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费力不讨好

  卷尔惊喜地回头,高莫正稳稳地抓牢她,静静地站在那里。

  卷尔所住的宿舍是栋老式公寓,是当年C大条件最好的宿舍。学校考虑到给女生住,门厅修得不大,方便对出入的人盘查管理。所以所谓的门厅事实上就是楼梯尽头连接大门的一小段走廊。走廊正对着门卫室,在门卫阿姨的严密监控下。所以很少有人在这里逗留,卷尔当然想不到高莫会在这里等她。

  高莫稳住了卷尔的身形后就放开手,"才起来?"

  "谁说的,我早起来了。"卷尔还嘴硬呢,殊不知她脸颊上的压痕早就出卖了她。

  高莫也不说破,"起得那么早,一定吃过了吧。我还想找你吃早饭呢,附近有家粥铺,小菜的味道很好。"

  卷尔一听,马上表态,"早料到你来找我,一定会安排我吃好的,所以没吃饭,等着呢。"虽然她酝酿了那么久,可是真到了对着他的时候,又觉得现在这样的相处很自然、很好,仿佛那些看不到他时的心魔,在见到他的这一刹那就全被治愈了。

  "走吧。"高莫先走出去,卷尔跟在后面。他们自小就是这样,卷尔在他的身后,她跌倒的时候他偶尔也会过来扶她,但并不会总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紧张和担心。卷尔实在是很会跌倒,在他们老家有一年雪很大,卷尔在不到五天的时间里,摔倒十多次。不论走得多小心,穿什么防滑鞋都没用。那段时间把卷尔摔得有时气得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因为勉强被人拉起来,还是会很快坐倒在地上。后来还是高莫在户外用品商店给她买来登雪山专用的一种辅助工具,可以扣在鞋上,下面是两个铁三角能够抓住地面,踩在雪地上就像是被钉到地面上一样不会摔倒。虽然她穿上了的确不会摔倒,可是会显得特别蠢笨,走路会变得一顿一顿的。卷尔只穿了一次就不肯再穿。高莫很不理解,她为什么宁愿摔跤也不肯再穿,他觉得求助于工具是最明智的选择,比什么都靠得住。他不明白,或者卷尔只是需要在她跌倒时,他伸过来一只手,而不是创造永远屹立不倒的神话。

  高莫走得很快,卷尔追了两步就放弃了。她低着头在路上走,看到小石子就踢一下,目标是前面的那个"大石头"。有几个真的打到了高莫的腿上,他不以为意,卷尔经常这样玩,他也习惯了。

  卷尔踢了一会儿就放弃了。什么能撼动他呢,所谓的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情况在他那里是根本不存在的。她越走越觉得泄气,或者是之前的憧憬在众人的渲染下太过浪漫美妙了,接触到现实的冷硬,让她的幻想近乎破灭。她在后面磨蹭着,积蓄已久的热情还没爆发,就有渐弱渐冷的趋势。暗恋就是自己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但也只是因着他的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一个表情自行衍生的情绪而已。这种情绪的起落,完全取决于对方。所以对着他,她的情绪就会大起大落,刺激得很。对此,卷尔自己也没有办法。

  高莫已经出了学校侧门,走到路口停下来等她。她看到他停下来,马上乐颠颠地追过去,刚刚的心灰意冷转瞬就被她抛到脑后。

  高莫伸手拦住还要继续向前冲的陆卷尔,"慢点儿,上了大学,还小孩子一样地乱闯乱撞。"手上的动作显露了他的担心,他依旧像以前一样,自己站在车来方向的一侧,把卷尔挡在身后。过了双黄线,他再把她拉到另一侧。卷尔乐得听他数落,也愿意在路中央被他拎来拎去,她喜欢他关心她时略显唠叨的强势姿态。

