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御捕门的重重危机

夜杀

在赶往清泉县的夜路上,衡州府义庄里那四具骸骨的模样,还在胡客的脑袋里不断地浮现。

胡客始终觉得不可思议。

半个时辰之前,他在义庄里亲眼所见,四具骸骨的盆骨表征,竟出人意料地完全一致。骨盆狭窄而高,耻骨弓角度窄小,躺在乌黑发霉的棺材里的,的确是四具男尸,而非两男两女。

“你确定是这四具?”胡客只看了一眼,便侧过头问。

“就是这四具。”一旁掌灯的老头很肯定地说,“张明泉亲自送来的,当着我面把棺材搁这儿,错不了的。”

胡客仔细地检查了骸骨,没有被动过手脚的痕迹,棺材里躺着的,确实是四具男尸。

这就与传言大相径庭了。

“死的不是他们!”这个念头有如浮光掠影,在胡客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张明泉住在哪里?”他随即扭头问。

盆骨是区分骸骨性别的关键,这一点胡客是知道的。女人的盆骨宽而浅,男人的盆骨窄而高,乃是仵作行人人尽知的道理。胡铁匠一家四口是两男两女,可眼前这四具骸骨分明都是男性,不可能对上号。身为衡州府衙的检验吏、以精于验尸而名闻整个湖南省的张明泉,没有理由验不出来。可他为什么一口咬定死的是胡铁匠一家人?

张明泉一定在撒谎!胡客心底雪亮,要想找到胡铁匠一家四口,看来必须从这位远近闻名的仵作身上下手。

掌灯的老头是义庄的看守,负责看管衡州府地界内无人收领的死尸,这十几年里,没少和张明泉打交道。他如实地说了张明泉的住址,并且向胡客透露了一个消息:张明泉两天前就已经离开了衡州城,至今没有归家。

“他和朱师爷一道去了清泉县,听说……”掌灯的老头压低了声音,“听说巡抚大院的四太太死了。”

对于什么四太太的死,胡客表现得漠不关心。别说是巡抚家死了人,就是大清的皇帝死了,他也毫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如何解决摆在眼前的问题。既然知道了张明泉的下落,那就该动身了。他快步走出义庄,翻身上马,抖擞缰绳,循着夜幕下的官道,向位于清泉县北郊的巡抚大院风驰电掣般驰去。

胡客心知肚明,事情只可能比他想象的更为复杂,此去巡抚大院,说不定会遭遇一些匪夷所思的变故。但是五年零十一个月的刺龄,以及三十一次“出刺”无一失手的纪录,让他有理由对此行充满信心。

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切,他自认为已经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可是当驻马于巡抚大院的正门外时,他才意识到,事态已发展到多么严重的地步。

时值五更,启明星已经悬上了夜空,但四下里仍被漆黑的夜色所笼罩。在这个世道混乱、贼匪横行的年代,眼前这座堂堂巡抚大员的宅邸,不仅没有安排下人看守,反而门庭大敞。从正门望入,巡抚大院内不见任何灯火,漆黑中透着一股子沉沉死气。过堂风拂面而过,胡客的鼻尖轻微动了动。他嗅到了混杂在风中的淡淡的血腥气。

落鞍下马,在正门前的空地上,胡客站定不动。

他在犹豫。

虽然已经感觉到了巡抚大院内暗伏的危机,但是胡客没有选择退避。事实上,他身后已经没有了退路。无论巡抚大院曾发生或即将发生什么,为了找到胡铁匠一家四口,进而解决“六断戒”的事,他必须踏足这处陌生之地。

胡客的右手摸向了腰间。那里有一柄贴身的梅花匕——他身上的最后一件武器。接着,他迈出了右脚,从一尺半寸高的门槛上跨了过去。

迎面而来的是一方开阔的前院。院内死一般的沉寂,虫不吟,鸟绝啼。这是一个万分危险的信号。踏足其间,没走几步,胡客已能清晰地感受到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的杀气。

在前院的正中央,他停下了脚步。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特别的浓,特别的厚。在这又浓又厚的黑暗深处,五十多条黑影,正在蠢蠢欲动。

过去的一个月里,从北直隶到湖南省,胡客已不记得血战过多少场,只记得手里的武器前前后后总共更换了七次。然而这群暗扎子,嗅着赏金榜上八千两黄金的榜头而来,好比追逐血腥味的鲨鱼,杀退一拨又来一拨,似潮水般永无止尽。这群暗扎子是绝不会空手而归的,这一点胡客再清楚不过。既然如此,那就在此做个了结吧!

胡客将梅花匕抽出,反握于手中,同时从怀里取出一张脸谱,一张没有五官的净脸谱,缓缓地罩在了脸上。

短暂的对峙过后,黑暗深处忽然响起了一声短促的指啸。

五十多个暗扎子猛地群起而动,各式兵刃在黑暗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寒光,朝位于垓心的胡客杀奔而来。

能在赏金榜上位列榜头,胡客的能力自然十分强大,否则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在辗转千里的追杀中,他早就不知死过多少次。

这群暗扎子在巡抚大院内设伏,试图倚仗人多势众来袭杀胡客,很有点飞蛾扑火的味道。飞蛾扑火,未必是自取灭亡,只要数量足够多,扑得足够猛,烛火终会有被扑灭的那一刻。

胡客很快感受到了山呼海啸般的压力。在原地撑持了片刻后,他果断杀开一个缺口,一边力战,一边向巡抚大院的深处退去。

退入正堂时,胡客负伤两道,击杀四人。

退入偏厅时,胡客负伤五道,击杀十一人。

退入中庭时,胡客已负伤十一道,击杀二十三人,同时重伤十余人!

直至东天空浮白,战场已经转移到了凝翠园的月洞门外。

此时的胡客,已然遍体鳞伤。尽管这些伤都不足以致命,但却使他的损耗加重了数倍。用强弩之末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

然而在他的身前,还站立着十多个战力充足的暗扎子。

这些暗扎子,个个久经考验,但在他们或长或短的杀手生涯中,却从未遇到过如此强劲的对手,也从未经历过如此惨烈的厮杀。虽然已经将胡客围定在月洞门前,但此时的他们,在经历这一场惨烈的厮杀后,已然心惊肉跳,有的手脚甚至不受控制地发颤,一时之间,竟不敢再贸然扑杀上去。

但对峙总是短暂的。

这场夜杀的结局,如同逐渐明亮的天色,很快就将见分晓。

黑袍捕者

在十多个暗扎子缓过劲来,准备再一次动手时,一声悠长如埙响的呜鸣,却忽然从北面传来。

如同听到了来自地狱的丧乐,十几个暗扎子猛然间变了脸色。

领头的暗扎子举起右手,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摊开的手掌最终捏成了拳头。这些暗扎子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当即选择了撤退,尽管脸上都带着极不甘愿的神情。他们连同伴的尸体也顾不上,只是扶起伤者,迅速地退出了巡抚大院,消失在南面的荒林里。

