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还在谈公务?嘿嘿!”彭槐安大刺刺的往真皮沙发上一坐,口吐几句风凉话。“你马子家里被野汉子登堂入室,你的胸襟倒挺‘飘撇’的,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被登堂入室之处应该是他的办公室才对!纪汉扬叹了一口气,匆匆向话筒彼端的客户道声歉,切断通讯,专心应对明显有所为则来的朋友。

    “你到哪里学来满口俚语?”他不敢苟同的飞了飞眉毛。

    “没办法,你们台湾人讲起话来就这个调调,我人微言轻,耳濡目染久了很难不被影响。”彭槐安接过机要秘书端送进来的咖啡,扬出迷人的微笑。

    秘书小姐报着娇颜离去。

    “我那口子又怎么了?”为追随好友的粗俚语法,纪汉扬只得同流合污。

    他和彭槐安的朋友关系,严格说来属于疏离得恰到好处的亲近。最近四年多,他的公司一直担任“蓬勃拍卖集团”台湾分公司的财务顾问,与香港的大龙头彭槐安神交已久,却未曾真正地产生联集。直到半年前彭槐安亲临台湾,一不小心煞到叶夫人的美色,死缠烂打许久终于拐到手,而他本身又恰好如法炮制的勾上叶萌萌,两人勉勉强强也就结成了未来的亲戚关系。

    “听阁下的言中之意,你好像还不认识最近进入叶家的新成员。”彭槐安摇头叹气。“所以我说,哪天你马子被‘冲’走了,你还傻傻的坐在办公室里讲电话。”

    他听了着实刺耳,“我们通常说‘泡马子’或‘把马子’,没听过‘冲马子’。”

    “是吗?”彭槐安侧头思忖了一下。“唉,随便啦!用冲的和用光的还不是一样。重点是,你对叶家的新佣人做何感想?”

    “佣人就是佣人,何需我来感想?”他短叹一声,回答得心有戚戚焉。

    彭槐安顿时觉得爽快。“你担心过问太多会惹毛萌萌对不对?她铁定会眉毛一挑,脸色板得死紧,警告你少管闲事,叶家的家务事自有她来发落。那个小丫头脾气又拗又臭又发育迟缓,真不知你是看上她哪一点。”

    爱侣遭受恶劣的抨击,他登时脸色不善的嘿嘿冷笑。“我看上她哪一点不重要,要紧的是,叶家那位又美又艳又成熟的夫人恰好很敬畏这个又拗又臭又发育迟缓的小鬼头。背地里说萌萌坏话的人该糟了!”

    当场剐中彭槐安的切肤之痛,俊逸的面容拉长成黑黝黝的紫膛脸。

    “少跟我斗嘴了,咱们俩此后搭坐在同一艘船上,你五十步别笑百步。”他龇牙咧嘴的陈述,“叶家最近来了一个万宝路男人,成天赤身露体地在她们家踅来荡去,当心你小女朋友的魂被他晃丢了。”

    “什么万宝路男人?”纪汉扬微微一怔。他好一阵子曾上叶宅拜访,平常和萌萌相约聚首时,也没听她特意提起过新来的佣人有何不妥啊!

    “原来阁下真的被蒙在鼓里。”彭槐安嘿笑得很诡异。“你以为叶家聘雇的佣人是五十多岁、胖嘟嘟的欧巴桑?告诉你吧!那票娘子不晓得打哪儿弄来一个肌肉男佣,身材魁梧,气质狂野,面目淫荡,一看就像半夜坐在PUB里勾搭美女的小白脸,我越瞧他越像职业牛郎。”

    “一个牛郎跑到普通家庭当男佣做什么?”他纳闷道。

    “你没听过‘在职进修’?”彭槐安白他一眼。

    他险些喷饭。“算你狠。”

    “唉,萌萌肯向你据实以报也就罢了,偏偏她遮掩起来,可见啊可见,她八成被那家伙煞到了,你自个儿费心盯牢一点吧!”彭槐安惟恐天下不乱,咋咋舌继续造谣生事。

    要说风凉话,纪汉扬的本事当然不输他,好歹国语发音这一关就强过港仔。

    “反正我和萌萌的事大抵稳固,萌萌一来没有贰心,二来也不操烦她必须远嫁到香港或加拿大,离家三千里,最后干脆做出不再改嫁的决议,所以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当心第二刀,剜出彭槐安的五脏六腑,逼得他呕心沥血、痛彻心肺。

    “我好心前来警告你,你居然挖苦我!”他最忧心的隐痛被暴露出阳光下,滋味着实酸涩得入骨。

    “好心?我看不是吧!”轮到纪汉扬笑得很奸险。“我倒觉得是你担心叶夫人的身旁出现情敌,夺走你的大好江山,偏偏叶夫人又不肯听从你的意见把那块大石头搬开,所以你才找上门,撺掇我出面,对不对?”

