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深夜,格格作响的门板敲响恐怖夜的序曲。嗄吱,嗄吱,嗄吱……脚步声踩踏着地毯,闪入黝暗的房间内,原木地板在地毯下奏出阴森森的节拍。

    嗄吱……嗄吱……一步步往隆起一片凸影的床榻逼进。

    打横里,坚实的手腕破茧而出,反手将入侵者压制在床上。手表的玻璃镜面反照着月色,在暗夜中画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啊!”来人娇呼。

    高维箴?

    “你有三更半夜访仍人房的嗜好吗?”范孤鸿一骨碌坐起,紧扣住她的双肩。她若再晚出声一些,手骨已经被他打折了。

    “你好重。”差点被他压死!维箴扶按住他胸口,努力撑起残存的自尊心。咦?摸起来滑滑的,硬硬的,而且光溜溜的。她看向纤手摸触的地方……

    “你……你裸睡?”她不可思义的轻喊。

    这也好大惊小怪!他拨开额前的刘海,整头浓发因为睡眠而显得凌乱,再衬上那脸使坏的笑容,活脱脱就是纵横江湖数十载的海盗头子。

    “犯法吗?”他想了想,忽然贼忒兮兮的笑起来。“姑娘深夜暗访,倘若小生穿戴整齐,恁也太杀风景。”

    “我才不是……”被那双贼溜的眼一扫视,她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和他一样赤裸着身子。

    “我听见院子里有怪声音,可能有小偷潜偷东西。”

    “是吗?”他起身走向落地窗。虽然他们俩的房间位处隔邻,他的卧室却坐落在转角边间,窗户的开口与她的并不在同一个平面。维箴的窗户与厨房、庭院同一侧,而他则面对着后花园。

    夜风中藏着惊蛰的气息,隐隐夹带敲碰撞击的响。没错,确实有人试着从厨房后门进入叶宅。

    “你留在房里,我下去看看。”他简洁有力的转身下令。

    维箴恍如没听见,一个劲儿呆滞地瞪望着他,由上到下,再由下到上,来回梭巡好几遍。

    “你吓呆了?”他不耐烦的挥挥手。“我和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她满脸困扰,似乎在犹疑着该如何对他启齿,考虑了片刻,终于以最严肃冷静的语气开口:“我不愿令你尴尬,然而人类理当在负面的评价中寻求成长,所以我还是老实说吧!——你全身光溜溜的。”

    对哦!范孤鸿陡然醒悟,他忘了套上长裤。这女人实在很好笑,撞见男人光着屁股也不象徽性的尖叫几声,居然还端坐在床沿,两手规规矩矩的贴放在膝盖上,一副好学生、好宝宝的模样,跟他有商有量的。

    “那你还看得这么出神,不赶快把眼睛蒙起来?”

    “也对。”维箴慎重的点点头。

    被他一提醒,她终于抓回蒸发掉的女性矜持,捂住幸福了好几分钟的秋眸。

    范孤鸿迅速套穿上运动短裤,一边审视她雅致的下巴线条,略嫌清瘦的颊畔。

    房内的光线相当阴暗,不过他出生入死这些年,早已训练成比常人敏锐数倍的夜视力。就着幽微的月光看去,维箴的脸庞透着粉嫩的月牙白,捂着水眸的手与脸部肌肤融和成一片,像极了晶莹的白玉瓷瓶。那张蜜梨似的脸蛋看上去就让人想咬一口。虽然他并未真正触碰到她,却极能了解何谓“婴儿般的肤触。”

    睡衣上的科犬图案倒有几分像苏格拉底,差别只在于那只混血狗不知从哪里继承到黑鼻管。

    黑夜原本就是人性本能最容易失序的时刻,他一时意动,趁维箴防备力降低,突然掰开她两手,迅雷不及掩耳的印上她唇心,退开。

    维箴眼睛眨了一眨,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刚才她好像感觉到嘴唇重重的,隐约有一股湿湿热热、微含着烟草的气息盘旋于鼻端,但晃眼间就消失了。

    夜色太深,她看不清个所以然来,范孤鸿的动作又超快。

    她被窃吻了吗?

