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安的种子

“佳明,快点啊。”朱洗身体健硕,即便背着十几公斤的挎包也远远地落下众人好长一段路,独自走在最前面,接下来是章远、崔光筱,第三梯队则是董琦和解小敏,刘佳明别看人高马大,却被队伍甩在最后面,他努力擦着汗,一边嘀咕着追赶着队伍。

六个人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行走,十月的太阳依旧炙热,而且这里非常空旷,想找个遮阴休息的地方也没有。

刘佳明不明白为什么朱洗对这次惠安之行如此热情,虽然他一再强调是来重温当年父辈生活过的地方,但是他知道朱洗一定有什么别的想法。从小到大,他们四个人一起长大,崔光筱爱静,很少说话,平日里就算莫名其妙扇他一耳光,他都会先去摸两下,然后才轻声细语地问:“你为什么打我啊”。而董琦性格活泼,虽然董琦的父亲不喜欢朱远山那种骨子里看不起商人的傲气——尽管董越然、刘裕、朱远山都是商人,又都是好友,但性格截然不同。

如果不是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恐怕这几个人永远都不会成为朋友。朱远山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爷爷在国外名牌大学毕业后回国效力,父母也是清华北大的高材生。朱远山自己虽只是初中毕业,却读了不少书。而董越然家里是开杂货铺的,后来开餐厅致富后虽然极力地用文化和艺术包装自己,但是朱远山依然从骨子里不是太看得起他,而董越然附庸风雅却也瞧不上做文化生意的朱远山。两人虽然暗地不和却从来不表露出来,不过朱远山并不干预下一代的事情,况且他也很喜欢董琦,倒是董越然极力反对女儿与朱洗交往,这次出游也是趁着董越然去国外开会,董琦对母亲说破嘴皮才同意的。刘裕在这几人之中是最特别的,他本是官宦之家,家里虽然无人出将入相位极人臣,却官运一直不断,即便在“文革”的时候刘家也能屹立不倒,投机经营无所不能。在这样家庭长大的刘裕自然也非常圆滑乖巧,下乡参加农场建设,并且主动要求分到较偏远地区的正是刘裕本人。崔乙则是朱远山的好友兼同学,没什么心机,只是特别爱好音乐,这也潜移默化地遗传到崔光筱身上,在学校里崔光筱就写过很多歌词,当然最多也只是唱给对面的女生们听而已。

刘裕在香水制造业如鱼得水,无论商界政界都混得开,而他也游走于朱远山与董越然之间,他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自然是儿子刘佳明。刘佳明全然不像父亲那样八面玲珑,甚至有些愣头青的味道,想到什么说什么,刘裕期待儿子和朱洗成为好朋友,同时能做董家的女婿。可是事与愿违,虽然四人常常在一起,但董琦的眼里只有朱洗,对刘佳明毫无爱情可言,这让刘家父子愁眉不展,好在董越然不喜欢朱洗,倒是留了一点点机会给刘佳明。

身材高大的胖子叫章远,软弱的性格与他的相貌极为不符,他和刘佳明、解小敏是同系同学,为人圆滑从不吃亏,但凡有便宜可占绝不放过,既然有免费的旅行还有两位美女相伴,章远自然乐得过来,哪怕是做做搬运工也无所谓了,只是没想到这次旅行比章远想象的要辛苦得多。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朱洗要带着大家跑到这种穷乡僻壤来,但毕竟是自己要求的,又不好抱怨,只能忍着。倒是平日里的开心果,校内第一才女解小敏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身为董琦的闺中密友兼死党,她倒是一脸高兴地看着董琦身边的这些追求者,时不时地还捉弄他们一番。这些刘佳明都知道,只是他根本不把章远、崔光筱这样的当做对手,只要战胜朱洗,董琦自然是刘家的人。

刘佳明猜得没错,朱洗费了这么大气力,绝对不只是为了来看看父母当年劳动工作的地方那么简单,按照刘佳明的话说,朱洗将大家带往了地狱。

“能不能休息一下,都走了半个多小时了,一个人也没看到。”刘佳明直起身体,稍微有些被汗打湿的耐克T恤紧紧地黏在后背上,若隐若现地勾勒出他宽阔的倒三角肌,年轻的身体在微风中泛着健康的古铜色。凉风让刘佳明觉得有些不适,虽然才十月,不过这里的风却是山风,加上不远处就是大海,带着湿气的风打在身上犹如软刀子,虽不像东风般凌厉,却感觉直接渗进骨头一般,让刘佳明打了个寒战,刚刚挺直的身体马上又蜷缩起来。

“快到了吧,多走走就当锻炼啊。”朱洗擦了擦额头的汗,朝前望去,又转过头回答刘佳明。阳光擦过朱洗的侧脸,让他脸部的轮廓分外清晰。刘佳明看到董琦有些害羞地盯着朱洗看,双脸绯红,这让他很不舒服。

“朱洗,我们也走了好久了,要不休息下吧。”章远见有人说了出来便马上迎合。朱洗犹豫了一会儿,看了看崔光筱,崔光筱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就到前面那棵树下休息,有遮阴的地方,大家喝些水。”

在这伙人中朱洗有着天生的领袖气质,倒不是他喜欢驾驭别人,而是他继承了朱远山判断准确、眼光独到的特点,做出的决定大都是对的。人都有依赖性,一来二去,大家也就习惯了听朱洗的话,刘佳明倒是不想听,可惜自己又没什么好主意。

一伙人来到树下,便一下子都瘫倒下来,董琦平时缺少锻炼,也大口地喘着气,倒是解小敏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

“你真的别老坐在家里陪你妈妈看菜谱和首饰了。”解小敏看着刚才脸桃红现在满脸泛白的董琦叹道。

“我和你没法比,你是校长跑队的嘛。”董琦喝下一口饮料,笑嘻嘻地望着解小敏。

“那有什么用,跑再快也不如你那样招人喜欢啊。”解小敏忽然一反常态地失落起来,不像平日活泼的性格。董琦刚觉得奇怪,她又迅速恢复过来,跑去抢刘佳明的饮料喝了。

大家在树下歇了会儿,朱洗登在高处向前眺望,忽然兴奋地说看到前面有炊烟。看来目的地不远了。大家听到前面就是农场,也激动起来。这些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从来没来过这里,难免有着新鲜感,加上走了许久,已经肚子饿得难受,听到可以吃饭了自然加快了脚步。

秋风拂过金色的麦田,如波浪一般壮阔秀丽,他们所看过的最大的草地也不过是广场那一丁点,从没看过如海洋一般广阔的麦田,风中带着谷香,让大家沉醉。在来之前朱洗已经联系了父亲曾经的老战友,当年都是一个连队的,只不过他在返城前和当地的一个姑娘恋爱,于是留了下来,成了这里农场的一部分。

朱洗也不知道他全名叫什么,只记得以前朱远山端着几十年前战友的合照,指着最高大笑得最憨实的人说他叫王业兴,朱洗当然只能叫王伯父了。王业兴和其余几人感情也很好,一来当年干活他觉得自己比这些人大,所以对朱远山他们多加照顾,二来他也心疼这些城市里的娃娃,怕他们干不动农活,能帮的就自己揽下来,所以虽然事隔二十多年,四人即使暗地不和,但还是对这位老大哥尊重有加,时不时也有些来往。董越然曾经提出让王业兴一家来城里,结果被拒绝了,大家只好各拿出一笔钱帮助王业兴承包下了一部分农场的业务,这让王业兴成了当地境遇不错的几户人家之一。

王伯虽然只比朱远山大一岁,却看上去很苍老,须发白了大半,不像朱远山那样注意保养,虽然五十多岁的人了,看上去如四十出头一般。王伯脸上如老树皮一般纵横交错,阳光下亮着麦色,但是不要为外表所欺骗,王伯的身体依然结实如年轻时代,至今仍然亲自下地干活,一些气力差的后生割起稻来居然还不是他的对手。王业兴对几位小字辈的世侄世侄女的到来非常高兴,连忙扔了手里的农活,带着他们回自己家。

一番寒暄,王业兴交代妻子和儿媳妇做了一桌子好菜。王业兴结婚较早,儿子也比朱洗他们大上几岁,加上这里结婚也早,所以虽然同辈,但王业兴的儿子自己都做爸爸了。

晚饭相当丰富,都是当地的特色名产,福州菜清淡可口,注意食物本身的原味,而且多以河鲜海鲜为主,用料很地道,鱼虾都是王业兴承包的鱼塘里现捞的,并且制作了惠安最负盛名的小吃崇武鱼卷。大家见这种小吃颇为新奇,便询问王业兴小吃的制作方法。王业兴笑道这是正宗的崇武鱼卷,主原料选用这里盛产的优质鱼,以马鲛、鳗、鲨等最佳。加工时先去掉骨头及内脏,余者用利刀细细刮下肉去掉皮,用手揉成泥浆状,边揉边加进适量的盐水,最后加上精制地瓜粉、鸡蛋清、碎猪肉、青葱等佐料,用手搅拌调匀让鱼肉发酵,然后待吃时上锅蒸熟,外形为十几厘米长的圆柱体,三个手指粗细,粉红肉色,入口即化。在城市里长大的朱洗等人哪里见过这等美味,崇武鱼卷一般只在本地才能吃得着,加上六人行走多时,早就饥肠辘辘,鱼卷配上刚刚煮好的鱼粥,酥滑可口,香嫩鲜美,连平日里吃喝甚少嚷嚷着要减肥的董琦、解小敏也喝了好几大碗。董琦的父亲董越然是饮食业骄子,最初创业也靠的是自己一双肉手一锅一铲一灶台,烧的菜十里八乡都很有名气,这才打出一片天地。到了董琦出生,从小到大吃得嘴巴也刁,却极少来这种接近大自然浑然天成的地方享用无污染的美食,自然让这位大小姐眼前一亮,食欲大开了。