在暗扎子蜂拥撤退的同时,身受重伤的胡客,却朝巡抚大院的更深处快步走去。

循着过堂风中的血腥气,胡客穿行于各处建筑之间,往上风向寻去。很快,他来到了暖阁的门外。在这里,血腥气已经浓烈到了极致。毫无疑问,此处就是血腥气的源头。

暖阁的门被胡客推开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地上横七竖八或躺或卧的尸体,以及凝固成滩如破碎红地毯般的鲜血。

躺在地上的,全都是巡抚家的人。这些人死状各异,不像是死于一个人之手,但奇怪的是,每一具尸体的脸上,都留下了血写的数字。胡客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便从三具尸体的脸上看到了“十六”、“九”、“廿一”等字样。

胡客没心思管这些死尸,他的目光很快定格在西北侧的墙角。在那里,蜷缩着两个人,两个瞪大了眼睛的活人。

胡客迈开脚步,跨过尸体,向那两人走去。

从那两人的角度来看,正一步步走来的胡客,浑身鲜血淋漓,而脸上戴着的净脸谱,使其看起来仿若没有五官,整张脸如同沙漠般平整而荒凉。正因为如此,那两人的脸上写满了惊恐,手脚不停地往后收缩,尽管他们已挤在墙角,身后无路可退。

走到两人的跟前,胡客站住了脚。他的脸微微向左偏转。净脸谱上留有两条眼缝,胡客又阴又寒的目光穿过眼缝,落在了身型略瘦的那人身上。

“胡启立一家四口在哪?”胡客的喉结哽了哽,发出了沉厚威严的声音。

胡启立就是胡铁匠,而被问话的身型略瘦的那人,正是衡州府衙的仵作张明泉。此时的张明泉,脸色铁青,喉头打结。毫无疑问,他心中惧怕难安。

胡客的声音第二次响起:“义庄里的四具骸骨都是男性,你不可能验不出来。我问你,胡启立一家四口呢?”

张明泉的身体情不自禁地打起了哆嗦。在他的身边,身为衡州府衙师爷的朱圣听,着急地嘶喊起来:“张老二,你如果知道什么,就快说啊,快说啊!”可张明泉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另有苦衷,始终没有开口。

胡客的声音第三次响起了,也是最后一次:“我最后问你一遍,胡启立一家四口,到底在哪?”最末四字,发音已低沉到了极致。

朱圣听似乎比张明泉还要焦急百倍,他抓住张明泉的肩膀使劲地摇晃,不停地大呼小叫。

张明泉仿佛一下子从幻梦中惊醒过来似的,发了一身的冷汗。他看了一眼身旁焦虑万端的朱圣听,然后哆嗦着说:“那天验尸,我……我发现尸体不对劲,想去衙门禀报,可转过身就……就看见义庄门口站了一人……他威胁我,让我不准说出去,否则会杀我全家老小……我怕得很,只好报了假,说死的是胡启立一家……我是被逼的,我……我没有办法啊……胡启立一家人,我不知道……真不知道在哪……我不敢骗你……”在战战兢兢回答的同时,他一直用一种惧怕的眼神偷偷去瞟胡客的脸,像一个犯了大错的下人,一边低头认错,一边偷瞄老爷的反应。

“威胁你的人是谁?”

“他蒙了脸,我……我不知道……”

胡客没有再问,而是静静站在那里,仿佛在思考什么事情,又像是在聆听周围的动静。朱圣听和张明泉无比紧张地望着他,如同等待最终的生死裁决。

这一刻,空气也仿佛凝滞了。

胡客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这种凝滞:“进来吧。”

门外一声轻笑,一个披着深黑色外袍的男人闲庭信步般走了进来。这个男人的容貌如阳光般俊朗,眉目如画,下巴上留有一撮小胡子,像是书香门第的公子哥,但他手握一柄弧口控玉刀,一块圆形铜腰牌悬在腰间,左摇右晃,显然又是练家子出身。

这个男人一走进来,目光就始终没有离开过胡客。至于张明泉和朱圣听,他连正眼都没瞧一下。

“这些人是你杀的?”那男人看了一眼地上的众多尸体,语气平淡,像在询问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胡客没有答话,只是把双手平平地举起。

“你不再逃?”那男人的语气中微微透着惊讶。

胡客仍然不答,只是将双手平举在空中。

那男人也不再问,取出一副精铁镣铐,锁在了胡客的手腕上。接着,在朱圣听和张明泉惊诧疑惑的注视下,胡客就那样被带走了。暖阁外忽然传来似埙发出的呜鸣声,三短一长,随即响起一大片动静,有穿黑袍的人接二连三地或从屋顶上跃下,或从遮掩物后走出,如潮水般退去。

朱圣听和张明泉哆嗦在墙角,仿佛做了一场梦,眼前发生的事,如同远古谜题般难以解释。

走出巡抚大院,那男人亲自给浑身是伤的胡客上了止血药,随即命令其他黑袍人拿来五副铁镣,锁在胡客的身上,外加一根铁链从脖子缠绕到脚踝,然后将胡客塞入一辆特制的马车里。这辆马车的车厢镶有铁皮,厢门用铜锁锁死,仅有一扇巴掌大小的窗户开在侧面,供空气流通和送入清水粮食,与其说是马车车厢,倒不如说是移动监狱。

一个黑袍人从后方快步奔来,神色严肃地向那男人低声禀报:“贺捕头,已经查明,四下里还伏有暗扎子,大概二十来个,你看要不要动手?”

“我们人手不足,没必要节外生枝。”

黑袍人看了一眼马车,说:“这些暗扎子肯定是冲他而来,他主动让我们擒获,就是想拿我们当挡箭牌。贺捕头,我们一抓他走,这帮暗扎子必定尾随而至,到时候可不好对付。”说着试探性地问,“不如……先将他放了?”

贺捕头严厉地瞪了他一眼:“此人是老佛爷钦点的要犯,总捕头限期缉拿,我们苦苦追了一个月,由北直隶一直追到这里,损失了十多个弟兄,尚且没摸到他一根寒毛。现在好不容易拿住了他,岂能再放?”