    感觉起来好像是,可她又无法确定,不过,他若吻得让人不知不觉,这个吻有什么意义呢?嗯,很值得深思的问题。

    范孤鸿踩着无声息的猫步走下楼梯,贴身在厨房入口处的墙边,捕捉暗夜中的细微声息。

    叽哩咯啦的异响发自于后门,有人试图撬开门锁进来,技巧却拙劣得令人发指。

    狩猎者的光芒从他的豹眸激射而出,他踢开便鞋,赤足踩进厨房的磁砖地板,无声潜向后门。他的上半身依然光裸,步伐牵动了全身的肌肉,荡随着一波波偾起的线条。隐隐银光投射在他身上,恍如伺机袭击羔羊的肉食猛兽。

    屋外拂起山风,赫然吹动了门,原来喇叭锁已经被小贼破坏。他悄没声息的逼近,探长手臂准备拉开门给外头的家伙一起迎头痛击——

    “吼——”苏格拉底突然从黑暗中窜出来,牙齿狠狠陷入他的脚踝。

    “他妈的!”范孤鸿破口骂一句三字经。“你有没有咬错人?狗仗人势的愚蠢东西!小偷就在门外,你居然回头攻击我?除了吃喝拉睡,你还有什么功能可言?”

    “吼——”苏格拉底大怒,用力咬住他的脚踝乱甩。后门的异响陡然僵住,随即,细细碎碎的脚步声窜向庭院的外墙。

    “SHIT!”他可以感觉到血丝从破皮的伤口往下流。大手用力一扯,小狗狗被他凌空甩到厨房的对角,他立刻从地板上弹起来,追出后门。

    “咳!咳!咳!”挫败的看门犬发出凄厉的惨呼,惊动二楼的女主人。

    “苏格拉底。”维箴惊骇的冲下楼,生怕爱犬发生了任何意外。

    欺仗人势的狗瞄见女主人出现在厨房门口,无限委屈的跛行到她身前,呜呜呜的哀鸣着,诉说自己的满腔委屈。

    “好可怜哦!宝贝狗狗。”维箴怜爱万分的抱起爱犬。“你的脚痛痛喔?是不是坏人欺负你?”

    “汪。”苏格拉底给与肯定的答案。

    她摸触到小狗狗湿濡的腹部,提手一看,发现它身上沾满夜露和泥土,想必是甫从院子里溜进来。

    “刚刚在院子里抓门的就是人吗?”她怜爱的点了点小狗狗的鼻尖。“小坏蛋,你害姊姊以为有坏人偷跑进来。”

    后门霍地推开。

    “啊。”“汪。”一人一狗吓得抱成一团。

    范孤鸿站在门框之间,衬着屋外的月色而形成暗影,狂野的乱发散扬奔放,恍如入侵的海盗头子。维箴微咽一口唾液,下意识地退开几步。

    也没看见他动作,下一瞬间,她怀中的苏格拉底已经被他用三根手指拎得高高的。

    “蠢狗!”范孤鸿咬牙切齿,有如欲将它活生生吞进肚子里。

    苏格拉底眼见有靠山在场,压根不用自己用力,扭过头可怜兮兮的朝女主人哀叫。

    “住手!”维箴忿忿把狗狗抢回来。“刚才是不是你踩到苏格拉底,害它痛得哀哀叫?你每次都趁着我不注意的时候虐待它。”

    “我虐待它?!”他险险脑冲血。“我虐待它?”每吼一句就进逼一步。“你说我虐——待——它?”

    美女与小狗被迫到墙角。

    “没……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维箴眼眶里含着两泡泪,颤巍巍的抖出声。

    “那你是什么意思?”今晚不跟她计较个清楚,他绝对不善罢甘休。“我大半夜被你挖起床抓贼,贼没抓到,反而被那只蠢狗咬得鲜血直流,还换来一身虐待动物的恶名,我犯贼哪?”

    “它叫苏格拉底,不叫蠢狗。”她小声纠正。

    “你以为男佣的工作多吸引人?干到现在连一个月薪水也没个准,天天做牛做马,还得被这只笨狗岐视。”范孤鸿根本不甩她微弱的答辩。“你自己说,我腿上多了两个血洞,造成严重的职业伤害,你打算如何赔偿我?”

