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潘梅湘找了个行事历上空白的日子与谭胤尧约会,她虽然订了时间,却没有决定地点,因为她不晓得该去哪里才好,因此地点留给谭胤尧去伤脑筋。

    对于这次的约会,虽然表面上她一直显得很不情愿,但她仍旧很认真的思索着当天该穿什么样的衣服才恰当,因此她难得上街采买服饰。

    她对衣服向来不太讲究,以往都是老妈买什么衣服,她就穿什么衣服,可今天她觉得衣柜里的衣服都不适穿,因此才会临时起意,决定自己上街挑选。

    临出门前她穿上新买的亚麻印花长裙,搭上波西米亚风的凉鞋,看起来不会太正式,又不失优雅。

    她在镜前审视自己的仪容,却在揽镜自照后心生沮丧。

    见鬼了,她只不过去履行一个约定,干么那么在乎自己的装扮?甚至还在自己脸上化了妆?

    她现在这样子,分明像是要去和心爱男人约会的女人嘛!真教她感到无力。

    问题是她已经答应要跟谭胤尧约会,而他也已经履行他的承诺,跟美芝相亲过了,虽然最后还是没有配对成功,但她实在没有反悔的理由。

    沮丧的思忖了下,她深吸口气,拎起包包走出房间,决定赴约去。

    她对今天两人的约会地点并没有特殊期待,可谭胤尧挑选的地点,却令她大感意外——

    他居然选择孤儿院作为两人约会的地点?!

    孤儿院耶!她想都没想过的地方,真是跌破她的眼镜!她实在无法将他和这个地点联想在一起。

    不过是她自己要他决定地点的,而且出门前也没问过他要去哪里,坐上他的车后就直接往这里杀来。

    既然来了,就随遇而安吧,只要他开心就好;只是她想不透,为什么他要带自己来这地方?

    没想到她的惊讶还没结束,更令她意外的还在后头——他居然认识孤儿院的院长,而且两人似乎很熟稔。

    “胤尧,你好一阵子没来了,最近比较忙吧?”普下车,孤儿院的院长就往停车区走了过来,一见到谭胤尧就眉开眼笑,并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她。

    院长是名约莫五十来岁的妇人,满脸笑意很是亲切,她僵硬的回应浅笑,却还是不太好意思的往谭胤尧身后藏了些,不意身后几个孩子突然冲了过来,一个小女孩撞到她,她吓了一跳,然后缓缓扯开笑容,对着小女孩轻轻挥手。

    “最近工作忙了点,让院长担心了。”谭胤尧谦恭有礼的回应道。

    这温和有礼的模样,和潘梅湘记忆里的谭胤尧不太一样,不过她还挺喜欢他这个样子,感觉有气质多了。

    “谭哥哥,来跟我们一起玩嘛!”不顾谭胤尧正在跟院长聊天,院童已然忍不住蹦蹦跳跳的跑来拉他,扯开喉咙喊道。

    “小杰,美桃?等一下好不好?我先跟院长讲讲话,这些零食你们先拿去吃。”他绕到车后,拉开后车厢,拿出一大袋的零嘴交给孩子们,霎时又令潘梅湘惊讶得下巴差点掉下来。

    他什么时候买了这么多零嘴藏在后车厢啊?

    “那你要快点喔。”

    孩子们一脸期盼的叮嘱道,随即就地解散,约莫是瓜分零食去了,独留刚才那个撞到她的小女孩满脸好奇地盯着她瞧。

    “怎么了?有事吗?”见谭胤尧还在与院长低声交谈,她索性蹲了下来,笑眯眯的问着女孩。

    “姊姊是谭哥哥的女朋友吗?”女孩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边吸着手指边天真发问。

    “呃……”哎呀!现在的小孩问题都这么直接的吗?她看来不过五、六岁,怎么问题会问得这么成熟且犀利?“不是啦,我——”

    “答对喽!乔乔好聪明喔!”谭胤尧倏地转过头来对女孩咧嘴笑道。

    虽然他在和院长闲话家常,可他也没忽略潘梅湘与女孩的互动,见她对女孩的态度和善,没有丝毫不耐,令他感到开心。

    她果然是个善良又有耐心的女人,他更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人。

    “我才在想这位是不是你的女朋友,毕竟这是你第一次带女孩来到这里,没想到乔乔就刚好帮我问了。”院长捂着嘴轻笑。

    “不是不是,院长……”潘梅湘红着脸否认,正想解释清楚,不料一只厚实的大掌却用力握住她的手,教她想说的话全梗在喉咙。

    “她这家伙就是脸皮薄,院长叫她梅湘就可以了。”他一脸无害的对院长笑道。

    “好好好。”还说女孩脸皮薄,明明他自己的脸皮也没多厚,不然哪会不让她问?院长一脸了然的应允,转而面对潘梅湘轻语:“梅湘,欢迎你随时到院里玩喔!”

