边用手指着视线的远处,一边向我介绍。

哪里有一座占地颇广的精神病院,也是我此行的目的地。

这里位于西安西南几百公里外的地方,有着西部特有的风光,却没有荒凉的感觉。一路行来,嗅觉中都是山丹丹花与黄土地被阳光蒸腾出来的味道,深入鼻腔和眼眸。就算因连夜搭乘飞机从加拿大飞过来,而睡眠不足的我,在如此好的景色里,精神也不由得一振。

车窗外时而飘逸带着土豆苗和羊粪混合燃烧时散发的奇怪气息,对我而言特别新奇。

昨天下午,刚从西安下飞机,身旁的这位医生早已经到了出口,举着硕大的、写有“夜不语”三个字的牌子。他将牌子高举过头顶,显然害怕错过了我的到来。

可这家伙明显有着天然呆的属性,居然找错了出口。直到我拖着行李箱,绕了好大一圈才看到那个写着我名字的纸牌,这才跑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好,我就是夜不语。”

这男人愣了愣,然后极为热情的握住了我的手,“夜大,你总算来了,我可是看了你许多书啊。你小说写得好,民俗学研究的书籍也研究的很深刻。”

“你就是易古?”

我不着痕迹地将手抽了回来。他的手劲挺大,捏得我直发痛。

“我就是,我就是。嘿嘿。”

易古挠着头,憨厚的笑着。

他这个人给我一种质朴踏实的感觉,话不多,很干练,也有些呆呆的。这家伙身高不高,一百七十公分左右,剃了平头。虽然开春了,但这里的天气仍旧很冷,所以他在外衣上套着工作用的医师袍,完全可以从此细节看出这个叫易古的男性,生活有多懒散,而且绝对没有结婚,甚至没女友。

易古接过我的行李箱,将我请到车里。是辆面包车,很老旧,至少也有十年历史了,发动的时候引擎猛地颤抖,整个车子都在摇晃。就在自己极度怀疑是否会有无法启动的可能时,车子居然顺利的发动了。

直接上了西安的县城高速公路,面包车一路朝西郊前行。

说起来古都西安这城市,几年前我也因为某件事来过,但时间流逝了三年,城市面貌的变化特别大,大到自己几乎快要认不出来了。

这里的景色依旧,不知为何,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气象专家说连续十天最低气温在十度以上,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春天。可已近四月,这省份最低气温未上过十度,早晚温差很大,让人很不适。

毕竟春天的步伐已悄悄临近,大地万物复苏,高速公路两旁的植物还是抽芽长出了嫩绿的枝叶,甚至有的树木已经开出了白色的小花。

易古一路介绍着周围的事物,车终于开入了一个叫做轮回的小村镇里。这个村子恬静,入村的地方有一棵高大的千年老槐树,数下三三两两的老人正听着八卦。

“这里人都很淳朴。”

易古说,“我们这里的人,善良得很。”

“但是,他们似乎对你的车不太友好。”

我扫了一眼窗外。

当面包车路过,本来还在八卦家长里短、挺高兴的老人们顿时收敛了声音,他们全部用冰冷的眼神看着看过的车,等远离后,这才捂着嘴对车指指点点。

易古苦笑,“或许他们对医院的车都有忌讳,老人嘛,最怕就是沾上生老病死这些事了。”

“可那些小屁孩,为什么也有敌意?”

我又指了指不远处穿着开裆裤的一群小屁孩,这些孩子最大的只有六岁,十多个人见车开来,全都哇哇叫着,从地上捡起黄土块,愤愤地朝车子扔。

易古沉默,叹了口气,“请夜大来,这也是原因之一。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轮回村的人,总是对我们病院很敌视。或许是拆迁的时候,占了村里祖坟的原因吧!”

我将玻璃窗关上,透过窗户看着这个叫做“轮回村”的小地方。简略的观察了一下,就发现这地方很小,青壮年都去城里打工了,只剩老人妇女和小孩。

来的时候,坐在飞机上,当炫目的阳光透过舷窗照在我的脸上时,我曾经猜想位于陕西的目的地,在舷窗外的云层下,那绵绵无际的黄沙地上,是否春天种满了庄稼,一到夏末就开遍了洋芋花?