黑袍人不敢再劝,点了一下头,毕恭毕敬地退下。

这群黑袍人以十骑围护马车,另有三骑突前开路,三骑掉后断尾,三骑往来探风,贺捕头亲自坐镇车头,除去休息进食,昼夜不停,沿官道向北速行。

过湘潭时,探捕飞报,尾随的暗扎子数量有所增加,跟随甚紧。贺捕头令所有人不予理会,折而向东,全速行进。

过浏阳时,探捕飞报,前方桃花村有大批暗扎子秘密集结。贺捕头令所有人不予理会,转向北行,绕过桃花村行进。

过平江时,探捕飞报,尾随的暗扎子,数量已激增至两倍。贺捕头令所有人不予理会,折向正西,提速行进,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橘子洲头,然后换行水路,向北进发,过湘江,入洞庭,直奔岳阳。

将至岳阳时,先行探捕驰船回报,暗扎子水陆并进,欲在前方洞庭湖口实施劫杀。贺捕头令船队就地转向,避开岳阳,往西横渡洞庭,入藕池河,一天内逆行两百里,绕了个大圈子,在天心洲抵达长江口。

至此,黑袍人一行终于将尾随多日的暗扎子摆脱。一行人休整一夜,第二天清晨包船顺江而下,两天一夜便抵达汉口,在汉口换乘最快的一班货客轮。

直到汽笛鸣响,“新铭号”缓缓驶离汉口码头,站在甲板上的贺捕头,迎着微寒的春风,才颇有些得意地松了口气。如果这群追击的暗扎子不是在长沙府的桃花村才开始行动,而是提前在衡州府境内就动手的话,贺捕头及其下属只能以寡敌众,后果将不堪设想。

轮船加速,风渐渐大了,贺捕头走回了四号官舱。

胡客的脸谱早已被摘下,贺捕头坐下来,盯着这个从头到脚都被锁死的人。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仔细地打量眼前这位犯人。

胡客的相貌并非凶神恶煞的类型,反而阔脸粗眉,肤色黝黑,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杀人狂,只是眉目间多了几分常人所不具有的孤傲气质。从眼角和额头上的纹理来看,胡客尚且年轻,但他的脸看上去却是那么的饱经风霜,如同一个年岁不大的人,早已历尽世态炎凉,遍尝人生悲苦。

贺捕头开始饶有兴致地发问。

“听总捕头说,你姓胡名客,当真叫这个名字?”

“你在直隶、奉天、山东一带犯下多宗大案,接连刺杀了七位朝廷命官,到底出于什么目的?看你的手段,像是刺客道的青者,可是在我们掌握的青者名册上,却没有你的名字。”

“你逃遁千里,一路不停,为什么偏偏要在清泉县落脚?”

贺捕头笑了笑,继续发问,尽管眼前这个犯人始终一言不发,他也根本不期望会有奇迹出现。

“你为什么要沿途打听胡启立的下落?为什么要去王巡抚家中,询问胡启立的去向?”

“听说胡启立是个铁匠,他姓胡,你也姓胡,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么多暗扎子不惜与御捕门作对,辗转千里也要追杀你,却是为何?王巡抚一家惨遭灭门,是你干的,还是那些暗扎子所为?”

胡客仍然不答,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不答也无妨。”贺捕头简单地笑了笑,“我只管缉拿,不管审讯,这本不该由我来问,我只是稍感好奇罢了。”他令下属好生看守,然后自行出了官舱,去餐厅用饭。

计中计

坐在餐桌前的贺捕头,开始习惯性地观察四周形形色色的人。

通过穿着、言谈和举止,贺捕头能很快地对每一个人进行八九不离十的分类。在这一过程当中,他如一只编织完圈套后蹲守在角落里的蜘蛛,能准确地捕捉到任何潜藏在暗处的信息。

这一次,他若无其事地用了晚饭,然后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接着若无其事地走回了四号官舱。

舱门一关,他一脸淡然的神色立刻变得严肃,比六月的天变得还快。

刚才在餐厅里,坐在他右首的两桌人,一桌是客商打扮,相互寒暄闲聊;另一桌是平头百姓穿着,操着一口不知是什么地域的方言,天南地北地胡诌。

但他敢肯定这两桌人的身份都是假扮的,没有一个例外。

从他走入餐厅,到坐下用餐,再到起身离开,在这一段并不算短的时间内,这两桌人竟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看他一眼。换了真是普通的客商和寻常的百姓,有人在身边坐下吃饭,即便不打声招呼,至少也会有意无意地看上一眼吧。

贺捕头没料到这些暗扎子这么快就跟了上来,而且还上了同一艘货客轮,眼下不清楚对方的实力,不敢轻举妄动,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全神戒备,不给对方留下任何可趁的机会。

“再忍耐几天,只要到了上海,一切就好办了!”

整晚,御捕门的人轮番值守,看死了四号官舱,对每一个过往之人都冷然瞪视,吓得左右路过之人无不敬而远之。暗扎子们并没有趁夜色动手,天一亮,第一晚就算安全地过去了。

“不可松懈,白天也要轮班值守!这些人既然敢上船,就一定会赶在抵达上海前动手。”

贺捕头心知肚明,如果抵达御捕门设在上海的东南办事衙门,这些暗扎子,就彻底没有机会了。

所以,他们一定会在船上动手的,一定会的!

贺捕头没有料错,一点也没有。

船过鄱阳湖后,驶入彭泽地界,在途经八宝洲时,终于出事了。

一声清晰的爆炸声响起,轮船产生了明显的晃动,船体出现轻微的倾斜,刺耳的警笛声划破了江面的宁静。轮船急向左转,最终在浅水区搁浅,避免了沉没。

船上工作人员四处通知,船舶主机遭受人为性炸损,底舱渗水严重,轮船已无法航行。为防出现意外情况,所有乘客做好就地下船的准备。

在一片惊恐、抱怨、咒骂声中,轮船配备的几艘救生小船开始在江面上往返,载送乘客陆续登上八宝洲江岸。

贺捕头没有立即下船,而是第一时间找到水手询问停泊地的情况,得到的回答是:八宝洲为长江上一块面积巨大的冲积洲,四面环水,无桥可通,洲上有一小城,名叫棉船镇,镇上的居民如果要离开八宝洲这座江上岛屿,只能通过渡船从北面窄湾横渡长江,方能登上陆地。

贺捕头问清楚八宝洲和棉船镇的情况后,顿时明白了暗扎子们的目的。

在这段江域炸毁船舶主机,迫使轮船搁浅,逼御捕门的人上八宝洲。此洲实为江心小岛,四面环水,与外界通讯受阻,在岛上下手,一来御捕门的人插翅难飞;二来可以避开轮船上的安保执勤队;三来地形更加开阔,无论得手与否,都比在轮船上更方便撤离。

短暂地思索之后,贺捕头决定不再逃避。从清泉县到汉口,一路之上,他逃避的次数已经足够多了。这一次,他决定做出回应!