    原本被他的牵握拉走注意力的潘梅湘,在听到院长的邀请后,这才猛然回神。“喔好,谢谢。”

    讨厌啦!都是那家伙突然握她的手,害她在院子面前一时闪神,真的好丢脸喔,感觉真是差劲透了!

    “那胤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就麻烦你接待这位小姐了。”院长识趣的将时间交换给谭胤尧。

    “院长去忙吧,我带她到处走走看看,顺便找小杰他们玩。”他点头,目送院长离开。

    “走喽,乔乔,我们找小杰玩去!”他放开梅湘的手,一把将女孩高高举起,引起女孩咯咯发笑。

    “好耶!”乔乔又叫又笑,顺着他的动作坐上他的肩膀,不忘呼唤着一旁的潘梅湘,“姊姊快来,我们来玩躲猫猫。”

    这一切太教她惊讶了!不论是约会的地点、他温柔的与院长交谈,或是他对孩子们的亲切热情,每一样都让她觉得好不真实,好像她是今天才认识他一样。

    怎么一到这地方,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仅脸上有了少见的诚挚笑容,甚至也多了点人味……难道这孤儿院有什么她看不见的魔法吗?

    坐在大树下,看着谭胤尧像个孩子般与院童们在广场上追逐嬉闹,潘梅湘突然有种他原本就该属于这里的感觉。

    像他这么一个难搞的人,为什么她会觉得他其实该属于这个世界?她不知道自己怎会产生这种想法,但几个小时下来,她就是深深这么觉得。

    与孩子们玩到一个段落,谭胤尧不知打哪儿变出一瓶矿泉水,走到她身边递给她。

    “谢谢。”她回过神来,顺手接下他递过来的水。“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是啊,因为我是在这里长大的。”他在她身边坐下,一点都不掩藏的坦白直说。

    “啊?”

    他的坦白令她讶异,而那时她不曾想过的可能。

    “很意外吗?”他勾起唇,不以为意的浅笑。

    “也不算是啦……”她迟疑了下,不好意思直说,那根本与他给婚友社的个人资料不符。

    “不算?”他挑眉,很快便猜想到她的想法。“你是不是想,那跟我留给你的资料不太一样?”

    “嘿嘿……”她尴尬的干笑两声。

    “其实也难怪你会这么想,虽然我没刻意隐藏这段往事,但它却是存在我的生命之中。”微风吹乱了他的发,他抬高下颚迎着风,思绪仿佛一下子卷入往事的漩涡——

    “胤尧,这是当年留在你衣服里的项链,也是目前唯一能证明你身世的东西,你要放好,千万别弄丢了,知道吗?”

    小小年纪的男孩看着院子给他的项链,低着头,安静得仿佛没有知觉。

    “怎么了?在想什么?”院长暗叹一口,他向来是个不多话的孩子,有事全藏在心里,就连她也常常猜不透这孩子心里的想法。

    “院长。”男孩抬起头,漂亮的眸隐约闪动着光芒。“我是不是没人要的小孩?”

    “怎么会呢?”果然,这孩子心思细腻,她早就料到他迟早有天会这么问。“我们这里哪个人不喜欢胤尧?大家都嘛很爱你啊!怎么会没有人要你?”

    男孩咬着唇,没有答腔。

    “胤尧,每个小朋友会到这里来都有原因,只是我们暂时还不知道而已;你现在年纪还小,等到大一点,或许你的亲人就会来找你了,不要想太多好吗?”院长苦口婆心地劝,就怕这孩子往死胡同里钻,那可就不太好了。

    “我知道了,院长,谢谢你。”男孩点了点头,恭敬的向院长鞠了个躬,这才拿着项链转身离开。

    时光荏苒,随着时间的流逝,男孩日渐成长,就在他即将国中毕业的前夕,他的亲人终究寻至孤儿院来,经过指认项链、比对DNA确定身份之后,男孩终于离开了孤儿院,就此展开完全不同的人生——

