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隆基在滨海公路上驾著银灰跑车,像闪光的箭向前飞驰,左首是苍翠的山陵,右是碧蓝的大海,他的前方和他的心境一样,是海阔天空明亮的世界。

    随时他把头一扬,遥遥地,海湾蓝星大饭店那典丽的午夜蓝斜檐,便映入他的眼帘——二十七层的宏伟建筑,是本地的地标,是他的成就,他的骄傲。

    他孜孜屹屹经营它三年有余了,全力改造为主题饭店,以海洋育乐为诉求——饭店所属的海洋生态博物馆,甚至具有国际学术水准,尚未正式开馆,各界的参观申请书包括国外,已如雪片般飞来。

    他不能不感到志得意满,最新一季的全球观光饭店总评监,蓝星囊括了十二项最优,如此傲人成绩,使得欧洲老字号的饭店集团都要慕名率团前来观摩。

    蓝天白云间,他仿佛看见父亲的在天之灵,对他敞开笑脸喝采,「干得好,儿子,真有你的!」他抡起拳头挥了一下。「继续加油,拚下去!」

    「那当然。」李隆基掌著方向盘笑应,阳光下他的睑相成熟而俊扬。

    他的脑筋随时都在思考,想得很深,做得要更好。蓝星已扎下基础,上了轨道,今年它还要接待两位外国元首,一对北欧皇家夫妇,以及诺贝尔得奖人访问团——一切作业早已展开,一切准备井井有条。

    他嫺熟地把方向盘一转,在公路上回了个弯。接下来他要著手革新中部老城的红石大饭店,事实上一年前他即有构想——他注意到老城人文苍萃,古迹众多,红石本身便是一栋具有五十年历史的古典建筑,它的文化走向再清楚不过了。

    他母亲的在天之灵於半空中向他喊话,「儿子,你别只顾事业,忘了给我们讨一房媳妇回来!」

    李隆基大笑。他妈妈真的不必过虑,结婚之事也在他的规画之中,这几年事业上全力冲刺,成家敲定在三十五岁,至於结婚对象……

    他微微一笑,带著自负。从十六岁开始,他就被无以计数的女人包围,他倒不是嫌她们烦,事实上他喜欢女人——老的、小的,所有女人都算数——她们是非常奸玩、非常逗人的一种生物,奇妙得很,迷糊的时候很迷糊,精的时候又特别精,平常小奸小坏的,多心使性子,爱起你来呢,又是风情万种、我见犹怜;她们固然喜欢爱人,但是更喜欢被爱,他则是被女人爱惯了,更喜欢爱她们。

    然而十八岁之後,父母相继过世,他便蓄意发愤图强,求学、工作,多方吸收经验,累积实力。攻读企管硕士那几年,他同时也在饭店工作实习,为接管家业做准备,在这种情况下,纵然不乏享受男欢女爱的机会,但是要像他家族里的兄弟,大卫之属的那干花花公子,玩得那么起劲,那倒不至於,他也没兴趣。

    想到大卫,李隆基又不禁蹙眉头。这家伙的爱情事件永远前伞部如火如茶,後半部後继无力,他做什么事似乎都是这副德行,他和他赛车,当然永远也赢不了——教大卫输得没话说,省得他在那儿纠缠不清,李隆基可没兴致去追人家的未婚妻,他打定主意三十五岁才要结婚,他自有人生计画,也自有择偶的条件……

    对於未来的老婆,也是有几点理想——名门闺秀对他则非必要,不过他希望她是个落落大方,优雅出众,积极有为的女人,能与他并肩创造人生成就的巅峰……思量至此,李隆基的脑子便油然想到贾桂琳·欧纳西斯,或是蒋宋美龄那样的女性典范来。

    他再度微笑,这一次,他的笑容更昂扬了。他加速驰骋著,突然,一群燕鸥从海上窜起,扑著翅膀,以一副「遵守交通规则是你家的事」那种态度冲过公路,正前方一部小厢型车猛地减速下来——

    「要命!」李隆基叱了声——然而来不及了,这部他从欧洲带回来的林宝坚尼,在全然没办法爱惜自己的情况下,撞上了那部厢型车,两部车在满天燕鸥的喝采叫好声中,一起冲向路旁的草坡。

