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好痛!

    楼定风呻吟出声,然后马上后悔自己的轻举妄动,他的呢喃听进耳里简直和打雷同样洪亮。

    对,雷。他扶着脑袋坐起来,发现自己和衣躺在书房的沙发上,挂钟显示着现在已经下午五点多,他隐约记得今天早上听见轰隆隆的雷鸣,耳边又响起乱七八糟的喧闹声,接着就醉得不醒人事了。

    窗外,电火方才止息,骤雨却没有减弱的迹象。

    他勉强撑起身子,走出了书房,才发现不太对劲,宅子里安静得离谱,人呢?全上哪儿去了?

    “张太──”他拔高嗓门,叫唤到一半就畏缩地按住额角。“张太太,老程,小莉?”声音小了许多。

    老天,幸好他每年只醉这一天,这一次!老实说,他的酒量挺差的,每回醉晕和清醒的过程对他而言如同死过一次,而“临死”前的一切,他重生之后往往记不太清楚,就跟喝了孟婆汤一样。

    孟婆汤,多传神!他微微苦笑。

    整栋屋子空空荡荡的,仿如鬼域,他信步晃入厨房找杯水喝,差点被冲出来的小莉撞倒。

    “啊……你醒了?”小莉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湿淋淋的,似乎刚从大雨中跑进来,现在又急着出门,“楼先生,不……不好……”

    “我的确不好。”他醉倒大半天,可给他们找到借口偷懒了,这帮家伙真令他的眼睛松懈不得。“其他人呢?家里怎么只有你一个?”

    “大家全部出去找章小姐了。”小莉终于顺过那口气。

    “找她?”他刹那间提高警觉。“她跑出去了?跟谁?又和那个姜文瑜?”

    “哎呀,楼先生,你真的不记得喽?”小莉着急地喳呼,“今天早上你们两个大吵了一架,吵到最后水笙小姐突然冲出去,我们根本来不及阻止。张太太赶紧上楼告诉您,可是您说尽管让她去,以后不想再管她了。我们只好待在家里等她回来。直到刚刚张太太发觉情况不太对劲,章小姐怎么还没露面?而且气象报告又说今天深夜有另一波更强的暴风云团要来,所以才叫大家赶快出去找她。”

    吵架,老天,他完全不记得这件事!原来记忆中喧闹的声音不仅是雷响,也包括他和水笙的大吵。

    他们吵了些什么?他完全不记得。

    暴风雨!他突然心中一凉。

    “赶快出去找她!”他跳起来,顾不得脑袋里装满一队敲锣打鼓的小士兵。“务必在另一波暴风雨来袭之前找到她。”

    她怕雷雨。

    好累好累……

    疾步奔跑的速度放缓下来,筋疲力尽的身子承受着风雨的刮打,她已近乎无知无觉的状态。

    好冷、好累。她出来多久了?一个小时?一天?一星期?感觉上仿佛过了几十年了,周围景物已蒙上深黑色的夜彩。

    她缓缓往前走,不知道饥饿,不知道干渴,不知道自己人在何方,只感到全然的孤独和湿冷。

    哪里是安全的所在?

    她的神智恍恍惚惚的,脚下踩中某个尖锐的物体也不觉得痛,茫然低下头,才发觉左脚的拖鞋失踪了,白玉色的脚踝沾满泥泞,污渍中混着一缕鲜红。

    血,隐约记得早上似乎也流过血,是今天的事吧?不记得了,谁豁她流血的?

    楼定风……

    她的大脑自动排队这个名字。现在,现在还不是想他的时候。

    她必须先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水笙不见了。他们找过每个她可能去的地方。问过每个她可能遇见的人,但是没用,谁也说不出她的下落!

    “我去医院问过所有认识她的医生,大伙儿都摇头回答她没来。”稍后加入搜寻的江石洲率先报告他的结果。

    姜文瑜家里则是楼定风亲自去找的,也没消息。

    “花店、杂货铺、超级商店全去问过了,章小姐没去。”张太太代表其他人回答。

    “有没有人去找过‘雪湖山庄’?”他缓缓问道。

    “我下午开车绕过一圈,可是那里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也没有。”老程站出来答话。

    “水笙走到雪湖山庄好歹也要花上十个小时,谁晓得她走正路或绕小路,你下午时候去,怎么可能遇得上她?”