因为从前看小说和民俗书籍,九成会有作者感叹“洋芋花开赛牡丹”。洋芋花贫贱,但却顽强,那片土地上的人们的生活离不开它,那片土地上的人们更像它,现在虽然不是洋芋花开的季节,但却正是那片土地上的人们最幸福的季节。

可惜,想像终归是想像,轮回精神病院所处的地方偏僻落后贫困,但偏偏所有田地都荒芜着,长满了野草,难道留守在村里的人全都靠着外出工作的青壮年们寄钱过来延续生存?

奇怪了,易古所在的精神病院,为什么开在这种交通不便,而且严重落后的地方?

村民对轮回精神病院的敌视,绝对不止易古所说的占用了祖坟那么简单。其中的原因虽然现在还不清楚,但,缘由肯定很深彻。

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穿过村子不远,就看到了一个现代化的建筑群。

精神病院的占地很广,足足有五百亩,像个监狱似的,修了五米高的围墙,甚至还设有观察哨。

“这里像监狱吧?”

易古很有自知之明,“我应聘被选中,刚来就职的时候,也这么想。但是进去后,这想法就没有了。”

他的语气很自信,破烂的面包车驶入缓缓敞开的,高达四米的大门后,视线顿时豁然开朗起来!

门内入眼全是高低起伏的绿油草地,亭台楼阁无一不全。车穿行在树影间,闻着清醒的草香,令人不由得心情也好了许多。我淡淡看着房子,精神病院的设计呈现典型的现代欧洲风格,应该请的是瑞典出名的设计师。

三三两两穿着护士服的年轻护士们推着轮椅,轮椅上的病人们呆滞的望着身旁的绿色,穿行在树荫小道间。祥和的气氛,周到的服务,根本让人感觉不出来,这里其实置身于偏远荒凉的贫瘠大地。

“很漂亮的病院。”

我觉得有些疑惑,同样规格的精神病院,如果开在大城市周边,效益不是会更好吗?为什么找了个交通不便的村落?既不节约成本,也难以招揽顾客,还是说,这里根本不以盈利为目的!

易古显然看出了我的心思,解释道:“轮回精神病院的老板是一位美籍华人,身分非常神秘。我从没见过他,但据说,他的祖籍就是这个村子,本着提高老家收入水平的想法,才斥巨资修了这个五星级的病原。就我所知,别看它位置很偏,可生意确实不错。”

“这样啊,嗯,有意思。”

我摸着下巴,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面包车停在了行政大楼外,我俩下了车。

医院的行政大楼共有六层,模样像极了美国的白宫,真有些怀疑主人的品位究竟是有多俗气,不过将精神病院设计得中西合璧,倒确实颇费了一番心血。脚踩在青石砖铺就的地面,我确有一些错愕,脚下明明是石头,但给人一种软绵绵的感觉。

不,我甚至不清楚那究竟是不是错觉。

“脚下很软吧?”

易古问。

我用力踩了踩,确实是软的:“难道用了特殊的设计?”

“不错,老板说用了美式的某种新型治疗法,名字很复杂,我这个拿了心理学硕士学位的人都没听说过。”

易古吐糟。

“是克巴拉迪疗法。”

我蹲下身子,摸了摸地面,“冰冷的春末,可地上却犹有一股暖流穿过,非常的难以用语言形容。”

“对,就是这个名词。”

易古惊讶道,“夜大果然博学,这东西都知道。”

“这种疗法很偏门,我也是偶然从书上看到过。”

我淡淡道,“克巴拉迪是希腊人,西元八百九十七年曾经提及过一种适用于精神病患者的疗法,就是患者透过赤裸双脚,在一条经过特殊设计的路上行走,地下的磁场透过脚掌传递入神经,能有效的制止大脑的神经错乱。用中国话说,便是接地气。”

“哇,学校从来没有教过。”

易古挠挠头,有些惭愧。自己是精神病方面的半个专家,却被一个外行给上了一课。

“你们学校没教很正常。”

我撇撇嘴,“其实克巴拉迪疗法在国外,曾经一度和中国的针灸一样,被视为伪科学。现在国际组织仍旧觉得针灸是伪科学,但克巴拉迪疗法经过历史评估与研究,据一些史学家判断,确实有效。你们老板才真的博学,这种疗法已经失传了接近一千一百年,却被他给硬生生的复制了出来。”

