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萧小姐,请进。」

    服务生替她打开房门,然后将卡片钥匙交给她。

    「谢谢。」萧琬琬疲惫地走进来,先在门口的一张小椅上坐下。

    双脚伸展的那一刻,她轻轻舒了口气。

    服务生俐落地将她的行李袋提进门,其实也不太大,就是一个随身提包而已,毕竟她不打算在赌城停留太久。

    依照惯例,她从皮夹里掏出小费——

    「萧小姐,不用了,您好好的休息就可以了。如果有任何需要,可以打客房服务,本饭店的分机都写在床头柜的小卡片上。」服务生竟然不收,很有礼貌地告退出去了。

    萧琬琬第一次遇到不收客人小费的服务生。但是她太累了,她的疑惑只维持了一秒钟,便撑起沉重的双腿,到浴室里简单地梳洗一下,便将自己投入又软又香的大床。

    过去两天简直像转陀螺一般。

    她偕着小柊母女,在最快的时间内回了那家私人医院的电话,随即收拾一些基本行囊便出发到圣地牙哥。

    到了圣地牙哥,去年接待过郑姊和小柊的同乡会会长又来接机,先载她们到医院附近的一间旅馆。

    安顿好之后,她们再去医院向医生报到,问明了可能的动手术时间,接着出来采买当初来不及带的东西。

    小柊母女虽然不是第一次来美国,但是上次那回只是做短期检查而已,不像这次有了要长期抗战的准备,于是什么东西都要考虑。等到大致安顿完毕,已经距她们离开台湾超过三十小时,她和爱德约定的日子就在隔天了。

    于是她再匆匆订了机票,飞到拉斯维加斯。

    等她到了目的地,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钟,而她也超过三十个小时未好好睡过一觉。

    琬琬特意选了一间和玻璃迷宫打对台的饭店,以避开某人的势力范围。结果,一到饭店柜台,她上机前才确定好的订房突然被取消了。

    「什么?」她疲累得甚至无法大声说话。

    「萧小姐,非常非常的抱歉,这绝对是本饭店的疏失;为了表示歉意,我们马上帮您升等到另一间花园套房。」

    她只想有张床可以躺下来,至于是住套房还是通铺,她已经不在乎了。

    「总算。」她翻开被褥直接钻了进去。

    本来就雪白的肌肤,因为过度劳累而更加苍白,双眸下两片深深的黑影。她轻叹一声,在下一秒钟沉入睡乡。

    萧琬琬睡得很沉,几乎无梦。直到半夜,仅着细肩带上衣的手臂暴露在空气里,开始感觉到冷,她下意识拉拉被子,将它拉高一点。

    拉不上来。

    「……」在睡梦中,她又拉了拉。

    还是拉不上来。

    她意识蒙胧地睁开眼。

    一道庞大的黑影悬在她上方,萧琬琬惊喘一声,随即发现自己被困在被子之下。那微微的一挺,让两人的间距有一瞬间缩短,她的唇几乎触到他。

    一阵清爽好闻,似熟悉却又陌生的男性气息,淡淡飘入她的鼻观。

    是他!

    不知道为什么,一颗浮乱的心反而落了下来,定定沉回胸坎。她深呼吸一下,又吸进了他的味道,两人的气息在方寸间交杂。

    他的脸孔全隐在暗幕里,只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凝聚在她容颜。一开始她选择勇敢的瞪回去。

    白光一闪,黑影显然笑了一下。她微蹙着眉,知道这个角度可以让浴室口的小灯照出她的脸,她却完全看不出他的神情,她不禁赌气地闭上眼。

    这显然是个战略性的错误。

    下一秒钟,黑影轻笑一声接受她挑战,覆上她的樱唇。

    「你……」

    短暂开合给了他趁虚而入的空间。

    他熟悉的味道灌入口中,琬琬心神大乱,一手揪住他后脑的头发想推开他。这个举动和抬手拥抱几乎没有差别,两人的距离反而拉得更近,他索性赖在她身上,将她严严实实地罩在自己的胸怀里。