    “有生之日,我一定会报答你的。”她压低了头,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好!这是你说的,我等你报答。”他憋着一肚子闷气,恶狠狠地横了苏格拉底一眼。“喏!”

    她怯怯的接过他手中的银色圆牌。“这是苏格拉底的狗牌,怎么会在你手中?”

    “我刚才追出去,在庭院捡到的。”他悻悻然地再瞪狗狗一眼。

    “可能是苏格拉底弄掉了。”维箴提出心头的推想,“它身上脏兮兮的,而且泥土的印子很新,方才应该是它溜到后院散步,被锁在外头,所以才一直抓门,吵醒了我。”

    范孤鸿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仿佛想说些什么,半晌仍然回归沉默。

    “或许吧!”他不愿多言,板着一张被吵醒的臭脸离开厨房。“我要回房睡觉了,你们主仆俩慢慢培养感情。”

    “等一下。”维箴连忙追上来。

    “干嘛?”他吼她。

    “苏格拉底浑身脏兮兮。”她嗫嚅着。

    “我又不跟它同睡,管它脏不脏。”他转身又想走。

    “可是——”维箴鼓起勇气扯住他的手臂。

    “你到底想怎样?”他很不高兴了。

    “你……你先帮苏格拉底洗完澡,再睡觉。”

    至此,范孤鸿终于确定,这女人真的把他当佣人看,当然,他并没有职业岐视的意思,佣务人员自有其值得骄傲的地方,他只有无法忍受被一个神经质女人呼来唤去的。

    邪恶狡黠的微笑勾勒出他脸庞的立体线条。他转回身,手肘压在她颊畔的墙面,维箴不自觉又呼吸困难。

    烟草气味和湿热的鼻息挑弄着她的感官,千般熟悉,万般暧昧。他半裸的体躯突然真实了起来,近在她咫尺可触的距离,狂妄的侵占了她的生物距离。

    “我们交换条件好吗?”空出来的右手,轻轻逗捏着她的下颚。“我很乐意为脆弱的苏格拉底洗澡。”他吹口气,拂弄她的耳朵。“可是,等我洗完了苏格拉底,你必须帮我冲澡擦背,嗯?”

    她先深呼吸,一嗅到他身上发散的男性气息,连忙又憋住气。太隐晦了,太暧昧了,此桩交易万万不可为之。

    虽说食色性也,贪好男色却有伤文人雅士风范。捧着狗狗,她逃也似的奔上二楼。

    “苏格拉底,来,姊姊帮你洗澡澡。”

    她敢打赌,方才姓范的铁定偷吻过他。

    “前天夜里你答应要报答我。”范孤鸿用指关节轻扣书房的门,吸引蛀书虫的注意力。

    维箴抬头瞧向门口发声处,立时触眼到一片古铜色的胸膛,呼吸有窒息的感觉重又衍生而出。八成是她的男佣吸气量比较丰沛,抢走了人的空气配合给额。

    而且,他又光着膀子了,健美壮硕的体魄简直在强迫观众欣赏。

    “你实在应该养成穿衣服的习惯。”维箴蹙起娥眉纠正他。

    “屋子里热死了,”他忍不住抱怨。“又湿又闷,冷气又不能运作。”

    她当场觉得有点汗颜。怪不得人家,实在是因为她提供的员工福利太差了。

    “噢。”维箴乖乖收敛起雇主应有的权威和尊严。“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报答的,请说。”

    他拂开汗湿的刘海不经意地道:“我对中国字画颇有一点兴趣,这趟跑回台湾,正是为了收购几幅值得曲藏的作品,你认不认识在字画方面有研究的前辈,可以为我解说应注意的购买原则?”

    他说他“这趟跑回台湾”,意谓着他确实从外地前来,归期不远。维箴低下头,一点一滴品味着他可能远去的事实。可是,她不希望他离开啊!虽然他炒菜总是喜欢放青葱和蒜,技术却比继母大人高明太多,如果他离开了,他又要堕回以前的饮食炼狱,呜……她不要!

    “你在干嘛?”范孤鸿很莫名其妙,怎么转眼间她一脸泫然欲泣的凄苦相,他说错了什么吗?