“虽然没见过,但听同僚说,老板确实是个有大魄力、富有人格魅力的人。”

易古自车厢提出我的行李,让我跟他去宿舍。

员工宿舍位于行政大楼的东边,不算太远。一路上很安静,高大的树木间,那条狭窄幽曲的小路上,就只有我俩。周围种植的树木都不是本地的,应该花了大钱从外省移植过来。

这间疗养院的老板,绝对不是普通的有钱人,靠着病人的入园收入,他究竟需要多少年才能收回成本?这,是个不需要我担心,但却令我有些在意的问题。

一路上易古都在热情的向我介绍医院里的风景,却绝口不提请我来的目的。终于,我揭开了他的伤疤。

“那件事,还在发生吗?”

易古顿时沉默下来,“仍然在发生。夜大,我觉得,这里在,在……闹鬼!”

他艰难的将“闹鬼”这两个字吐了出来。

我嘴角一抽,缓缓道:“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鬼。许多觉得看到鬼的人,百分之九十九不是睡糊涂了,就是产生了错觉。”

“那剩下的百分之一的人呢?”

易古反问。

我没有开口,只是微微笑了笑,“那百分之一的人,是别有原因,但,我很难跟你解释清楚!”

不错,我做事从来不会没有原因。这次来轮回精神病院,也绝非心血来潮跑来看望易古这位据说崇拜我的粉丝。

一切,都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那天,我收到了他的第一封电子邮件,他客气的问候了我,恭维了我,然后文字一转,开始讲述起自己所在疯人院的一件怪事。

易古是三年前进入轮回精神病院的,刚开始的两年并没有异状,虽然地理位置有些偏僻,但员工都很好相处,所以上班也非常愉快。知道几个月前,他第一次遇到了可怕的事情。

当日易古下了夜班,在员工宿舍睡觉,睡着睡着,就听到有人推门进来的声音。他没有太在意,还以为是同宿舍的同事回来了,于是用被子捂住头继续睡。迷迷糊糊间,只感觉进来的人走到他的床边,俯视着他,视线如同针刺般捅穿了他的梦境。

易古有些后背发冷,于是揉了揉眼睛,准备看那家伙究竟想干嘛。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他突然回忆起了一件事。

同宿舍的同事不是请假回家了吗?怎么说也要三五天后才会回来……究竟站在自己床边,死死盯着自己看的人,是谁?

喜欢看恐怖小说的易古心里发虚,他透过手指缝隙望去,只见白色的日光透过窗户玻璃,将整个宿舍照耀得整洁明亮。应该是下午一点过后了,偏西的太阳光下,露出了一截黑色的身影。是个人,男人,穿着老旧的黑西装,易古甚至觉得那身黑西装很眼熟。

身体更冷了,恐惧感不断地如潮水般冲刷过来,他打了个冷颤。

再看那人的脸,易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居然拿什么都没看到!那个黑西装老男人的脸上,没有任何五官、没有胡子眉毛,甚至没有皱纹。这是怎么回事?他还在做梦?

易古不敢再看下去,那个老人僵尸似的抬起双手,想要掐他的脖子,他连忙屁滚尿流的从床上翻下身,仓皇失措的冲了出去。

屋外的阳光冰冷刺骨,但总算带给他一丝安全感。他回头,并没有看到那无脸老人追出来。透过大开的宿舍门,屋里的东西一目了然,哪里还有老人的影子?

至今,易古都搞不清楚那是不是错觉,可心里一直都很奇怪,那个黑西装的人既然看不到五官和任何能够辨识的特征,那自己究竟为什么会认为他是个老人呢?

更令人恐慌的是,房间里有一条深深的血迹,从他的床边一直延伸到外界,他跟着那条血迹走了很远,居然来到了病院的墓园中。

看完他的信,我微微摇了摇头。这种医院经常能听到的、俗烂的恐怖故事,实在有够无聊,于是也懒得回复,很快就将信件的内容抛于脑后。

不过,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又或许,我没注意到他以后的信的话,这个故事也不会发生。可该死的,我就偏偏注意到了,而且逐渐产生了兴趣。

一切的一切,不止是我,也是许多人噩梦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