  卷尔到了粥铺坐定,还笑眯眯地沉浸在被保护的甜蜜中,高莫叫了她几次,她都没听到。

  "陆卷尔!"高莫终于忍不住提高了音量,也不知道她小小的脑瓜里面装的都是什么,明明很聪明的孩子,有时就挂着一脸傻笑。

  "到!"卷尔突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口令式的回答冲口而出。

  高莫笑笑,敲了一下她的头,"到什么到,吃什么?我去拿。"这里的早餐是十元一位的自助,味道很好,品种丰富,也算是物美价廉。

  卷尔趴在桌子上,脸上热热的,"随便吧,我不挑。"

  吃过了丰盛的早饭,高莫买了两瓶水,就带卷尔上了公交车。

  "我们今天去哪儿?"

  "你们下午几点集合?"

  "三点。"卷尔看看表,"还有五个小时呢,我们去哪里玩?我昨天看了一下地图,想去的地方我都记下来了。"说着,她开始翻她的口袋,但牛仔裤的四个兜前后都翻遍了,也没找到记着地名的那张纸。

  "可能放在屋里了。"她发现兜里甚至一块钱都没有,昨天整理的、要背出来的那个小包,彻底被她遗忘在角落了。

  "那个,高莫,"卷尔心虚地说,"你借我点儿钱吧,我忘记带钱出来了。"她不是要买东西,这个城市又大又陌生,真的走散了,她总不能连打车的钱都没有吧!

  "揣你兜里不也是被偷!"高莫这么说,并不是无的放矢。说来也奇怪,钱放在别人身上很少被偷。陆卷尔同学身上揣两角钱,也会被小偷光顾,弄得她如果忘记带月票,就连坐公车的钱都要四处借贷。

  卷尔有点儿晕眩地看着公车上人叠着人的盛况,"我们走散了怎么办?我都不知道在哪里上下车的。"

  "今天时间不多,我带你去书城转转。等军训结束后,时间充裕些了,再去其他地方。"

  卷尔一听他的话,顿时就泄气了。她揣着一大堆话要和他说,可是他却要去书城。且不说那里的氛围合不合适,首先在那样的地方说话肯定是要遭人白眼的,什么叫事与愿违,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卷尔蹲了下来,这也是军训练就的基本功之一,另一项是席地而坐。"我不去。"

  高莫想拉她起来,总不能让他也蹲下来和她沟通吧。"快起来,你蹲在这里,要被踩到的。"他这么说毫不夸张。这个公车站是中转大站,公车经常要排队进站,候车的人就要前后地找自己要上的车,速度稍慢,车可能就开走了。卷尔蹲在这里,踩到可能未必,但一定会被踢到就是了。

  卷尔挣脱他的手,站起来,"走吧。"她不如意,发下脾气就算了,总不好真的给高莫脸色看。他不是她,怎么会知道她的想法呢!不知者无罪,又何况是自己单方面的心意,她还能如何,容以后再做计较吧。越挫越勇,才是她的风格嘛。

  她尽管想得明白,但是在满架的书面前还是很难调动起自己的积极性,只是把高莫推荐给她的,据说是不能不读的好书通通买回来,当然只能是高莫付钱。

  卷尔把书城里送的帆布袋子和自己都扔到床上,真有欲哭无泪的感觉。大家看她的脸色,也知道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彼此递个眼色,谁都不问。

  罗思绎还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才探下身子看看她说:"怎么,人家走革命路线啊?"