    “没事,我只是想到我悲凉的未来。”她悠悠的叹了口气。

    “我想买画与你悲凉的未来有何牵扯?”他斜倚在门框上,打算问个一清二楚再做其他事情。

    “你买完画是否就会离开?”她清秀的脸颊漾起一层轻郁。

    “差不多。”她不愿意他走?范孤鸿的心律节奏有点跳拍。嗯!还满令人惊喜的。不自觉的微笑弧度提高了他的嘴角。

    “唉!”她相当配合的长吁短叹起来,当场令他的男性虚荣获得高单位的喂补。

    范孤鸿懒洋洋的步近书桌,耀眼的半裸上身躯逐方寸之外的氧气蕴藏,维箴讷讷的任由他接近自己,站定,修长的手指顶高她下巴。

    烟草气息拂上她脸颊。

    “你先帮我完成买画的心愿,”魅惑的低语鼓动她的三魂七魄。“我的停留时间还有大的商量空间。”

    “不……”显然他误会了。

    在她能辩明之前,掠夺性的唇已欺压下来。有了前一次的经验,她认为自己这回已做好心理准备。

    对于男女之事,维箴当然也曾好奇过,尤其继母大人和萌萌的身畔相继出现了命定的所属,她虽然嫩,却不至于无知到认定这两对佳偶向来规矩清白。

    以前也有人追求过她,她甚至接受了其中一人,试探性的交往了三个多月,结果这段感情仍然步向不了了之的收场。她无法忍受第二双手在她身上探来摸去!她就是没有办法!至于亲吻,她直接联想到的是“飞沫传染”,而从小她的抵抗力又特别衰弱;病痛意谓着皮肉之苦,意谓着医疗支出,意谓着不治死亡,她何苦为了短短一刻的亲吻而付出生命代价?所以啦!前任男友求欢几次不遂,自然转向其他更心甘情愿的女人。

    思索之间,她的唇间产生入侵感。她连忙想缩头,却被脑后的手掌固定住。

    被深吻的感觉一点也不像女性友人描述的——脑中轰然一声巨响,眼前金光乱闪,耳边还有天使唱着甜美的歌曲。

    湿湿的,粘粘的,感觉很奇怪,难以归类为喜欢或厌恶。不过——芳心有一种跃跃跳动的异样感受,好像有些搔痒,却又不像实质的存在……

    总而言之,怪怪的。

    范孤鸿终于打住深吻的动作,释放她的唇自由。维箴从对面书柜的玻璃反射,赫然瞧见自己殷红如苹果的容颜。呵,她看起来好激切,脸色鲜艳,唇瓣濡湿,一副被彻底蹂躏过的模样。为什么呢?她以为自己刚才很冷静的。

    “你忙你的,我先去冲个凉。”他满意的直起腰,拭掉太阳穴上的汗水。“台湾的鬼天气热死人了。”

    范孤鸿吹着口哨,晃向走道尽头的浴间。

    她实在很好玩!他想。

    他很少以“好玩”二字来形容女人。女人要不就可爱,要不就烦人,至于不可爱也不烦人的,通常等于“平凡”,好像很难出现第四种分类法。然而,他这趟台湾之行遇见了一个女人。

    一个很“好玩”的女人。

    凉冽的水泉自他头顶直灌下来,蜿蜒向胸口,冲激着不可避免产生的生理悸动。

    他才刚扭紧莲蓬头开关,便听见楼下大厅扬起轻盈的铃声。

    “难得这家子也会有访客上门。”他颇为讶异。进入叶家这几天,门铃头一次由他和维箴以外的客人按响。

    匆匆套上牛仔裤,随手把湿发擦干,任由它披在肩上,他淌着满胸膛的水珠下楼,执行佣人理当尽责的应门使命。门户洞开的那一刻,外头的人掏出钥匙,正待插入锁孔里。“维箴,我以为你不……”陆双丝噙着清艳动人的甜笑,抬头瞧见开门者的身份后,笑容立刻僵化为错愕的线条。“……在。”

    难道她走错房子了?双丝赶紧回头瞧望庭园的景色,没错啊!这里是她家,她的院子,她的大门。但她从来不曾料想到,有朝一日进门的时刻,突然变出一个英俊的裸男前来开门。而且他满身水珠分明就是“美男出浴”,颓废的外形就像刚从汪洋上收帆归来的海王子。

