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杜松树 第三章

龙泽不喜欢坐着父亲的轿车去学校。

他并不是讨厌招摇,而是觉得凡是父亲给予的帮助对自己来说都是可耻的。

或许很多人认为龙泽很幸福,他有一个极有钱的父亲,脸蛋还算不错,身体素质像运动员一般,而头脑和以上条件极为不相称——他获得过多次年级第一,并且代表学校参加了全国知识综合问答比赛。所以,不需要多加掩饰,龙泽绝对是这所高中最出众、最耀眼的学生。而最为难得的是,无论是对老师还是同学,甚至对别的班级或者其他学校仰慕他的粉丝,他都是一脸笑容。当然,这些粉丝可以说全部都是女生,这要得益于他加入校篮球队后去其他学校参加的比赛。据说这些女孩子们私下里将龙泽当作偶像,并成立了后援会。听上去有些夸张是吗?实际上这很正常,处于青春期的少女需要一个感情释放的缺口,在繁重的学习压力之下,她们不像男同学那样可以通过体育运动或者游戏来释放,她们要想发泄掉那些因为荷尔蒙激素而产生的能量和热情,只能通过追星产生的成就感和快感来满足,而近在咫尺的龙泽自然是很合适的选择。据说龙泽的好友都会通过贩卖龙泽随身物品来偶尔赚一些小钱,这些东西在女孩中间非常畅销,不过很少有人看到龙泽的身边有异性,他虽然看上去很随和,但却始终与女生保持着距离。

每天早上都会有几个比较狂热的女孩到龙泽骑自行车来学校的路上等着他,龙泽总是例行公事般对那些女孩报以微笑,而女孩们则用“加油”、“龙泽哥哥”的喊声或者幸福的尖叫来回应,这样的场面在永不疲倦地上映着。

与深受女孩喜欢相反,龙泽的同性好友却并不多,可是在大家眼里,介一绝对算是最重要的一个。不知道为什么,龙泽喜欢和家境、相貌都非常一般的介一做朋友。介一身材中等,喜欢微微弯着腰碎步慢行,相貌普通到扔到人群里就再也找不出来,只有成绩尚且说得过去。这样的介一却和龙泽走到了一起。每次这两人非常亲密地肩并着肩走出教室或者校门的时候,介一总觉得脊背一阵冰凉,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有多少双恶毒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当然,介一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因为他也非常喜欢龙泽,他觉得龙泽如此优秀,却那么善良和平易近人,太难得了。最主要的是,介一的父亲是龙泽父亲公司的员工,据说以前还是龙泽父亲创业时的老部下,但是多年未获提升。介一的父亲知道介一和龙泽在一个班,就鼓励儿子多和老板的公子多多往来,也算是个资源吧,毕竟像介一和龙泽这样的朋友,走出校门后恐怕就是两个完全平行的世界里的人了,趁着年轻的时候打下事业、友谊兼顾的基石,对介一以后的前程是很有必要的。

当然,介一很少去思考这些比较长远的事情,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和龙泽很合得来,无论他说起什么话题,龙泽都可以很畅快地谈论起来,介一简直觉得是遇到了知音。不过有些事情他没有和龙泽说,包括他喜欢班里的某个女孩。不过这一点让介一很不舒服,对最好的朋友有所隐瞒,这总让他充满愧疚感,可是他又犹豫,不知道应不应该讲出来,因为就目前来说,自己对那个女孩仍然处于单相思状态,甚至说话都很少。

由于已经开始踏入高三,大家都忙碌起来,相互的嬉戏打闹也少了,甚至连以前迷恋龙泽的女孩也收起心情准备复习考试,这倒让介一耳根清净了不少,不过他反倒有些不太习惯了。

每次介一和龙泽一起走出校门的时候,介一看着那些高喊着“我爱你龙泽哥”的女孩,心里都会有一种错觉,好像她们是对着自己说的。经历的次数越多,这种错觉就会愈发强烈起来。当然,介一也会很快清醒过来,他会拍打自己的脑壳,提醒自己纠正这错误的想法。

由于学习的压力,介一将自己对那个女孩的好感保留起来,因为他有些害怕。在高一的时候,他也喜欢过一个女孩,那时候他就去找龙泽商量过。他觉得龙泽处理这方面的问题应该得心应手些,毕竟他看着龙泽和好几个女孩交往过,有的甚至是大学生,不过时间都不长。龙泽鼓励他去表白,介一很开心地按照龙泽的建议去做了,结果女孩真的答应了,两人交往起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介一处于幸福顶端的时候,女孩忽然提出分手,而且还办了转校,整个人都消失了。这让介一非常吃惊和难过,成绩一落千丈,在年级统考里差点被踢出重点班,结果是龙泽的父亲出面求情才让介一留了下来。那段时间,龙泽也天天鼓励着介一,终于让介一走出了低谷。所以介一对感情始终都非常畏惧,他害怕在这个时候再弄出点儿事来,把自己的前途都耽误了,所以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去问一下最好的朋友。

“我说龙泽,你觉得她怎么样?”