然而一桌人虽然开开心心,却有两人无心用食。一个是刘佳明,他只是随意喝了几口粥,眼睛却直盯着朱洗。朱洗同样没吃几口,匆匆应付了一下,和众人说笑几句后就拉着王业兴走了出去,刘佳明也趁机说上厕所,尾随在两人之后。

“真的好久不见,记得上次你被远山带到这里来的时候才五岁多吧,一下子就过了这么多年了。对了,你父亲身体还好吗?”王业兴的声音虽然低沉,却清晰锋利,在呼呼秋风中也听得分外清楚。

“父亲身体一向安好,只是还是为思念母亲难过。”

“哦?远山还是如十年前一样?真是难为你父亲了。”王业兴长叹一声。

“嗯,父亲还是经常派人去各地寻找母亲,他坚信母亲还活着,所以一定要找到她。”

刘佳明忽然有些难过,虽然从小和朱洗一起长大,但很少从他脸上看到悲伤。只是每次在别人谈论到双亲时他会默然不语,独自走开。

“其实这次来我希望可以多知道些关于母亲的事情,比如当年她和父亲是如何在农场认识的。”

“实际上我也不是太清楚,只晓得你母亲不是当地人,也不是和你父亲他们一样从大城市下放来的知青,据说她突然出现在这里,虽然陌生,但是为人善良,加上长相秀丽,大家很快就接受了她。随后你母亲与你父亲就在一起了,接着远山回城,一年后你母亲也随他离开了这里,我就只知道这些。”

朱洗哦了一声,接着又和王业兴闲聊了几句,两人一前一后又往饭厅走去,刘佳明连忙也转身回去。

六人在王家老宅住下。这些年轻人躺在多年竹制的木床上,略带腥味和麦香的清新的空气从关上的木门缝隙处慢慢浸透在众人周围,随着缕缕风声,大家安然睡下了。

刚过鸡鸣,刘佳明感觉一阵凉意,盖在身上的毛毯如冰水浸过一般,他爬了起来双手揉搓了下胳膊,看到大家还在睡觉,倒是朱洗的床空着,大门也被打开,难怪觉得冷了。

刘佳明打着哈欠迈过王家客厅的门槛,外面空气很好,虽然微冷,却带着层薄雾,略有湿意的空气里村民们已经开始三三两两地劳作了,一派田园景色,让刘佳明惬意不已。

远处,他看到朱洗正在和一位中年男人说话,那男人穿着藏青色衬衣,戴着眼镜,硬邦邦直线条的廉价灰色棉裤,脚穿一双圆头黑色布鞋,一脸不解地望着朱洗,一边还不停地摇头摆手。

“您真的不知道当年这里的怪事么?”朱洗焦急地问道。

“没,没听说过。你说的朱远山我也不认识,我在这里做会计才四年,不知道那么老久的事情。”说完,他走过朱洗身边,低声嘀咕着。

“你到底来这里想知道些什么?”刘佳明双手交叉在胸前歪着脑袋问道。

“我母亲的事。”朱洗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接着继续朝前走去,他的脚步很有力,很沉重,在凹凸不平的田埂上踩出一个个清晰可见的脚印。

刘佳明看着朱洗渐行渐远的身影,暗骂一句“有病”,又返回老宅去了,回来的时候除了章远还在呼呼大睡,其余的人都醒了。解小敏捏住章远的鼻子害他喘不上气,这家伙终于在早餐做好之前洗漱完毕,大家围坐在屋外,只是不见王业兴和他的儿子。

“他们早去田里了,现在是霜降的时候,早里头就必须赶到田里看情况,好做准备,早饭都是回来后再吃,要不就是我送过去,你们先吃吧,不用等他们的。”王业兴的妻子笑眯眯地用围兜擦着油腻腻的双手,一边看着刘佳明等人端着冒着热气的粥碗就着鱿鱼丝喝粥。

一碗浓粥下肚,刘佳明觉得身体暖和多了,恰巧朱洗也回来了。

“你去哪里了?快吃早点!”董琦从起床就没看到他,问了别人也不知道,看见朱洗回来有些责怪又有些高兴。不过她没有把自己刚刚帮朱洗盛好的粥端到朱洗面前,只是用筷子指了指。朱洗并不领情,只是说了句:“你们先吃吧。”接着独自走进房间。

碰了一鼻子灰,董琦气得不吃了,拉起还在往嘴巴里塞鱿鱼丝的解小敏出去散步。章远倒是不客气,一口气喝了三碗,崔光筱则慢条斯理地喝粥,仿佛一切事情与他无关,只是耳朵里塞的MP3发出的歌声证明他耳朵还有功能。

没多久,朱洗又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刘佳明顿时有些莫名其妙。

“今天去哪里玩啊,钓鱼还是爬山?”刘佳明故意问。

“哪儿也不去,钓鱼爬山随时都能玩,我爸爸交代我来这里多看看他以前的老朋友,我们一个一个去拜访吧。”说完,朱洗抄起背包拉着崔光筱走了出去,章远也放下碗,口里含糊不清地喊着“等等我”,也跟着出去了,刘佳明无奈,只好随了朱洗。

路上遇到了董琦和解小敏,董琦走了几圈吸收了点冷空气,似乎气也消了,把刚才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笑嘻嘻地跟在朱洗身后。朱洗按照本子上的地址一家一家去拜访,但刘佳明却逐渐发现他并非只是上门问候那么简单。

每到一户人家,客套几句过后他就把那人拉到一边,询问起几十年前他母亲的事情,被问者要么说不知道,要么称时间太久不记得了,可是无论是朱洗还是刘佳明,都看得出他们的神色不对,像是在刻意隐瞒着什么。

一上午跑下来,大家累得不行,但是朱洗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依旧精力充沛地背着黑色旅行包走在最前面。最后临近中午吃饭时六人回到王家老宅。

朱洗他们最多只能在农场待三天,刘佳明对他浪费时间到处问人很不满,章远也不高兴,但是却不敢说,他知道自己毫无发言权,反正旅费也是朱洗出的,权当作来农场体验生活就是了。

王业兴拿出一堆成熟的福橘招待众人,大家一边聊天一边剥着橘子。福橘皮薄、色红、汁多、味甜,大家吃得兴起,地上满是鲜红的橘皮橘汁,红艳艳的,在王家青灰色的后院地上撒将开去,远远看去,大家仿佛坐在一摊鲜血上似的。朱洗心不在焉,手里下意识地剥着橘子,却将一片橘子连皮带肉一起放入嘴里,旁边的董琦啊的一声提醒他,他才吐了出来,脸上仍然一片愁容。大家都有些奇怪,只有知晓其中缘由的刘佳明面上无色,他心中暗自冷笑,因为是假期出去玩,加上董琦父亲也不知道,他们最多只能在这里待上三四天,时间不多,但朱洗此行的目的却遥遥无期,当然让他有些懊恼。朱洗原以为一定会从王业兴嘴里问到关于母亲的事,谁知道没有太大的收获,王业兴告诉他的其实他早已从别的渠道知道个大概了。

“没事的,总会有人记得吧。再说查不到就查不到,下次再来就是了。”章远见朱洗一脸的焦愁,好心安慰他道。

“是啊,你不是说我们来这里玩的么,干吗老是问这问那啊?这样多没意思!”董琦早就对朱洗忙着寻人问事而对自己冷淡多有不满,加上章远的话,更加对朱洗撒起娇来。她从旁边站起来,将剥好的一个完整的福橘递给朱洗。谁知道朱洗猛地站了起来,由于速度太快,手一摆把董琦的橘子撞在地上,圆圆红红的橘子像大红灯笼一样在地上滚了起来。董琦吓了一跳,差点摔倒,还是旁边的解小敏连忙起身扶住她才不至于摔倒。

“要吃你们吃吧,想玩的、想钓鱼爬山的继续,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朱洗的话很冷漠,说完便独自朝屋外走去,刘佳明按捺不住,冲过去揪住朱洗的领子。

“你以为你是什么?凭什么对大家颐指气使,呼来喝去的!还真以为我们怕你啊?不就你爸爸出几本破书么?来惠安之前你告诉我们什么?不是来玩的么?大家哪里说错了?”刘佳明对着朱洗大吼起来,本来微凉的空气变得干燥起来,仿佛一点就着,章远连忙赶过来想分开二人,而崔光筱面无表情,戴着眼镜听着歌剥着福橘发呆,似乎什么事情都与他无关。

