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    不知晕了多久,忽然一盆冷水当头淋下,廷宇终于迷迷糊糊地逐渐清醒,刚开始感到脑后疼得不得了,想伸手去摸,却手脚动弹不得,全身要穴都被封住,还有七八条粗铁链捆住了他。廷宇一惊之下,完全醒了过来,这才注意到自己被扔在一个宽阔的大厅的正中央,四周站满了人,总数竟不下四五百人,场内人声鼎沸,吵得不得了。

    旁边传来一个得意洋洋的声音:「妙手空空儿,好久不见了!」

    廷宇挣扎着抬起头来,只见一个青年低头睨视着他,那青年相貌平平,鼻梁却有些歪斜,衣着华丽却十分俗气,让人望而生厌。不过,廷宇却觉得他有些面熟。

    没一会儿就想了起来:「啊,你是刚刚醉香院里那个……」

    此人正是刚才躲在妓女被窝里发抖的那名嫖客。青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狠狠地往他身上踢了一脚,大骂:「少给我装蒜!你敢说你不认得我欧铁城?」

    原来此处正是智德山庄,这个人就是一年前率领除恶军前去捉拿天翔,结果被两兄弟狠狠教训一顿的欧铁城。

    廷宇身上痛极,怒道:「我当然认得你!你是个没胆又爱瞒着老婆嫖妓的大少爷!」

    欧铁城气得全身乱颤:「你还敢胡说八道?」

    提脚正要再踢,身后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阿弥陀佛!此人再怎么说也是一代高手,少庄主不可随意折辱。」欧铁城这才恨恨地收脚。

    廷宇看见出声的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和尚,十分威严,显然地位极高;老和尚身边围着十几个青年僧侣,个个都用非常愤恨的眼神瞪着廷宇。不只是这群僧侣,这大厅内几百个人,没有一个不是咬牙切齿,深恶痛绝地看着他。有人似乎随时会冲过来喝他的血吃他的肉,还有人不断拿东西扔他。

    廷宇心中惊骇无比,正打算开口喝问,欧铁城倒是自动回答了他:「妙手空空儿,上次被你好狗运逃掉,这回你可没处跑了吧?在场的都是被你杀害的死者的亲朋好友,今天你就得血债血还!」场内立刻有许多人齐声附和:「没错!血债血还!」

    廷宇终于明白了原因,却更加慌张了:「不好,妙手空空儿恶名昭彰,造了一大堆孽,这群人全都要算在我身上了。我该怎么脱身才好?」此时也顾不得后果,开口高呼:「各位听我说!我不是空空儿!诸位认错人了!」人群中立刻爆出哄笑声,人人都说:「这小子真是没种,死到临头还在拼命抵赖。」

    欧铁城冷笑道:「哼,你要不是妙手空空儿,我就是你儿子!」

    廷宇着急地说:「我真的不是!我姓谢,叫谢廷宇,裂风谷主谢长江是我父亲,不信你们去打听打听!」

    欧铁城对众人说:「各位看看,这小子平常一副凶狠的模样,等轮到他自己赴死了,居然怕到乱认起爸爸来了!」众人又是一阵耻笑。

    方才的老和尚又开口了:「稍等一下。老衲也有耳闻,裂风谷谢谷主一年前多了个义子,他说的话未必是假的。万一真抓错了人,那我们可太对不起人家了。」

    欧铁城说:「觉清大师,我以前会过这狗贼,不但损兵折将,死了一堆手下,连我自己都差点没命,他就是化成了灰我都认得!这人最擅长胡说八道,您可千万别让他骗了。裂风谷收义子的事就算是真的,八成也是他顺便拿来利用;再不然讲得难听点,就是裂风谷主被他蒙骗,糊里胡涂收留了他。还有,昨晚我在城里,明明看见他跟骤雨狂扬在一起,这两兄弟向来狼狈为奸,这回又不知道他们打算如何加害武林同道了!」