    有道理!

    底下的人面面相觑。

    “总之,大伙儿再出去找一遍,无论有没有找到,晚上十点以前必须赶回来,屋外的雨势已经加强了。”他的玻璃窗外的呼呼雨声。“我去‘雪湖山庄’走一遭。”

    不知如何,他有预感自己会在那个区域找到她。

    气温随着倾泄的万点水流而下降,当楼定风抵达“雪湖山庄”时,流金岛的温度已经逼近秋末冬初的气候。他拉拢薄软的夏季风衣,依然阻止不了大雨沿着脖颈沾湿他的里衣。

    “雪湖山庄”颓败的情状和他前几次目睹的一模一样。寒雨笼罩着整片产业,烟水蒙蒙,沉重的林木气息稍稍冲去废墟的凄凉,却增添了几分森冷。

    他绕着土石走了一圈,除了几只避雨的小动物之外并未发现其他人影。或许他料错了,上次水笙对这里的一草一木表现得相当畏怯,可能根本不会主动寻来这里。闪电照亮了整座山庄,触目可及只有树叶飘摇的影子。

    楼定风呼出挫败的叹息,转身走回停车的地方。

    砰隆!雷电击中道路旁的高杉,树干晃了两下,突然兜着他的头倒下来。

    “危险!”他急忙亲离车身,扑向湿漉漉的泥浆水小径旁。

    雨势像漏水的莲蓬头喷洒在他头上、发上、身上,他的嘴里灌进一口污水,腿上传来刻骨的剧痛。

    “该死!”一根三公分长的锐利断枝陷入他的大腿肌肉。

    楼定风竭力想把尖刺拔出来,但微弱的光线让他看不清楚针头的位置。不行,暴风雨夜的森林里处处是陷井,他再逗留下去顶多赔上一条老命。

    然而命虽保住了,帅气的车子却不能幸免于难。坚固的车顶被压成夹心饼干,即使完成无缺的引擎还发得动,他也很怀疑自己有办法顶开驾驶座钻进去把车子驶走。

    “难不成在这种大风大雨的天气走上十来小时回家?”屋漏偏逢连夜雨。他苦笑,开始跛着脚走出树林,运气好的话,途中或许会碰上好心让他搭便车的人。

    随着跨出去的每一串步伐,大腿上的芒针更加刺进他的血肉,他咬着牙往前挨过去,心里不忘自我解嘲着,发明“如芒在背”这句成语的人八成也有过类似的经验。

    林间闪过的动静突然吸引他的注意力。楼定风很难解释得出那份异样的感觉代表什么,但是一股莫名的驱力促使他离开小径,走向林荫深处。

    “有人吗?”

    “水笙?”他试探性的呼唤。

    没有回应。倾盆的雨声几乎盖住其他杂音,或许她听不见他的叫声。

    或许她根本不在这里!

    不,不能放弃每一个可能性?他决定走进树林深处找找看。

    走了约莫十五分钟,每株树看进他眼里越来越大同小异,配合上能见度极低的洪雨,他几乎失去了方向感,幸好天际再茺裂开亮晃晃的光影,照耀他的前路。

    然后,他看见了。

    纤白细瘦的女子蜷缩在枯干根部,披垂的长发遮住脸颊,他看不清她的容颜甚至看不出她是否在颤抖或呼吸。

    “水笙?”短暂的瞬间他悚然产生错觉,他们仿佛回到一年前的“雪湖山庄”,水笙缩在墙角,颈上扎有喂着番红草剧毒的细针,全身麻痹。

    楼定风恍若中了定身术般,眼也不眨地盯住她,试图从冰冷的形躯中寻找些许的生命迹象。

    良久,她终于蠕动了一下,很轻很轻的。

    “水笙,”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屏住气息。“你还好吧?你冻得跟冰块一样。”