    “就算对又如何?”他老着脸皮承认。“那男人的气质不若寻常佣仆。他冒身潜进叶家,绝对拥有特殊的动机。为了三位娘子军的安全着想,你也帮忙花点心思,总之非把他的底掀出来不可。”

    “那男人叫什么名字?”

    “范孤鸿。”

    “范孤鸿……”纪汉扬反复喃念了几次,若有所思的扭紧眉峰。“听起来有点耳熟。”

    “你也这么觉得?”彭槐安精神一振。“我乍听他的名号生出熟念的感觉,仿佛在某处听见过。”

    “嗯……”他沉吟半晌。“再给我几天时间,咱们分头探听,下星期三晚上在叶家集合聚餐。”

    “不吃?我辛辛苦苦烹调出整桌料理,你居然不吃?你晓得我为了煮这餐饭花了多少时间吗?这锅红烧蹄膀炖了四个多小时,我生怕汗水熬过了头,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居然随随便便就回我一句不吃?你自己摸摸良心,这么做对得起我吗?”他双手叉在腰杆上,怒气冲冲的指责。

    “对不起。”维箴嗫嚅着忏悔。

    “不回家吃饭也没打电话通知一声,你看这桌饭菜怎么办?”他气势汹汹,继续追打哀兵。

    “我……我……”她惭愧得几乎头点地。“因为我回家的途中,肚子有点饿了,所以……所以先买了一个包子吃。”

    “什么?”他充满伤害性的按住胸口。“你是说,当我守在厨房里东切西弄,为你整治香喷喷的饭菜时,你居然在外头花天酒地、填饱肚子?”

    旁观群众终于失去耐性。“你们两个有完没完?”

    “没完!”他火大地回头。

    “你敢跟我没完,我就跟你没了!”慈禧太后跳出来摄政。萌萌双手盘在胸口,冰凉透心的狠瞪两名手下。“维箴,范说得对,下次不回来吃饭应该先通知一声,不过今天算是突然事件,走到半途正好肚子饿也怪不得你;姓范的,一餐饭不吃会死人吗?你凶好看的呀?维箴吃不下你精心烹调的美食,难道我们就吃不得?你干嘛端出一副黄脸婆叼念老公不回家吃饭的架式,还委屈得像整桌菜要倒是馊水桶似的!无聊。继母大人,就定位,吃饭!”

    “喳。”终于可以进食了,双丝笑逐颜开,花蝴蝶般翩飞向餐桌。

    短短三、五句训示,彻底瓦解范孤鸿的男性自尊。

    没错,他的表现比终日苦候在家的黄脸婆更像黄脸婆,既缺品又没格更降低水准,只懂得大声质问老公为何不回家吃晚饭。他怎会沦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他雄赳赳、气昂昂的男子气概呢?

    天哪!好忧郁……他渐渐能体会维箴终日长吁短叹的心境。

    “范。”充满罪恶感的嗓音在他耳畔低唤。“你也坐下来吃饭啊!”

    “不吃。”他闷怨的扯下围裙,迳自朝后门走去。

    “那怎么行?”维箴连忙跟上去,叽哩咕噜的叼念;“你不吃饭不成的,人是铁、饭是钢,饿肚子对人体的损害很大呢!假若你的健康亮起红灯,势必会终日卧倒在床榻。在病床上躺久了,背部就会开始长褥疮;一旦弄破了褥疮,伤口就容易发炎感染——”

    范孤鸿任由她去聒叫,转步踏上庭院。

    徐风泌人,濒晚意更浓。晚山承接住星月的辉照,也承接住山上人家、万千百拾户有情生。

    青石的街道向晚,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寥寥几句诗文,无巧不巧地标写出他的处境。