他命下属看死官舱两侧的过道,不准任何人靠近,然后亲自来到一号官舱门外。

“新铭号”上共配备了六间官舱,供有消费能力的达官贵人们使用。此次驶往上海的班次,除了一号和四号官舱外,其余四间均无人住。

一号官舱门外有十来个清兵把守,气势汹汹地将贺捕头拦住。

一个顶戴砗磲花翎的官员正在打包东西,听到动静,打着哈哈从舱门里大大咧咧地走出,嚷嚷道:“怎么了?怎么了?你是什么人?”眼睛像打量一条狗似的,在贺捕头的身上东扫西扫。

贺捕头瞥了一眼他的顶戴花翎,冷哼了一声:“小小的六品官,也敢摆出这么大的阵仗。”

这官员是一名升迁调职的宣抚使司佥事,常混地方的官儿,最善察言观色,一见贺捕头的神态举止不类常人,急忙收起倨傲,态度恭谦了许多:“不知阁下是……”一瞥眼,见到贺捕头腰间悬挂的铜腰牌,顿时吓得急跪而下,“啊哟哟,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这……这里给大人请安了!”一边向背后挥手,所有清兵会意,急忙收起武器,一起跪下。

“起来吧。”

“谢……谢过大人。”那官员仍不敢站起,“不知大人驾到,有何差遣?”

“借你的人一用。”

贺捕头借了那官员的四个清兵,带回四号官舱,让他们更换衣服,其中一人换上胡客的衣服,戴上净脸谱,套上锁链,假扮成胡客,另外三人则扮成黑袍捕者。

“贺捕头,这一手能成功吗?”次捕曹彬看着正在换清兵衣服的贺捕头,不无担心地问。

贺捕头停下动作,说:“能不能成功,那要看对方够不够聪明了。”

一切准备就绪后,御捕门的人押着假胡客,迎着江风,从甲板的左侧登上了救生小船。

与此同时,在船舷的一处转角,一个客商手扶栏杆,正有意无意地朝江面上眺望。在他的身后,一个乡绅打扮的人凑近问:“要动手吗?”

客商微微一笑:“不用了,我们要的人,根本没有走。”

客商的眼睛没有被蒙蔽。

虽然登上救生小船的黑袍捕者人数是对的,但他们的脚步出卖了自己。在上救生小船时,小船左右摇晃,有三个捕者显现出下盘不稳,被押的脸谱人同样脚步虚浮,且身高略矮了一点,再加上已照过面的贺捕头并不在其中,客商凭此断定,御捕门是用李代桃僵之计,一方面明修栈道,引自己去追假胡客,另一方面,贺捕头则正好带着真胡客暗渡陈仓。

“不用理会小船,等它一走,我们就直扑官舱。小船上的捕者再想回救,便来不及了。”

片刻后,救生小船载足人数,驶离新铭号,向岸边划去。

客商大手一招,四下里忽有十几人聚拢,都是商人和百姓打扮,一起朝官舱的方向疾走而去。

走出不远,过道的对面,十几个清兵簇拥着一个官员耀武扬威地走来。客商一边避让一边挤出笑脸:“官老爷好!兵爷们好!”那官员摆摆手,大摇大摆地走过,向甲板方向而去。

当官的一走,客商脸上的假笑立刻消失,疾步赶到四号官舱外,从门上的玻璃窗户望进去,舱内空无一人,令手下查看其他五间官舱,同样无人。

客商剑眉一横,顿时明白过来。

“是刚才那拨清兵!”

于是又急忙赶回甲板,那官员与十几个清兵已经乘坐救生小船驶离了新铭号。

商人目光一扫,落在了船尾一个身型极似贺捕头的清兵身上。

想混在清兵队里逃走?没这么容易!

商人收回目光,一声低喝:“动手!”

霎时间,一块纯黑色的方形重铁锤,穿破了暗白色的天空,划开了激荡的江风。这块几十斤的重物,掠过一道抛物线,有如从天而降的黑色流星,携急坠之势,砸向救生小船的船尾。咔嚓声中,小船的船尾下压,船头翘起,险些翻了个转。船尾被铁锤砸出一个大洞,江水汹涌倒灌,船体倾斜,眼看就要沉没。小船上的人纷纷跳水,寻找漂浮物救命。

与此同时,另一艘救生小船以最快的速度划向出事水域,开始“救援”行动。

救援船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这群商人和百姓打扮的人。名为救人,实为抓人。领头的客商站在救援船的船头,每当有落水者靠近,他就伸手拉起。这一拉一拽,他就能试出被救者是普通人,还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御捕门捕者。

相继有十多名落水者被救起,但一一试过,其中没有一个是御捕门的人,而假扮成清兵的贺捕头,也一直没有见到。

放眼眺望,江面上还有四个落水者,正奋力朝岸边游去。

有近处的救援船不上,偏要游向更远的江岸,干出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身份肯定有问题。客商冷冷一笑,一挥手,划船的手下奋力抡桨,救援船朝前方的四个落水者飞驰而去。

眼看就要追近,四个落水者却像事先约定好似的,忽然一齐从水面消失,钻入了水下。

“不用了!”客商拦住几个想跃入水中潜水追击的手下,命令划近岸边,分出一半的人手把守江岸,不让贺捕头等四人有上岸的机会。客商亲自坐镇救援船,重新划回到江上,让手下备好劲弩。人在水中最多能憋气半刻钟,只要有人一冒头,就立刻动手。“下手时看准了,”客商说,“最好能抓到活的!”

客商并没有等待多久,因为很快救援船的船底就传来了震动。这种震动十分明显,伴随着清晰的节奏感,就像闹元宵时的腰鼓乐。

救援船上的人脸色都一变:有人正在水底凿船!

这种很普通的小型木船,如何经得起凿击?只几下,船底就开始出现轻微的渗水。

这一下,不下水是不行了。四个人在得到客商的授意后,口叼匕首,跃入了水中。

船底的凿击顿时中断,继之而来的是鲜血。翻涌而起的鲜血,像倒入江中的朱砂墨,片刻间就染红了附近的江水。但一直不见有人露头。守在岸边的人中,又有几人相继跃入水下,潜向救援船底,支援同伴。

最终,在杀伤对方六人后,贺捕头等四人寡不敌众,在水下被生擒,贺捕头的左脸颊还被划出了一道口子,俊朗的面庞上鲜血刺目,平添了几分烈性。

在船上和岸边众多乘客的注目下,这群客商和百姓打扮的人,堂而皇之地押了贺捕头等四人,迅速地离开了江边。

贺捕头等四人被带到八宝洲上一片无人的小树林里,客商喝问:“脸谱人呢?”

出乎客商的意料,被擒住的四个人,竟然全都是御捕门的捕者,胡客压根不在其中。但客商确信之前没有看走眼,被押上救生小船的脸谱人脚步虚浮,而且身高有出入,绝不可能是胡客。这等李代桃僵之计,骗骗旁人还行,却如何逃得过他的法眼?

