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静静地坐在比迪莫旅馆九三二室里,两眼直瞪着电视机看。六点的闹钟响过了,但是他老早就已经清醒。晚上没睡好觉,窗外的寒风把窗槛吹得吱吱作响,更使得他无法合眼。

“今天”这个节目已经播出了,但是他没有把声音转大一点,因为他对新闻和特别报导都没兴趣,他想看的只是那段访问。

他靠在僵硬的椅背上,一下子跷脚,一下子又换腿的。他已经刮脸淋浴过了。他修胡子的时候,一想到这一天终于来临了,他发颤的双手就不小心把嘴唇割破了,流了点血,尝到咸咸的血味不禁使他作呕。

她的脸孔经常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强迫自己不要想,但是没办法,她的那双大眼睛总是紧跟着他,监视着他,永远都不会闭上。

他的语调变得灵活起来,他转向派史提。“派先生,我们先从你开始。在你看了大家对死刑犯的激烈反应过后,你还坚信死刑是有必要的吗?”

麦莎稍微偏过身体,面对记者。她的神情相当疲惫。这一个月来,她一天工作二十个小时,往来奔波,到处联络国会议员、参议员、法官、慈善家,在各大学以及女性俱乐部演讲,呼吁大家写信打电话给肯塔基州长,抗议汤罗纳被判死刑的事件,各界的反应相当有力。她非常确定格林州长会再考虑的。

他试着逐出这种想法,他注视着前方,“有一阵子,我曾经期望能够永远禁止死刑。但是正如你所说,在我家里的悲剧发生以前,我就归纳到:如果我们想保有人类最基本的权利,也就是自由地进出,在家里感觉到安全,那我们就该遏止暴力的产生。阻止凶手的唯一途径,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让他们尝到天理报应。而且自从两年前执行死刑以来,全国各大城市的谋杀事件已经逐渐降低。”

画面上出现的是“今天”的台柱记者伯克。他严肃低沉地说,“极刑一直是大家争论不休的问题。三月二十四日早上十一点半,也就是五十二个小时以后,今年第十九个死刑犯——十九岁的汤罗纳将要坐上电椅。今天我请到的特别来宾是……”

“我了解你的意思,”记者说,“但是几年前你对这个问题就已摆明立场了,”记者停顿一下,平和地补充,“我是说,在汤罗纳谋杀你的妻子以前。”

伯克说,“这位麦莎小姐是专栏作家,同时她也写了一本‘极刑之罪’的畅销小说。另一位派史提先生,是‘事件’杂志编辑,他也是传播媒介大声疾呼恢复死刑的重要人士之一。六个月前,道两位贵宾上过我们的节目,他们对极刑的问题各持己见。”

派史提正在说什么来着?哦对了,他说了一些什么同情受害者的话,因为他们“没有自卫的能力”。

“死刑是依情况而定的,”他说。“我想在有些情有可原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不希望诉诸残暴和极刑。”

镜头往后挪,记者的两旁边出现了一男一女。男的坐在右手边,大约三十出头,蓬松的头发上略有斑白,他的双手托着下巴,手指略微分开,再加上深浓的眉毛和冬蓝的眼睛,使他看起来更像在验告的样子。

对他而言,似乎她在看摄影机镜头的时候,就像是在注视着他。

“我认为死刑是残忍无情的。我认为要确保家庭和街道的安全,可以用确实迅速的刑罚惩治凶手,或是用感化教育他们。这是我们对生命的一种尊敬,这是对团体社会以及个人的最后考验。”

“那你认为汤罗纳的情况应该重新考虑了?他才刚满十九岁,犯下杀人罪,正够资格处以成人的刑罚,你觉得有欠公平吗?”伯克很快地问道。

麦莎往前倾。“你说的似乎很合理,”她叫道,“但是你知道有百分之四十五的杀人凶手是二十五岁以下的人吗?你知道他们大部份都有一个悲剧性的身世家庭和流离变迁的环境吗?”