    是呵,他不是归人,只是过客,却在一座蕞尔小岛的荒郊野岭,寻觅到平静的感觉,浅尝到安定的滋味。

    “若是病重到发炎感染的地步,你更加下不了床,那么——”唠叼的鹅妈妈顿了一顿,忽然转为深思的自言自语:“如果你下不了床,谁业为我们煮三餐、修理电器、整理环境?那我岂不是要回头吞咽后娘的葱油饼沾草莓果酱?”紧蹙的眉心成为她注册商标的神情。“不行,不行,你绝对不能生病。”

    原来自己之于她的用处仅止于吃喝玩乐。范孤鸿开头,随她去咕哝个痛快。好不容易凝聚成的一丝丝诗情画意,全给她升华为一缕白烟,来无影去无踪。这女人存在于世界的唯一贡献,就是气死他……不对,气死他算什么伟大贡献,又不是周处除三害。

    “别说得仿佛我已经病危好吗?”他白她一眼。

    “也对。”维箴没瞧见他怨闷不满的瞪视,继续沉浸在专属的思路里。“不过,假若你生了病,萌萌铁定不会有义务分担照料的工作。想当初纪汉扬染上流行感冒,她虽然买了三、五罐维他命前去救急,可也谈不上亲自上厨服待汤药。继母大人就不同了,彭槐安脚伤住院的期间,她跑访医院的次数相当频繁,然而她是基于愧疚因素才不得不殷勤探视,换成旁人,那可就难说了。所以你要是卧病在床,很麻烦的。”

    脑海忽然转出一个念头,顺着神经网路流窜至他的唇边,在他来得及过滤之前便泛滥成语言讯号——

    “如果我真的生了病,谁来照顾我?”

    她直觉地张开口回答:“当然是……”语音倏然中止。

    前述两对人马重新分组、配对,在她脑中画成清晰明白的人物关系图。萌萌加纪汉扬等于鸳鸯鸟一对;双丝加彭槐安等于热恋情侣一双,同样的等式可以代换为高维箴加范孤鸿吗?

    她的毛遂自荐,难保不会让听者误以为除了看护之外也甘心兼任情人。羞人呵!女孩子家,怎地一点也不懂得含蓄呢?

    “当然是”之后的“我”字彷如撞上一堵水泥墙,再也说不出口。

    “嗯?”他戏谑的追问。

    高头大马迫近了几尺,压榨开她方圆百里内的足量氧气,飒爽英姿也像月色一般,放散出光华。

    “我……我……”她突然失去抬头仰看的勇气。“不晓得!”

    维箴绕过他,埋头往远端行去。

    “是吗?”好整以暇的逗弄声一路飘荡过来。“那我岂不是很可怜,连半个服其劳的弟子也没有。”

    前方身影无语,两只热红的耳朵却泄漏了比言词更深刻的答案。

    他忽然心情大好。

    两人一前一后,踅晃在寂寞公路的红砖道。清夜里悄然无语,却又徘徊着远比千言万语更纠葛的氛围。

    好像,有一丁点什么泄露了,又像,有一丁点什么被隐藏住,在藏与露之间,可可芳心被窥伺了一隅角落。

    唉……长吁声加入夜风。

    “你哦!”他摇头叹无奈。

    维箴这才发觉数步远的人儿不知何时已紧随在她身侧。她心头怦怦乱跳,仍然不敢答腔。

    “我就说嘛!有的没的唠叼一大堆,当真谈到敏感问题,你的嘴密封得比铁公鸡的口袋更死紧。”他响出不以为然的咋舌声。

    维箴冒险往身畔的伟岸男子偷瞄一眼,决定还是不出声为妙,两朵红云却久久停驻在颊上,盘旋不散。

    手上微微一紧,蓦地被一只厚实的大掌包握住,任夜风吹拂成情结,交缠成情锁。

    沉默无声的境界重临两人之间,这回,少了一丝别扭,多了一丝清甜。

    信步走去,便利商店的招牌遥遥向旅人招手。

    “我想买包烟。”肚子里的烟虫也该喂一喂了。

    “对了,我得顺便帮苏格拉底买鲜奶。”她忽然想起。

    “让那只狗喝牛奶?浪费!”他的语气脱不了嫌恶的范围。

    “我告诉过你几百次了,苏格拉底又可爱又顾家又……”