贺捕头忽然笑了,带有一丝轻蔑,也带有一丝得意。

被御捕门的人押上救生小船的,的的确确是由清兵假扮的胡客,但真正的胡客,也与假胡客一同上了船。那十多个御捕门的捕者当中,除了有三个清兵假扮的,还有一个是由胡客所扮。

贺捕头非常清楚,单纯的李代桃僵计,根本骗不过这群精明的暗扎子,于是他在李代桃僵的基础上又加了一手移花接木。即便是一招计中计,贺捕头仍然不放心,于是用三个清兵来假扮黑袍捕者,多制造了一层幌子,同时把自己作为诱饵的一部分,让暗扎子误以为是他亲自带了两个捕者,留守在轮船上看管真正的胡客。

知道真相后的客商有些怔忡,随即变换了一种眼神来打量贺捕头。正是眼前的这个人,在离开衡州府后,屡次三番改变行进的线路,让暗扎子们多次精心设下的埋伏付之东流;也正是眼前的这个人,明知留在轮船上,会被抓住,却不惜以身犯险,拿自己来做诱饵,引诱暗扎子们上当。

客商忽然有些敬佩眼前这个生就了一张文人脸的捕者。

在一百零二年前,也就是嘉庆八年(1803年)的闰二月二十日,当嘉庆皇帝经过紫禁城的顺贞门时,潜伏在暗处的御厨陈德,持一柄牛角尖刀,实施了刺杀皇帝的壮举。虽然刺杀未能成功,陈德也当场被擒,但嘉庆皇帝却从此落下了心病,再加上当时白莲教起义席卷川陕等地,白莲教教徒在全国各地秘密刺杀官员,所以不久之后,在嘉庆皇帝的授意下,御捕门正式秘密创立。御捕门在管辖上划归内务府治下,却直接从皇帝处接受指令,与粘杆处——由雍正所创立,擅使血滴子的特务组织——并立共存。

御捕门顾名思义,专事缉拿与朝廷作对的人,尤其是刺客。所以自成立伊始,御捕门的捕者与刺客杀手们,就是水火不容的天敌。

如果不是因为这层关系,这位领头的商客,一定愿意与贺捕头成为交心的朋友。

但这注定不可能,客商只能暗自叹一声气。

叹罢,就开始分派人手,四处打听,追踪那群黑袍捕者的下落。顺着打听到的消息,客商带人一直追到了八宝洲的北岸,在岸边发现了几艘被砸烂的渡船。放眼望去,江水滔滔,不见任何帆身船影。

“这是你的意思吧?”客商扭头问贺捕头。

贺捕头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你让下属们先行渡江,毁去其余船只,看来你是抱了必死之心,根本就没打算活着离开八宝洲。”客商对眼前这人又添了几分敬佩,但身份使然,他只能又一遍地叹惋,“如果换了是我,恐怕我也会这么做。”

客商立刻分派手下人四处去寻找,最终在附近寻到了一户渔家,弄来了一只打渔的旧乌篷船,一行人分为三批,好歹渡过了长江。在对岸,江边停泊着一艘无人照看的渡船,这让客商更加坚信御捕门的捕者已经渡江。他急忙派手下四处打听,却没有人看见过一群穿黑袍的人。

“一定是换了衣服。”

想想这群黑袍捕者已经去了两个多时辰,而且不知从哪里追起,客商就有些恼恨。但他没有别的选择。既然揭了赏金榜,即便是天涯海角,他也必须去追。

于是他摊派开人手,像猎犬一样,开始分头追踪。

但客商终究还是追错了方向。

因为这个贺捕头,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精明。

黑袍捕者们按照贺捕头的布置,剑走偏锋,来了一个反其道而行之。他们从始至终就没有离开过八宝洲。

此时的他们,正在棉船镇上的秘密监狱里。

监狱风云

棉船镇,置于江心孤岛八宝洲之上,四面皆长江合围,属于易守难攻的要冲之地。历朝历代,尤其是元明清三朝,但凡天下动乱,多半会有农民军占据此岛,据长江天险而守,极其顽固。后来为控制这块险要之地,清廷在洲上置城镇,设衙门,筑监狱,并派重兵驻守,棉船镇由此成为军事重镇。直到太平天国起义,长毛军一度打下半壁江山,清军设置在棉船镇上的据点也被攻破。起义后来虽被镇压,但当时全国内忧外患不断,清廷疲于应付各地大小战事,没有时间来重筑棉船镇的防御工事,因此曾经的军事重镇,慢慢地蜕变成为一个生活化的小城。但在这层生活化的表皮下,却是一些阴暗的东西。当年在东北角上修建的兵营监狱,如今已改造成一座地底秘密监狱。因八宝洲孤立江上,逃跑不易,此处设置的秘密监狱,成为了清廷关押江南一带重犯要犯的隐蔽之处。

贺捕头不在,次捕曹彬,便成为这群黑袍捕者的领头。

乘救生小船登上八宝洲后,曹彬带领众捕者来到八宝洲的北面。

他向附近的船家支付银两,买下所有能找到的渔船和渡船,集中到岸边,命令假扮胡客和捕者的四个清兵乘船渡江,有多远走多远,而他们渡江后留在对岸的渡船,正好可以误导追来的暗扎子。然后,曹彬命令将剩余的船只通统砸毁,同时又刻意留了一些打渔用的旧乌篷船没买,接着命所有人换上平民百姓的衣服,悄然返回棉船镇,来到衙门,找到当地的地方官员。曹彬出示腰牌,吩咐地方官员即刻带他们去秘密监狱。

那官员不敢怠慢,领曹彬等人来到棉船镇的东北角,找到狱司,狱司签下通行令,一行人进入地底秘密监狱。

秘密监狱不算大,但墙坚壁厚,内部三横七纵,共有二十一间相互隔开的牢房,散发出一股又霉又湿的恶臭。

胡客被锁入了最深的一间黑牢。

狱中关押的犯人共有十来个,全都是各地犯了滔天大罪的重犯。曹彬询问狱司得知,所有的狱卒中,最迟的一个是半年前进来的,而那些在押的犯人当中,最晚的一个,是在两个月前关押进来的。

曹彬稍微放心了一些,毕竟暗扎子们不是神仙,总不能未卜先知,提前两个月甚至半年派人来监狱中卧底吧。但他还是不敢大意,命令将其他犯人都转移到较远的牢房,使关押胡客的牢房孤立出来,并且由他亲自保管牢房的钥匙。十几个黑袍捕者分为两组,在牢房外轮流看守,以防备意外情况出现。

曹彬命地方官员及狱司狱卒保守消息,如有泄露,提头来见。地方官员和狱司连忙点头哈腰地答应。

至此,曹彬算是完成了贺捕头的所有布置。

到了约定的时间,贺捕头并没有来到秘密监狱会合。曹彬急忙派出人手打探消息,得知贺捕头及三位捕者已被暗扎子抓走,暗扎子们上了当,想方设法渡过长江,在北岸寻找。

如今暂时不用担心胡客被暗扎子劫走,但贺捕头的事却不可不急。

曹彬派出两人,命令他俩无论想什么办法,都要渡过长江,然后避开暗扎子的眼线,分头去通知上海的东南办事衙门和西安的西北办事衙门,一方面派出捕者解救贺捕头,另一方面派大批人手赶来棉船镇,押送重犯胡客,不再走上海绕行,而是直接上京复命。