    觉清身旁一个黑肤的青年和尚怒火冲天地说:「是啊,师祖!徒孙也记得清清楚楚,杀害觉明师叔公和慧远师弟的凶手,就是这个人!」

    觉清摇头道:「即使是这样,我们还是得向谢谷主打声招呼。」

    欧铁城说:「还打什么招呼?我们今天料理了这狗贼,等于是帮裂风谷清理门户,谢谷主感激我们都来不及哩。否则,就是谢谷主跟他狼狈为奸,存心包庇他!」

    觉清仍是摇头,走上前来对廷宇说:「谢施主,如果你真是谢谷主的义子,那么请问你本姓是什么?本籍何处?」

    换了是天扬,绝对会先胡诌一套身分应付他,但廷宇不擅作假,一时竟无法回答,只得说:「这个……我受了重伤,过去的事全都不记得,所以义父才会收留我。」

    欧铁城「哈」的一声:「哦,你不记得?没关系,在场的大伙儿记得清清楚楚。」

    觉清露出惋惜的神情,说:「施主,我再问你一次,究竟是你『不是』空空儿,还是你『不记得』?」

    廷宇数度张开口又闭上,最后终于心一横,说:「我不记得。」但是他在其它人出声之前又立刻大声说:「那也不能说我就是空空儿啊?证据在哪里?你们总不能诬赖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吧?」

    欧铁城说:「你要证据是吧?好,我欧铁城,智德山庄少庄主,去年六月,亲眼看见你在陈州城外行凶,我就是人证!」

    黑脸青年和尚也站出来,说:「我是少林寺弟子慧印,去年六月在少室山上亲眼看见你把我慧远师弟踢下山崖摔死;还重伤本寺二三十名弟子,你还涉嫌杀害我觉明师叔公,所以我也是人证,若有半分虚言,慧印愿死后下拔舌地狱,永世不得超生!」顿时叫好之声四起。

    廷宇心里一寒,知道再辩解也是无用。他心里有数,这些罪过十之八九是自己犯的,就算死在这里也是应有的报应,但是他以前到底做过什么事,脑中实在半点也想不起来,要他就这么糊里胡涂地待宰,从此再也见不到青岚,他如何能甘心?不禁开始后悔,早知道就跟天扬好好学那套什么神剑掌,今天就不用落到这种下场。

    想到天扬,忽然心口痛了起来。他最后的眼神浮现眼前,其中的怨恨绝对不输给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廷宇很清楚,他说不想再看到自己的那番话是真心的。兄弟之间必然曾经发生过一段惨烈的纠葛,他才会恨成这样。但是他为什么却又紧紧地抓着自己,拚命地要他想起来?当他头痛发作时,天扬不惜耗费自己功力为他运气治疗;醒来后,也是他站在床边,一脸关切地凝视自己;他还指导自己剑术,还说要教他绝世神功,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定下心来一想,才发觉天扬其实待他不薄。虽然不断刁难他,总是开玩笑居多,事后想来还觉得挺有趣的;即使他似乎有意离间青岚和自己,但也都是点到为止,正如他所说,如果青岚信得过他,好好解释一下一定可以解决的。此刻身在这群人之中,感受到四处不断射来强烈的憎恨和杀意,更让他觉得天扬身边简直像天堂一样。

    觉清长叹一声:「谢公子,你若果真不是妙手空空儿,老衲绝对不会让你受冤;但你不能证明自己身分,老衲便难以为你开脱了。毕竟一个人的所作所为,绝不是一句『不记得』就可以抹消的……」

    廷宇冷冷地说:「那你们这又算什么?真想报仇,就拿出骨气来,跟我轰轰烈烈战一场,而你们就只会暗施偷袭,然后几百个人围着对无力反抗的人乱吠。这要让死掉的人在地下看见了,还奇怪怎么家里的人全变成狗了呢!」