这是周末,离高考也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了,因为是难得的好天气,所以在家里温书的介一硬是被龙泽拉出来游玩,介一在父亲的催促下也就答应了。他打算趁这个时候将喜欢那个女孩的事情说出来,好听听龙泽的意见。

“啊?你这家伙,眼光真是不错呢。”龙泽笑眯眯的,忽然猛地伸出健壮的手臂勒住介一的脖子,同时另外一只手握紧拳头在介一的头顶上轻轻捶打起来。介一忽然发现,不管什么时候,龙泽的嘴里都透着一股酸酸的柠檬味道,介一没有去问,也许是龙泽喜欢吃柠檬味的口香糖吧。

“放开啦,哈哈,快喘不过气了。”介一也哈哈大笑起来,两人互相用拳头击打着对方的手臂,不过介一很快就败下阵来。

“话说回来,你是真心喜欢她吗?”龙泽忽然严肃起来。

介一比龙泽矮了半个脑袋,他总觉得龙泽是那么光亮,像太阳一样无法直视,所以他大多时候只是盯着龙泽的下半张脸说话。不过今天介一抬起了头,他决定好好看着龙泽的脸来回答这个问题。

龙泽背对着阳光,介一忽然觉得龙泽的脸有些陌生,他那光滑如瓷器般的肌肤边缘反射着太阳的光芒,眉毛很长,却没有舒展开来,粗如墨笔画出来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从眉头中间下来,一双略显长方形的眼睛的眼角之间,高挺的鼻梁稍稍被肌肉上提了一些。他的颧骨因为双颊和嘴角边的肌肉紧缩而显得更加清楚起来,嘴唇微微朝里卷起,从而让正方形的下巴更突出了,看上去如铁块般坚硬。龙泽的瞳孔非常奇妙地一会儿睁大一会儿缩小,那神情让介一觉得有些眼熟。

介一在家的时候喜欢和父亲看动物世界。

介一记得那里面的食肉动物在准备捕猎和进攻时的眼神和龙泽很像,以龙泽现在的表情,介一觉得他更像豹子。

“是的,我真的很喜欢她,已经很多年了,不过我害怕像上次一样受到伤害,毕竟已经高三了,可是我越是压抑就越痛苦。”介一低下头叹着气说。每次沮丧的时候介一都喜欢低下头,这样弯曲着颈椎骨能让脖子从衣领和头发的保护下袒露出来,感受外界空气温度的刺激会让介一稍稍舒服些。

介一玩着龙泽的手机,一个个号码看过去,包括短信息。龙泽向来不怕介一看他的隐私,因为任何信息都没什么秘密可言,这就是朋友之间的信任。其实介一也有手机,他很奇怪为什么龙泽始终用着五年前父亲送的手机而不肯换掉,对于一个富家子弟来说,一个手机用上五年也太不可思议了。不过事情既然发生在龙泽身上,介一也觉得勉强可以接受。

龙泽忽然把沉重有力的大手按在介一的肩膀上,介一很快感受到了龙泽手心的热量,那热度惊人地穿过了外套和内衣,让介一的肩膀感受到了灼热。

这是龙泽的奇怪之处,他的手心经常都是滚烫的,就好像一直握着一块烧红的木炭。

“那就说出来,或者不说也可以,用行动告诉她你喜欢她、喜欢和她说话、喜欢和她在一起,就算她不答应,你也不会如此压抑和难过,起码要好好地平稳度过高三这段重要的时间啊。”龙泽的回答非常温柔,也很让介一满意,其实他也是这么想的,不过龙泽的建议让介一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烦心事解决了,介一高兴起来,说话的语速也快而清楚了。

“那么龙泽,你有没有真心喜欢的女孩?”介一问道。

这时候介一感觉到龙泽停了下来,他抬起脸看着天空。

“没有,目前来说没有。”