“你们试过十几年见不到自己母亲的滋味么?”朱洗没去看刘佳明的眼睛,只是望着坐在旁边椅子上的崔光筱,默默说出这么一句,大家不再说话,所有人都知道朱洗母亲的事情。

崔光筱忽然站了起来,拉开了刘佳明抓着朱洗领子的手,拍了拍朱洗的肩膀。

“走吧,继续找。”说着便朝大院外走去,朱洗也走了出去。

刘佳明知道,六人之中崔光筱和朱洗相处时间最久,崔乙平日忙于音乐制作,加上崔光筱母亲生下他便和崔乙离婚了,所以崔乙都是把崔光筱交给朱远山的妻子抚养,让他和朱洗一起长大,学习玩乐都在一起。如果按照朱家的文化传媒帝国来看,崔光筱倒是颇像封建王朝陪太子读书的陪读了。崔光筱为人安静,话语不多,但他永远是站在朱洗一边,而且幼年母亲离去,他和朱洗一样都是朱远山妻子抚养的,可以说朱洗的母亲在崔光筱心里地位也是很高的,朱洗这次询问母亲的来历,崔光筱当然支持。

院子里剩下的四人面面相觑,倒是解小敏俏目一扬,一张樱桃利嘴数落起刘佳明来。

“亏你还说和朱洗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帮他找找妈妈又怎样?人家也是抱着一线希望啊。你平时玩得还少啊,就当是锻炼身体跑跑路啊!哪这么多抱怨!”说完,便拉着董琦的手追了出去。章远是墙头草,一贯随大流,于是对刘佳明说了句“走吧”,也连忙追赶女孩去了。刘佳明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发呆,看着地上的福橘皮默然不语。

最后,刘佳明也缓步走了出去。

整整一天,朱洗带着大家问遍了农场所有四五十岁左右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肯告诉他当年朱远山与他妻子的事情。由于劳累,夜里大家很早就入睡了,不过刘佳明睡不着,辗转反侧,直到凌晨才勉强睡去,这主要是邻床的朱洗一整晚都在竹床上翻来覆去,发出阵阵咯吱咯吱的摩擦声。第二天天刚亮,刘佳明还没睡醒就被朱洗叫了起来。

“你干吗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昨天跑了一天,嘴巴都问得起泡了。”刘佳明抱怨道,但回头一看原来大家都起来了。

“快点,我们去县城医院。”朱洗笑着催促。

“为什么?谁生病了?琦琦?亏你还笑得出来!”刘佳明一下就醒了,着急地穿好衣服,连袜子都穿错了。

“你想哪里去了,我只是想了一夜,突然想到一个人。”朱洗把刘佳明按回到床上,自己坐在他对面。

“哦?难道还有没找到的知情者?”刘佳明好奇地问。

“嗯,他是农场医院的大夫,比我爸爸还早到这里,他本来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年轻的时候留学前苏联,主修神经学,后来又跟着来中国的前苏联专家回到中国,不过中苏交恶后他被控亲苏修分子,被打到这里来做一个普通的场办农场的医生,父亲经常提起他,说他医术高明,人也好。”

“居然还有这种人,他叫什么?为什么我爸爸从来没说过?”刘佳明嘀咕道。

“可能那时候我妈妈身体弱,经常让爸爸陪着她去医院的缘故吧,你爸爸身体壮得像头牛,估计现在医院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呢。”朱洗调侃起来,刘佳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赶快去吧。对了,他叫什么?”

“复砚开。”

从农场步行四十多分钟可以来到通往县城的长途汽车站,搭上十五分钟一趟的汽车坐两小时就到了。这里比一般的县要大上许多,几乎赶上一个地级市了。现在正是秋果丰收,节庆时间,国庆加中秋,人多了许多,虽然不至于像大城市一样拥挤不堪,却也差不多摩肩接踵了。六个人慢慢前行,怕走散了,街道虽然不太宽阔,却被摆放在路边的水果熏得整条街都透着香气,怡人心扉,他们几个不像是寻人,反倒如踏青一般轻松了。

复砚开是这里的名人,并不难找,朱洗他们只是问了几个人,便找到了他工作的诊室。这位几十年前的优秀医生仍然没有去大医院工作,而是留在社区做一名社区大夫,为这里的居民看一些头疼闹热,感冒发烧的小症,每次也只是收取极少的诊费。谈起他,没有一个人不竖起大拇指称赞的。

复医生的诊所只有十几平方米。复砚开整整齐齐地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戴着黑框眼镜,满头银发,看上去大概也就六十来岁。他相貌儒雅,身材瘦削,一看就是那种以前的老知识分子的模样,但双目矍铄,坐姿挺拔,一点儿老态也没有,真算得是鹤发童颜。

“哦?你们是来这里旅游的大学生吧?是吃坏了肠胃,还是扭伤了脚?这里的水果好吃,不过性凉,贪多容易腹泻,一定要注意啊。”复砚开先发现了众人,从里面迎了出来,柔声说道。

朱洗不好意思地摇摇手。

“您是复砚开复伯父么?”朱洗试探着问。复砚开点点头,一边又诧异地看着朱洗,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端详着朱洗的脸,似乎想寻找些故人的影子。

“家父是朱远山。”朱洗笑道,这时候复砚开才长长地哦了一声,接着拍了拍朱洗的肩膀,又看了看后面的刘佳明他们。

“他们是家父当年在这里下放好友的子女以及我同学,这次是一起来这里旅游的。”朱洗解释道。

“难怪你看上去如此面善。”

复砚开请众人到诊室坐下,接着朱洗又把董琦、崔乙、刘佳明介绍给复砚开,看得出复砚开很高兴,脸上带着沉醉在过去记忆里的神色。

诊所不大,一下子挤入这么多人显得更加狭窄。寒暄过后,章远说带两个女孩出去逛逛买点水果,于是只留下朱洗、崔光筱、刘佳明三人。

“其实我这次来不仅仅是代表父亲来看望您,我是想知道二十年前母亲发生的事情,她十年前和那些突然发生怪异的村民一样失踪了,父亲也思念成疾,苍老了很多。”朱洗坐到复砚开身旁,神色有些悲伤。复砚开没有显得过于吃惊。

“你母亲的事情我知道,远山告诉过我,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可以治好他的心病,不过那不是我能力范围内的事情。”复砚开叹了口气。

“其实我是想知道二十多年前我母亲在这里是否发生过什么事情。父亲从来不向我说以前关于母亲的事,甚至我去问他也会被呵斥。”

“据说你母亲是在十年前中秋节的晚上失踪的?你还记得当年的情形么?”复砚开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望着朱洗。刘佳明从来没听他父亲提及复砚开这个人,看上去眼前这个医生只是朱洗父母才认识的故人,想到自己在这里颇有些多余,便觉得屁股下的椅子坐得十分不舒服。

“不是太记得了,只知道那天早上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和父亲大吵一架,父亲生气地摔门离开了家,而母亲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个人扑在桌子上画画,她画了整整一天,连饭也不吃,直到天擦黑,她仿佛如释重负地把画整理好放到画夹里,接着就带着我出去买吃的。回来的时候我们遇到一个穿着灰色风衣戴着帽子的男人,母亲说和他有事要谈,让我一个人去玩,可是不到几分钟,我回过头就发现他们都不见了。接着我一个人回到家,父亲以为母亲只是心情不好出去散心,结果直到第二天她也没有音讯,父亲这才慌了手脚。后来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母亲的行踪,也没有任何人看见过她,就此被定为失踪了。”

复砚开听完后立即站起身来,脸色有些发青,他没有理会朱洗他们,而是走到医务室里间。刘佳明有点好奇,不明白为什么复砚开听完后这种表情。

里间传来一阵翻找东西的声音,还有钥匙以及开锁的响动。

“复伯父,需要我帮忙么?您找东西?”朱洗站起身走向里间。

“不用,已经找到了,不过你帮我来搭把手,东西沉了些。”复砚开似乎在用力地拖拉着什么东西。

刘佳明看到两人吃力地抬着一口木箱出来,土黄色,油漆已经掉落了许多,箱子侧面一大片都已经露出黑色霉斑,正面有个半圆形锁环。看样子箱子和锁都有些年头了。复砚开的手上还握着一把红铜色的钥匙,他把钥匙插入锁孔,扭了好几下才啪地打开。

箱盖被掀开,一股子老书报才有的霉味四散开来,里面放着一堆有些发黄的文件,复砚开掏出其中的一份递给朱洗,刘佳明也好奇地拿了一份打开来看。崔光筱摘下耳塞,走到朱洗跟前。

“1979年10月5日姓名王国栋男42岁下午五时外出未归,失踪29年。”刘佳明朗声念道。这边朱洗也看着手里的报道,抬头奇怪地望着复砚开。

“全都是失踪人口报告?”朱洗问。

“不,还有昏迷的。准确地说,从1970年到1980年,十年来每年都有一个人失踪,一个人重度昏迷,那些昏迷的人再也没有醒过来。”复砚开将所有的文件拿出箱子,一一展示给他们看。

“这里有他们所有人的档案、失踪记录以及昏迷者的现状,没有任何共同点,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所有失踪的时间都是当年的中秋节。而且,1980年你父母相继离开农场后,这一带的失踪案奇怪地停止了,当局也不再追查下去,这件事成了悬案。”复砚开的腋下还夹着一叠纸,这些文件比较新,看得出是最近几年的档案。