    假若他嘴角再叼上一根烟,可不像极了电视上拍摄万宝路香烟广告的男模特儿。

    “嗨。”美女!范孤鸿第一眼便做出决定。

    眼前的女人绝对只能以“明艳无双”来形容,眉眼五官的精致不需多言,比较引人注止的是,她浑身洋溢着春天的气息,仿佛芳踪所及之处立刻化为舒爽清凉的场合。

    纯粹男性化的笑容顿时柔化了他狂野的外形,浪荡倜傥的眼神贪婪而不淫晦的扫描双丝。

    “请问芳名?”他一边肩膀依然斜倚着门框,左手已经不安分的握起幸而人儿的柔荑,举高到唇边。

    “我叫陆双丝。”男性的欣赏是满足女人虚荣的主要粮食,她当然也不能免俗。双丝红了脸蛋,半出于害羞,半出于欣赏。“我是维箴的继母。”

    “哦——维箴从没告诉过我,叶家有一位令人惊艳万分的女主人。”他缓缓弯下腰,贴吻向美女的玉手。

    粗糙的手背突兀的切入,险险害他的嘴唇失去贞节。

    “而且这位令人惊艳的女主人恰好被别人订走了。”低沉的语音充满敌意。

    范孤鸿抬头,瞧瞧是哪号程咬金坏了他调情的兴致。比他高半颗头的大个子梗在美女与他之间,目露凶光,同时也正掂着他的斤两。印象中,他仰头看人的机会并不常有,在男人的体型中,他已经算高大的品种,难得在台湾碰见一棵超过一九0的大萝卜。从大块头男子充满占有欲的站姿来看,美人儿与他必是关系匪浅。

    唉!美女与野兽,糟蹋了。

    “维箴很厉害嘛!”大块头冷冷瞄他一眼,语中带刺地嘲讽。“看不出来她还懂得趁家里没大人,带个野男人回来。”

    “你讲话放干净点,冲着我来就好,没必要扯上旁人。”口头上的侮辱他向来不放在心上,但牵扯到维箴又是另一回事。

    双丝连忙介入两只斗牛之间充当和事佬。

    “不准你说我女儿坏话!”她遣责性的拍打未婚夫彭槐安一下,再转头对他甜知。“这位先生,您是?”

    “我姓范。”

    “是谁啊?你和客人为什么站在门口说话?”维箴姗姗来迟,从他背后踮起脚来探头探脑。“继母大人,彭先生,你们从香港回来啦?”她推开男佣,迎了上去。“继母大人,听我说!你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你离开的时候,家里发生好多大事,最严重的就是——我们的冷气又坏了,我请范先生帮忙检查过,但这次可能修不好了,因为压缩机已经寿终正寝。你一定了解,冷气不是我弄坏的,是它自个的时辰到了,改天萌萌回来怪罪我的时候,你务必站出来帮我说话,还有……”

    “给你。”沁着水珠子的可乐铝罐出现在她眼前。

    “干嘛?”她愣愣的问。也不见范孤鸿有什么动作,怎么转眼间他已绕去厨房,拿了饮料出来?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你不渴?”他拉开海尼根拉环,迳自灌了一大口。嗯,又凉又爽!“大家进来坐,把这儿当自己家一样,别客气。”

    他大手一挥,邀请众路人马移驾客厅,然后自动自发的转进厨房切水果。动静举止之间,依然辐射着逼人的狂放魅力。

    双丝越看越奇怪。可不常有男人在老宅子里指挥调度,反将她们叶家女人视为客人的。

    “维箴,他是你男朋友?”连她也想对继女刮目相看。士别数日,维箴身边忽然就冒出一个俊男。

    “才不是。”维箴的脸颊火辣辣地烧红。“前几天范先生来应徽工作,我考了他几项家事技能,他都顺利过关,所以我就自选作主雇用他了。他的名字叫范孤鸿。”

    “哈,男佣!”彭槐安冷哼一声地嗤笑出来。原来是个佣人而已!他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倒也不是他和姓范的有啥深仇大怨,只是,为了后半生幸福着想,在双丝尚未下嫁给他之前,任何有机会与她朝夕相处的异性都成了他的心腹大患,尤以适婚年龄的男子为最。瞧姓范的方才那副急色相,怕也是对他未婚妻存有非分之想,此人不可不防。

    “无贵贱。”双丝娇嗔道:“你是不是也轻视我煮饭婆的身份?”