    李隆基竭力停稳了车,重重地呼吸。那部厢型车倾斜在他的左前方,前轮落在洼洞里呈倒栽状。

    「要命!一他又叱了一声,推门下车。他开了十年车,从没出过车祸,谁让他开了先例谁就倒楣。

    才这么一想,李隆基就发现厢型车的驾驶趴在方向盘上,动也不动。不要死!他心里大吼,等我跟你算了帐再死。他急忙冲过去救人。

    原来那是部娃娃车,黄绿色的车体印著;「吉利龙儿童学园」几个字,驾驶是个女性。李隆基拉开车门,把人抱出来。

    这女子身轻如燕,肌肤清凉,穿象牙粉红的连身洋装,李隆基将她放在草地上,她一头云雾般的长发散开来,披露出一张年轻皓白的脸,李隆基突然心头一震,看著那张脸——紧闭的双眸,娟秀的鼻,那下巴可能是方才撞到了,略有点红……他忍不住,他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它。

    他有生以来从没见过这么漂亮可爱的下巴!

    她「咿唔」出声,头部略微动了动,李隆基连忙凑近去问:「你还好吧?听得到我说话吗?」

    「小……小朋友……」

    李隆基一愣。度过十二岁生日之後,就再也没人称他为小朋友了。

    她的睫毛在颤动,黑而疏的长睫毛,眼睛还未睁开来,却又喊了声「小朋友」,虚弱的口气,十分忧急。

    李隆基回头,果然看见娃娃车上钻动的小影子——一群孩子在车上。他掉过头快速查看草地上的女孩,没有明显致命的外伤,应该只是一时撞晕了,无大碍才是。

    他一跃而起,大步跨到娃娃车旁,打开车门,像打开潘柪渎帜训暮凶印蝗河淄鹛旒巯斓目奚蘩怂频钠说剿成侠矗舷⒘巳耄会峤吡φ蚨ㄗ约海酵的谧纯觯醪脚卸挥醒现氐纳送觥?br/>

    他尝试安抚他们,「孩子们,不要怕,没事了……」

    没有用,他们声如洪钟。李隆基非常伤脑筋,他应对过最激烈的外国工会领袖和流亡政府的成员,但是他没有应付一群哭得比五级飓风还要狂暴的小孩子这种经验。

    「不要哭,孩子们,安静下来,」他继续说,然後大吼,「不要哭!」

    霎时间所有哭嚎为之一断,一张张惊惶失措,泪痕狼藉的小脸望著他。他立刻心软,以愧疚的口吻道:「乖,小朋友——」

    不乖则已,这一乖所有开关又全部启动——三个小孩冲下车,在草坡上团团转,像苍蝇掉了它们的头:两个把在车门边不知为什么,四个继续坐在车上,但是哭得更加嘹亮。

    李隆基挫折地抓了抓头发,回身想把跑掉的小孩找回来,却发觉左脚怪怪的,低头一瞧——一个小女孩抱住他的腿在抽泣,眼泪鼻涕全糊在他价值一千美金的鸽灰亚曼尼裤管上。

    李隆基抬头看天上,完全被击败。

    这时,有人跟呛挤过他身边,是那晕过去的女孩起来了。她一手抱个孩子,一手另牵一个,连同车门边那两个一起带上车。她著急地检视学童的情况,拥抱他们,慰问他们,有如春风化雨那么神奇,把一车号眺大哭的孩子一一安抚下来。李隆基惊奇地望著她,仿佛见识到人类的超能力。

    她清点人数,又点一遍,然後回头看他,两人四目交接——他顿然倒吸一口气。

    那双眼睛,他想,那双眼睛简直是梦幻湖嘛,那样的氤氲,那样的迷蒙,那样扑朔迷离的美丽——

    「还少两个,我问你——他们哪里去了?」

    李隆基听到她如此质问,语气焦虑且下耐,好像已连间数声了。他一愕,低头瞄了瞄还箍著他的腿不放的小女孩,说:「一个在我的裤管上,另一个……」他回头往草坡张望。「我去找找看。」