  卷尔摇摇头,她觉得她所有的力气似乎都耗尽了。这些书真不是普通的沉,高莫的脸色也不是普通的沉。所以她就只能自己扛回来。两个人的感觉可能惊人的一致,费力不讨好。

  陆卷尔不知道自己的心怎么会被高莫弄得这么脆弱,一点儿也没有百折不挠的架势,反而有点儿一蹶不振。每日军训结束,她对着床头码起的高高的那摞书,连一点儿想看的念头都没有。

  由于刚开学,学校的图书证还没办下来,卷尔觉得那么多书是一种负担,可在别人眼中,可是平常得不得了。读惯了书的人,对于文字多少有点儿强迫症,连门把手上塞的小广告都要拿出来细细读过。正因为爱书,才以己度人,不好意思借别人的新书来翻。齐舞就是这样的人,她自己的书都要包上书皮,记上购于哪里,是个人藏书的第多少册;她看书的时候,手边还会放一个笔记本,把喜欢的句子抄录下来,不在书上乱写乱画。

  这天中午,齐舞和楚菲萍先吃过饭回到屋里。齐舞拿着水杯站在卷尔的床边喝水,歪着脑袋看卷尔的新书。

  楚菲萍凑过去,"好书吗?"

  "嗯,"齐舞用手遥遥地指着,"这几本我都在报纸上看到过书评,开学之前,书店还没有卖的呢。"她的家庭条件一般,父亲是转业军人,单位是个军工厂,已经近乎停产,每个月只有几百块的收入。母亲的单位也不景气,早早办了病退,现在靠给一些小企业做账来赚些钱贴补家用。虽然父母已经尽可能地给她提供了最好的学习环境,但家里的情况如何,她清楚得很。她很懂事,与学习关系不大的书很少买,都是到书店里看。想要买哪本书,她都是要去书店反复看上个三四次,太喜欢了,才狠心买下来。像卷尔这样一口气买十来本书,还堆在那里接灰,碰都不碰,她真是不理解。

  楚菲萍看了看,"当睡前读物的话,估计够卷尔看到毕业了。卷尔的这位高哥哥,素质教育是要从娃娃抓起啊!"

  两个人正说着,卷尔和罗思绎从门外进来了。

  "怎么了?"卷尔有点儿好奇,她们两个怎么围在自己的床前。

  齐舞有点儿局促,"我看看你的新书。"

  卷尔一听她提到那些书,脸顿时拉了下来,"想看哪本?借给你吧。"高莫一下子买了这么多书给她,总让她有一种被布置了作业的感觉。不知道从哪本看起,也不知道哪本是他比较偏爱的,更不知道他希望她看了之后得到什么样的收获。她心里越是当回事,就越是难下决心去看。堆在枕边,她不只翻身的时候要撞到头,就是在梦里也常见这些书在里面乱跳一般,让她的头一日甚过一日地疼。

  "真的吗?"齐舞也不是太拘谨的人,"我盯上好几天了呢,就是不知道怎么问你借。"

  卷尔把书挪出来,"你自己拿吧,别客气。还有谁想看哪本就随便拿,我要看的时候,再问你们要回来。"

  齐舞选了本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她一直很想看看,为大人写的童话故事是什么样的。"我会包上书皮看的,一定完璧归赵。"

  楚菲萍推了齐舞一下,"你这个紧张大师,弄得我这样手笨的人都不敢借书了。"她选了本法布尔的《昆虫记》,冲卷尔晃了晃,"借我的话,使用权就暂时转移到我这里,真有污损的话,不许哭鼻子啊!"她其实早看过这本书,问卷尔借书,只是融洽一下气氛。这个齐舞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有点儿太客气了,对于自己的和别人的东西分得很清楚。她可能是觉得自己没什么便宜可给别人占吧,所以一点儿也不肯借任何人的光。她吃饭忘记带饭卡,都要自己回宿舍取,别人帮她刷一下她都不肯。当然除去这些关乎利益的具体事例,齐舞是个特别直爽、很好相处的人。

  楚菲萍家里的情况其实也不好。她父母都是知青,在甘肃工作,很大年纪才得了她,就盼着她能在上海落户,受到良好的教育。所以她年纪小小,就寄人篱下。上海,是父母眼里的天堂;在她的心里,却是浸着许多酸楚的地方。她没有受到虐待,却时时刻刻都能明显地感到自己在姑姑家里是个外人。上海,对于她也只能是个寄宿的地方,而不是她的归宿。所以她高考的时候,毅然决然地报考了C大。她领到录取通知书后,第一次在父母面前流下了泪水。她有她的人生目标,她不要父母费尽心机地安排她的人生,她要努力地赚钱,让父母在有生之年,想在哪个城市生活,就在哪里安家。

  她们正说笑呢,何布和孙木南也回来了,两个人都拿着几个袋子。

  孙木南说:"运动服发下来了,都试试,号码不合适的话还可以调换。"

  罗思绎扫了一眼,"大红色,这是谁的主意?眼光真是非同一般啊!"