    “好好好,我也听过九百九十九遍了,累积达一千次又不能况换奖品。”他无法忍受把犬只当成人类来抚养的疯狂事情。

    电动玻璃门叮咚轻响,缓缓分裂出一道入口。冷气夹带着蒸肉色的气息扑面而来。

    “去找你的狗食吧!”他不屑的哼了声,直接走向柜台。

    一位形容斯文的男士正排候在柜台前,等待店员结账。对方有些讶异的检望着他狂放不羁的外形,不巧视线与他正对个正着,登时绽出尴尬的微笑。

    为了礼貌起见,范孤鸿浅短的扬了扬嘴角,就当是郝免他的罪过。

    斯文男人的腿前探出一颗小脑袋。

    “强强,你也出来买东西?”他随意打声招呼,从牛仔裤后口袋掏出皮夹。

    近几日小男孩几乎天天往叶家老宅子跑,终日跟在他手头忙进忙出,虽然他并不见得会特别与小家伙聊聊天、联络感情,但感觉得出强强对他存有高度的崇拜情结。

    “强强!”维箴也发现忘年小玩伴的存在,立刻亲热的靠过来。“我刚才没看见你。”

    强强咬含着嘴里的食指,再抬头望望斯文男子,表现出平时常见的羞涩与退却。

    “两位认识我儿子?”斯文男子向两位陌生人尔雅的欠身为礼。“敝姓苏,苏伟翔,目前担任XX国中的国文老师。”

    书卷气浓厚的苏伟翔散出如沐春风的气息,但妃子实在不太习惯与陌生人交际应对,略微迟疑一下,腼腆地漾出一朵笑云,步伐以而退转几步,半掩在范孤鸿魁传的体躯后。

    “您好。”

    于是,大女生倒退在她男佣身后,小男孩匿站在他爸爸跟前,两个男人面对面相辽而望,反倒显现成两方对峙的好玩状态。

    苏伟翔伸出友善之手,谦和有礼的笑悬挂在嘴角。

    而范孤鸿,浪拓不羁的成语着实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与对方简短有力的交握之后,他劲向柜台小弟比了比烟架上的万宝路,掏出一百元现大洋会钞,压根儿没把注意力放在他们父子俩身上。

    实在有够没礼貌的!维箴瞪他一眼,可惜站在身后,罪魁祸首看不见。

    “不担误两位的时间,我们先走一步。”苏伟翔轻缓地微笑,牵起儿子的手走向山间夜幕。

    “范!”他把鲜奶往柜台一放,锁住严肃正经的眉沟。“‘不知其君,视其左右。’这就告诉我们,当我们不了解一个人的品性如何,应该先观察他往来的对象。人家强强乖巧有教养,可见苏老师……”

    叮呼一响,商店自动门平顺地往一旁滑开,她训词中的小小男主角突然从黑暗中跑进来,含着食指跑至他跟前停住。

    范孤鸿感觉到牛仔裤管传来隐隐的拉力,低下头迎望小男孩视线。

    “掉了。”强强含糊的喃语,硬把某种小东西放进他掌心,转头又咕呼咕呼地跑走。

    “什么东西?”她好奇的执起他手,是一块缕刻着家畜防治所编号的圆牌。“这是苏格拉底的狗牌,你曾经拾过一次,又重新挂回它脖子上不是吗?怎么会落在强强手中?”

    “挂狗牌的小铁圈裂开了,可能被那小鬼……强强捡走。”他很合作的改口,并且将裂缝指明给她瞧。

    “噢。”维箴漫应一声,下意识地回头又瞥向空荡荡的门外。

    “看什么?”

    “没有。”维箴耸耸肩。她也不晓得自己在探看些什么,只是直觉地追寻着苏氏父子的身影。

    范孤鸿诡异的望她一眼,拿起鲜奶加入夜色的行列。

    空气间的秋香,和凉夜的舒爽气息令人精神一振。

    “我从没听过强强提起他母亲的事。”他深思地道。

    这代表他终于对周遭的人事产生关心了吗?维箴并未察觉自己的浅笑。

    “听说过世了,强强由苏老师独力抚养。”

    “嗯。”他不再下评论。

    她随口找个话题聊聊。“苏老师望而知是个读书人,气质相当清雅自然。”

    “读书人又如何?百无一用。”显然范孤鸿完全不喜爱这个话题。“我的气质也很好啊!”