    他一跛一跛拖著左腿那小女孩走,她像某种咬住东西就不松口的囓齿动物。

    草坡上空荡荡,再过去是蓝丽的海与天,没有任何小孩的影踪,他回头喊:「没见到有什么小朋友!」

    那女子关上车门,忧心仲忡赶过来,四下寻找,忍不住责备起他来,「你刚刚为什么不把他们看好?」

    「我——」李隆基有点哑口无言,他问自己——我该负责看管这群歇斯底里的小孩吗?被她这么一诘问,奸像他确实该负点责任。

    「伦伦,伦伦——你在哪儿?」她迎著海风喊。

    他望著周遭嘀咕,「人躲到哪里去了……」底下的小嚼齿动物扯著他的裤管,他低头看她。「什么?」

    小女孩不哭了,睁著一对亮晶晶的眼睛,指著草坡一端的山壁,一处露头的排水涵洞,说:「伦伦在那里面。」

    那漂亮的年轻女子立刻回头问:「伦伦在洞洞里面吗,小苹?」小女孩肯定的点头,她走来把女孩抱起。「来,老师抱你回车上,然後再把伦伦找回来。」

    片刻後,李隆基和幼稚园老师一起蹲在排水涵洞前,一筹莫展。这涵洞像座小矿坑,可容一人钻入,那孩子就蜷曲在洞裏头,千呼万唤不出来。

    李隆基稀奇地问:「他干嘛钻到里面去?」

    「他一害怕就会把自己藏起来。」幼稚园老师回道。

    「我以为只有土拨鼠才有这种习性。」他喃喃道。

    老师往洞里喊,「伦伦,快出来,让老师看看你有没有怎么样,」她又哄道:「大家都在等你呢,伦伦——我们还要到体育馆去参加小朋友运动会,你忘了吗?快出来呀,伦伦。」

    他不出来。李隆基想到要逼迫地下动物出洞,只有灌水一途,可是他抬起头,阳光下看见漂亮的幼稚园老师望著他,睑上的表情带著某种含意。

    她不会是想……李隆基开始摇头,不,不,她不能教他钻入这又黑又窄又脏的涵洞里,她不能——

    「没别的办法了。」她冷静地说,她可爱的下巴依旧红红的,头发上沾了一根草秆子,那双大眼睛带著梦幻感,由於刚才撞晕了那一下。

    李隆基如果是个男子汉,他就不能容许自己袖手旁观,他就不能不代这弱女子钻入涵洞,把孩子带出来……

    他呻吟著,被迫脱下亚曼尼外套,把丝质白衬衫的袖子卷起来。二十分钟前,他还是个春风得意的男人,现在,他钻进一截满是污泥的涵洞,他的鼻腔充斥著浊臭的气味,管洞太狭隘了,他宽大的双肩与两侧擦撞,一只有须的东西爬过他的头发——

    他痛切地了解到这个社会上男女是如何的不平等——一只蟑螂在你头脸上乱爬,你下能尖叫,你是个男人。李隆基牙根一咬,奋力匍匐前行,把生死置之度外。

    他快接近那孩子了,孩子的老师在洞口一端不知对他说些什么,他听下清楚,声音嗡嗡地回响,这地方阴险得像地狱。他向那孩子伸出手——

    「你碰他的时候要小心,伦伦会咬人……」幼稚园老师喊道。

    然而太迟了,两排尖锐参差的牙齿狠狠咬住了李隆基的虎口,他大叫:「松口!伦伦——我是来救你的,下是来杀你的!」

    但是伦伦继续攻击,好像他自己是只鳄鱼。李隆基揪住那小身于倒爬回去,一路上,伦伦啃他的手指、他的手腕、他的肩膀。李隆基退出涵管,把那只鳄鱼猛甩开来——伦伦被甩在地上哇哇大哭,他的老师赶上前抱起他,却冲著李隆基道:「你怎么把他弄哭了?」分明有责怪之意。

    李隆基抱住一条满是牙齿印子的手臂,咻咻喘气。「他——他是人吗?」

    然而这女子怜借的不是他,是那穿著粉蓝围兜的小恶魔,她像个慈母般抱紧他,上下摸索、检查著他,李隆基听见她发出颤抖的音调道:「伦伦,你的腿受伤流血了!」

    李隆基的目光移过去,瞄一眼说:「不过刮破一点皮,死不了人。」

    幼稚园老师听出来他毫无同情心,生了气,追究起肇事责任,「都怪你车速太快,才把我们撞戍这样子。」

    李隆基叫道:「是你突然紧急煞车,我才撞上你的!」

    「我是为了闪避那群鸟才紧急煞车,如果不是你开快车,就算我紧急煞车,你也不会撞上我。」她振振有词,说完,抱了孩子掉身就往她的车子走。

    李隆基握住拳头——老祖先教训过,好男不与女斗。他拾起外套,也往他的跑车走。今天算他运气背,现在他只想头也不回地离开这条倒楣的公路。

    但是有时候他真恨自己,他就是注意力过於敏锐——他注意到那女子步履摇曳不稳。她把孩子抱上车,关上车门,踅往驾驶座。海滨好大的风,扑著女孩纤丽的身形像弱柳。

    李隆基眉头一揽,喊道:「你还要自己开车吗?」

    她回头嗔怒地看他一眼。「谢天谢地,我握方向盘的手还在,没被你撞断!」

    话才说完,她却身子一软,贴靠在车门上。李隆基见她不仅面容泛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他跨几大步上前将她扶住。「你得躺下来。」