“可是我母亲的失踪和这个有什么关系?”朱洗急切地问道。

“其实还不止如此,这些人的失踪据说和一个传说有关。”复砚开摘下眼镜,眼角交错的鱼尾纹深深陷在一起。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刘佳明看到复砚开似乎略有不适,不过没有太在意。

“传说?我没有听我父母提过啊。”朱洗半张着嘴惊讶地说。

“是的,我也是在七十年代初‘文革’的时候被下放到这个农场,一年多后,我开始听到这个传说,传说最早来自一个歌谣。

“八月十五,天狗食月。寻月不见,便将人填。食者身无影,见者魂难全。劝君中秋夜,好生入梦眠。”复砚开朗声念出歌谣,歌谣虽然短短数句,却让朱洗、刘佳明和崔光筱听得脊梁之上一阵寒气。

“所谓食者身无影,见者魂难全,就是说失踪的人是被天狗吃掉了?看见的就被吓丢了魂魄而昏迷不醒?”刘佳明问道,复砚开点点头。

“太荒谬了,什么时代了,怎么可能有这种解释!”刘佳明忍不住大笑起来,但是他忽然发现崔光筱和朱洗都没有笑,而是一脸严肃。

“不是吧,朱洗、光筱,你们不会真的相信这种事吧?”刘佳明走到朱洗面前,拍着他的肩膀轻松地说,可是朱洗打掉刘佳明的手。

“可是我母亲,还有这里的一堆文件说明了什么?”朱洗冷冷地说道。

“而且,这个歌谣我听我父亲唱过。”一向不说话的崔光筱忽然低头说了一句。

“你说什么?他也知道?”复砚开惊讶地问。

“嗯,他有时候一个人作曲作不下去烦躁的时候,就会坐在窗台前哼歌。我听过,就是这首歌谣。”崔光筱肯定地说。

“我忘记了,你父亲虽然与我不熟,却和远山是好友,一定是远山告诉他的。”复砚开恍然大悟说。

“我调查过,这一带从创县到近一千多年,从来没有这首歌谣出现过,失踪的事件也是近三十多年才有,所以我觉得歌谣是人为编造的,为的是引起恐慌,好转移视线。”复砚开推测说。

“找到创作歌谣的人就可以知道为什么了吧?”刘佳明一脸自信地说。

“扯淡,都几十年了,而且这个又没版税稿费,谁会承认是自己写的?”朱洗冷笑道。

“他没有说错,我的确去寻找过歌谣的来处。”复砚开笑了笑,看着刘佳明,刘佳明也得意地笑了,摸了摸后脑勺。

“可是我只知道,歌谣是从一群孩子那里传开的,但是问起来,他们却说是一个同龄的小女孩在做游戏的时候和他们一起唱的,我询问这个小女孩的特征,他们只记得那个小女孩穿着洋装,手里还抱着一个破旧的洋娃娃,虽然长得漂亮可爱,但是一脸病态。不过后来农场忽然以旷工罪和不好好接受劳动改造的罪名将我关押起来,以后我一直没能继续查下去,后来事情过去,也就逐渐淡忘了。”复砚开继续说。

“那个年代可以穿洋装又有洋娃娃的应该很少才对。”崔光筱说道,朱洗和刘佳明都点了点头。

“有这种能力的人,要么是家里比较有钱,而且可能还在海外留洋过,要么就是国外在华居住的人,不过后面的不太可能,人数太少,而且大多数都是住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里。”朱洗说。

“这样的确缩小了范围,不过后来我去看过,能够符合条件的人家都没有女儿,甚至那段时间也没有远方亲戚来这里居住游玩的记录,所以那个小女孩的事情成了谜。”复砚开叹了口气。

朱洗还要继续问下去,这时章远带着两个女孩回来了。

“街上很有意思,有好多卖小工艺品的,还有很多水果,我们一起去吧。”董琦拉着朱洗的手说道。朱洗有些迟疑,看了看复砚开。

“年轻人来这里就多玩玩,你们明天有空再过来,反正我一直待在这里,要不是我家太小,我就留你们住下来了,呵呵。”复砚开将文件放入木箱,盖好锁上,和善地望着董琦牵着朱洗的手,董琦被看得不好意思,就将手松开了。

朱洗见复砚开如此,也只好随了董琦的意思,六人向复砚开告辞后离开了诊所。

复砚开转身回到医务室,走到墙壁上的挂历面前,撕下其中一页,撕下来的日历上赫然清晰地写着“八月十四”。

随便逛了几个小时,大家还要赶汽车回农场,所以也没买什么,只是为王业兴的小孙子带了些小玩具,还有一些有意思的手工艺品,便连忙回走,谁知道还是误了最后一班车,大家只能徒步回去。所幸朱洗记性很好,虽然走得艰苦,却未迷路,只是天色渐沉,四周光线越来越暗,路上有很多地方都是顽石破洞,踩上去虽无大碍,却容易扭伤脚,这让他们行走的速度更加慢了下来,加上董琦身子较弱,走在队伍最后面,刘佳明和解小敏一左一右招呼着她才勉强往前赶去。

朱洗看了看天色,心想这样走下去到天黑即便不至于迷路,就是到了王业兴家恐怕也要九点多了。还好农场办事处有电话,他早就打了个过去,让人转告王业兴不必担心,否则这么晚六个人都没了联络,还不把王业兴一家吓得不轻才怪。

路上微风渐起,由于下午天气炎热,虽然临近中秋,但这里无遮无拦,阳光直射下来也热得厉害,所以大家只是穿着夏装,不料这里昼夜温差不小,没多会儿连章远、刘佳明都觉得裸露在空气里的胳膊也凉飕飕了。

走进农场,有一条很长的路,这条路完全是进出农场的汽车轧出来的,所以崎岖不平,到处坑坑洼洼,就是坐在车子里也颠簸得不行,何况脚踩过去。而且附近荒无人烟,连盏灯也少见,两边都是半人多高的甘蔗地,风声袭过发出一阵阵刷刷的声音。

“哎哟!”解小敏忽然叫了一声。

“怎么了?”董琦问道,刘佳明也停了下来。

“我刚才买的一个玻璃灯笼好像滚到路边去了。”解小敏焦急地在原地乱转,蹲下身子一只手挽起长发,一只手在地上摸索起来。

“别找了,丢了就丢了吧,明天再买一个吧。”刘佳明劝道。

“不行,那灯笼很漂亮,我一定要找到它,而且老板说这是他做的最后一批,再等就要一个礼拜后才做得出来了。”刘佳明知道解小敏平日里就喜欢这些小玩意,爱不释手。

“要不你扶着董琦先走,我帮你找。”刘佳明说。

“算了,你扶着琦琦先走吧,我来找。”

“小敏,你让他找吧,佳明从小找东西就很厉害呢。”董琦笑了笑,拉着解小敏往前走。

刘佳明脸一红,小时候大家经常一起玩,刘佳明最喜欢翻抽屉找些小玩具,董琦都找不到的东西刘佳明居然能找出来,大伙经常笑他找东西比狼犬都厉害。

“那,你慢慢找吧,找到了我会好好感谢你的。”解小敏璨然一笑。

但是天已然大黑,别说现在,就是白天滚一个拳头大小的圆球到甘蔗地也要找上半天呢,但说出去的话不能食言,更何况是在董琦面前说的。刘佳明无奈,只能硬着头皮拿出手机,打开手机灯在附近的地面搜索,可是怎么找也没看到灯笼的影子。抬头望去,发现其他人已走远了,即使走在最后的两个女生也已经消失在前方的黑夜里了,刘佳明叹了口气,只好继续找,多少拖点时间,也表示自己尽力了。

这时候,蓝色的手机灯光好像拂过什么东西,并不是玻璃灯笼,刘佳明好奇地走过去。

脚底下发出擦擦声,踩上去就像自己家里厚实的羊毛地毯一样,这时候月亮出来了,如凉水的月光洒在甘蔗地里,发出来的光似乎都带着甜味。刘佳明看到甘蔗地前躺着一样东西。

一个普通的洋娃娃,虽然有些旧,却非常完好,只不过娃娃的脸朝下,背对着刘佳明。

“怎么会扔在这里,该不是哪个小孩忘在甘蔗地的吧。”刘佳明喃喃自语道,接着蹲下来捡起了那洋娃娃。

那娃娃大概两个手掌多长,头上扎着金色的假辫子,身上是红黑色错格相间的棉质上衣,下面是黑色套裙,娃娃做得很精致,脚上还穿着袜子与红色皮鞋。

他很想看看洋娃娃的正面是什么样子,于是随手就将洋娃娃翻过来。可是他却看到娃娃的正面和背面的后脑勺一个样子。

“哪里有人做洋娃娃不做脸的?”刘佳明觉得有些奇怪,他站起身,甘蔗随着风在他手边摆动着,扫过他的脸与裸露的胳膊,让刘佳明觉得有些瘙痒,于是他拿着娃娃重新走出去,来到大路上。

此刻月光更加明亮了,刘佳明忽然发现娃娃不是正反面都一个样子,因为他的手指头可以抚摸到娃娃朝下的脸上凹凸不平的五官,刘佳明决定再把那洋娃娃的脸翻过来,看看什么样子。

不过这次他依旧没有看到,可是却知道为什么自己不管怎样翻都看不到洋娃娃的脸了。

那是因为每次他把洋娃娃翻过来的同时,那洋娃娃的脑袋也翻了一百八十度。

刘佳明的手有些颤抖,他很想把这该死的洋娃娃给扔了,去追赶已经看不到人影的朱洗董琦他们,但是他此刻仿佛脚底打了木桩一般,回头望去,整条路长得好像一根巨大的灰色布袋绳,绑在巨大的甘蔗田中间,仿佛要将甘蔗勒出汁儿似的。

刘佳明知道,如果看不到那洋娃娃的脸就无法丢掉手中这个古怪东西,看来的确不能在这种环境下在路边乱扔垃圾的啊。

不知道翻转了多少次,每次都只能看到那洋娃娃的后脑勺而已。

把头扯下来就是了!