    连忙脱下外衣,将她包成湿淋淋的蚕茧。浸透的风衣已经没有多少挡水的功能,但起码可以防止雨花直接拍打在她身上。水笙仍然穿着轻便的家居服和宽松长裙,濡湿之后其薄如纸,压根儿不具避寒的功能。

    她眉睫紧闭地窝躺在他怀中,娇躯随着轻浅的呼吸微微起伏着,似乎失去意识了。

    “水笙,睁开眼睛。”她──还活着吧?楼定风的心头突然浮出哧人的疑问。“当然活着,虽胡思乱想。”随即自己说服自己。

    他们不能继续留在雷雨中,否则她迟早会冻死。他吃力地抱着她站起来,左腿的负担一旦加重,伤口里的尖刺更加陷入肌肉里。他闷哼一声,竭力忽略躯体的疼痛。

    紧要关头,活命比叫痛更重要。

    “这种鬼地方,该上哪儿避雨才好?”想想到觉得好笑。以前日日夜夜期盼着将“雪湖山庄”彻底地摧毁,现在却巴不得自己手下留情,令它保留几座可以遮风避雨的屋宇。

    轰隆的雷鸣爆发出来,林间深处又响起树林被劈倒的声音。

    “不行,我的身上可没有装避雷针。”他喃喃自语,这附近还有哪处地方可以栖身?

    有了!他灵光一现,从前的流民窝距离雪湖山庄不远,前阵子警方又围剿过几次,应该不至于有危险份子藏匿在那里,他们或许可以找到安全干燥的身寸处。

    于是他抱起水笙,努力摆动沁血的伤腿绕向树林的彼端。

    当两人跌撞进一间摇摇欲坠的小木屋时,他的腿已经失去知觉。

    “没法子了,这里是我的脚所能到达最安全的地方,如果待会儿屋顶被吹跑了,咱们只好当一对洗天浴的泥菩萨。”他不了解自己为何持续对她说话,可能是他们所处的环境太恶劣,他要听见一个属于人类的声音吧!即使是自问自答也好。

    “嗯……”她轻嘤咛一声。

    “水笙?”他又惊又喜,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醒一醒,你还好吗?冷不冷?”

    可惜她只是哼了几声,继续跌回无边的昏沉。

    她的发肤冷得离谱。如果再不设法替两人取暖,他们可能看汪以明天的太阳。

    “明天有没有太阳还是一回事呢!”他自我解嘲。

    小屋只有四坪大小,他把水笙安置在角落的行军床上,暂时顾不得跳蚤和臭虫的问题。由于这里以前住过流浪汉,锅碗瓢盆的工具虽然粗陋,勉强还能派上用场。他甚至在墙角找到一只灰旧的打火机,就着炉里的木炭先生升起一团火。一番开灶上的锅盖,五、六只肥大的蟑螂慌慌张张蹦出来。

    “喝!”他哧了好大一跳,半晌才咽回厌恶的感觉,抢过锅铲一一把蟑螂消灭掉,然后拿起扫帚请他们的尸骸出门为安。

    水笙迷迷蒙蒙地和开眼睛,昏沉沉的视线来回搜寻着陌生萧然的四壁。好肮脏的地方,而且是臭兮兮的,她在哪里?谁带她来这儿的?发生了什么事?楼定风呢?

    “楼大哥!”她惊慌起来,忙不迭坐直身体。“楼大哥,你在哪里?”

    “这里。”一觉醒来就鬼叫鬼叫的!两相比较之下,他发觉自己还是喜欢安安静静昏迷的章水笙。

    楼定风关好门,踱回炉灶边顺着橙黄色的火苗。

    “你有毛病?”他又开骂了。“大雷雨天的,四处乱跑,还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你以为岛上没蛇没坏人──”

    细腻腻的娇躯突然撞进他怀里。

    “蜘蛛!蜘蛛!”她哧得泪花乱转,拼命想摆脱肩膀上的节足昆虫,却死也不敢用手挥掉它。“快点,快点,啊!爬上来了!”