    她却仿佛十分讨厌他似地挣扎著,力气极微弱,却依然倔强。「我没事,你放开我。』

    李隆基眯起眼睛,这辈子从没有女人对他有这样排拒的态度。「你真固执,明明都站不住了!」他说,把她抓得越紧,她挣扎得越厉害。

    「你走你的——你没自己的事好做吗?要在这儿多管闲事。」

    李隆基咬牙。没错,你要赶走一个男人,侮辱他就对了。他陡然放开她,她跌在车门上,但是现在就算她跌进大海里,他也不理她。

    李隆基将外套一抄,返身上车。银灰林宝坚尼虎虎有力退出草坡,在滨海公路上做几声英雄似的怒吼,倏然便往前窜,抛开了风,抛开了海,抛开了娃娃车上的孩子和门边的女于,一去下回。

    然而才过五秒,精确的说是四秒半,碧蓝潇洒的天空下却起一阵响亮的紧急煞车声,那部发誓一去下回的林宝坚尼来了个大回转,又冲回原来的草坡。

    千不该万不该,他在临去之际往後视镜那么一瞄——後视镜银亮的光里,那条象牙粉红纤秀的身影旋倒下来。

    李隆基跳下车,奔向那倒地的女子,像奔向他缘定三生的情人。*******************************************

    黄绿相间的一部娃娃车飞抵教学医院的急诊处,跳下一名身形高昂的青年男子,看得出来他身上的服装相当地考究,却不知怎么弄得污秽不堪,纵然如此,这男子依旧是眉宇英爽,显得潇洒极了,引得急诊处的护士小姐都为之注目。

    他急急抱下一个昏迷的女孩,已有女医师和护士主动过来处理,他向医师简述意外经过,把女孩交到医护人员手中,然後到走廊去打电话。

    李隆基吩咐蓝星的女秘书查出吉利龙儿童学园的电话号码,通知他们派人过来处置。他随後回急诊处,医师向他表示女孩应该没有大恙,不过还要观察。

    未久,吉利龙匆匆来了两名职员,说是园长已由体育馆赶往医院途中。李隆基把一车小孩交给两人,心里大大松一口气——应付小孩比应付丛林里的游击队还要恐怖,他很高兴能够逃过他们的毒手。

    他回急诊处看了看,那女孩安安静静躺在病床上,显然一时间还下不了床。

    他想到他的林宝坚尼犹孤零零停放在滨海公路的草坡,感觉好像他把自己的小兄弟遗弃在那儿,大不忍心,遂决定赶去取车。

    三十分钟後,李隆基又匆匆回到教学医院,这时候他对於自己的行为有些不能了解。不知他为什么这么急於去探看那女孩,他的心情似乎有些超越「车祸肇事者」的反应——如果他算是肇事者的话。

    他在宽亮的医院长廊一边走,一边想到他们对意外的争论,下禁笑了——她比他更像资深的辩论社社员。一回想,一回笑,他加快步伐赶到急诊处。

    她躺著的那张病床空了!

    李隆基拉住一名护士小姐询问,护士小姐说:「她走了。」

    「走了?」李隆基一怔。「可是她不省人事……」

    「她醒过来,医师要她留院观察,她坚持她没事,幼稚园的人就把她接走了。」李隆基顿然感到一种可笑的、失恋似的沮丧感。他又沿著医院长廊往回走,一旁的玻璃长窗泛著微青色的光,他的身影映上去,他打住,愕然望著自己——这一生除了驰骋在下过雨的足球场上,他没有这么狼狈过:而她,竟然走了!