    门外传来慕天扬清亮的声音:「说得好!」

    语声未歇,随即大门整扇朝内飞起,四个人走了进来。廷宇见到其中那名女子,喜出望外,大叫:「岚妹!」青岚也叫道:「廷哥!」声音又是欣喜,又是担忧。

    天扬的表情忽然扭曲了一下,随即恢复镇静,对欧铁城笑道:「哟,欧少庄主,好久不见了呀。」

    欧铁城吓得脸色惨白,看了觉清一眼,鼓起勇气大喝:「骤雨狂扬,少林寺觉清大师在此,不容你放肆!」

    天扬说:「怪不得你这么得意,原来是找到靠山了呀。可是你鼻梁怎么还是歪的咧?这样一点也不神气了嘛,来来,我帮你接回来。」

    欧铁城猛然后退,厉声大叫:「别过来!」

    这一年来骤雨狂扬战无不胜的名声在江湖上已是人尽皆知,此刻见他出现,众人都是心里一震。大家都晓得他是空空儿的哥哥,见到空空儿有难绝不会不吭气,只怕待会要发生一场血战,不禁心头沉重起来。

    觉清说:「阿弥陀佛,施主,此次前来智德山庄,不知有何见教?」

    天扬笑道:「见教不敢。这位姑娘是裂风谷谢谷主的千金,旁边的仁兄则是谢谷主的高徒,听说裂风谷的少谷主被请来智德山庄作客,专程过来迎接。我老人家闲来无事,跟来玩玩。」

    觉清说:「施主,众人皆知谢少谷主便是令弟妙手空空儿,在场诸位同道都有亲人丧生令弟之手,所以群集在此,要向令弟讨个公道。还请施主明辨是非,切勿寻衅阻扰。」

    天扬笑道:「大师,不明是非的是你们哪。谢少谷主就是谢少谷主,哪里是我弟弟了?」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是惊讶不已,连廷宇都脱口而出:「什么?」

    天扬摇头道:「虽说这小子笨头笨脑,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你们也不能就顺便把罪名往他身上推,这不是冤枉人吗?」

    觉清说:「你说少谷主不是你弟弟?」

    天扬冷笑道:「当然不是。我弟弟比他聪明百倍,能干百倍,他哪里比得上?」

    欧铁城叫道:「胡说!胡说!他要不是你弟弟,怎么会跟你混在一起?」

    天扬说:「什么叫『跟我混在一起』呀?是我看得起他,特准他跟我同行!」叹了口气:「老实跟各位说了吧,其实是兄弟最近手头紧了点,想弄点钱花花,看这小子长得有几分像我弟弟,又傻傻地容易骗,这才借机赖着他,让他供我跟小兄弟两个人吃喝玩乐。没想到大家反而因此发生误会,真是罪过罪过。」

    慧印怒道:「胡说八道!你只是存心袒护你弟弟!」

    天扬冷冷地说:「小师父,每天念经礼佛虽然是好事,可也不能把脑袋念成浆糊呀!你仔细想想,我何必袒护他?要是我自己弟弟真被你们欺负,我还会让你们活命吗?」说到后来笑容消失,目光凶狠无比,人人都是心里发寒。