龙泽说这句话的时候语速很慢,仿佛带着拖音一般。

“之前的那些女孩呢?”介一问。

“不过是逢场作戏,好玩罢了。”龙泽轻松地回答道,“不要谈论这些话题了,去打篮球吧。”龙泽拉起介一朝篮球场跑去。

这次的谈话坚定了介一的想法,于是他找到女孩说了出来。女孩非常吃惊和羞涩,虽然拒绝了他,却没有让他难堪,而且开始和他适当地相处起来,往来也密切了许多,这让介一很开心。毕竟要让对方一下子接受自己也不大可能,水到渠成自然是最好了。

这之后介一经常在清晨去女孩家楼下等待,和她一起去学校。不过到了下学期放完寒假之后,女孩忽然变得态度冷淡起来,介一有些慌乱,可是他们很快又恢复了原状。接着女孩好像生了病,请了一个星期假后才回到学校,介一和女孩的关系始终在不冷不热中进行着。因为学习压力变大,介一也只好将感情深埋,努力备战考试。而龙泽也不再提及这事,只是和介一在一起的时间少了很多,可能也是为了备考吧,但是两人还是经常相约在校门口一起去吃早点,这几乎是高中三年的习惯了。

进入五月后,天气更加炎热起来,龙泽依旧骑着自行车穿过平时熟悉的狭窄的街道。时间还早,路上行人很少,当龙泽骑着自行车以极快的速度飞驰时,他不经意地从眼角扫到一片奇怪的树林。

仿佛有一股奇妙的魔力,让龙泽猛地一刹车停了下来,他推着自行车走了过去。

“是杜松树啊。”龙泽暗自嘀咕了一句,又低头看了看手表,时间尚早。他抬起头环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记忆似的,皱了皱眉头。

龙泽推着自行车朝杜松树林走去,青白的马路旁边是烟灰色的坚硬地面,以及长着类似被雨水淋洗多年的青砖般颜色的细长笔直的杜松树。龙泽缓缓地走过去,他嗅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腐臭味。

那是种难以名状和形容的感觉,臭味像刚出生的瞪羚般充满活力地蹦跳着进入龙泽的鼻孔,刺激着他的神经,甚至让眼睛也难受起来,就好像有数把尖锐锋利薄如蝉翼的利刃猛地从鼻子里插进去直达脑子里切割着脑干而产生跳动的疼痛感。不过龙泽却无法挪脚离开,他仿佛喜欢吃腐肉的秃鹫一般张开嘴巴伸长着脖子,高而弯曲的鹰钩鼻朝前伸着,像秃鹫的喙一样。

龙泽抽动着鼻翼,努力寻找着臭味的源头。终于,他发现,这臭味来自于这片树林里最粗壮最高大的那棵杜松树。

他朝着那棵树走了过去,在树干上他依稀看到一个模糊的手掌印,那是汗湿的手粘上去的么?还是说有别人也注意到这棵树了?树皮似乎被人剥落了一块,菱形的、不大的伤口呈现出一种削完皮的苹果放置在空气里过久的暗红色。

龙泽闻了闻树皮,没有那种味道,而臭味很明显是从下往上冲上来的,于是他蹲了下来。树下的泥土好像有一堆颜色与周围的不太一样,略深一些,并且朝上微微鼓起。

龙泽伸出手小心地扒开那堆泥土,就好像剥洋葱一般,每剥去一层,味道愈发浓烈一倍。龙泽终于忍受不了了,他放弃了,看样子那里面埋藏的臭味源还比较深,一下子是挖不到什么结果了。

“我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龙泽忽然清醒过来,他看着满手的黑色泥土,湿乎乎的,怎么甩也甩不掉,有点像小时候吃肉时沾到手上的肉末一般,柔软而有韧性。

龙泽小心地从书包里掏出纸巾反复擦拭手上的泥土,不知道用掉多少,一直擦到手上一丁点泥也没有,手背都泛红发痛,可是伸到鼻边依然有一股无法消磨的臭味。

我真是疯了,弄得这么麻烦。

龙泽抱怨起自己来,而现在他必须立即赶去学校才行。于是他扶起自行车向杜松树林外走去,这时候他看到树林对面的那栋几乎陈旧到一阵大风就能吹垮的老式建筑,深红色的一整块,像吸饱了血的蚊子的腹部,甚至在渐渐升起的太阳光照射下带着半透明色,龙泽有些怪异地停住了脚,他看着那房子,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当龙泽离开杜松树林准备上车的时候,他转过头下意识地看了看刚才被他挖开的那堆泥土。