    当然,她如果没事,也没有理由把人生浪费在医院裏下走。

    李隆基一咬牙,掉过身去,跨二步,又旋过身,仔细打量玻璃窗上的影于,发现问题出在哪里——他身上全套的亚曼尼少了一件。他的外套穿在那女孩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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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後,李隆基才踏进他在蓝星十二楼的办公室。就听见一声笑问:「听说你前天一度成了"魔鬼孩子王",隆哥儿?」

    他表弟大街占据了他的位子——桃心木的办公桌上琳琅满目摆著奶油烤吐司、培根肉煎蛋、瑞士甜起司、咖啡和香橙,他可怜的秘书匆匆端来一杯葡萄汁,为这大少爷疲於奔命。

    他没理会大街前头那句话,说:「纪小姐,你忙你的——别理这家伙。」

    大街给临出门的纪小姐一个飞吻,「好久没人对我这么好了,纪小姐,我爱你!」

    李隆基拿手上一份简报,往大街跷在桌角的二郎腿打了一记。「少向我的女秘书卖骚。」他把他赶下位子,对一桌酥香四溢的蓝星特级早餐皱眉头,忍不住回头去望巨幅落地窗外的蓝天大海。

    「不要望了,天空没有下红雨。」他表弟非常了解他。

    李隆基掉过头。「那你为什么会在早上十点钟前就醒来面对世界?」

    「不要这么看不起人——我也有振作的时候!」他抗议过後,拉过一张扶手椅坐下,一边啃起甜起司。

    李隆基在他的黑色皮椅上落了坐,伸手把描金花鸟的玉瓷土司碟子推开,却教大街一把抓住了手,端详起来。

    「啊哈,」大卫分析著他手背上粉红的牙齿印,笑得非常诡秘。「这印子这么细小,一定是个贝齿美人,咬得这么深——可见当时两情缱绻,多么激烈!多么销魂!」

    李隆基拿最迫人的眼神瞪他表弟,甩脱他的手。然而他自己却下由得瞄一眼手背上的牙齿印,离奇地从这牙齿印联想到那天那女孩——他几乎能够断定,她必然有一口贝齿,小小巧巧,整整齐齐,笑时露出莹白的一线;倘若咬他的是她,是她那口贝齿,且轻且重,如吮如吻,在他的肩膀,或是他的胸膛……

    李隆基体内产生一股耸动,一股迫切,使他想要——

    「告诉我,这位咬你的热情佳人是谁呀?」大街忽然凑在他脸孔边呼呼地问。

    李隆基震了一下,回到现实。「他叫伦伦,」他做深呼吸,让自己恢复平静状态。

    「是个小男孩,大约五六岁。」

    「嗄?你竟然偷偷有了个五六岁的儿子?」

    「别胡扯了——这就是前天当了"魔鬼孩子王"的後果。」话只说到这里,想要有点保留似的。李隆基把桌上一叠文件栘到面前,逐一审视,改口道:「你老实说吧,你又闯什么祸了,七早八早到这儿来——」

    李隆基一语末毕,大街转眼间换上一副声泪俱下的表情,攀住他的肩头道:「你要救救我,隆哥儿——我爸妈已经和赵家约了时间,就这个星期五晚上七点,到赵家和赵四小姐相亲,如果我不去,我爸妈会杀了我,如果我去了,宝琳会杀了我,现在我唯一的生路全在你身上!」

    李隆基将皮椅一转,手上的金笔一戳就戳在大街额头上。「如果你再逼我去追你未婚妻——我也会杀了你!」

    「你怎么这么死心眼!我说过了,人家赵娓娓小姐也是个可人儿。」大卫嚷道。

    皮椅旋过去,李隆基望著十二楼高窗外的蓝空偏头思量,假如这赵四小姐及得上滨海公路那女孩一半的有趣,一半的可爱,那么他倒愿意考虑考虑大街的请求。

    事情可真稀奇,这二天他脑子里绕来绕去老在这女孩身上打转,他见识过的女人也不在少数了,不知为什么独独这一个特别觉得难忘。

    话说回来,他也不是常常有机会把一个女人撞晕在路上,这么想的时候,他对那女孩下能不有一丝歉意,虽然严格来说,她的道路行驶技术很有改进的必要。

    大卫见他兀自在那儿思想微笑,说道:「我不知道你吩咐纪小姐订的,放在外边那东花,是准备向谁献殷勤,但是你能不能——」

    「不能。」李隆基一口砍掉他的话。他签了两份文件,批过一份人事案,然後收笔而起往办公室外走。

    大卫追出来。「你上哪儿?」

    李隆基把外装的下摆拉平,拿起置於白色写字楼上的香水百合,粉艳艳的一束,说道:「去要回我的亚曼尼外套。」

    OOO

    吉利龙儿童学园坐落在市区的边缘,四周遍植茂盛的丰蹄甲,闹中取静,环境相当清新可喜。李隆基事先早打听清楚,顺利的按址寻来,把车停在彩色的围墙外。

    那天他把他的外套披在那女孩身上,送她到医院,她走时把它也带走了——

    藉这取外套的机会,他想向她表达歉意,展现男人的气度,所以带了花来。送花给女人,一向就是愉快的事,而今天这种愉快,感觉又格外的不同,他迈著洒脱的步伐,进了幼稚园大门,孩子们的嬉笑声从教室後方的游戏场传过来。