    她转动脑袋想避开他,他的吻却如影随形地吸附着。萧琬琬原本就体力不济,才几下的过招就让她累得气喘吁吁。

    最后她只能无力地软瘫在床上,任这毫无忌惮的野兽肆虐她的齿与唇。

    「嗯——」再攒了一些力气,萧琬琬又去揪男人后脑的头发。

    「唔。」男人终于退开几公分。

    唇上的压力稍缓。她娇喘细细,尝到的都是他的味道。这个角度让他的半张脸终于露在夜灯的照射范围里。

    他变瘦了。

    他的眉还是一样凛冽,深浓的注视依然那样勾人,薄薄的唇一样性感。但瘦了。以前方正的两颊现在整个削下去,虽仍英气勃勃,却更显锋锐无情。

    汪迎铠巡视她的每一寸脸庞。细细的柳眉依然弯弯,晶亮的杏眸依然莹莹,雪白的肌肤依然粉粉,清雅娇秀的容貌依然淡淡。除了眼下因为疲劳而累积的黑眼圈,她看起来依然是那个清秀娇美的小书呆。

    而且显然离开他之后,依然过得很好。

    汪迎铠浓眉一挑,萧琬琬霎时警觉心大作。她两手往他胸膛上一撑,下一个动作就是要推他下床,然后自己翻开身。

    她的手才刚撑上他的胸膛,一声低沉的笑,胸膛沉下,她整个人再度沦陷。

    黏密的吻贴回唇上,属于他的味道再度侵入她的唇间。大掌拉开烦人的被子,让两人的身体紧密相贴。

    她开始发慌,但他的体重将她完全压进床垫里,没有任何反抗的空间,最后她决定用消极抵抗。

    琬琬闭上双眼,效法木头人躺在床上,随他想做什么她都打定了主意不理他。

    汪迎铠马上看穿她的意图,右边的剑眉挑了开来。

    「男人是很难抗拒挑战的……」低沉的笑声拂动她耳畔的发丝。

    萧琬琬实在是累了,她也不知道那股想哭的感觉是打哪里冒出来的,两年不见,一见面就是他的戏弄。

    突然之间,她呜咽地啜泣起来。

    「琬琬?」身上的男人僵住。

    他慢慢坐起来,风流调笑的俊脸上出现一种小男孩做错事的惊慌。她哭得越来越厉害,最后把自己蜷成一团,脸埋进枕头里,哭到声嘶力竭。

    一直到今天,深深印在她脑子里的仍然是那间淫靡的,充满情欲气味的客厅。

    琬琬一直忘不了他那一刻的眼神!他看起来很惊讶。就这样。

    即使发现她的表情不对,他的神情都还只是讶异居多而已。不是愧疚,不是慌乱,不是心虚。

    他以为婚姻就是保护妻子,保护家人,给她最好的生活,两个人恩恩爱爱,快快乐乐就好。至于他过程中必经的逢场作戏,他并不认为这有必要深究。

    但,一个人的行为是由观念来引导的,若他只是「为了想让她开心」而暂时改变自己,哪一天他若不再在乎她开不开心,是不是就回去花天酒地?

    她想到更早之前他神秘的忙碌生活,还有要构陷汤普森之前经常性的招待对方去春城……她无法不去想,是不是在被她发现之前,他已经过了一阵子这种灯红酒绿的生活?

    她越想越觉得无法忍受。

    这或许才是她当初那么坚决要离开他的原因吧。

    最可悲的是,在经历过一切之后,她仍然爱他。

    她但愿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药,服下去之后就可以不再爱那个人,但这个世界上并没有这种药,所以她不想见他,不是因为已经对他没有感情,而是因为感情还在,千回百转,宁可两个人不要再见面了,也好过互相怨怼。

    可是,这个男人永远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在乎她的想法。他的温柔其实只是另一种霸道,用来逼她按他的心意去做,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不是吗?

    琬琬越想越伤心,整个人缩成一团哭得喘不过气来。

    「琬琬。」汪迎铠把她抱进怀里,沙哑地轻唤。

    「你对不起我……」她的脸埋进他的肩窝,呜呜咽咽地控诉。

    「好啦,一切都是我不好,妳别再哭了。」他拥住她轻哄。

    「还骚扰我……」

    「我怕敲门会吵醒妳,所以跟柜台说这是我老婆的房间,就顺利拿到钥匙进来了。」

    好吧,另一个原因是,这间饭店去年就被合并到玻璃迷宫系统了,严格说来算是他的另一家饭店,不过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告诉琬琬这点好了,这小书呆很有可能明天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换饭店。