    “继母大人,你别误会彭先生,其实轻视你煮饭婆身份的人是我和萌萌。”维箴老老实实的接腔。

    彭槐安当场爆笑。

    “你笑什么?”双丝气恼地握起粉拳捶他。

    “吃水果。”花式果盘被端放在茶几中央。

    中间一圈半月形的红苹果,大小、弧度切分得工整划一,外围一圈鲜艳的柳澄,果皮被细心地肃下一半,肃离部分还顺手切出几刀花样,放置在最外层的芭乐已去掉籽,切成滚刀块。双丝看得咋舌不下,眸中盈着仰之弥高的崇敬。这盘色彩缤纷的艺术品,她不晓得应该吃它还是膜拜它。

    “时间太多。”彭槐安吃味的嘀咕。

    范孤鸿无所谓的耸耸肩。没办法,他无聊,只好切水果玩。柳橙是他昨晚闲着没事,边看电视边玩水果刀的成品,切着切着就切了一大盘。

    既然女主人回家了,他的买画行动不妨先放出一点风声。

    “维箴,我刚才向你提过的画作,你还记得吧?”他的眼睛看似专注在她身上,其实正敏锐的侦测着其他人的反应。

    “什么画?”双丝好奇地插口。

    “他想买几幅字画。”维箴无可避免的注意到,继母大人好像对范孤鸿积有十成的好感,反之亦然。其实理当如此,男人总是偏好继母大人这类型的亮丽美女。而她顶多像个灰暗的酸书生罢了!

    奇哉!她怎么忽然计较起这些小事?继母大人的美艳和受异性欢迎,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她现在才生出计较的心意,岂不是迟了一些?

    外貌之事由不得人,一切有缘法,如露亦如电,没什么好放在心上的。

    可以……唉!她又开始觉得忧郁了。

    “范先生,你偏好哪位前辈的作品?”谈到字画,双丝多少感兴趣,她只有一天缘分的亡夫也曾荟集字画成痴。

    “你叫我‘范’就好,不必加上先生。我只是您的雇佣。”他迷死人的微微一笑。“我的财务状况并不富裕,只供得起临摹的字画,最好叶夫人有认识的人愿意出让。”鱼网洒下海。双丝闻言顿了一顿,仿佛待欲说些什么,却又停口。

    “呃……买卖字画的事情,彭先生了解得比较透彻,你应该询问他才对。”他指向身旁的男伴,虽说彭槐安已成了她未婚夫,但“彭先生”三字叫顺口,无论如何也改不过来。

    “抱歉,我很少接触仿字或仿画。”彭槐安冷嘲道。没钱就认命,不用学文人名士附庸风雅。

    范孤鸿眼芒一闪。黄老头有言在先,所以他并不意外叶夫人规避的态度,若想让叶家释出任何一幅艺作,势必得耗费几许心力。他只是好奇,为何叶家女人紧紧扣住那些不值钱的仿字画?

    身旁突然响起一声长叹。

    他反手扭转维箴的脸庞,和她面面相望。“你在想什么?”

    这女人动不动就叹气,只差没面对西北边张开嘴巴,喝点风、吃些雨,咳两口血,偶尔林黛玉葬花。

    他的举动唤回维箴飘荡的灵魂。萌萌和继母大人已经很习惯她的怪异,而她也很习惯人家“习惯”她的灰色,偏生他总像看不惯似的,不按牌理出牌地介入她的愁云惨雾里。

    “宠辱若惊,夫复何言?唉!”她摇头晃脑的叹息。

    当场三个人都听不懂她在讲什么。

    她这样的症状到底维持多久了?范孤鸿啼笑皆非。

    “走走走!陪我出去买今天晚餐的材料。”他看不下去了。

    “唉!”维箴再长吁一声,乖乖的被他拉起身,往门外走。

    屋外人间,长空一色,流云聚散沉浮,活脱脱是人世间悲欢离合的写照。秋阳正艳,却扬不起她心头的轻盈快意。来往的车阵犹如彩绳,牵续起已知的现在,和未知的他乡。

    “唉!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她浅声低吟。

    “你想吃梅干扣肉还是卤蹄膀?”