曹彬亲自守在牢房外,从中午一直守到了傍晚。

夜幕来临时,地方官员和狱司亲自来到狱中,恭请曹彬及诸位捕者大人前往镇上的枕江楼,说是已设下晚宴,要为各位大人接风。

胡客这等重犯,逃走了几乎就没法再抓住,必须严密看守,不过狱司和地方官员如此配合御捕门,这个面子又不好不给。反正暗扎子已经离开了八宝洲,眼下风平浪静,于是曹彬让下属们好好看守胡客,他一个人随行赴宴。

枕江楼是棉船镇上最好的酒楼,这一晚已经客满为患。这些客人,大都是“新铭号”上的乘客。洲北的渡船全被毁掉,许多乘客无船渡江,只能在江岸边等待。一些渔家为了赚钱,把自家几乎不用的旧乌篷船划出来载客,但也只是杯水车薪,过江者只在一二,大部分人都被困在八宝洲上,只能来到棉船镇上过夜。

地方官员抿了一口酒,脸色微红:“咱们这镇子啊,好久没这般热闹了!不过说来倒也奇怪,不知是哪个人那么缺德,把岸边的渡船都给毁了。”

“是啊,谁会这么混蛋。”曹彬笑着附和了一句,将杯中的上等醅酒一饮而尽。

席至半途,忽有狱卒奔来禀报,说九江府方面来人,押三名案犯入秘密监狱关押。

狱司正要签署关押令,曹彬忽然问:“是男是女?”

“回禀大人,案犯都是男的。”

“犯了什么事?”

“听说三个案犯都是江洋大盗,结伙在饶州府和南康府流窜作案,前后抢了五家商行,后来在九江府作案时,被抓了个现形,因为不肯招供所抢财物的去向,所以押送到咱们这里来审问。”

曹彬立刻站起,取外套披上了。白天刚把胡客关进去,晚上就有案犯送到,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鬼。饭也不吃了,曹彬即刻随狱卒回秘密监狱。曹彬是饭局的主角,主角要走,地方官员和狱司只好丢下筷子,一起陪同。

八个押送吏就等在狱门口,曹彬过目了九江府衙开具的押送公文,又看了审讯的相关供词,接下来便是验明案犯的正身。

三个案犯生就了一副江湖草莽模样,单看外表就是实实在在的江洋大盗,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脸上挂着一道触目惊心的淤黑色刀疤。三个案犯不知是对这个陌生的监狱环境感到恐惧,还是因曹彬身上所散发的黑色气质而感到害怕,竟一直在轻微地颤抖。这一细节,被曹彬看在眼里。

他不动声色地挥了挥手。

三个案犯被押入秘密监狱,关进一间黑牢,牢门吱呀合拢,咔嚓上锁,狱中重新恢复了宁静。

曹彬搬来一条凳子,放在关押胡客的牢房外,一屁股坐在照明火盆的阴影里。

他把三成的注意力放在胡客的身上,另外七成,全都给了新关进来的三个案犯,以及守着案犯的八个押送吏。

这里面必定有问题,曹彬在心中不断地提醒自己。

在曹彬看来,这三个案犯,太不像样了。他们的不像样,体现在自相矛盾上。虽然长相凶神恶煞,可一进监狱,既没打也没骂,竟然会不停地发抖。这样的货色,也敢流窜作案抢劫五家商行?这样的货色,也敢在九江府衙大牢中死不招供所抢财物的去向?

八个押送吏,同样不像样。他们的不像样,体现在尽职尽责上。自入御捕门以来,曹彬走南闯北,少不了与地方上的官吏们打交道,在官场上,他也算是老江湖了。如今,国家内忧外患,朝廷内部又分成数派,被搞得乌烟瘴气,官场上黑得发焦,官吏们的心都像是煤炭做的,越是底层的官吏,黑得越是厉害。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员,树大招风,一要顾全脸面,二怕落人把柄,贪个污受个贿,行事懂得低调,多少知道收敛。底层的官吏则不同,面对的是平头百姓,作威作福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可一旦到了真正该干本职工作时,却又总是磨洋工不出力。

这八个押送吏却一反常态,不但连夜把案犯送到,还亲自留在牢房外看守,如果说一两个是这样,曹彬还想得通,但八个都这样认真负责,这里面就有鬼了。再加上见到曹彬时,八个小小的押送吏,竟然没一个表现出巴结的嘴脸,反而言谈举止间都透露出抵触的情绪。要知道,地方上的官吏知道御捕门的人要来管辖范围内办事,扫地迎接都来不及,唯恐一个不小心怠慢了这些神仙,被扣上一顶刺客的大帽子,下辈子连投胎去哪里都不知道。

至于文书、供词之类的东西,都属于可伪造的范围。

所以说,这里面实在有问题。

曹彬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了近两个时辰,没有任何动静不说,八个押送吏反倒或坐或躺,在牢房外的过道里睡着了。其中有一个押送吏,呼噜声打得震天响。

曹彬准备玩一个花招。

既然蛇不肯露头,那就引它出洞。

曹彬靠在牢门的柱子上睡过去了,其余捕者似乎也被他的睡意所传染,先后打起了哈欠。捕者们一个个地舒展着懒腰,相继去地面上的狱卒守备房睡觉。

监狱里变得很安静,当然,这要除开滚天雷似的呼噜声。

夜至后半段,响彻了整晚的呼噜声忽地戛然而止。这一下,狱中算是真正安静了下来。

昏暗的过道里,有窸窣之声响起。这是那种躺在床上听见老鼠在床底活动的声音。

当然,行动起来的肯定不是老鼠,而是一个押送吏。他蹑手蹑脚地走出了监狱,片刻后又蹑手蹑脚地返回,像做了一回贼。他用很轻的声音说:“嘿,都起来,他们已经睡熟了。”

话音一落,其他七个熟睡的押送吏像弹簧一般,一骨碌翻身而起。

“那边还有一个,先解决了再动手。”一个押送吏朝狱道深处的曹彬指了一指。

两个押送吏轻轻地抽出大刀,朝熟睡的曹彬一步步走去。其余六个押送吏,则一间牢房一间牢房地挨着查看,极小声地唤着某个名字,像是在找什么人。

两个押送吏走过了黑暗的过道,来到了曹彬的身前。借着头顶的火光,二人开始观察。眼前这个御捕门的捕者,睡得十分深沉,脸上隐约挂着一抹微笑。两个押送吏相互看了一眼,心中都在冷冷地发笑,眼前这个人死到临头了,竟然还在做美梦。

两把刀举了起来,火光照映在光溜溜的刀面上,反射出闪闪的亮光。两个押送吏相互对视,忽然一齐点头,大手一劈,手中的刀狠狠地砍了下去。刀面上的亮光一斜,从曹彬的眼睛上抹过!