    “──也没蜘蛛啊!”他赶紧最后机会教育一句,才替她打落肩上的昆虫。

    水笙泪眼汪汪地杵地原地,眼红鼻子红的,一副好生委屈的小媳妇模样。

    冷风从木板墙缝透进来,两人同时打个寒颤。

    “把湿衣服脱掉,去床上躺好,那里有干毛毯可以暂时披着!”他粗声命令,迳自回头翻箱倒柜,找找是否有遗漏的罐头食品可以充饥。

    奇怪!水笙昏过去时,他拼命祈求她快快醒来,现在她醒过来了,他又对她凶巴巴的。严格说来,他欠她一个道歉,毕竟是他威哧得她不得不跑出来。但今天的日子太过特殊!今天是他家人的忌日,他似乎没理由向父母的死仇的律师的女儿低头认错。

    父母的死仇的律师的女儿……自己想起来都觉得关系拉得很远,他又摇头苦笑。多么的希望能更明确一点,起码方便他迅速决定自己该如何对待她。

    忙了半晌,突觉身后静悄悄的,莫非她又昏过去了!他转头查看,脾气登时卯起来。

    “你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快回床上躺着?”笨女人,缩在他身后拼命发抖,也不会替自己找件温暖的破布盖着。

    “你……你不要那么凶嘛……”她刚刚想起来了,今天早上就是他把她吼出门的。她又没做错什么,他却从头骂她到尾。“我……我好冷,可是就要上有蜘蛛……有蟑螂……可能也有毒蝎子……”泪水扑簌簌地滑下来,她越哭越伤心。“我想回家吃东西和睡觉……偏偏你一直骂我,张太太说会叫的狗不咬人……可是叫起来还是很可怕呀……我又没有做错什么……”

    “好了好了,别哭了,求求你别哭了!”他们好像经常重复类似的对话。“我不骂你就是了,你回床上躺好。”

    他们被困在风雨中已经够他烦的,她还想再掺一脚。

    “可是床上有虫子。”她含泪提醒他。

    “虫子全给你哭跑了!”他没啥好气,管她的!随她去挨饿受冻,不理她。

    他弯身在柜子里找到一罐隔天就过期的鸡肉罐头,和几包干巴巴面条。只好勉强凑和着用,反正他从没立志过当厨师。

    窗外的电光已经止息了,但是雨涛仍在哩啪啦地打破阔橡胶树上,沿着叶缘滴落他们的屋顶,再偷偷泌入木板缝隙,偶尔引进一丝寒细的冷风。

    “楼大哥──哈啾──你在干什么?”俏生生的声音仍然发自原位。

    “找东西吃。”他掏出瑞士刀,利落地打开罐盖。

    “你──哈啾──你找到了吗?”她的嗓音发抖。

    “嗯。”他拿起锅子到屋外藉由雨势冲干净,装满整锅雨水放在炉子上。

    “你──哈啾──你现在又干什么──哈啾!”

    “烧水。”他终于耗尽脾气。“你烦不烦哪?不是叫你回床上躺着吗?去去去!”赶鸭子似的赶着她上床。

    现在也顾不得礼仪教养的问题,三两下剥光她的衣服,拿起带有霉味的旧床单掸扬几下,确定没有虫子之后环裹住她的纤躯。途中她曾经尝试捍卫自己的衣服,但是徒劳无功。

    “别乱动。”楼定风仅仅以一个简单的命令就制止了她。哼!只有饱暖的人才会思淫欲,目前他可是又饥又寒又受伤。

    水开了,他将鸡肉和面条搅混在一起,煮成一锅鸡汤面。

    “好了,过来吃面。”他回头唤她,瞧见她的倩影心头又是一震。

    她实在灵秀美丽得离谱,皙白的身子裹在毯子里,潮湿的长发飘垂而下,隐约可见肌理晶莹的香肩露出薄毯边缘,她看起来就像摆在玩具店架子上等着小朋友飞买回家的漂亮娃娃。

    落难搪瓷娃娃。

    “好香,你煮了什么东西?”她不知道楼大哥还会做饭哩!