    觉清说:「阿弥陀佛!施主不可再造杀孽!眼前欧少庄主和本派弟子慧印都能够指认,这位的确就是令弟,人证俱在,我们并没有诬陷谢少谷主。」

    天扬又恢复了笑容:「欧兄就不用说了,这位慧印小师父好象被我兄弟折断了一只指头是吧?」

    慧印愤愤地说:「我折一只指头算什么?我觉明师叔公跟慧远师弟死在他手上,这才是不共戴天的大仇!」

    天扬奇道:「咦?我老弟杀了觉明师父?我那几天一直跟他在一起,怎么我没看见,反而你看见了?」

    慧印犹豫了一下,说:「我没看见,但他在前一天对我师叔公十分不敬,所以八成就是他。」

    觉清叱道:「慧印,没有真凭实据,不可妄加推测。」

    慧印低头忏悔了一下,随即又大声说:「可是慧远师弟的的确确是被他踢下山崖摔死的,这是我亲眼所见!」

    天扬说:「嗯,当时情况如何,小师父要不要说给大伙听听?」

    慧印说:「当时我们要拘他回寺,他就动手行凶,我们几个师兄弟围攻他,慧远师弟绕到他身后……」

    天扬说:「停!接下来我帮你说。你师弟绕到我老弟背后,举起禅杖就砸下来。觉清大师,你可知道我老弟背上背了什么东西?」

    觉清说:「什么东西?」

    天扬怒吼道:「我!我那时身中剧毒,全身瘫痪,我兄弟这才带着我上少室山找药草,谁晓得你这些徒子徒孙这么无礼?要是让那只禅杖敲到了,骤雨狂扬还有命在吗?我弟弟不杀他要杀谁?」觉清呆了一下,脸上逐渐浮现愧色。

    天扬说:「那回上少室山,真是大开眼界。少林寺无凭无据乱指别人是凶手,这是第一件奇事;以多欺少对付一个背着病人的人,这是第二件;以多欺少还打不过,这是第三件;打不过人家就直接对病人出手,这是第四件。我说这少林寺果然是名不虚传!」

    觉清望了慧印一眼,似是责怪他鲁莽,随即叹了口气。

    天扬又说:「然后你们又找来了另一批人,四五十个人打他一个。空空儿若是发起火来,一剑收拾一个,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我弟弟看在你们死了长辈,心情不好的份上,不想多下杀手,只好直接闪人,结果被你们逼得无路可走,还得徒手攀悬崖,差点把两条命都送掉。要是真挂在山上,少林寺又有哪个人来给我偿命?」

    廷宇听他说得惊险,也是心惊肉跳,更不由自主生出一股自豪之感:「原来妙手空空儿也颇有豪杰之风,倒不全是个残忍好杀之徒。」

    天扬想到当初如果不是众僧围攻,也不会发生嗣后种种变故,弄成现在混乱的局面;不禁怒火中烧,恨恨地说:「说穿了,你们应该感谢我弟弟杀了那个什么慧远,若是当时不杀他,等我自己杀上少林寺找你们算帐,到时那小子的下场可就没那么轻松了!」话才刚说完,厅内墙角放的一支大花瓶,立刻铿-一声碎裂,然后又是几声巨响,挂在墙上的几幅图画纷纷掉落,厅内众人面面相觑,都是一片骇然。

    觉清长长叹了一声,说:「少林寺有亏施主在先,不胜惭愧;徒孙之死,今日本寺也是无颜再追究了,我们走吧。」说着纵身一跃,便出了大门,他手下的小和尚们,也是垂头丧气地跟了出去。

    欧铁城大叫:「大师,大师,别走啊!」少林寺众僧又怎会理他?

    天扬笑道:「欧少庄主,现在证人只剩你一个了,你可得好好认清楚,当年把你跟你的手下打得落花流水,又好心放了你们一马的,可是躺在地上那个人?」

    欧铁城吓得面无人色,说:「我……我……我……」

    欧铁城在陈州吃亏之后,心下不服,后来又带了一群人去找天扬的麻烦,下场之惨当然是不言自明,从此他一听到「骤雨狂扬」四字就吓得魂不附体;这次仗着有少林寺高僧做靠山,这才有胆对廷宇下手,没想到少林寺中途抽手不管,欧铁城这下是再也得意不起来了。

    天扬说:「你再仔细看看,这人可是妙手空空儿?」

    欧铁城哆哆嗦嗦地向廷宇看了一眼,说:「很……很像,但是仔细一看,好象又……不太像……」

    人群中有人叫了出来:「什么叫好象不太像?你刚刚不是说化成灰都认得吗?」

    欧铁城说:「我没看清楚。」

    天扬笑道:「窝在妓女被窝里,多少总是会眼花的。」

    一人喝道:「欧铁城,到底是不是?讲清楚!」

    欧铁城双腿一软,跪了下来,说:「我我我……我不确定……」

    天扬说:「既然少庄主不能指认,就是不能证明他是空空儿了;可是我敢人头担保,这人绝对是裂风谷的少谷主,各位胡乱冤枉少谷主杀人,又把他捆在这里,这……这可不太妙了。」