    “我要吃什锦面。”她深深叹息。

    真难为了她,不同的话题还可以维持相同的低调。范孤鸿实在很怀疑她活在哪个八股时代。

    反正她这副死样子他也看惯了,婉言开导也没用,不如等她自己挣脱愁云惨雾,省得他浪费唇舌。

    于是他主动引路,走向斜前方的小公园,拉着她坐在一张石椅上,任凭维箴去长吁短叹,伤春悲秋,他自顾自地享受和煦的午后秋风。

    前方几公尺,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在荡秋千,先用惊慑的眼光瞄瞄他,最后落在维箴身上,似乎因为他的存在而迟疑,打不定主意是否应该接近他们。

    “那个小鬼好像认识你。”他顶高维箴下巴,让他注视正前方。

    “强强!”她终于曙光乍现,绽出温暖的笑颜。“强强和他爸爸刚搬来不久,他爸爸最近调职到附近的国中教书。”

    小男孩受到她的鼓舞,再犹疑地瞄他一眼,终于鼓起勇气,羞怯的接近两人。

    “阿姨。”强强偎近她那一侧,怯生生地打量他的神色后,终于补上一句:“叔叔。”

    “嗯。”范孤鸿的态度很冷淡。他并不特别喜欢小孩,也很少和这个年龄层的人类相处。

    维箴就截然不同了。看得出她是那种视儿童如天使的典型女性。

    “强强,你怎么一个人在公园玩,你爸爸呢?”她认识强强个把月,好像不曾见过他和其他小朋友玩在一起。

    “爸爸星期日下午值班。”小男生害羞的回答,眼角忍不住一直偷瞄范孤鸿。

    他被觑瞄得莫名其妙,逮着机会,突然侧头和小男生四目相交个正着。

    范孤鸿自认长相并不吓人,或许狂放了一点,但无论如何也构不上“吓到小孩”的程度,可小男生的反应却强烈得让他开始自我怀疑。

    强强被他一看,小身体重重一震,眼中浮现惊措慌乱的神色,整张小脸霍地躲到维箴背后。

    “范!”维箴怒斥他。

    “我又怎么了?”他不过是随便瞄了小鬼一眼,又做错了什么?

    “强强,别理他,阿姨陪你玩。”她安慰性质地抚触小男生的头。

    “不要!我要回家了。”强强突然跳开一大步,头也不回地跑开。

    范孤鸿紧盯着远去的瘦弱背影,脑中有一个念头隐约被牵动。

    “你哦!老是喜欢欺负小狗和小孩。”维箴跳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斥责他。

    “小姐言重了。”他又好气又好笑。喜欢小孩又没奖品可拿,他哪来这等兴致。

    “我警告你哦!以后再见到强强,你一定要对他和蔼可亲一些,强强很怕陌生人,尤其是男人。”她终于展现出主人训诫下人的权威。

    “奇怪了,他要怕就怕,我又没要求那个小鬼接近我。”他咕哝出不平之鸣。

    “他叫‘强强’,不叫‘小鬼’,苏格拉底叫‘苏格拉底’,不叫‘那只狗’。”

    “嗯。”他懒得反驳。为了那只狗动干戈,不值得。

    “还有,你对彭先生也要客气一点,他是继母大人的未婚夫,等于是我未来的继父,你未来的老板,知道吗?”

    “喔。”未来是一个漫长无期的名词,他不在乎。

    “你真的记清楚了?”她顿了顿,复又强调。“继母大人已经和他定亲,你要对人家谦冲有礼。”

    “你提第一次时我就听见了。”他懒洋洋地起身,迈开步伐往马路走去。“动作快点,晚餐还没着落。”

    维箴瞪视他巍峨的背影,总觉得心有不甘,可也实在找不着什么主题好呼喝他。

    她沉着不悦的俏脸跟上去,默默并行在他身侧。

    半晌,他的手肘忽然顶了顶她的手臂。

    “我觉得你比她可爱。”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解释。

    她别过脸,装做没听见,嘴角却不自觉地扬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