“嚓”的一声,刀刃深深地嵌进了木凳子的四方面上。两个押送吏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眼前就一黑,闷哼一声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远处的六个押送吏听到响动,扭过头来。只见黑乎乎的过道深处,在火盆的阴影下,曹彬高大的身影直立如山,两个押送吏一左一右,被他提在手中,不见任何动弹。

六个押送吏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愣了一愣,才刷刷刷地抽出大刀,潮水般向曹彬涌了过去。六对一,胜算似乎很大,六个人都是这么想的。但很遗憾,因为先前的两个同伴,在倒下之前,也是这样的想法。

曹彬的身影忽然动了。

静立如松,疾行如风,曹彬如同一只俯冲下山的猛虎,在闪转腾挪之际,接连打出了六拳。每一拳携雷霆之势,绕过明晃晃的刀锋,不偏不倚地落在对手的太阳穴上,没有遗漏一个,没有偏差分毫。

等到地面上的捕者们听到响动,飞速冲下来时,八个押送吏已经全部趴在了地上。事后经检查,其中七人脑部充血,直接毙命,还有一人体质不错,抗击打能力较强,再加上曹彬有意留他一命,好进行审问,所以残留了一口气在。

此时的曹彬,内心倒颇为讶异。在他看来,这八个暗扎子,不应该弱到这种不堪一击的地步。

难道是搞错了?他忽然想。

他审讯了三个被押来的案犯,三人争先恐后地招供,说是受了八个押送吏的逼迫,不得已才来充当犯人。至于这八个押送吏到底想干什么,他们压根不知道。

三个“案犯”哀求曹彬放他们一马,曹彬则面无表情地离开了牢房,任凭三人在牢房里哀号。

仅剩一口气的押送吏,被关入了刑房。刑房与牢房是分开的,隔了一堵厚墙,相互之间有一条漆黑的通道相连。关押在秘密监狱中的犯人,无不对这条通道感到毛骨悚然。这监狱里的狱卒,个个心狠手辣,且各式刑具齐备,可谓花样百出,应有尽有,附近府县不肯招供的犯人,一旦押到这里来,十有八九都老实了。只不过因曹彬等人的到来,狱司给所有狱卒下了不准施用酷刑的命令,以免犯人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惊扰了御捕门的众位大人。

东天空微微发亮的时候,昏迷了大半夜的押送吏,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当即清醒了过来。

他被反绑在十字刑架上,头脑发晕,太阳穴火辣火辣地痛,昨晚挨的那一拳,着实不轻。

这是一个很年轻的人,容貌不过二十五岁左右。他的上衣被剥去,赤裸的背上刺着两列字,一边是“手提三尺剑”,一边是“割尽满人头”。他的眉宇间满是硬朗,双眼瞪视坐在身前的曹彬,如同看见了不共戴天的仇人那般,鼻孔外扩,像野牛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你叫什么?”曹彬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押送吏怒吼起来:“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吴樾是也!”他对曹彬杀害七位同伴的愤怒,在充塞了整个胸腔后,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口子,淋漓尽致地爆发出来。

曹彬嘴角不屑地一抽:“北方暗杀团?”

“没错,老子就是北方暗杀团的成员,你也知道吴爷爷的大名!”吴樾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地跳起,“你这个满清的狗腿子,帮着清廷做事,迟早有一天会不得好死!”

“这么说,你并非暗扎子?”

“什么狗屁锥子扎子?老子是汉人,堂堂正正的汉人!”

“你混进来想救谁?”

“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哪来这许多废话!”

“不肯说?”

吴樾双腮鼓起,脸部肌肉发横,一副天塌下来都无所谓的样子。

曹彬冷冷发笑:“行刺前广西巡抚王之春的革命党人万福华,曾被秘密关押在此处。我知道有个叫吴樾的人,是光复会的会员,也是革命党人,你如果真是吴樾,那你就是来救万福华的了?只可惜,姓万的已在几天前被转押其他监狱了。”

“放屁!”吴樾鼻孔一翻,“老子来救谁,关你什么事?”

曹彬手一挥,抽了吴樾一个响亮的大耳刮子:“在我面前,嘴巴最好放干净些。”

这一掌实在力大,吴樾的左脸颊登时红肿起来。但他丝毫不肯屈服,反而更加凶恶地瞪视曹彬:“老子的嘴既不干也不净!老子来救谁,关你什么事?”

曹彬又反手抽了他一耳刮子。

吴樾的右脸颊也跟着肿了起来。他的嘴角渗出了鲜血,却振聋发聩地怒吼:“他妈的,老子来救谁,关你什么事?”他像疯了似的嘶吼,“关你什么事?关你什么事?他妈的关你什么事?!”

这一次,曹彬选择了不再理会。对于这类与朝廷作对的人,他曾经想了很久,始终无法理解。在他看来,所谓的革命党人,都是些精神上有毛病的人,都是些彻头彻尾的疯子。他返身走出了刑房,不再理会身后传来的吴樾“关你什么事”的嘶喊声。当他走完黑漆漆的通道时,身后响起了胜利者的大笑。那笑声是如此狂妄,肆掠地张扬在黑暗中,整座地底监狱,都似震颤了起来。

曹彬忽然有了一丝失败者的感觉。他自嘲地笑了笑,走到关押胡客的牢房外。狱司早已派狱卒送来了早粥和咸菜,所有捕者都没开动,等着曹彬。曹彬接过一碗盛好的粥,一边思索某些事情,一边漫不经心地吞咽食物。其他捕者早就饿了,纷纷抓起碗筷,开始谋杀粮食。

吃了几口,曹彬忽然游魂回体,垂下头,用奇怪的目光盯着土瓷碗里的白粥。

他发现了异样,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周围的捕者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瓷碗摔碎的脆响,哗啦哗啦的,像风铃的摇曳声。

曹彬看见弯腰盛粥的狱卒一直弓弯的背,慢慢地直了起来。他伸出手去,想抓住狱卒,可浑身无力,反而因扑得太猛,脚底踉跄,一下子扑倒在了地上。

他闭眼前的最后一幕,是那狱卒从他的身上摸去钥匙,打开了牢房的门,朝胡客一步步地走去……

曹彬是第一个醒过来的。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原本关押胡客的牢房里。那些胡客曾享用过的锁镣,一件不少地铐在了他的手脚上。胡客已经不见了。不仅胡客,整座秘密监狱里的犯人都不见了。劫胡客的人不仅将刑房里的吴樾以及其他在押犯人全都放走,还把狱司狱卒和御捕门的捕者们分别锁入了二十一间黑牢。