刘佳明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但无疑这是个很有效的办法,于是他左手抓住洋娃娃的身体,右手紧紧握住头部,用力向两边拉扯开来。

但是他没有扯下洋娃娃的头部,因为他看到面前站着一个人。在这片巨大的甘蔗林上,只有他和这个女孩两个人。

刘佳明确定她是人,因为在月光下她有影子。

只不过她也是背对着刘佳明,身上是红黑色错格相间的棉质上衣,下面是黑色套裙,脚上还穿着袜子与红色皮鞋。

与刘佳明手里的洋娃娃穿的是一模一样。小女孩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但是只能看到金色的发辫在月下闪闪发亮,非常漂亮。

“洋娃娃是你的?”刘佳明问道。

她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于是刘佳明走了过去,他打算走到女孩正面。

但是当刘佳明走过去的时候,他听到了咔嚓一声,那女孩如同手里的洋娃娃一样,将脑袋整个反转了过去,留给刘佳明的只有后脑勺。

刘佳明的身体瘫软下来,虽然那小女孩只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而他手里的洋娃娃忽然发出了歌声,那个声音很细腻,仿佛用针来撩拨琴弦发出的声音,却又清晰入耳,字字听得真切。

“八月十五,天狗食月。寻月不见,便将人填。食者身无影,见者魂难全。劝君中秋夜,好生入梦眠。”

是复砚开说的那首歌谣。刘佳明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洋娃娃,洋装女孩,这是当年复砚开追查的小女孩。

从刘佳明额头上的汗还未来得及流下来就被风吹干了,在明亮的月色下,刘佳明坐在地上,双手手肘撑着粗糙的泥土,抬着头看着那个翻转着脑袋的洋装女孩,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那女孩仿佛一个稻草人一样站在他面前。

刘佳明的身体一阵阵滚烫,仿佛置身在蒸汽房间里,接着冷风一吹又是一下下冰凉,犹如凉水迎头浇下,他的汗毛一根根竖立起来,犹如针一般扎在毛孔里,有些酥麻,有一些痒,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但是又不能确定具体在哪个位置,眼前的洋装女孩就那样保持着一个姿势,背对着他站立着,仿佛原本就在那里一样,刘佳明的喉咙干涩得紧,嘴唇也因为缺水而剧烈地收缩起来。他下意识地用舌头去舔,但是毫无作用,反倒是每舔一次,收缩得更厉害,舌尖也一阵阵发凉。

我该如何离开?为什么会出现这东西啊,天狗吃人的传说是真的么?刘佳明的脑海里冒出无数个疑问,一时间慌了神智,不知道如何是好。

忽然一只手拍在了刘佳明肩膀上,他被吓了一激灵,转头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虽然他素来讨厌,但此刻却让他觉得非常可爱。

拍肩膀的就是朱洗。

“我回头发现你不见了,还以为你摔在沟里了,没想到你坐在田上发呆,干什么呢你。”朱洗唠叨起来。

“朱洗,你来得正好!我看到那个会唱歌谣的女孩了!”

刘佳明激动地拉住朱洗的手,同时转过头伸手指向前方,但是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望无际的甘蔗地和一条仿佛不知道通往何处的幽幽小径,弯弯曲曲,在月光的照耀下仿佛在抽动,如一条匍匐前进的白蛇。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会唱歌谣的女孩,我看你是被冷风吹得眼睛打盹了吧,赶快回去,喝点热粥暖和一下吧。”朱洗语带嘲讽,用力拉起刘佳明沉重的身体。刘佳明不可置信地一直盯着那里,似乎相信再努力些看就能把那女孩从某个角落揪出来。

“见鬼了,我明明看到的。对了,还有一个洋娃娃。”刘佳明想起那个古怪的看不到脸的娃娃,赶紧拿起来给朱洗。

“哟,你还真是赌上了自己找东西永不落空的福尔‘犬’斯之名啊,就算拿着手电也难找的灯笼居然被你找到了。”朱洗继续嘲笑着刘佳明。福尔犬斯是他给刘佳明起的外号,虽然事隔许久,他却经常拿出来和刘佳明开开玩笑。

刘佳明吃惊地望去,却发现手里攥着的分明是一个精致的玻璃灯笼,洋娃娃玩具、金发女孩似乎从未出现过。

“走吧,别开玩笑了,小敏知道你找到灯笼估计很高兴。”朱洗不再开玩笑,拉着刘佳明朝前方跑去。

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刘佳明觉得脚踝处有些刺痛,他没有在意,心想或许是被地上的石子扎到了。

月光照着刘佳明向前疾驰的背影,穿着名牌运动鞋的脚一次又一次地快速摆动着,在脚踝处,一个背着脸的木偶玩具死死地抓在刘佳明的裤腿上,跟着鞋子一下一下有规律地震动着。

回到王家老宅,王业兴已经等得很焦急了,他背着手在门口的院子前转来转去,虽然他从朱洗的电话中知道孩子们误了汽车,但是万一要是出点什么事情,自己真是不知道如何向几十年的老友交代,所以当他看到朱洗他们疲惫的身影出现的时候,总算将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大家都累得不轻。章远和崔光筱随意吃过晚饭后,拿热水烫过脚,咧着嘴拿针挑着脚板上的大水泡,最没事的就是朱洗和解小敏,朱洗经常爬山,解小敏是长跑冠军,这点路对他们两个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至于董琦,连饭都没吃只是喝了些糖水吃了个橘子就回去睡觉了,她已经累得连话也不愿意多说半句。

只有刘佳明一整晚心神不宁,甘蔗地发生的事他确定不是幻觉,所以他想起复砚开说的那些失踪和昏迷的人心中非常不安。

“你没事吧?”解小敏好奇地望着他。

“没事,只是有些累。”刘佳明无心说话,眼前晃动的全是那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金色头发的小女孩。

“这么大一人走点路就累,身体真差,要遇见个流氓歹徒什么的,别说打了,你就是跑也跑不过啊。”解小敏笑嘻嘻地嘲笑道,要是平时刘佳明非要和她斗嘴不可,不过今天他实在没心情,只是嗯嗯了两句,就走到外面去透透气散心。解小敏望着刘佳明的背影,撇了撇嘴,眼皮耷拉下来,叹了口气,走到董琦的房间去了。

刘佳明走到院子外,王业兴邻居的小孩正在笑嘻嘻地玩耍,他没留神,两个孩子追打的时候撞在他腿上,他扶起小孩,便转身离去。

转身的时候他发现那两个小孩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嘴巴里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知道那是当地方言,这里的孩子也不是每个人都习惯说普通话,当没有外乡人的时候他们喜欢说这里的方言,所以刘佳明一点也听不懂,只看到他们对着自己指指点点。

回到房间,刘佳明脱下衣裤,看到裤脚脏兮兮地沾满了泥巴,这条裤子还是父亲送的,价值不菲,现在刘佳明却管不得许多,只是将裤子随意一扔,蒙着头睡觉了。

刘佳明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记得模糊间耳边飘来几个字,声音虽然微弱,却让刘佳明一激灵醒了过来,掀掉身上的棉毯,也顾不得披上外衣,径直跑到房外。

房子外面几个孩子正在嬉戏,互相追逐,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背对着刘佳明,原来她正站在刘佳明房间的窗户外面,在那里唱歌。

歌词刘佳明太熟悉不过了。

“八月十五,天狗食月。寻月不见,便将人填。食者身无影,见者魂难全。劝君中秋夜,好生入梦眠。”

“要死啦,你唱这个做什么!”刘佳明正在恍惚之间,一个面色纸黄、身体瘦削如柴的中年女人踏着碎步冲到小女孩面前,左手拉着女孩的耳朵,右手作势在她屁股上轻轻拍打了几下,便要拉着小女孩转身离开,刘佳明连忙跑过去拦住了两人。