是幻觉么?龙泽吃惊地仔细看着那个土堆。

被扒开的土堆慢慢地合拢起来,被挖出的泥土像有生命般朝中间的洞穴爬过去。土堆恢复到刚才的模样,好像从来没被挖开似的。接着,那土堆如同包着的心脏一样跳动了两下后,平息了下来。

龙泽吞了一口唾沫,他又想吃柠檬了,一觉得紧张他就想吃一片柠檬,那种酸味可以让他平静下来。龙泽抓住自行车把手,飞一般地朝学校去了。

那片杜松树林依然安静,连一只小鸟也没有,只是微风偶尔路过,高耸的枝头上发出悉悉率率的树叶之间的摩擦声,就好像半夜听到有人在枕边窃窃私语一样。

直到身后那片杜松树林早已远去,龙泽停了下来,已经到了他和介一每天相约一起吃早餐的地方,可是根本没看到介一的影子。

一个多月前这家伙就爽约过一次,那次龙泽没说什么,没想到居然又被放了一次鸽子啊,看不出这家伙老实巴交的,居然还会这样。

龙泽忍不住抽动着一边嘴角冷笑了一声,他双手交叉于胸前,踮着一只脚固定住自行车,他的腿很长,所以可以做出这个姿势。

龙泽无聊地鼓起腮帮咬着下嘴唇,路过的女孩子都忍不住回头看他,这让龙泽觉得有几分尴尬。

几分钟后还是没有介一的影子,龙泽有些生气,不过从脸上丝毫看不出不高兴的样子,他只是略带嘲讽地笑了笑,然后朝后用力一蹬腿,朝着学校方向骑去。

下坡时龙泽没有减速,或许是因为刚才杜松树林里发生的事让他有些分心,以至于一下子没有注意到拐角出现的行人。虽然他已经按了刹车并且努力避让,可是自行车还是撞在了那人身上,两人都摔倒在地。这一下摔得不轻,龙泽感觉到背部有种重压般的疼痛。

“离上课还早,怎么骑这么快?”被撞到的人迅速爬了起来,弯腰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龙泽坐在地上一下子站不起来,他用双手支撑着身体抬起头看着那个男人。

“原来是夏老师。”龙泽微笑着问候道。

夏老师伸手拉起了龙泽,并且为他扶起了自行车。龙泽的腿有些疼,于是一边推着自行车一边和夏老师朝学校走去。

“龙泽最近学习压力不大吧?”

“还可以。”

“你和舒介一的关系不错是么?”

“嗯,算是好朋友,初中就认识。”龙泽看似漫不经心地回答着,两人的对话听上去有点无聊。

“可以的话告诉他一下,上课要认真些,最近他总是心不在焉,上个月他突然在我的课上说听到了笑声。别的老师也反映说他有些怪,可能是神经紧张吧。这种事老师不适合过多责怪或者教育,会加重他的紧张度。你既然是他的好朋友,就和他多交流,毕竟要高考了,心理不调整过来是不能发挥出真实水平的。”夏老师的声音很温柔,像播音员。他是龙泽和介一的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很少责罚学生的他对介一很关心。

“那家伙的确有些怪,找到他我会好好跟他说的。”龙泽眯起眼睛,笑嘻嘻地看着夏老师。

“对了,老师有女朋友么?”

夏老师忽然停下了脚步,眼神有些呆滞,龙泽也停了下来,好奇地看着他。

“老师的反应还真是奇怪啊,按理这个年龄,老师又这么帅,应该有吧。班里的女同学有很多都很仰慕老师哦。”龙泽哈哈大笑起来,带着一些他平时少见的开玩笑的表情——斜着眼睛咧开嘴做着怪相。

“老师没有女朋友,而且你也不要到处乱说什么女学生喜欢我之类的,如果被我知道可不会轻易饶过你!”夏老师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语速也很快,不过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又换了语调,像是朋友之间的玩笑话一般,大手还在龙泽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

“好了,快去教室早读吧,第二节课我会抽查背诵古文。”夏老师接着放慢脚步,示意龙泽上车。

“老师还是赶快找一个吧,年纪太大了到时候小女孩会嫌你太老的。”龙泽说完就迅速骑上自行车一溜烟跑了,不等夏老师发作就看不到影子了。

一阵带着燥热的微风吹过,夏老师深红色的舌头迅速伸出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接着吞了口唾沫。

“夏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