在曹彬的眼前,两行石灰洒成的清秀的字,彰显在又湿又潮的地上:“御捕大人,多日押护,辛苦辛苦。人已带走,连带腰牌一块,碎银五两三钱,铜钱一十六枚,切勿挂念。”落款是“姻小妹拜谢”。

错愕之间,曹彬仿佛听到了一串银铃般轻快的笑声,从他耳边哗啦啦地飘过。

“姻小妹?”他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这个姻小妹不但救走了胡客,还拿走了他的御捕门腰牌,连他身上仅有的五两三钱银子也被悉数取走,甚至一十六个铜钱都一个子不落,着实古灵精怪。

千算万算,想不到最后竟会栽在如此简单的小伎俩上,而且是栽在一个女人的手上。曹彬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如果就这样丢了胡客,怎么对得起牺牲自己来引暗扎子上当的贺捕头?想到这里,他浑身一挣,锁镣带动铁链,哗哗地作响。

与此同时,一艘帆鼓的小船,像沧海中的一粒粟子,点缀在烟云渺渺的长江江面上。

船篷下,胡客于蒲团垫上端坐,神情漠然,一言不发。一个容颜姣好的女子,坐在他的对面,含情脉脉地、又带了些怨恨地看着他。

“你的伤好些了吗?”女子朱唇轻启。

“你为什么不说话?”女子黛眉微蹙。

胡客黝黑的脸上,始终没有半点表情。他仿若一个聋子,听不到外界的只语片言。

“还记得吗,与我共髻束发时,你曾答应过我什么?”女子握起胸前的一串项链,那是以蔓草纹相缠的水晶璎珞,“你说过你一定会做到的,可事到如今呢?”

面对诘问,胡客一如既往地沉默。他平视船篷外,望着那雾霭沉沉一阔千里的江面,微微入神。

如此沉默了好一阵,女子才又张了张嘴唇:“如果我告诉你,你可以不用过‘六断戒’呢?”

胡客猛地抬起头来,深沉的眸子里流露出星星点点的光芒。他忽然间的神采飞扬,反倒让女子的心一沉。她感觉自己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她说,用发泄的口吻:“你丝毫不关心我这个结发的妻子,是吗?你都没有问一问,这段时间我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一提到不用过‘六断戒’,你立刻就来了精神。”

“是谁说可以不用过的?”胡客终于开口了。这是他长时间沉默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女子愈发不悦:“为了你,我不远千里,从北直隶一直追到衡州府,你在山东和河南两次陷入重围,如果不是我暗中布阵种毒,你怎么逃得出御捕门的包围?那些暗扎子过了八宝洲就要在船上动手,如果不是我把轮船炸了,御捕门的人又怎么会警觉?我还把自己打扮得那么丑,在又脏又臭的牢狱里做了半天任人差使的狱卒!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却丝毫不把我放在心上,你……你就只关心,只关心……”她越说越气,到最后气结于胸,话没有说出来,却有一种想大哭一场的冲动。

“到底是谁?是谁告诉你可以不用过的?”

女子鼻酸的感觉,因胡客这一句冰冷的问话,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放弃了。既然说了等于白说,又何必继续浪费口舌呢?在又气又恨又不甘心地瞪了胡客一眼后,她说:“没有人告诉我,是我随口说出来骗你的。”

胡客眼睛里的神采瞬间黯淡了下去。

“我知道,你生闷气,是因为你不想让我救你。你受了伤,只是暂时借御捕门的力量来抵御那些暗扎子,等伤一好,御捕门的那帮蠢人,根本就困不住你。你根本就不想我来救你,是吗?”她撅了撅嘴,叹着气说,“好啦,你别生气了,这次算我不对,还不行吗?”见胡客仍没有反应,她又问,“你是不是还在烦恼‘六断戒’的事?其实你不必这样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必去想这许多?”

“你不懂。”胡客总算开口了,只心事重重地说了三个字。

女子默然了。

片刻后,她伸出手去,握住了胡客的掌心:“如果到最后你还是下不了手,大不了我陪你躲到天涯海角,就算兵门毒门的青者一齐找来,我们拼死一搏罢了。敌他们不过,能够死在一起,也不枉此生。”

小船落帆后,泊靠于长江北岸。

船夫掏出了耳中的软塞,那是女子为防他偷听,强迫他戴上的。船夫揉搓着胀痛的耳朵,望着这对年轻男女的身影慢慢走入白茫茫的雾气中,直至消失不见。

胡客与女子并肩行走在江边。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女子捡起一颗小小的石子,扔入江水,激起几圈涟漪,随即便被汹涌的江水卷得无影无踪。

“去衡州府。”

“你还要回去?”女子有些诧异。

“他们没死,我必须要找到他们。”

女子点点头,想起刺客道的“六断戒”,不禁叹了声气。她忽然想,如果自己不是从小无父无母,不是一个孤儿,那自己会不会也像胡客这般,在“六断戒”的面前,历经种种纠结和挣扎?

为了营救胡客,女子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她还有待办的任务在身,不能再陪胡客走下去了。约定办完事在长沙府的醉乡榭会面后,两人准备告别了。

“这东西,也许你用得着。”女子把一块圆形腰牌给了胡客,那是将曹彬关入牢房时,从其身上取走的御捕门腰牌。一想象曹彬醒来后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女子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告别之前,女子像忽然记起了什么似的,叮嘱道:“你一个人行事时,务必要小心。你现在在道上的名气已经不小,所以尤其要小心那个神出鬼没的刺客猎人!”女子的神色关切备至,“我听说两个月前,连‘藏血’都在山西汾州府被他杀了,我担心他有一天会找上你。”

胡客点了点头。这个刺客猎人,是最近这些年才横空冒出来的,专杀刺客道上成名的青者,这些年里,已有好几位厉害的青者死在此人的手上。胡客没见过这个刺客猎人,不知他长什么模样,甚至连他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见胡客点头,女子露出了淡淡的欣慰的笑容。她心想,他虽然看起来冷漠孤僻不近人情,可是心里终究能听进去我的话。她情不自禁地环绕了两只手,将胡客紧紧拥住。胡客没有躲避。他也抬起双臂,将女子抱入怀中。

不舍的拥抱过后,在杂生着杉木和乌桕的林中,两人分手了。

分手的一刹那,女子的心里忽然满是慌乱。为什么见到他时,总觉得他那么冰冷无情,那么惹人生厌?而他不在时,却又总会千方百计地记挂他的好?她不明白,为什么目睹他的背影远去,会有一种空空落落的感觉,如有一股冷泉涌至心头,将一整颗心都打湿浸润,而后如这林子里的雾气一般,渐浓渐郁,萦绕辗转,难消难散。

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直至消失的那一刻。她心头一颤,忽然柔肠百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