    「你们一家都骚扰我……」

    原来她在说这个。汪迎铠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爸爸没什么恶意,他只是听说他儿子被女人甩了,想看看那位高人是谁而已。」

    「还派人跟踪我……」

    「台湾这几年不太景气,他让朋友都上妳工作的饭店去吃饭,帮忙冲点业绩。」

    「还让人乱买东西……」

    「我真的不晓得他是如何知道妳生日的,我发誓这一点我完全不知情。」言下之意就是其他点他都知情。

    「一家都是土匪!」

    这话真没说错,汪家祖上做的是没本钱买卖,近五十年来才渐渐转型漂白。即使目前的事业都走正途了,他父亲依然是道上许多兄弟的「精神领袖」。

    「好啦,别哭了。」

    「我、我要钱……」她抽抽噎噎地说。

    「……」

    「六、六十万的现金……」

    「好。」他无奈道。

    「然后你就去过你的日子,我也过我的日子,我们以后永远都不搭轧了……」

    「妳累了,先睡一下吧,等明天精神好了再谈。」

    这次他没有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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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必陪我去。」琬琬一路坚持。「你真的不必陪我去,你又不认识她们!」

    「谁陪妳去了?我只是正好休假,闲着也是闲着。」汪迎铠轻轻松松地勾着她的行李袋甩在肩后。

    「那你去看秀啊!去夏威夷看海滩辣妹,或是去北极圈滑雪。」琬琬走在他身后想把自己的行李袋抢回来,结果看起来就像一个男人在遛狗一样的拖着她走。

    「可是我现在最想去儿童医院营造假仁假义的形象,并看看那堆病人来提醒自己能这么健康有多幸运,又犯着妳了?」

    他轻松地走出机场大厅,等琬琬回过神来,已经被他塞进计程车后座,一路飞飙向小柊的医院。

    事隔两年,琬琬再度被他攻得措手不及。

    即使他没有意思表现出愧对于她之类的,她以为汪迎铠顶多像以前一样,亲切多情地想迷惑她——昨天晚上也是如此没错啦,可是今天一醒来就天地变色。

    那个温柔多情的王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英俊性感、胡混到底的无赖。以前即使他们两人的意见不同,汪迎铠也会用温柔的态度「感化」她,现在是根本直接照他自己想要的意思走,一点都不会不好意思。

    这才是他的本性吗?

    「假仁假义,亏你说得出来!」琬琬瞪着他,完全不知道该拿这个男人怎么办才好。

    「那些名人去探望病童或参加慈善晚会的目的,不过是在媒体前做做形象而已,妳不会以为他们真的会关心那些连见都没见过、连一张电影票都没买过的小鬼吧?」

    「好,那圣地牙哥还有好多家医院,你别去我正要去的这一家。」她重振旗鼓。

    「医院又不是妳的,妳管我?」他一句话就驳回。

    「……」再度败北。

    汪迎铠优闲地拿起墨镜戴上。看不见他的眼睛让琬琬威胁感更深,她赌气地撇过头去,想一想,又觉得这种表现很幼稚,不禁沮丧起来。

    「琬琬,妳终于回来了!」他们才踏上通往小柊病房的走廊,郑姊正好探头出来。

    「郑姊,是不是情况有什么变化?」琬琬来不及介绍身边的男人,急急地迎上去。

    「医生说,时间差不多了,小柊快可以动手术了。」郑姊两颊发红。

    「有肝脏可以移植了?」琬琬脑中轰的一涨,连声音都在发颤。

    「可能就是这两天了。」郑姊用力点头。

    两个人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事,终于有了着落,一时之间四只手紧紧交握,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医生有没有说大约什么时候可以动手术?」汪迎铠突然插话。

    郑姊连忙看向他,这才注意到琬琬身后站着一个英挺逼人的男人。

    「医生只说这一两天了,对方那里还要做一些判定。」判断这个男人应该是琬琬的朋友,郑姊客气起来。

    汪迎铠看一下手表,「那时间还来得及,我们转院吧。」

    「什么?」两个女人同时叫出来。

    「全美最权威的肝脏移植外科,莫瑟医生两年前受聘到拉斯维加斯综合医院了,我昨天打了通电话给他,他答应随时可以腾出手术室为小柊动手术。」汪迎铠冷静地道。

    「可是……」琬琬迟疑地道。

    「到时器官空运到圣地牙哥或拉斯维加斯并没有多大差别,当然,如果妳们坚持要在这里开刀,我也无所谓。」汪迎铠一副事不关己的悠凉语调。「我只是觉得拉斯维加斯是我的地头,和莫瑟医生又是打了七年高尔夫球的球友,再怎样事前事后的照应都周全一点,比妳们两个女人在这里瞎蹭强多了,妳们自己考虑看看。」