    水笙接过缺了一角的磁碗,才刚喝下热腾腾的汤汁,眼珠霎时瞪得又圆又大。

    “你要是敢吐出来,咱们就走着瞧!”有得吃就不错了,她还敢挑,汤里也不过少了适量的调味料,而罐头食品又恰好有点腥而已!

    水笙乖乖把热汤吞下去,立刻递出破碗投降。

    “我吃饱了。”明显是在敷衍他。

    “全部吃完!有些人连罐头食物都没得吃呢!你以为人人像人一样好命?我还吃过比这锅面更难吃的东西。”

    她又被骂得嘴巴扁起来。“好嘛!你以前何必吃那么──‘风味特殊’的食物?”

    “穷呀!”他坐在床沿埋头吃面。老天爷!真的满难吃的。“我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成天在街上晃荡,自然是找到什么吃什么,哪容得我挑嘴?”

    难得他主动提起幼年的经历,水笙圆睁着媚黠的明眸,扫视他的脸庞。

    “你的爸爸妈妈是什么时候过世的?”亲人俱殁的伤害性必定很严重。她思及今早楼定风莫名其妙发怒的场面,心头仍然冒着冷汗。“他……他们的死因是不是和我有关系?你当初收留我的原因,也和这些旧事脱不了干系对不对?”

    他沉默了一会儿。

    “严格说来,事情与你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该让她知道多少?他蹙着眉心迟疑,终于决定说出大致上的实情。“但是令尊生前替杀害他们的凶手做事,协助那伙人逃过法律上的追诉责任。”

    她“嗯”了一声,不再说话,正合楼定风的意。他已经累了,突然找不出力气谈论太多几十年前的旧事。

    记挂了整整二十年,他真的觉得好疲……

    然后她开始闷声不吭地流眼泪。

    “你又哭什么?”通常而言。“章水笙哭”和“楼定风头痛”之间可以填上等号。

    “以前的事我又不记得……跟我也没关系……你怎么可以对我凶?现在我只认识你,甚至连我父亲是谁都不知道……我全心全意地信任你,原来你对我的照顾关心全部是假的……”开闸的水龙头再度哗啦啦地淌泄下来。

    “好了好了,别哭了。”他赶紧祭出自己最常挂在嘴边的七字真言。“我也没亏待你呀!看看你,吃好的,穿好的……”

    水笙可怜兮兮审视身上的破布和碗里的面糊。

    “好吧!你‘通常’吃好的、穿好的。”他又好气又好笑,“今天的情况特殊,就当做是野外求生训练的课程好了,很多人宁愿花大把银子和你现在处境交换──唔!”

    他起身收拾空碗的动作僵了一僵。

    “楼大哥,你怎么了?”她紧张起来。“啊!你的腿在流血。”

    “没事!”看样子他腿上的尖刺不能等到风雨减弱了才找医生诊治。“帮我烧一锅开水,把火炉边的瑞士刀放进去煮一煮。”

    她连忙照着他的吩咐做,再抢回他身旁蹲下,“有要乱动,把裤子脱下来检查看看。”

    “喂,别──”他想保住自己的基本尊严,却敌不过她四处乱摸的小手。

    “快脱下来。”水笙解开他的纽扣,硬把长裤从他的臀部褪下去,还差点松手让裹住香躯的毯子滑到地上。“嗯,伤口好深、好深。”

    她裹住的毯子底下光溜溜的,一丝不挂地趴在他腿上替他挑树刺。章水笙以为他是铁打的吗?

    他的身体突然热起来。

    “别看了,把瑞士刀拿来给我。”

    刀子消毒完毕,楼定风先拭净伤口附近的污泥,接着来到困难的部分。他必须割开伤洞,把没入肉里的针挑出来。

    要命!他没想到自己也有扮演蓝波的一天。

    “喂喂喂,你想做什么?”那条腿已经受够折腾了,楼大哥居然还想拿刀割它。虽然他是腿的主人,可是她看了会心痛呀!