    风很轻,温暖的吹过树梢,吹过在院里跑来跑去的院童,也吹过坐在树下的一双男女,潘梅湘听完了他的故事,心里涌起难以控制的心疼。

    她不曾经历过与他相同的童年,无法想象他当时的心境,但心里却因为他的遭遇而莫名泛着微酸,让她感到鼻头发呛。

    “为什么跟我说这个?”她瞪着手中那瓶矿泉水轻问。

    虽然她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她很清楚爸妈所有的爱都投注在她一个人身上,即便经常被老妈责备、叨念,可每一句碎念的背后全是满满的关怀。

    当然孤儿院里的老师、院长,都会将自己满腔的热情投注在孩子们身上,但院里孩童众多,就像念书一样,总是无法每个孩子都照顾周详。

    当他有心事时要找谁说?

    当他需要人拥抱时,又有哪个人能当他的对象?

    同僚、院长、老师都是可以倾吐的对象,但以他不爱与人亲近的性格,她合理怀疑他根本连开口都不会。

    那是何等寂寞的感觉?她光想就浑身起鸡皮疙瘩,隐隐能够理解他不讨喜性格的养成过程。

    “我想让你知道全部的我。”正好他也有一阵子没回院里来探望院长,因此当她决定由他挑选约会地点时,他几乎没有考虑就选择了这里,这个拥有他所有童年回忆的孤儿院。

    “那你有没有问过,当初为何会把你……送到这里?”她的喉管有点哽咽,尽量不去触及到敏感的字眼,以免他听了刺耳。

    “根据我爷爷的说法,我爸妈是私奔的,在得不到任何援助的情况下养不起小孩,才会将我送到孤儿院,应该是现实所逼吧。”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说的是别人的故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怎么不把你交给妈妈的娘家照顾,而是把你送到这里来?”她不是觉得这里不好,而是有亲人照顾会更安心吧?

    “听说我妈也是孤儿,并没有所谓的娘家。我爷爷说他在我爸妈私奔的五年后,才查到他们的消息,但当时他们已经因为一场车祸而双双过世,后来爷爷又花了数年的时间才找到我,所以我连我爸妈的面都没见过。”他耸耸肩,血缘并不能抹去他对双亲的陌生感。

    潘梅湘闭了闭眼,心里的难受泛滥成灾。

    他的成长过程叫人心疼,倘若换成是她,恐怕会天天以泪洗面吧?

    “应该……有照片吧?”她硬是由梗塞的喉管里挤出几个字。

    “大部分被我爷爷撕了或烧了,我想他是有些怨怼吧。”他完全能理解爷爷对父亲的恨,因此他从来没有责怪爷爷的念头。“不过我奶奶背着爷爷还是偷留了几张,在我认祖归宗后偷偷塞给我。还好啦!总算还知道他们的长相。”他自嘲的吐了口气。

    潘梅湘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只是本能的伸手轻握他的大掌。

    虽然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虽然他说得不带一丝感情,但她相信他心里一定存有遗憾,遗憾不曾与新生父母共同生活过,不曾得到他们任何一个拥抱,而那将是他生命里永远的缺口,永远难以弥补的缺口……

    “干么?心疼我喔?”他微微一震,一派轻松的绽开笑容。“不需要同情我,即使没有他们,我现在还是头好壮壮啊!”

    潘梅湘定定地看着他,就算他用笑来掩饰此刻真实的情绪,可那微微抽搐的嘴角仍泄露了他此刻内心的复杂;她没有拆穿他的伪装,因为那是没有人能帮他承担的过去,她能做的只是安静的陪他一会儿,如此而已。

    “我带你来这里,不是为了博取你的同情。”看穿她眸心里的不舍,他懊恼的撇开脸,抗拒的拨开她关怀的小手。

    他只是想让她了解自己所有的成长过程,如果她能接受这样的自己是最好,但他需要的绝对不是同情。

    他还不至于卑劣到利用自己的身世来博取她的感情。

    “你有哪一点值得我同情?”她忍不住想安抚他曾经孤独、受伤的心灵,但却不愿增加他的困窘,故意说道:“除非你认定自己比别人差,否则我找不到任何需要同情你的理由。”

    “那你为何要牵我的手?”如果不是,为何她会放弃矜持,主动触碰他?尤其在听完他的故事之后。

    “嗯?”她挑高秀眉,这才迟疑地害羞起来。“我现在才知道你碰不得,那我以后离你远一点好了”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心一急,反手抓住她的手。

    “你做什么?”她心跳加快了下,娇斥着想抽回自己的手。

    “我又惹你不开心了吗?”该死,这张嘴可真笨啊!到底要如何才能让她开心呢?至少……至少别惹她生气。

    潘梅湘的眼眯了起来。

    “你是说,我很容易生气吗?”