    他的态度让琬琬不禁心里有气,却又无法反驳他的话。

    汪迎铠在赌城有多大的影响力,她比谁都清楚。最重要的是,郑姊的眼神里已经露出动摇之色,她知道这个时候不是去顾虑自己的尊严的时刻。

    「可是时间上会不会太赶?」郑姊也有疑虑。

    「两天的时间,够小柊在新医院把相关检查做一次,玻璃迷宫的直升机已经在医院顶楼等着了,莫瑟医生这个当口应该也已经亲自打电话给小柊的主治医生,其他妳们两个自己看着办吧。」他还是那副凉凉的语调。

    「郑姊,我们去找主治医生谈一下。」两个女人转头快走。

    后来,两个人都见识到,当汪迎铠发挥他的影响力时,做起事情来能多有效率。

    小柊的转院事宜在最短的时间内办好,所有在美国和台湾的相关病历第一时间传到莫瑟医生手里。她在拉斯维加斯综合医院的病房早就开好,等着她住进去。所有照顾小柊的人食衣住行的事也都得到解决!她们直接住进玻璃迷宫的头等套房。

    两个小时后,大小三个女人和那个把特权运用到极致的男人,已经坐在飞往拉斯维加斯的豪华直升机上。

    即使精神不济,小柊生平第一次搭私人飞机,还是兴奋得说不出话来。她什么东西都想看一看、碰一碰,机长甚至在随行护理人员的同意下,将小柊带到驾驶舱去,俯看美丽的西部地形。

    郑姊从几个小时前,除了谢谢就已经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现在她们母女俩到驾驶舱看风景,琬琬独自和他坐在机舱里。汪迎铠半坐半躺在长沙发上,像只优闲慵懒的豹子,她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谢谢你。」最后,她硬着头皮打破沉默。

    汪迎铠还是那副随兴的神情,对她举了下手中的酒杯致意。

    琬琬心中又激动又感伤。她们刚才只是一个劲儿为小柊感到高兴,却没想到她能够动手术,表示另一个躺在加护病房的小孩子已经很不乐观了。

    一个母亲的获得,却是由另一对父母的失去来递补,而她还觉得开心,她不禁充满罪恶感。

    「妳少妇人之仁了。」一个低沉嗓音突然响起。

    「什么?」琬琬愕然抬头。

    「妳在想,那个捐肝给小梅的孩子快死了,很可怜,对不对?」他嘲弄地啜一口红酒。「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丢掉的另一个人去捡,没有谁比谁可怜的道理。」

    「你怎么这样说?」她重重地道。

    「不然妳打电话叫那个小孩的医生死命吊住那一口气,换小柊去等死好了。」他冷笑道。

    「你……你……」琬琬气得脸都红了。「汪迎铠,你太过分了!」

    他怎么会变成一个这么可怕的人?明明以前……不,明明昨天晚上都还是温柔款款,为什么一张开眼睛就全变了?

    「在妳心里,我已经是个坏人了不是吗?那就黑到底吧,我自己倒是无所谓。」他舒服地伸展长腿。「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鱼与熊掌永远兼得,妳还是专心去珍惜自己手边能得到的,别人的死活已经跟妳没有关系了。」

    「你当初就是出于这样的心态去对付你的敌人吗?」

    「没错。」他闭上眼,干脆地应道。

    「你当初也是出于同样的心态来对我的吗?」她挑衅地问,脑中想到的是他从她这里得不到肉体慰藉,于是转而去寻花问柳的事。

    「没错。」汪迎铠睁开眼,直直看进她眼底。

    他的双眸变成两潭深不见底的黑泉,她看着看着,突然感到一阵心慌意乱,忍不住先转开了视线。

    不知道为什么,琬琬感觉他所应承的,和她意有所指的,并不是同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