“你不是老王家的客人么,拦着我们干什么?”那女人斜眼看了看,护着孩子朝后退了退,刘佳明低头看见小女孩长得很乖巧,有些害怕地抱着那女人的腰。

“你怎么会唱这个歌谣?”刘佳明蹲下来问道。

“是你昨天带来的洋娃娃唱的,我从它那里学来的。”小女孩嗫嚅地说道。

“我带来的?”刘佳明大惊。

“是啊,我看到它抱着你的脚踝,你就那样拖着过来的。”小女孩指着刘佳明的裤管说。

难怪昨天晚上那群孩子惊奇地看着自己,刘佳明这才明白过来。

裤腿上的脏东西原来是那个洋娃娃抱着自己的腿弄上的,想到这里刘佳明就更加奇怪那个洋娃娃去哪里了,虽然他还想继续问下去,却被小女孩的母亲粗暴地打断了。

“别说了!快回去做作业!”女人拉着女儿飞快地跑过去,嘴巴里一个劲儿地嘟囔着。

刘佳明看着母女俩远去的背影,忽然想到今天就是中秋节了,而且也是他们在这里待的最后一天。

必须赶快回去,这里越来越古怪了!刘佳明心中默想,他将朱洗单独叫出来,并告诉他自己希望立即回去,离开农场。

“现在回去?”朱洗吃惊地看着刘佳明,刘佳明肯定地点点头。

“不行,今天是中秋节,王伯说了让我们过完节明天一早送我们走。”朱洗断然拒绝了。

“该死的!你能不能听我一次。我昨天晚上在甘蔗地里看到那个小女孩了!穿着洋装拿着同样穿着洋装的洋娃娃,而且她还唱了那首什么歌谣,我听得很清楚。今天早上,就在院子里,也有个女孩说昨天晚上看见一个洋娃娃抱着我的腿,而且还听见那洋娃娃唱歌。朱洗我求求你了,赶快走吧,我不想大家任何一个人出事。”刘佳明苦苦央求道。

“你看到那个女孩听到那首歌谣了?”朱洗的眼神变得兴奋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刘佳明奇怪地问道。

“传说看来是真的,复教授没说错,当歌谣重新响起,天狗会在今天晚上出来吃人!”

“你疯了?明知道传说是真的还不赶快走?”刘佳明双手抓着朱洗的领子吼道,但朱洗只是抬起头冷笑着不说话。

“要走你走吧,我是不会走的。我不会放弃查出我母亲失踪的唯一机会,她和以前的那些受害者一模一样。如果我们走了就永远也不会知道结果了。”

“你真的疯了。”刘佳明觉得眼前的朱洗非常陌生,他发觉有人过来,转头一看,原来其余四人都走过来了。

“我们说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吧?昨天晚上绝对不是幻觉。”刘佳明放开朱洗,将自己后腿上的痕迹给众人看。

的确,那裤腿上有类似手指的痕迹。

“就算是,我们也希望帮朱洗找到他母亲失踪的原因啊。再说了,复教授不是说了失踪的全是当地人么,那传说都十几年没出现了,说不定只是吓唬小孩子的。”董琦说完偷偷地看了看朱洗,期待看见他脸上赞许的表情,可惜朱洗面带霜色,只是盯着刘佳明。

“是啊,都最后一天了,王伯还说要留我们吃饭,这么走了不太礼貌啊。”章远附和道。

崔光筱不用说话刘佳明也知道他站在谁一边,解小敏肯定也是跟着董琦的。

“算了,我不管了,反正今天晚上大家早点睡,明天一早就回去!”刘佳明叹了口气。

吃过早饭,王业兴让朱洗去县城把复砚开接来一起过节。复砚开在这里无父无母无儿无女,他和王业兴也算相熟,所以每逢过年过节,王业兴都会请他一起过,无非多副碗筷,也免得复砚开一个人寂寞。今年当然也不例外,不过朱洗却一个人回来了,他说复砚开并不在诊所,旁边的人说昨天复砚开早早关了诊所,急匆匆地出去了。

朱洗刘佳明等人跟着王业兴的家人操办中秋的宴席,直到下午五点多才弄好,一桌的美食让中午只吃了些鱼粥的众人口水直流。饱餐之后,大家来到王家院子里吃月饼剥福橘赏月,不料才刚入夜,月亮就看不见了,王业兴一家习惯早睡,加上忙活了一天,见无月可看,一家人便早早上床睡觉,留下六个年轻人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月亮怎么看不见了,奇怪,刚才还很亮的。”董琦抬起头看着天空说道。

“只不过暂时被云遮住了吧,要不我们出去走走?”朱洗提议道。

“绝对不要!”本来已经进入卧室的王业兴忽然出现在董琦身后,他睁大着双眼,鼻翼激烈地抽动着,夜晚秋风凉爽,但他的额头满是汗珠。

“我们只是出去走走,再说六个人也不会有危险。”朱洗笑道。

“不行!你们明天就要回去了,我不能让你们出任何意外!”

王业兴断然拒绝了,他亲自走到大门前,放下门闩。

“可是王伯,昨天你也并不介意我们外出啊,还是说中秋夜的晚上外面有妖怪么?”

朱洗双手叉腰,慢步走到王业兴面前,刘佳明站在朱洗身后,看到王业兴的表情非常尴尬。

“我只是怕外面太凉。再说,女娃娃也怕黑吧?”王业兴求助般地将目光投向董琦和解小敏。

“没事,有四个男孩子呢,再说我们也习惯晚睡。”董琦的话让王业兴无言以对。

“王伯,难道说你有什么事情知道而没告诉我们么?”客厅里只有七个人,朱洗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是复砚开告诉你的?”王业兴恨恨地说。

“是的,还有那首歌谣,昨天佳明也看到了,如果真的有事情会发生,躲也躲不掉!”

刘佳明觉得朱洗的语气越来越怪异了,以前那个温文尔雅处处为他人考虑的家伙不见了。

“总之我不会让你们出去,她就在外面,每年的中秋夜所有人都会早早睡觉,但还是有人失踪和昏迷,我宁肯自己有事,也不能对不起老朋友啊。”王业兴都带着哭腔了。

“好吧,我答应你王伯,不过你要告诉我当年有关于母亲的所有事。”朱洗放下手,走到墙角的椅子上坐下,王业兴擦了擦头上的汗,沉默下来。

大家都没出声,等着王业兴开口。客厅的电灯绳在外面的风的吹动下摇摆不定,昏黄的灯光将众人的影子摆弄得摇摇曳曳,每个人的脸庞在模糊的光线下都变得渐渐不清晰起来,像隔着蒙了雾气的玻璃。

“我无意隐瞒,但那段历史实在对任何人都毫无意义。当年你们的父亲都是在这里下放的知青,我很喜欢跟他们在一起,因为他们有知识有文化,我觉得他们不应该在这里和我一样吃苦,所以我经常帮他们干粗活重活,这种事对我来说习以为常,平时我也会拿一些从海边打来的鱼和他们一起喝上几口家里酿的米酒,就这样我们成了好朋友。农场的工作虽然乏味辛苦,不过我们五个却非常投缘,这样的苦中作乐的生活过得非常愉快。

“直到有一天,她出现了。”

“我母亲?”朱洗惊讶地问。

“是的,我和母亲去海边捕鱼时发现了她,当时她晕倒在海边,全身湿透了。我母亲让我将她救了回去,并安置在我家。

“你们的父亲在收工后来我家聚餐时发现了她,当时就被那女孩迷住了。当时的农场几乎都是男人,为数不多的几位女知青天天都被围着,但她们连眼皮都不夹我们这些人一下,都巴结着那些手里有实权的人物。

“但是这个女孩比所有人都要漂亮温柔,她丧失了所有记忆,只说记得自己来自一个岛,我母亲吓坏了,因为那个年代所谓的岛,大家都会认为就是台湾,任何沾惹这两个字的人都会被当做敌特处理,于是对外就说这是我远房表妹,家里出事来投奔我家。

“后来她在这些人中选中了你的父亲朱远山,这事还让其他三人懊恼不已,后来两人很快就恋爱了。那时候我们这里每年中秋都有人失踪和昏迷,在她来以后也是,可是有些嫉妒她的人就把这事栽赃在你母亲身上。警卫部队说她是海外特务,绑架并且杀害了那些失踪的村民,并且在食物中投毒导致多人昏迷不醒,想要逮捕她。我连夜通知你父亲,我们将你母亲带出农场,藏到县里一个亲戚家里暂避风头,后来事情过去了,你父亲他们回城去了,第二年你母亲也和他一起去了。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没有任何其他的了。”

王业兴长舒了口气,像是放下了极大的负担。他抬起头望着朱洗,但朱洗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这些我父亲都告诉过我,我要知道的不是这些。”

“那你要知道什么?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了!”王业兴有点恼怒了,想想自己几十岁的人,连孙子都有了,居然被一个毛头小伙子逼成这样,颜面何存?

“究竟,究竟怎样才能遇见天狗?”朱洗一字一顿地说。王业兴的脸色变了,他眼前的少年仿佛变身为恶鬼一般,似乎谁都会被他撕碎。

二十多年前,他见过这种眼神,只不过那次是朱远山。

“农场北面,沿着山路一直往里走,当你看不到月亮的时候,就可以听到那歌声,歌声会带你去天狗待的地方。”王业兴颤抖着说。

“你怎么知道的?不是说所有见到天狗的人要么失踪要么就昏迷过去了么?”刘佳明皱着眉头问道。

“传说只是一部分,实际上很多人见过天狗,一部分幸运者侥幸活了下来,但是他们只记得如何见到的天狗,以后的事情全部忘记了。回来的人大都变得像神经病一样。有的说在夜里听到有鬼哭声,有的说自己能看到人的魂,总之大都被这里乡亲说中了邪,所以我求你们千万不要出去啊。”王业兴苦苦央求。

“好的,既然王伯这样说了,我们回去乖乖睡觉,明天早上回家吧。”朱洗忽然一反常态,转身回卧室了,其他人也陆续回去,倒是刘佳明和王业兴感到有些奇怪。

“或许他真的对那些事害怕了吧。”刘佳明心想,既然事情过去了,他也就回到自己房间,和衣睡觉了。

夜深,刘佳明一个翻身,却发觉有人站在自己床边,睁眼一看居然是朱洗。

“你干什么?”刘佳明吓了一跳,坐了起来。

“走,王伯睡着了,我们现在就去找天狗。”朱洗轻声说。

“你疯了。都说了看到天狗的没一个人有好结果。难不成你也想像那些人一样失踪消失么?”