    “怕血就别看。”他深呼吸一下,在血洞口划开小小的十字,脸色已然雪白得吓人。疼痛与否其实在其次,倒是这种自己切割自己的感觉很恐怖。

    “该死!”他的手指太粗了,无法探进伤口里拔出微小的入侵物。“水笙,过来帮我。”

    “我……我……”她的脸色比他白上好几倍,仿佛身受皮肉之苦的人是她自己。“你……你要我干什么?烧……烧水?”

    “干么烧水?你以为我在生小孩?”他凶巴巴地骂人。“过来替我把木刺挑出来!”

    挑刺,听起来好恐怖,血肉模糊……她用力咽下恶心的感觉。

    “好……好。”颤抖的手指轻轻落在伤口上,冰冰凉凉的,楼定风霎时觉得热肿的血肉镇定许多。

    她的小指陷进十字的中心点,注意到他的嘴角抿得更紧,当下放缓力道,微微旋进结实的肌肉里,小心地探触、按压……

    “有了!”她的指尖碰到一个细小的尖点。

    “拔出来!”他的脸色转为青白色。“小心一点,别让木刺断在伤口里。”

    “好。”她稍微恢复了信心,以指尖轻轻挑动刺的顶部,发现它不动如山,只好投与楼定风一记受莫能助的眼神,接过瑞士刀来,探进肌肉里挑弄细枝。搅弄几下便感觉得出它有松动的征兆,连忙丢开刀子,这一回顺利地抽出脏黑色的木刺。

    终于!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伤口比他想像中更深,起码刺进肉里四公分以上。

    大腿患处转为隐隐的抽痛。他颓然躺回床上,低声吩咐她:“还有没有热水?伤口必须洗干净才不会感染。”

    “可是热水洗不到里面的部分。”

    “没关系,聊胜于无。”忙碌了大半天,加上不多不少地失了点血,他开始感觉到困顿。

    水笙踌躇半晌。谁知道风雨几时停,如果楼大哥的腿不小心发炎时他们还走不出这座林子,怎么得了?

    她深深呼吸一下,蓦然下定决心。

    “水笙……”他的腿伤突然点上两片软滑的柔唇,缓缓吮出底部受污的脏血。

    她吸一口,吐一口,直到冒出的鲜红体不再掺有参参差差的杂质,这才停下来。

    楼定风怔怔端详她。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的举动无疑属于亲密之人才会做出的行止。她──真的当他是世上最亲近的人?他的心中忽然乱调。

    糟了,糟得一塌糊涂!他的决心和忿恨一次又一次承受章水笙的考验,直到今天,他亲人丧忌的今天,他竟然找不到半丝半缕恨她的力量。

    真是直到今天开始?如果他对自己够诚实,也应该会发现,其实打从一开始他对她便消蚀了好几分报复的心态。他对她是另眼相待的,否则如今不会有章水笙存在。

    “楼大哥。”她清理她他的伤处,服侍他安枕,迳自蜷缩在他的臂弯中取暖。“我睡不着耶!你和我说话好不好?”

    “说什么?”楼定风应答得心不在焉,他应该恨她的,应该恨的……

    “谈你以前的事呀!嗯……谈你的女朋友好了,你以前有没有特别欣赏的女孩子?告诉我她长得什么样子,人好不好、漂不漂亮?”她窝躺得更舒服一些。

    他的思绪飘飘忽忽飞回数年前的午后,一个女孩从绿林里跑出来,澄亮的眼眸盯着他的脸,笑意盈盈地对他说:“你长得很像萧峰。真的很像哦!”

    那个年轻无忧的亮丽女生……

    “曾经有个女孩,”他缓缓启齿。“我去她男朋友家里找零工时与她相识。”

    “什么?她已经有男朋友了?”水笙好生失望。

    “对,而且她男朋友和我称不上是朋友。”他微微一笑。“总之为了某种缘故我必须隐藏身份,留在她男朋友家的产业上工作,而她和我非常谈得来,我们的感觉越来越好。”