    维箴怔了怔。他的长发依然狂放的垂放在肩膀,不知何时嘴里已经叼了根“致癌物”,一楼白烟薰糊了他的五官,朦朦胧胧之中更显得浪荡野拓。

    当然,他特殊的气质百分之百令人——尤其女人——侧目,可是,唉!她也不会说,反正“气质好”绝非旁人见了范孤鸿所会使用的第一个形容词。

    “你偷笑什么?”他不太爽快的横她一记。

    “没有啊。”她连忙捂住唇,遮掩嘴角的犯罪证据。

    气质好?瞧他那脸凶相,唉!只怕是气质好“凶霸”。

    中夜,苏格拉底从薄被底下钻出来,仰高鼻子在空气中嗅闻几下之后,低鸣起来。

    维箴睡得迷迷糊糊,摸下床来替小狗狗打开房门。“你想尿尿?”

    “呜。”苏格拉底摇晃着胖短的尾巴,跳下床,小跑步离开卧房。

    她紧闭着眼睑,倒回床上继续昏睡三百回合。

    寤寐中,不知韶光之逝。当她再度因口渴而醒来,惺忪地踅往走廊尽头的楼梯口,才想起苏格拉底一直没有回返。

    或许它转而溜进萌萌房里了吧!维箴不以为意,迳自走进厨房,按开墙上的电灯开关。

    一尊雕像也似的伟岸形影凝立在正中央,而向地下室入口。

    “喝……”

    是范!不怕,不怕!她拼命拍抚胸口。三更半夜不睡觉,他杵在厨房里一动也不动,吓人吗?

    第二个反应,她立刻想到,难道范梦游了?脑中正在复习以往阅读到的关于梦游症患者的处理方式时,只见他缓缓回头,表情相当清醒,甚而带着一抹警觉和深思。

    “你起床做什么?”迥异于凝重镇定的神色,范的嗓音柔缓低沉,催眠般惹人昏昏欲睡。

    维箴的大脑突然天外飞来一笔,生起没来由的联想——他这把声音很适合哄儿女上床睡觉。

    “我好渴。”她连忙排开不正当的幻想。

    “嗯。”他转身从冰箱里取出鲜奶,斟倒一大杯递到她面前。

    虽然神智仍然不甚清醒,她无可避免的感觉到由他身上放射出来的波长,阵阵涌向地下室入口。维箴对地下一楼向来敬而远之,以往若需要下地窖取拿物品,也一向拜托萌萌代劳。今晚可能是睡迷糊了,脑筋处于半昏半醒之间,竟然就直通通的走往楼梯口。

    “底下有什么东西?”她傻傻地拉开门。

    “吼——”一道黑影愤怒的扑面而来。

    “啊!”她猛然被骇了一跳,牛奶哗喇喇洒了满地,瞌睡虫登时升天拜访孙悟空去。

    说时迟、那时快,范孤鸿一个箭步窜上来,介入黑影与骇傻了的睡美人之间,伸掌击落半空中的不明物体。

    “你找死?”他怒声斥喝。

    苏格拉底扑通摔落地面,被他的巧劲震荡得头昏眼花,用力甩甩长耳朵才清醒过来。

    “呜……呜……”它瞧见女主人花容失色的形貌,终于发现自己攻击错人了,赶紧伏在维箴脚边,忏悔性的摇晃着尾巴陪罪。

    “苏格拉底……”维箴惨白着脸,依然惊魂未定。“笨狗狗,你三更半夜不睡觉,跑到地下室做什么?”

    “唔。”它愧疚的低鸣。无端端吓到女主人,简直羞惭到极点。

    敞开的门户忽尔扬出极端细微的碰撞声,维箴但觉肌肤上的每粒鸡皮疙瘩全觳觫的浮涨起来。

    “范。”她忙不迭退后三大步,躲至雕像身后打冷颤。“地下室怎么会有奇奇怪怪的异响。”

    范孤鸿回手揽住她的腰肢,稳定安全的氛围顿时密实地包裹住她。

    风扇动后门,她终于注意到,门锁并未扣上。

    “好像有只小老鼠跑下楼,所以苏格拉底跟进去探查敌情。”他淡然解释道。

    “老鼠?”她虚弱的按着心口,几乎快昏厥。“老鼠怎么会溜进来呢?天啊……好想吐,我得躺下来才行。”