    突然,一位老太太走出办公室,把李隆基挡在正门口。这老太太短小精悍,穿一身扑克牌似的服装,双手交握在身前,神色举动十分的严正凛然,奸像她从年轻时代便对社会负有一种崇高的使命感。

    「我是花园长,」她说,逼视李隆基。「你有什么事?」

    李隆基咳了咳。「你好,范园长,前两天贵学园在滨海公路发生一起车祸——」

    老太太蹙起一双咖啡色的细眉。「本学园没有发生什么车祸,你搞错了。」

    李隆基愕然道:「这里不是吉利龙儿童学园吗?」

    「是吉利龙儿童学园。」

    「那么两天前贵学园有部娃娃车在滨海公路出了事故,车上有九名学童,驾车的女老师还晕过去……」

    「这恐怕是误传,和本学园没有关系。」她斩钉截铁地说。

    李隆基望著花园长威严的表情,感到诧异,如果不怀疑对方,那就要怀疑自己了——是他找错地方了吗?而范园长已摆出送客的姿势,正值尴尬的时刻上,忽有一条小影子从红白相间的教室直奔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腿。

    李隆基低头看。「这不是小苹吗?」他笑说,摸摸小女孩的头。小苹的出现给了李隆基有力的证据,他对范园长道:「小苹是当天娃娃车上其中一个孩于,我认得她——范园长为什么要否认这件事?」

    范园长对败露事迹的小女孩说:「小苹,回教室去。」然後她愤慨地质问李隆基,「你是什么人?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我就是那天撞上娃娃车的人——因为娃娃车在我前面紧急煞车的缘故……」他不能不把事由稍作说明。「发生这事故,我感到很遗憾,今天特地来道歉。」

    老太太「哦」了一声,脸色缓和下来。「你怎么不早说呢?我以为你又是那些没事

    找麻烦的督察、记者、好奇的、看热闹的、心怀鬼胎的竞争对手。」

    她差不多把天下的人种全囊括进去了。她眯眼看著李隆基手上的花束。

    「这是要送我的吗?」她问,伸出鹰爪般的手。

    下,不是要送你的!李隆基心里大叫,使劲抓著他的花不放,然而老太太的力气太过惊人,两人拉锯了片刻,李隆基不敌,眼睁睁看她把花夺了去。

    她一边嗅著花香一边说:「行啦,年轻人,我接受你的道歉,谢谢你的花。你可以走了。」

    她转身欲去,李隆基从颓丧中恢复过来,忙道:「我想当面向那位女老师道个歉,可以吗?」

    老太太打量他一眼,或许看在花的面子上,给他通融。「去吧,她和小朋友在游戏埸上。」

    李隆基充满渴望地望著拿在老太太手上的香水百合,然而她已经踅进办公室去了。

    他只得抖擞起精神,相信凭他独到的个人魅力,即使没有鲜花帮衬,也能收服女人——任何女人——的心。他是有这样自信的。

    有实力的男人都不免自负,李隆基自然不在话下,下是每一个名门子弟都像他这样的优秀有才干,而优秀有才干的名门子弟,也不是每一个都能够生得相貌出众,风度翩翩的。

    教室後方一座长方型的游戏丛林,有各式游乐设施,数不清的一大群孩子在场上奔跑笑闹,教人眼花撩乱,然而李隆基仍旧一眼看见了她。

    她立在场子中央,穿件白上装,系著长裙,裙上洒有淡绿色的花萼,人像那花萼一般的清雅。一头云发,侧面的眉目口鼻,仍然是那么娟丽,那么扣人心弦。

    李隆基看得心头阵阵跳动,呼吸都带点微喘——他仿佛到现在才赫然了解什么叫「心动」的感觉。难道过去都是白活了吗?难道从前对女人有过的感觉,都是不够真、不够深,不足以撼动他的心?