    “有多好?”水笙的口吻酸溜溜的。

    “好到她曾经脱口而出,但愿我才是她的男朋友。”他轻描淡写地带过去。

    “是吗?”听起来不太像话。“不好不好,这女人太水性扬花了,楼大哥,你后来和她分开是正确的决定。否则日后遇见其他男人,难保不会把你踢开来,对别人投怀送抱。”水笙努力诋毁她。

    他忽然轻声笑了起来。浑沉厚实的嗓音在胸腔内翻滚,震得她的身体也跟着微微起伏。

    “笑什么?”他常常这样神秘兮兮的,莫名其妙的发笑、莫名其妙的生气,好像他知道某种她不晓得的秘密。

    “没事。”楼定风还是低笑个不停,抬高她的位置,在姣美微翘的鼻尖上啄了一下。“故事讲完了,快睡觉。”

    “什么?你才刚起个头而已,故事就说完了?”她可没那么好打发。“不管,继续说下去!后来呢?后来你如何甩开她的?”

    嫩葱般的柔荑扶上他胸膛摇晃,他的心跳随着大量分泌的肾上腺素和男性荷尔蒙而加速。通、通、通──这个可恶的女人,老把他当死人!她当真以为他从来不“激动”的吗?

    通、通、通──

    “咦!楼大哥,你的心脏跳得好快。”她诧异地翻到他身上,贴在他胸上倾听。“怎么回事?你觉得不舒服吗?还是我问到你的痛处了,你想说慌?”

    每回她做假想谎骗他的时候,心跳就不由自主地加快起来,和他现在一模一样。

    “不是,快点下去!”他不适地蠕动着身子。

    她的气息香美如同春日的银白杏花,软绵绵的俏臀抵着他的小腹部。他的每根神经敏锐地知觉到,毯子底下的柔体玉躯完全不着半缕衣物。他和她之间,仅仅隔着一条薄薄的底裤和敝旧的毛毯,只要轻轻一使劲,他可以简简单单扫除两副身躯之间的隔阂……

    他吞回一声冲到牙关间的呻吟。

    “快躺下来准备睡觉,你不想听故事了?”努力装出气吼吼的口吻叱喝她。

    “嗯!”他什么?她嘟嘟嚷嚷地蜷回老位子躺好,一只香肩掩露出毯子外,酥胸半抹。

    他的视线直盯住天花板,努力说服自己:她什么都不懂、她是章水笙,她什么都不懂,她是章水笙,她什么都不懂……

    “后来那个女孩无意间发现我的身份,才知道原来我就是她男朋友挂在嘴上的仇敌的后代。”还是说话比较安全。

    “她怎么会发现呢?”水笙插嘴。

    “有一天我留在宿舍里打电话给石洲,她突然跑来找我,所以听到我们的部分对话内容──”

    “楼大哥,你太不小心了。”

    “的确,我当时太过大意才放松了戒心,以至于……奇怪,你倒底是来听故事的,还是来当影评的?”

    “噢,对不起,对不起。继续继续,接着她有什么反应?”

    “后来我拼命向她保证,我对她和她男朋友的家人绝没有恶意。”当然是谎言。“而且告诉她我再过两天就要离开了,这次回来纯粹是为了拜访老地方、老朋友而已,希望她能代我保密,让我安安静静地离去,而她答应了。”

    “你相信她?”水笙怀疑的眼神打量他。楼大哥可能蠢到信任敌人的女友吗?

    “当然不信其实我当夜就打算摸黑溜走,所以等她转身出去,我立刻拨了电话联络石洲过来接应,没想到她比我快一步,当天下午她男友便带了一群人前来捉拿我,为了逃过一劫,我只好从‘雪……’那片产业后面的断崖跳下海去,让他们以为我摔死了。尤其夏季里那片海域正好是暗潮流盛的时节,即使不摔死也可能淹死。他们搜索了好久,找不到我的人,八成以为我真死了。事实上我的水性很好,顺着海流飘到另一处沙滩,待到天黑才和石洲会合离开那处所在。”

    虽然他的言语显得相当轻松简单,但水笙可以感觉出情况的危急,当时楼定风的身后有追兵紧紧追赶,面前又横互着摔得死人的悬崖,最后他唯有舍命纵身往下跳,情况当然是百分之百的惊心动魄。

    “太坏了!”她忽然出声。“那个女人真是太坏了,她差点害死你呢!她不守信用,明明答应了不出卖你的,结果居然食言,真是坏透了!”