    青岚叫道:「没错!你们这些人胆敢对裂风谷如此无礼,本谷将来一定加倍讨还!」

    天扬说:「加倍讨还倒是不必了,我看各位还是早早放人吧!」

    「放人」两字一出,廷宇立刻感到一股劲气向他喷来,只听得铿-一声,身上绑的七八条粗铁链居然同时被切断。众人都是大惊失色,虽然对天扬自说自唱的举动十分不服,却没一个人敢开口。

    青岚叫:「廷哥!」便奔了过去,廷宇身上锁炼虽解,被点了七八处要穴却无法解开,因此仍是无法动弹。天扬跃了过来,手按在廷宇肩上,将内力输给他,没一会儿,廷宇被封的穴道便全部冲开了。他一跃而起,一时忘情,竟和青岚紧紧拥抱在一起。

    天扬心中一阵刺痛,蹙紧了眉头,别开头去。没一会儿便站起来,对着厅内众人朗声说:「我知道各位这次没报成仇,心里一定不服;这样吧,你们听好了,我是骤雨狂扬,妙手空空儿的哥哥,我年纪没比他大多少,功夫比他强二百倍,你们对空空儿有什么不满,尽管冲着我来好了,骤雨狂扬随时候教!」说着脚下使劲,人已出了门外,飞飞跟着出去。

    天扬出了智德山庄,一路越走越快。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后悔学了飞龙神剑掌。因为学了这功夫,他便可以清清楚楚感觉到,廷宇在见到青岚时,身上那种欢天喜地的气息。而他从不记得,天翔在自己面前曾经这么开心过。

    看见这情况,显然他们是真心相爱。若是自己硬要揭露廷宇的身分,谢长江一定不肯将青岚嫁给廷宇,如此岂不是变成他拆散弟弟的姻缘?他又怎么忍心看见廷宇伤心欲绝的模样?

    后面有人叫道:「喂,等一下!」正是廷宇等三人追了上来。天扬一咬牙,脸上凄苦的神色便即消失,换了一副笑脸:「什么事呀?」

    廷宇站在天扬面前,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气愤,然而感激之情也是不少,脸色变了数次,这才说:「你刚才说的话……可是真的?」

    天扬漫不经心地说:「哪句话?」

    廷宇说:「你说……我不是你弟弟……」

    天扬哈哈一笑,说:「那个啊?当然是真的呀。这几天害你破费,可真是不好意思。钱我以后一定还你的,只是你大概得等个三十年吧。」

    廷宇脸色一变,右拳便毫不思索地挥了出去,一拳将天扬击倒在地,嘴角渗出血来。

    飞飞连忙去扶他,怒道:「你怎么打人哪?」

    廷宇指着天扬怒吼:「你居然这样骗我!」

    天扬站起来,拍拍自己身上的泥土,笑道:「你既然不相信我,又怎么能说我骗你?就当我跟你开个玩笑好了,又何必这么生气?况且现在你真正洗刷了污名,从此再也没人误会,你该感谢我才对呀。」

    廷宇也知道他说的没错,自己的身分得到澄清,无异是沉冤得雪,应该高兴才是。但是他自从听到天扬指出自己的身世,虽然不愿相信,自己心里却也清楚是八九不离十,也因此增添了无数烦恼挣扎,现在天扬居然轻描淡写地说这一切都只是在消遣他,怎不让他气煞?