    他站在那儿著迷地望著她有半晌,终於她感觉有异,徐徐掉过脸来,那场面就像一幕慢镜头,还配有动人音乐的那一种。李隆基屏息等著——等她与他四目交接,天雷勾动地火的那一霎,爱的火、情的焰,就会熊熊燃烧起来……

    她与他四目交接了,她定了定,在阳光下眯著眼又看,然而半天没有反应,也没有表情——什么爱的火、情的焰,一概没有发生。

    这可奇了,这女人居然对他无动於衷!她的脸孔没有绽出光芒,她的双眸没有变得痴迷,她没有一头朝他撞来,然後双膝一软,拜倒在他脚下,从此心甘情愿做他感情上的奴隶……

    李隆基不信邪,向她走过去——啊哈,她脸上渐渐有变化了,那双漂亮的、梦幻的大眼睛蓦然瞠大,红润的小嘴也张开来,接著,她的眉心开始扭曲、变形,她的脸出现一种特殊的表情——那表情与看到一堆垃圾类似。

    整个场面全然不是照李隆基所设想的那样发展。从来没有女人,从来没有,看到他会是那副表情。他忍不住低头瞧一下自己,他还是一样,四肢健全,风流倜傥,尤其今天穿的是纪梵希西装,一身的蓝调,说有多潇洒就有多潇洒。

    然而李隆基有所不知,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见解,像这会儿站在那儿的幼稚园女老师,把李隆基一身的设计名师服装、进口草履虫领带、义大利名牌皮鞋一一看在眼裏,当下即断定此人是个花花公子,而花花公子一向是她最不欣赏的人类,毫无尊敬的价值。

    不知道这人今天闯来做什么?滨海公路出车祸那天她就对他印象不佳,西装革履又开高级咆车,闯了祸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现下她根本懒得搭理他,转身绕过一座溜滑梯要走。不出几步,却撞上那一身纪梵希,原来这家伙仗著他腿长,一跨跨过溜滑梯,把她拦截下来。

    四周的孩子在喧哗,他在阳光下低头看她,说:「你的下巴……」

    她倔强地把下巴一抬。「我的下巴怎么样?」

    「有点瘀青。」

    她听了就有气。「托你的福——要不是你的话,我的下巴也不会肿这一块!」

    他是有点心疼,不过他笑道:「又要怪我撞你了?」

    「不是你撞的是谁撞的?」

    他把头歪下来,横著脸瞅她,似笑非笑的。「你好凶呀,老师。」

    她狠狠瞪他一眼,移步要走,他却又闪身把她挡住。「我听说女人越爱一个人,就会对他越凶。」他存心逗她。

    她可经下起这样玩笑,脚一抬,便朝他的义大利皮鞋重重踹下去,趁他惨叫之际,她扭身就走,然而一转眼,整个人又被拉了回去。

    他把她捉拿在胸前,她的身子与他相贴,他的脸逼临她,光下形成一面暗影,热熟的鼻息拂上她的面颊,她不由自主地心跳起来,胸腔内突然间骚动奔腾像这座游戏场。

    他压著很低很低的嗓音对她说:「我真的相信越爱就越凶这句话。」

    他的嘴压迫而下,吻住了她。她惊著了,也呆著了,咿唔出声,然而此外不能有所反应。她下曾被吻过,下曾接触过男人的嘴,不知道唇与唇的厮磨是这种感觉——柔软的、湿潮的、灼热的,令人神魂颠倒;他吸吮著她,使她不能呼吸,不能思考,甚至不能站立,她像个布娃娃挂在他身上,失去自己的力气。

    四周一片安静,静得出奇,绿绣眼在羊蹄甲上啁啾。他的嘴终於移开了,两人都略

    有中暑的现象——面孔发烫,呼吸喘急,四肢无力。

    她仍在他怀裏,杲呆地望著他,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微弱地对她一笑,她颤了颤,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左右张望——整个游戏场上的小朋友全都定在那儿,眼睛张得大大的看著他们,像看马戏团的一个男小丑和一个女小丑。现在他们全神贯注,想知道两个小丑接下来表演什么节目。

    她的脸孔涨得通红,这辈子没有这么羞愤过,她把拥著她的男人用力一推,他猝下及防,倒栽在溜滑梯板上。小朋友捧腹大笑。她旋身欲去,他躺在那儿出声喊道:「等等!」他说,「如果你不希望我再回来找你,你得把我那件外套还给我。」