    “天一亮,我下去安置几个捕鼠夹,以后应该会安静一点。”他轻轻松松的抱起她,离开恐怖夜现场。“没事了,我们回楼上睡觉。”

    既然自己吓得两腿酸软,索性连象徽性的挣扎也节省下来,交由他代劳车夫的工作。她安分的倚躺在宽硕的怀中,嗅闻着淡淡的烟草味,以及草味底下的舒爽体息……

    她曾经纳闷,什么叫做“男人味”呢?脑中所能想像到的不外乎汗臭之属,登不得大雅之堂,现在终于明了,原来,从男人体躯确实发出一种好闻的气息,不过这也该碰对了男人才感受得到吧?

    沉稳的步伐有若摇船,载送她归返纯美的睡乡。

    呵……又困了。她的血压偏低,深夜时分精神通常极为疲顿,能保持清醒三分钟以上已诚属不易。恍惚叮嘱着:“明天一定要记得装捕鼠器哦!”

    “知道了。”他温柔回答,轻轻在睡美人前额印下一吻。

    “以前家里也曾跑进一只老鼠,不但咬坏好几幅我父亲生前收藏的画作,连我的哲学书籍也被它啃坏了好大一角,呵……”她打个长长的呵欠。“萌萌想尽办法都抓它不到,幸好它自己误吃了肥皂,在浴室里阵亡。”

    画?

    正欲起身离开的步伐霎时凝住。他沉吟半晌,趁她神智不清之时,或许可以问出些许端倪。

    范孤鸿顺势躺靠在她身旁的空位,轻声低问:“后来那些画作,萌萌如何处理?”

    “我也不晓得。”她已经进入半睡眠状态。“好像丢掉了吧!”

    “那么,萌萌把剩余的画作收放在何处?”长指撩拨开她额前的垂发。

    两人的谈话主题渗透入维箴的昏沉意识。他为何一直执着于画作的议题?无可避免的,她联想到范在叶家打工挣钱的目的。

    找画,然后离去。

    “我也不清楚。”她撑开眼睑,迷蒙的秋波显得性而撩人。“范,你找到中意的画了吗?你……你准备何时离开?”

    他捕捉到问题之下,极细微的复杂情绪。

    “我还不确定。”他坦承道。

    四只眼交缠在五公分以内的近距离。他侧躺在床垫上,轻抚她柔软的肤颜。其实,高维箴是美丽的,他以前一直忽略了这点。许是因为她特殊的性格吧!在他所认识的女子之中,鲜少出于个性因素而让他撇开对外表仪貌的侧重。

    “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她低喃,眼底异样的明亮清醒。

    “什么事?”

    “你离开之前一定要亲口知会我。”

    心头的某根弦震荡了一下,他温柔颔首,怀着近乎虔诚的怜惜,缓缓锁吻住她。

    在她体内窜动的不安感升华为热辣辣的欲念——这是一种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拥有的感情。她伸手环住他的颈项,浅吟着靠向他,任由软糖般的甜美暖意在体内融化、蔓延。

    他轻咬着她的下唇,舔舐,吮吻,仿佛品尝着天堂美味,沉重的体躯紧紧将她压陷进床垫里。

    “嗯哼!”

    刻意的清喉咙声音传自遥远的天际,却又真实的从门板另一端飘进来。

    两只鸳鸯错愕的分开。

    “范先生,你这么晚了还不睡觉?”萌萌冷然悄立在走廊上。

    他刚刚忘记关门了,该死的杀风景!

    “啊……嗯……范……他……他就要回房了。”天!糗毙了。红潮轰然狂涌上维箴的俏颜。“喂!你快点上床睡觉,明天还要早起。”七手八脚推开他。

    “我本来就‘上床’了。”他不满的咕哝声只让她听见。

    血红色往下延烧到她的脖子部位。

    心不甘情不愿的男佣跳下香榻,拨顺散乱的黑发,嘴里叽哩咕噜地抱怨着离开闺阁。

    “棒打鸳鸯。”他反手拉上维箴的房门,忍不住发出不平之鸣。

    萌萌丝毫不以为意。施施然踅回自己房里。

    “错!这叫‘指挥交通’。”淡淡的话声从她房内扬起。“阁下的东方快车方才误闯禁区,薪水再扣两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