    他听得哭笑不得,章水笙到底知不知道她正在臭骂自己?想当然耳她不知道。有趣!

    “不能怪她,她顾虑自身和男友的安全,不能不去通风报信嘛!”更有趣的是,他居然为出卖他的小女人说起话来着。

    “可是她喜欢你胜过她男朋友呀!怎么可以翻脸无情呢?”楼大哥居然还护着那女人,可是他没学乖,心里可能还牵记着她呢!笨男人!

    “你怎么晓得她喜欢我胜于男朋友?”他忍不住想逗弄她。

    “因为如果换成我,我一定选择你。除了你,我谁都不喜爱。”她的语气充满百分之百的肯定。

    “嗯。”娇软的身躯挪抬至他身上,轻缓在他下颚咬啮一下。“楼大哥?”

    “嗯?”

    “我永远不会跟那个恶女人一样背弃你。无论以前你和我父亲发生过什么恩怨,我都不在乎,因为我完全不记得其他人的存在。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清媚的眼波滟成秋水。“好不好?楼大哥,答应我让我跟着你。如果我父亲以前对不起你,我可以代替他补偿你,这样不是很好吗?”

    “你的未婚夫呢?你应该还记得自己有一个未婚夫吧!”他翻身将她压在底下,躯缝间密密切切地贴合,完全找不到距离。心与心,亦然。

    “记……记得。”她的瞳中忽尔抹上仓乱和惶惑。“他……他还活着吗?若真如此,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如果……如果有一天他忽然冒出来,你希望我跟着他走吗?”

    “你想跟着他离开吗?”他反问。

    “不不不。”他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只想留在你身边,楼大哥,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不后悔?”

    “绝不后悔!”她点头。

    水笙爱他!楼定风恍然察查出来,尽管她未曾说出口,尽管她可能不了解情为何物,然而她的一举一情表达出来的情味,切切实实告知他她心中的爱意。

    她爱上他了,多么意外的意外!

    而他,他该如何看待她的情牵?

    水笙爱他,水笙爱他……他的脑中不断重播这个念头。渐次地,楼定风发觉,其实她爱上他的想法──不讨人厌。

    “好,我让你留下来。”他俯首吮含他的红唇,甜甜的气息在两人周身流转。“不过有个交换条件。我们的关系必做某种程度的改变,你不能继续留在山庄里白吃白喝不做事。”

    “咦?”俏脸登时垮下来。“可是你已经有园丁、司机、厨师、管家,还要我做什么?”

    他可别期望她扫地煮饭,否则难说倒大楣的人是她抑或他。

    “你可以当小莉的副手。”他故意逗弄她。

    “可是……可是我扫地的本事很差,扫不太干净。”惭愧得低下头。

    “要不然帮老程学洗碗煮菜好了。”

    “可是……我上次烤了蛋糕,你说不好吃。”列甭提做出每天傍晚端上桌的精致菜肴。

    “否则你去帮──”

    “有没有任何只要动口不动手的职位。”她的算盘打得挺精的。

    “有。”他考虑半天才提出符合她需求的工作。“女主人。”

    “好好好,我就当女主人。”

    “你能胜任吗?”怀疑的眼神上上下下搜寻她,“你晓不晓得女主人份内的工作是什么?”

    “呃……”难倒她了。“你──你泄漏一下好不好?”

    “可以。”灼热的唇瓣猛地欺覆下来。

    她重重喘了一口气。什……什么?女主人是这么当法的?冰晶般的暖眸洋溢着为迷惑。楼大哥叫她当“这种”女主人,言下之意是──

    她无暇细想太多。随着顺畅的呼吸逐渐窒息,身外长物一一地剥除。

    纤埤香凝,无助地攀际着他的躯干。

    窗外,风雨萧萧飘摇;而窗内,炽情激烈亦缠绵。

    波荡,冷月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