    她捧著双颊跑走了。

    过片刻,一件鸽灰色外套从办公室窗口飞出来,准确无误地落在他脸上,把他蒙在那儿。他人未动,吸嗅著衣上的香气——是她穿过了的,留有她的一缕淡淡的芬芳。

    李隆基觉得他暂时不要动的奸,他的身体仍处於激动状态,他的脑子也晕眩得厉害。另外来了两名老师,把操场上兴奋的小朋友整了队带回教室去了。

    那一吻的麻醉作用著实剧烈,他在溜滑梯上躺了不知有多久,然後,有人将他脸上的衣服拎了开,一道人影投在他身上。

    是范园长,神色峻厉地审视他。这下挨她一顿训斥是少不了的,说不定她已经报警叫人来抓他,因为他在操场上当众吻她幼稚园裏的女老师。

    「年轻人,」她极其严肃地说:「追求女人千万不能急躁,一定要用爱心、诚心和耐心,三管齐下,循序渐进,如此假以时日,必能奏效。」

    李陆基简直不敢相信,花园长这是在指点他求爱技巧。

    他呐呐道:「爱心、诚心、耐心是吗?」

    「没错,」她郑重道,向他伸出手。「起来吧。」

    李隆基再次见证到这老太太力气之大,已到骇人的地步,一个身强力壮、身量高过一八四的大汉,就这样教她单手给拉了起来。

    她看出他的惊疑之色,自承道:「我年轻的时候是举重皇后,破二次亚洲纪录。」

    他惶恐地说:「失敬,失敬。」

    范园长把外套还给他,送他出大门。她在围墙边轻抚一丛媚红的玫瑰花,闲闲道:「不过我个人倒是比较欣赏积极热情的追求手法。」

    「是吗?」他咧嘴笑说:「事实上,我个人也比较喜欢采取积极热情的追求手法。」

    两人带点心照下宣的意味,相互一笑。

    「谢谢你的指导,後会有期。」他向她做一个绅士的欠身,上了他的车。

    女人真是可爱的动物,连六十岁的老太太都不例外,李隆基微笑心想,想到那女孩……脸上的笑意更浓了。那女孩抗拒他的态度太有趣了——她真的像她表露出来的那样不喜欢他吗?

    他发出笑声,越发觉得事情新鲜,有意思。最後他看一眼吉利龙红白的校舍,缓缓驱车离开。他会再来找她的,有耐心也好,没耐心也好,很快他都会拿下她,收服她的、心。

    在他面前,没有女人能够僵持著下投降。

    OOO

    接连二天,为著红石大饭店的规画工作,李隆基南下做了一番考察,返回海湾区已是周五的下午,他随即又在蓝星与干部开了会议,奸不容易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稍事喘息。

    高楼的窗外,晕染著漫天的霞光,羞人答答的绋红色,是美人害臊时候的娇靥。李陆基心一动,念头一转又想到了他的幼稚园女老师。

    他的。

    什么时候他已经把她当戍他的了?然而她不是他的又能是谁的?李隆基霸气地想,

    心头沸腾起来,他没有要不到的女人——即使到现在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宇、她的来历。

    他会知道的。

    李隆基沉住气,啜饮纪小姐为他端上的蓝山咖啡。

    赶在下班前,纪小姐把一叠文件送到他桌上,并且报告道:「少董,你要我查的资料我已经查出来了——」她翻阅手上的纸张。「这位小姐姓赵,名叫娓娓。」

    李隆基的咖啡杯在半空中顿了一下,他的眉头微蹙。这名字好熟!

    他的秘书小姐川流不息说下去,「赵娓娓,年二十三,未婚,师范学院毕业,在吉利龙任教一年,生活与交友状况单纯,她的身家相当特殊,但是在外刻意避谈,外人知道的不多。」

    李隆基啜著咖啡,问道:「怎么个特殊法?」

    「她出身豪门,是报业大亨赵颂天的四孙女。」

    他猛呛起来,把咖啡杯掷下,整个人的冷静於焉崩溃。

    「赵颂天的四孙女?」李隆基不可思议地问:「赵四小姐?」大卫的未婚妻,家族分配给大卫,而现在大卫拚命想推塞给他的对象!

    事有这么凑巧、这么刚好的吗?他有一种直觉的、不怎么太妙的感觉。视线落在那面雅致的蓝星桌历上,忽地一惊。

    星期五,大街说过,是他赴赵家和赵四小姐相亲的日子,时间约在晚上七点。李隆基拾起手腕一看,那支精工打造的瑞士名表确切指著六点四十分——他诅咒起来,完全顾不得教养。

    「把赵家地址给我。」他霍然起身道。

    纪小姐忙乱地撕下纸来。

    他抄了地址便大步往外走。要是让大卫见著了赵娓娓,这花心大萝卜就绝不会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