    “不,我没这么说。”天杀的!又说错话了,昏倒。

    “你有。”她可是亲耳听见呢。

    “没有。”他的声音都要打颤了。

    “明明就有!”臭男人,说了不敢认是吧?胆小鬼。

    “是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懊恼啊!简直是多说多错。

    “谭哥哥、姊姊?”

    就在两人争论不休时,一道稚嫩的声音突然在两人正前方响起,成功的打断了男女间的口水战。

    “……怎么了吗,乔乔?”谭胤尧窒了窒,口气放软。

    大人之间的问题不该祸及小孩,况且乔乔又是如此可爱,他实在舍不得吓到她。

    “你们在吵架吗?”乔乔眨巴着又大又圆的眼睛,天真无邪的问着。

    “当然没有。”就在谭胤尧瞠大双眸,错愕又尴尬的不知该如何回应之际,潘梅湘已然耐不住的出声否认。

    谭胤尧被她的反应吓到,错愕的眼转而瞪向她。

    “没有吗?”可是她怎么看,他们两个人都像在吵架啊!哪有人讲话那么大声的嘛。

    在潘梅湘的瞪视下,谭胤尧就算有再多的委屈也得往肚里吞,他忙不迭的直挥手否认:“没有没有,乔乔听错了。”

    她再说下去,他可真要被这小丫头给害死了。

    “喔,那就好。”乔乔轻易地被说服了,她扬着可爱的小脸,将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不可以吵架,要相亲相爱知道吗?”

    霎时一群乌鸦飞过两个大人的头顶,外加数条特黑直线,完全不晓得该如何接话才好。

    “这样就对了,记得要轻声细语喔。”乔乔像个小大人一般交代着,然后听到同伴们再喊她的声音。“美桃在叫我了,那我去跟他们玩了,掰~~”之后便摇着圆圆的的屁股跑开。

    两个大人像被下了定身咒般目送女孩离去,然后不约而同的互相对望,紧接着双双忍俊不禁的爆笑出声。

    “天啊!我真的被她打败了。”谭胤尧笑得都快溢出泪来。

    “她实在好可爱。”由一开始的偷瞧她,到现在像个小大人般数落她,潘梅湘对这个女孩只有一个感想,就是她真的可爱极了!

    “是啊,其实这里的孩子每一个都很可爱。”就像当初的他一样,可爱到爆。“虽然他们的人生都出了一点意外,不过不改他们天真善良的本质。”

    “你想说他们都跟当初的你一样吗?”潘梅湘哪会听不出来那是他的自夸之词,直觉将它戳破。

    “欸,讲这么白就没有美感了。”他翻翻白眼,最终还是忍不住笑了。

    “还美感咧,你知不知羞啊!”潘梅湘抱着肚子笑得小脸涨红,头一回体会到他的谭式幽默。

    原来他也可以很幽默的,只是平常他都没表现出来,或许是他的成长背景让他习惯压抑使然,但愿以后他能放松自己,把快乐带给大家,也让自己快乐。

    “只有在你面前才这样。”这是奇怪的魔咒,在别人面前他总是不轻易显露自己的真实情绪,唯有在她面前,他才能如此放纵自己。

    越是如此,他对她的迷恋越是深刻,那是他好不容易才看到的幸福曙光,所以他想好好把握,紧握住这个幸福的可能。

    “最好是。”她娇嗔,没注意到自己的口吻夹带着些许撒娇的味道。

    “本来就是。”他咕哝了句,小心地观望四周,注意着有没有被乔乔那个小丫头给偷听了去。

    注意到他小心翼翼的神情,她忍不住又笑了。“你这个人还真奇怪。”

    倘若真如他所言,他唯有在自己面前才如此放松,那她还真是功德无量呢!

    “哪有?我再正常不过了。”就因为太正常才会对爱渴望,才会希冀有她作伴,让他带有缺口的生命填补成一个圆满的圆。

    “嗯哼。”她不置可否的轻哼。

    就在两人有一句每一句的对话中,太阳缓缓的落到山的另一条,院里传来院长的呼唤,在广场上玩耍的孩子们像小鸡般纷纷回笼,而在大树下斗嘴的两人也起身帮忙院里的老师们整理清扫后,才相偕离开这个有点伤感却又教人倍感温馨的孤儿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