  何布也跟着帮腔,"刚刚和南姐一路发下来,这身衣服应该已经被批得体无完肤了,起码颜色也要被口水泡得淡些了啊!"她拎出上衣,比在自己身上,"依旧完好无损,鲜亮夺目,质量还是可靠的!"她故意拉长声音打官腔。大家忙着迎合她,列举了这身运动服的数个优点。于是大家笑成一片,也就不去想穿上这么刺眼的衣服会有多么强烈的效果了。

  为期三周的军训,在男生军体拳表演的震天喊声中宣告结束。经过了大学生活的第一次锻炼,这些半大孩子似乎都有了些变化,脸上的青涩褪去了一些,笑容里少了点儿稚嫩,多了一点儿坚定。周末的时候,她们把军装洗好,去院里领了新书,又在老生的带领下熟悉了上课的几个主要的教学楼。看来她们几个都对新生活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激情。

  大一上学期的课,都是基础必修课,她们所在的院系一样,课表也完全相同。卷尔在发现这一点之后,首先的反应是有人可以帮忙占座了;第二个反应是如果不去上课,也很容易找到人帮忙请假。她所有的反应都是跟偷懒有关。而陆卷尔觉得最幸福的事情就是终于可以睡懒觉了。当然她显然自动忽略了院里平时要出早操的规定。

  孙木南虽然还没被正式任命,但目前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新生的女生事务,都是由她负责,不是院系的学生会副会长,就是分团委副书记,再不然就是女生部部长。据消息灵通人士分析,三者必居其一。所以出早操的事情,自然也要她负责。院里的体育部部长总不可能过来女生宿舍喊人,所以孙木南只有每天每个宿舍地叫人起床出操。出操是大一、大二学生跑操,大三、大四学生到操场做操。后者并不严格,而前者要点名签到,可谓风雨无阻。

  孙木南第一天光想着要叫醒别的宿舍的人,却忘记自己宿舍的了。结果只有罗思绎和楚菲萍被外面的脚步声吵醒,但她们两个没梳洗坚决不出门,所以也没出操。集合的时候,孙木南对着别的宿舍无声怨恨的睡眼无言以对。

  经此一役,孙木南作为寝室长取消了值日生可以留在宿舍打扫的规定,要求宿舍的每个人,每天早上必须出操。当然她也不是随便取消规定的,所有宿舍的清扫工作,都由她自己包下来,以身作则得让人难有二话。

  卷尔也想支持南姐的工作,可她实在不争气,早上的时候,她的血压又低,勉强起来了也跑不动。往往在终点点名查数的时候,她就会被落下。跑操也要记录院系名次,卷尔几次跑到终点,都被暗示还是别记录了,不然会拖她们学院的后腿。结果就是她明明出去跑操,可补助照扣,她自己都觉得冤枉得很,可是又没有办法。最可恶的是跑操要求统一着装,她穿得红通通地落到后面,被后面的男生包围、超过、再包围、再超过,没几天,已经成了早上一景。她跑着跑着,就听后面有人喊:"看到那面小红旗了,大家加油啊!"

  过了几天,陆卷尔也就自暴自弃了。她还是和大家一同出发,虽然慢,也不能搞特殊化啊!但是她干脆不跑了,拿着本单词手册跟在队后跑,距离被拉开之后,就自己找地方背单词去了,省得留在路上被人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