“你怕了?你以为你能躲得掉?这诅咒一旦被听到,谁也跑不掉,你在复医生的诊所也看到那些资料了,与其在这里等待命运捉弄,倒不如去弄清楚,就算死,也要死个明白不是?说不定,还有一丝转机。”

刘佳明的脸色变了,虽然黑暗里看不见了,但朱洗能听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和我一起去把事情查清楚,我想知道自己母亲的秘密,你也不愿意这样被所谓的鬼魅纠缠吧。”朱洗伸出手,刘佳明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朱洗的手。

刘佳明随着朱洗来到客厅,从卧室里传出王业兴的鼾声,看来他劳累一天加上朱洗的逼问已经疲惫不堪,早已经入睡。朱洗悄声掀起门闩,刘佳明看到门外早就站着其余四人。

“就等你啦。”解小敏摇摇手里的手电筒,歪着头笑着看刘佳明。

“为什么把他们也卷进来?”

刘佳明将朱洗拉到一边,低声质问。

“为什么不让他们去?我们六人是一个整体,去哪里都应该一起啊。再说多些人不多些帮手吗?”朱洗的话很对,刘佳明无从反驳。

“而且,我们还有一个帮手,他正在前面等着我们。”朱洗满怀自信地说道。

朱洗决定的事,是别人无法改变的。

看来只好一起上路了。

这里不像城市的深夜,即便再晚也能捕捉到一些活人的气息,不消说大都会里那些通宵不眠、习惯夜生活的人,就算是小城市,也有值夜班的工人,开夜车的司机甚至一两只流浪的小猫,总之你能觉得自己并不孤单,再不济也有那永不关闭的街灯陪伴着你。

而这里不是,一眼望去,都是被风吹弯腰的稻草和大片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青色光芒未完全熟透的甘蔗地,夜色既浓又沉,像刚刚溶化的巧克力,无论走多远,你都觉得仿佛在一个地点打转似的,因为这个农场即使开车也要数小时才能走出来,到处都是一个模样。如果你只有一个人,你会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望,对声音的渴望,在冰冷如水的空气里,会让你不经意地渴求一种安全感,那种潜藏在身体本能的怀念待在母亲温暖子宫和周围羊水中的安全感。

人之所以害怕孤独,是因为需要通过别人的认知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人类永远都是缺乏安全感和存在感的动物,他们永远处于怀疑和自我怀疑的交织之中。

古人常在月下饮酒抚琴,或邀三五知己,或自斟自饮,酒冷星稀,月明风凉的时候,手指拂过木琴,或许就正如现在这般孤独吧。

有诗曰:秋风催酒醒,皓月似雪银。伯牙今犹在,空留断弦琴。

外面寂静得可怕,从王家老宅出来后刘佳明就一直觉得冷,淡蓝色的月光仿佛霜一样总是挂在身上,凉飕飕的。

的确,他们在朱洗的带领下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除了偶尔飞过的猫头鹰外什么也没有遇到,时间已经慢慢指向凌晨了。

也就是说,按照准确的时间,实际上中秋节这一天已经快结束了,以前档案里所有失踪和昏迷的人都是在这一天出事的,绝没有第二天被发现的先例。

“你们居然都出来了,还真不怕天狗吃了你们么?”刘佳明望着打着哈欠的章远、董琦他们吓唬道。

“都是吓唬人的吧,哪里真的有什么天狗。再说月亮不是好好地在天上挂着么?就算有,我们这么多人呢,怕什么。”董琦笑道,接着抬起头望着月亮。

“果然是那帮愚昧的村民编出来自己吓唬自己的怪谈罢了。”起初还不敢说话噤若寒蝉的章远此刻话也多起来了。

忽然董琦的笑声停了下来,刘佳明发现自己的影子变得模糊起来。他抬起头,看到月亮在慢慢地隐入厚厚的云层中。

“你们来了?”前方黑暗的地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刘佳明把手电射过去,看到了一个本就不该出现的人。

复砚开。

“难怪你如此自信,但他也不过是一个几十岁的老人罢了。”刘佳明不满地对朱洗说。

“我说的帮手的确是他,现在人齐了。”朱洗径直朝前走去,复砚开脱去了平日里穿惯的白大褂,弄了一套黑色白边的运动服穿在身上。

“复教授您也要和我们一起去找天狗?”董琦问道。

“嗯。其实我并不相信有所谓的天狗,那天你们走后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这也多亏你们的提醒,或许我太专注于调查那个穿洋装的小女孩,实际上对那个女孩的描述都是来自于那些唱歌谣的小孩而已,我立即想到是否有人特意混淆人们的视线,所以我扩大了范围。在以前排除的名单中我找到了一张照片。”复砚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的信封,打开后从里面拿出一张老照片,把它交给朱洗。

照片的右半部已经有些残破了,只能看到左半部分,虽然有些暗黄,但是依然可以看清楚照片里人的相貌。

大家围到朱洗身边,刘佳明也靠了过去。

这张彩色照片上的背景似乎是一个普通家庭的卧室,后面是一张漂亮的婴儿床,一个满头金发的小男孩穿着一件不太合体的军装,咧着嘴露出漂亮整齐的牙齿,站在一个体态丰满同样一头金发的妇人旁边。这女人长得非常漂亮,蓝色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微微上翘厚实性感的嘴唇以及犹如刀削般的棱角分明的脸庞。男孩和女人长得很像,自然是她的儿子。女人的肩膀上有一只手,应该是男人的手,可能是她的丈夫,但是那半边已经看不到了,女人的手里还抱着一个婴儿,估计只有半岁多。

“这是谁?”刘佳明问道。

“男孩叫亚历山大,旁边是他的母亲叶卡捷琳娜。”复砚开回答道,朱洗将照片翻过来,上面有一行钢笔字。

是用中文写的。

“给最爱的沙尼亚。”字迹很端正,看上去有点好笑,一般成年人不会这样写字,倒是很像一个经常练字的小学生写的。

“写字的应该是亚历山大的父亲,安德烈?彼得罗夫,他是一名精神病和心理分析专家,或许他的名字你们不太知道,不过他醉心于研究巴甫洛夫的高级神经学的反射试验。他二十多岁就拿到了博士学位,由于需要采集大量的样本,在前苏联对华援助的浪潮中来到中国。1958年他在这里建了所房子,带着妻子、儿子亚历山大长期居住在这里,两年后还生下了一个女儿。安德烈?彼得罗夫对这里庞大的人口群进行心理分析试验,不过在后来反苏修的时候听说他被遣返回国,后来不知所踪,可是也有人说他其实没有离开,又悄悄地跑了回来,由于怕被人发现,所以一家人都躲在房子里不敢露面。”复砚开一边在前面走一边缓缓叙述。

“你的意思是?”朱洗奇怪地问复砚开。

“我觉得可能安德烈?彼得罗夫让自己的儿子假扮成那个小女孩,以传说为借口,将人绑走了作为他精神病研究的实验对象,也可能是有人曾经看到过他,他因为害怕而将那人软禁起来,后来怕被人发觉导致大规模搜查,于是编了这样一个借口。”

“可是我昨天晚上的确是看到了那个洋娃娃和那个小女孩啊。”刘佳明郁闷地说。

“你看见的并不见得就是真实的。”复砚开笑了笑。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可是清楚地看到了啊,而且绝对不是模糊的幻觉那么简单。”刘佳明不服气地说道。

“你知道我们对外界的了解是立体的,我们通过各种途径来判断我们不熟悉的事物,例如知道血液是红色的,锣鼓很吵闹,盐咸糖甜,花香汗臭,还包括接触,像光滑的玻璃,粗糙的墙壁等,这些接触最终成为经验积累在脑部,从而综合起来对事物进行判断分类。

“但是除去五感之外,人还有一种独特的感觉,当我们面对一种新的事物而五种感官功能都无法进行鉴别的时候,这种所谓的第六感就会出现。这种东西很难解释,有些人的第六感非常强烈,他们可以预知一些事物的发展规律,而有一些人比较迟钝。

“实际上,也就是说我们所认为的世界,所感知自我存在的空间都是通过这六种感觉来绘制认可的,好比你出生后就被告知某个男人就是你父亲,某个女人是你母亲一样。”复砚开的脚踩在干燥的枯草上,发出啪啪的声音,就像小时候捏那些用来包裹重要电器有着无数凸起的小气泡的袋子一样,他的脚步非常稳健,六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慢慢地跟在他后面走着。

“我不明白,这和佳明看到那东西有什么关系?”解小敏走快一步,和复砚开并肩,转过头看着复砚开笑道。

“很简单,如果有一天,你的父母双亲被告知原来根本不是生下你的人,你的认知观念就被打破了。”复砚开没有停下脚步,继续说。

“不会的,我怎么可能忘记自己的亲生父亲啊。”解小敏夸张地做了一个鬼脸,接着回头看着董琦,董琦也回了一个笑脸。

“换句话说,如果你发现原来你自以为通过六种感官建立的世界其实根本不存在,甚至包括你自己的一切也是虚拟的,你自以为活了二十多年,但其实你只不过是个刚刚诞生的物体,那些所谓的信息是强行存储进你脑部的话,你说会怎样?”