    青岚生怕廷宇又惹事,连忙拉着他,对天扬说:「这次就算我们运气不好,撞上你们两个无赖,你们也不用还钱了,从此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干!」

    天扬笑着说:「好个两不相干!你们的宝贝经书怎么办?」裂风谷三人都是一惊,柳振英喝道:「快交出来!」

    天扬取出经书,说:「交就交,凶什么?」将经书往柳振英掷去,柳振英正要伸手去接,谁知经书飞到他面前,竟然笔直往上升去,柳振英连跳了两次,才把经书截下来,待落到地上,已是面无血色。青岚看到天扬这种妖法似的功夫,也是惊骇不已。

    天扬哈哈大笑,带着飞飞大步离去,一次也不曾回头看他们一眼。

    走了一段,与裂风谷三人相距已远,飞飞问:「扬哥,你为什么要帮他说谎?」

    天扬说:「他什么都不记得,叫他担这么大的罪过,实在太可怜了。」

    飞飞很不屑地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有什么好可怜的?」

    天扬苦笑,说:「我知道。可是……飞来横祸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受。」飞飞自己也尝过这种滋味,就不再开口了。

    此时天扬的心中,也是一片死寂。昨天在城外一阵大吵,他就知道兄弟二人已经完了。此刻他更确定,廷宇的心早已留在裂风谷,根本不可能唤回来。

    其实又何必一定要他恢复?只要知道他平安无事,过得很幸福,这不就够了吗?比起一年来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这种结果是好得太多了。就做哥哥的立场而言,这样已经足够了……

    放手吧。这样就好了。从此再也不用为他牵肠挂肚,自寻烦恼。过去两人间的恩怨,就当它从没发生过。在那个风雪之夜,从此扭曲的命运,就这样导正过来吧。这样,不但弟弟可以从此得到幸福,自己也不用再受那件事的束缚,可以自由了。

    想到「自由」二字,心中一阵轻松,又是一阵凄苦。长长呼了口气,回头对飞飞笑道:「好了,我们也该往苏州去了。大姐等着我们过中秋呢!」

    廷宇三人如期将四十二章经送到了白马寺,清定禅师本来留他们多住几天,但是廷宇心乱如麻,第二天一早就死命拖着青岚跟柳振英上路返乡。他已经受够了这诡谲混乱的外界,只想快点回到熟悉的,安全的地方去。

    果然是缩头乌龟。想到天扬的责备,不禁自嘲地笑了。

    这一天来到城镇,正在饭馆里吃中饭,却看见天扬和飞飞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二人看见廷宇等人,也是一怔。天扬虽然心情大受影响,但是他既已决定跟廷宇划清界限,便一定贯彻到底,因此只是随便跟他们点了个头,算是招呼,便和飞飞在另一张桌旁坐下,开始兴高采烈地谈论和聂隐娘一起过中秋的事。

    廷宇呆呆地凝望着天扬的侧脸,心中混乱不已。这几天他左思右想天扬的举动,实在是一头雾水。他若不是自己哥哥,为什么会同一套剑法?为什么自己身上的伤痕,他会了若指掌?他若是自己哥哥,为什么又要否认?

    天扬一面跟飞飞说话,一面感觉到廷宇心中迷惘混乱的感情不断朝自己射来,虽然心中刺痛,但他除了视而不见之外,别无他法。

    没一会儿天扬和飞飞酒足饭饱,付了饭钱,又向廷宇他们一挥手,就走出门外。

    廷宇望着他们越走越远,心中波涛汹涌,怒火开始升起。他受不了天扬背对他,他受不了天扬把目光移开不看自己,他受不了跟天扬并肩而行的人是飞飞而不是他……忽然全身一震,滚倒在地,脑袋里便好象有烙铁烧炽一般地剧痛了起来。他抱着头,大声哀号起来。

    青岚跟柳振英看他头痛发作,都是手足无措,青岚连忙去扶他,说:「廷哥……」

    此时廷宇正痛得死去活来,容不得别人碰他,一把将青岚推开,怒喝:「走开!」

    青岚从来没见他这么凶过,吓了一跳,伸手覆住了嘴,眼泪已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廷宇痛到快昏倒了,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原因,张口大叫:「天扬!天扬!」

    天扬本已走远,此时忽然听到廷宇的叫声,声音中充满了痛楚,一时不及细想,冲了回来。一看到廷宇发病,立刻像上次一样,将他扶起,手搭在他肩上,将内力送入他体内。廷宇逐渐平静了下来,将头靠在天扬肩上休息,手则伸过去拉住了天扬手臂。这种姿势让天扬十分尴尬,却也不便推开他。只觉得身后飞飞等三个人六只眼睛盯着他们两