记者转向另一位来宾,“麦莎,你觉得呢?”

派史提说,“你知道,我对汤罗纳的案件无法客观置评。”

虽然他以前没有住过真正的旅馆,但是他还知道有这道程序。“有,我订过了。”他非常冷漠地说,办事员立刻有些迷惑,摸不清楚他的底细。但是当他用现金付帐而不是用信用卡时,办事员又回复那种轻鄙的表情。“我星期三早上退房,”他告诉办事员说。

那样,到了星期三早上十一点半炸弹爆炸的时候,她也会被炸成碎片。

派史提很快地瞄她一眼。他们已经知道州长召开记者会议,宣布拒绝延期执刑。这消息使得麦莎十分沮丧。功败垂成,这件事情过后她没大病一场就算是奇迹了。他们今天真不该答应来上节目的。州长的决定使得麦莎的出现变得毫无意义,而老天知道派史提也是不想来的。但是他又必须说些什么。

女的僵直地坐在记者的另一边。她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了一个髻。她握紧拳头,湿润了一下嘴唇,把额头上的一绺头发往后掠。

他憎恨血。

也许她爱着他。

麦莎的眼睛使他联想到去年夏天海水的那种颜色。他曾经听说琼斯海滩是个勾搭女孩的好地方,但是他去了却大失所望,不但没有个女孩,倒反而有个男人过来和他搭讪。他拿了毯子搬到别处去,他两眼望着海水,一片绿蓝色的世界。没错,他喜欢这种颜色的眼睛。

他想到那对关怀的眼睛,就像海水的颜色一样动人。

他们的争论和半年前几乎没什么两样。最后主持人伯克说道,“我们的时间快不够了。现在我们做个结论。派史提先生,尽管民众示威、监狱暴动、学生游行,你还是认为谋杀率的骤减就足以说明死刑是必要的?”

“我想,”她说,“我们的国家,正往后倒退了一大步,退后到黑暗时代去。”她拿起身边的报纸。“你们看看今天报纸的头条新闻……肯塔基州试验电椅,还有这个……十九岁的男孩星期三正法,再看这个,判罪的谋杀犯声称无辜。新闻全是这样,野蛮,残暴!”她咬了咬嘴唇。

似乎她要他去她的身边。

三个晚上的住宿费是一百四十元,那就表示他只剩三十元了。不过没关系,三十元还够这几天开销,到星期三时,他就会有八万两千元。

昨天晚上他到柜台登记住宿,他注意到办事员打量他衣服的那种眼神。他还事先把寒酸的外套夹在手臂下,以展露出他特别留到那时候穿的绿色西装。但是那个办事员仍是一副瞧不起他的样子,轻蔑地问他有没有预订房间。

广告刚结束,他忽然往前倾,靠近电视机,下面大概就是访问了。真的是。他把音量转大。

他真希望能够再喝一杯咖徘。昨晚他曾经仔细地看了打电话的说明,请服务生送了一壶咖啡上来。他把整壶都灌光了,他还把杯子、碟子、咖啡壶清洗干净,放在门口的托盘上。现在,没有咖啡了。

他原来计划把她就地解决的。

“但是我也同情凶手,”麦莎叫道,“你难道不知道终身监禁对汤罗纳这样的人已经是足够的吗?”她忘记了伯克和摄影机的存在,她变得只像在说服派史提一个人。“像你这样一个慈悲……这样珍重生命的人……怎么能够扮演上帝呢?”她问。“怎么有人能够扮演上帝呢?”

汤罗纳谋杀你的妻子。这几个直截了当的字,到现在派史提还是无法完全接受。他没办法想像两年半前一个人就这样地闯进他们的家,用妮娜的围巾扼杀了她的生命,他还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满腔的震惊与愤怒。

但是他该这样做吗?她长得这么美。

要是她不爱他的话,下手宰掉她会比较容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