“这不可能!”朱洗喊道。

“没什么不可能的,所谓的事实或者真相,都是我们通过对感官搜集得来的知识和经验进行的判断,即便有些从未看过或者接触过的物体,人类也可以通过寻找它与其他已经熟悉的事物的共同点来进行准确或者大致的推测,直到我们遇见完全超出我们认知范围的物体。我们的脑部接受的信息都有一种化学物质作为载体,通过感官神经进入脑内,如果有东西可以阻拦并且进行控制,我是说如果,那你还敢说你能对事物进行完全正确的判断和分析吗?所以说,佳明所看到的那个洋装女孩可能并不见得是由视网膜接受到的信号,再通过神经细胞传递到脑部的,而很可能是直接在脑内形成的。你听到的歌声也可能并不是通过耳膜振动传到内耳再到听觉神经,而很可能是在脑部负责听觉的神经中枢的大脑皮质表层直接分泌的某种化学物质刺激得来的。”复砚开忽然停了下来,站在前面不动了。

“当年的安德烈?彼得罗夫,所研究的就是一种新的突触物质,可以刺激人的神经,来实现他所希望的神迹。”复砚开的语气带着些许哀婉。刘佳明看到原来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走过了那片荒草地,月亮也慢慢出来了,似乎那该死的传说根本就不是真的,他长舒了一口气,觉得四周的空气里散发着一种非常好闻的花香。

“你们知道么,如果人妄图接近神才拥有的禁区,会受到神罚的,安德烈?彼得罗夫博士一直在研究的就是如何将这种媒介具体化,不过很可惜他本人也生死不明了,在后来苏籍科学家留华名单上,始终没有他的名字,他被宣布为失踪。”

“您为什么对他如此了解?”董琦好奇地问。

“哪里,只是同样都是研究神经学的,对他的学说也有些了解而已。”说完,复砚开不再说话,而是继续朝前走去。

“还有十五分钟就十二点了,看来什么也不会发生,我们回去吧。”刘佳明低头看看手表,抬起头刚想转身回去,可是却看到前面隐约有一栋高大的建筑物。

“这里,就是安德烈.彼得罗夫博士以前的住所。”复砚开停下脚步,对大家说。

“如果想知道那些失踪者与歌谣是不是他搞的鬼,进去看看就知道了。”复砚开一边说一边走过去。

六个人开始停了下来。

“我们回去吧,天狗什么的反正也不是真的,倒不如睡觉去吧,王伯估计也很担心我们的。”董琦有些害怕道。

“那算了,原本我想在房子里可能找到什么线索,或许可以帮到朱洗母亲。”复砚开惋惜道,接着作势往回走,朱洗低着头,皱了皱眉头。

“不行,都到这里了,既然天狗的传说是假的,更不用害怕了。那个什么博士的更不是什么妖怪,再说复教授这么大年纪都不怕我们还怕什么?”朱洗走到众人面前横着伸出手臂阻拦道。

“我没意见,要去就去吧。”崔光筱照例站在朱洗一边。

“那我们也去么?”董琦试探地问解小敏。

“去啊,蛮好玩的,嘻嘻。”解小敏笑道,董琦轻声哦了一下,也对朱洗点点头。

“那我也去吧,我们这么多人,就是那博士在也打趴下他。”刘佳明见董琦既然去了,自己当然不能不去了。

房子是两层的,带着很明显的俄罗斯建筑风格,当年的博士家境本来就富裕,而且在这种地方建造一栋别墅并不需要太多的金钱。房子大体上可以说是木制结构,这与俄罗斯人最早在森林旁生活不无关系,到10世纪后,俄罗斯受到欧洲建筑风格的影响,接受基督教后受了拜占庭影响,开始出现石造建筑,但多用于公共建筑。然而,俄罗斯人传统的木造建筑技术仍保留下来,混用于石造建筑上。石造建筑在形式上则是典雅大方高阔端正,这样的主建筑结构搭配多个矗立上端的半圆形顶盖。这种建筑形式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一切以神为皈依,塑造庄重典雅伟大高尚的气氛,让信徒心生崇敬之感。在那个多神信仰的时代,对于一般老百姓,的确有此神胜过一切的感受。这栋房子也是如此,房子正面有两根一人多粗的石柱,除了屋顶和石柱以及两侧的石壁,房子其余部分都是由木头建造而成。石柱上有浮雕,不过经过几十年的消磨大多看不清楚了,房顶大斜面拉索帐篷式样的设计,配有彩色绘制图案的玻璃窗,让人觉得这房子更像一个礼拜堂。也不知道当年如此粗大的石柱是如何运进来的。恐怕整个房子的造价还不如这些石头贵了。

进入房子前要穿过一片种植着奇怪植物的草地,即便有月光刘佳明仍然无法看得很清楚,大概十几厘米高,根茎并不粗壮,只有指头粗细,每隔上一段相等的距离就会有一片狭窄的椭圆形叶片,叶子是淡紫色的,很漂亮,总共六片,呈螺旋状排列着,叶片微微上翘,煞是好看。可能当年的房屋主人非常爱惜,所以特意从这片草地开了一条小路,直接通到大门口。

走出草地是一片空地,空地右边还有一张圆形石桌、两张石凳,可惜桌子已经毁坏大半,一个石凳也破裂不堪,走进大门,才发现原来木门上还泼上了油漆,写着大字,但是时隔太久,多已褪色,只有一些模糊的字迹,不过也推断得出多是“打倒苏修”之类的标语吧。

当大家完全站在门口,才注意到两米高的木门上还垂着什么东西。似乎是一段绳子,绳子有小指头粗细,非常结实,是麻灰绳。

“是门铃么,在门外拉两下里面铃铛就会响的那种?”章远走过来好奇地想伸手去拉。

但是那不像是门铃绳,因为垂下来的那端似乎是个圆形的套索,章远拉了几下,并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

“那不是门铃,是用来吊人用的。”复砚开忽然冷冷地说,章远吓得立即松了手,绳子又稍微向上弹起来了。

“‘文革’的时候有人来过这里,打算将这房子设成指挥部,结果第二天提建议的人被发现吊死在门口,然后就没人敢打这房子的主意了。后来这绳子没人敢收,一直吊着。”复砚开说完,望了望绳子。

刘佳明看到那绳索在空中还在缓慢地晃动着,圆形的活口端仿佛真的吊着一个人似的。

“那他后来到底是不是住在这里啊?”朱洗问道。

“不清楚,反苏修的时候有人说他带着妻子和儿子回了前苏联,但也有人说他又偷偷回来,但反正自那之后没人见过他,也从未看到这栋房子有人进出过,不过他房子前的那种草却从来不曾荒废,一直繁衍开来,非常茂盛。”

“对了,这草叫什么名字啊?很好看。”董琦望着那种淡紫色叶子的小草。

“那叫六根草。”复砚开也回头看了看,微笑着说。

“以前太执著于调查小女孩,从而忘记了这栋房子。由于博士本人我也见过,倒是个很和蔼的人,就没去把他和失踪案联系起来。倒是你们的到来让我想起他,不过我也不知道这房子里到底有些什么。如果你们害怕的话,女孩子就留在外面吧,也好互相呼应,万一有事情发生你们就回去叫人,也来得及。”复砚开说完,便要推门进去。

“可我们也不认识路啊,都不知道走了多远才来到这里。”董琦为难地说。

“要不这样,他们四个男孩子进去,复教授您年纪也大了,万一进去摔倒碰着哪里就不好了,而且您也认识路,我们也好去叫人。”解小敏建议道。

“好,就我们四个去吧,反正这房子也不太大。”刘佳明赞同道。

章远面有难色,朱洗和崔光筱倒不置可否。

“别怕啊,拿出点男子汉气概来。”刘佳明拍了拍章远厚实的肩膀笑道,章远也尴尬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进去吧!”朱洗伸出双手,使劲推开了红色的木门,门很厚重,这种木门虽然是由木头做成,中间夹层却镶嵌着铜铁等金属,像一块三明治一样,朱洗用了好大气力才推开。

“没上锁,进来。”朱洗第一个走进黑暗的大屋里,接着崔光筱也摘下耳塞,刘佳明、章远先后跟进去了。

董琦和解小敏、复砚开站在外面,焦急地看着朱洗等人走进去后大门又缓缓关上,她的心似乎被针扎了一下似的。

刘佳明在进去之前最后回头看了董琦一眼,他看到复砚开站在董琦和解小敏身后抬头看着天空,那表情似乎是在期待着什么。

而解小敏却看着他,脸上带着古怪的微笑,他从未见过解小敏露出这种笑容,带着些许解脱和安逸。

随着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的木门缓缓关闭,刘佳明的眼前一片黑暗。

“我们开始吧!”这是朱洗的声音,也是刘佳明所能记得的进屋后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