    人,不禁背上流下一道冷汗。

    当廷宇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客店的床上,青岚红着眼睛陪在他身旁,看见他醒来,笑了一笑,连忙问:「廷哥,你怎么样?头还痛不痛?」廷宇笑着摇头,她这才放下心来。

    廷宇说:「现在什么时候了?」

    青岚说:「太阳已经下山了,我们今天就住这店里。」

    廷宇说:「好。你回房去吧。」

    青岚摇头说:「我要在这照顾你。」

    廷宇苦笑:「我已经好了,不要紧的。而且,男女不得独处一室,你忘了吗?」青岚急着想再说话,眼睛已先红了起来。

    廷宇又问:「对了,骤雨狂扬呢?」

    青岚脸上飘过一阵阴影,说:「他们也在店里,说等了你醒了再走。」

    廷宇急忙说:「不能让他走!想办法留着他!」

    青岚说:「为什么?」话中大有委屈怨怼之意。刚才廷宇推她又大声吼她,她心中已是难以释怀,若说廷宇是剧痛之余失却常性,倒还情有可原;可是现在他清醒了,对那骤雨狂扬却好象比对自己在意,这叫她情何以堪?

    廷宇也被她问倒了:「为什么?为什么要留他?」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想了很久才勉强想到一个说词:「你想想,我们到裂风谷还有十几天路程,在这期间要是我又发作了,你跟师兄处理得来吗?要是能说动他跟我们同行,必要的时候随时让他帮我运气治疗,岂不是最快的解决之道?等回到裂风谷,我们就可以另寻良医治我的病,不用拖着

    他了。」青岚想想说的也是,说:「好吧……」

    这时房外传来阴森森的「哼哼」二声冷笑,正是天扬的声音。廷宇「啊」的一声,心中不断叫苦。

    原来天扬来探望廷宇,好死不死竟听到他二人谈话。廷宇跟青岚说话原不是很大声,但天扬听力何等厉害,虽不是存心偷听,声音一样自己钻进耳里。

    他原本担心廷宇的病情,着急得不得了,现在听见廷宇居然一醒来就算计着要利用他,当然是气得火冒三丈。他冷笑了两声,纵身跃上墙头,叫道:「飞飞,咱们走了!」飞飞应了一声,飞到他身旁。

    廷宇知道他这一走就绝不会再回头,一时也不知来不来得及,张口大叫:「聂隐娘!」

    天扬一头雾水:「喊聂隐娘做什么?」回到房门外,冷冷地问:「你说聂隐娘怎么了?」

    廷宇示意青岚开门,对着门外的天扬说:「跟你们约了去赏月的聂隐娘,可是隐湖派的贱人吗?」

    天扬瞪他:「天底下只有一个聂隐娘,可是照你这种问法,我要是答『是』的话不被她砍死才怪哩!」

    廷宇冷冷地说:「你放心,没人会砍你,也没人会陪你赏月。」

    天扬一楞:「怎么说?」

    廷宇说:「今早我义父在驿站里给我们留了一封信,说隐湖派掌门聂隐娘擅闯裂风谷,给我们拿住了,现在关在地牢里。」

    天扬惊道:「胡说!」

    廷宇从怀中掏出信件扔给他:「你自己看吧。」

    天扬一看信的内容,果真不错,顿时焦急起来:「你们想对她怎么样?」

    廷宇说:「我裂风谷跟隐湖派这种邪魔外道向来势不两立,这次又是她擅闯在先,我们还客气什么?现在谷里正是斋戒月,不方便杀生,所以先留她活命;等斋戒月过了,哼哼,我可就不敢保证了。」

    天扬又问:「那你跟我说这事,是什么意思?」

    廷宇缓缓地下床,说:「你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是家里杀了你的好友,我对你也是过意不去。不如你跟我们同去裂风谷,跟我一起向义父说说情,说不定义父会给我个面子,放她一条生路。」

    天扬蹙紧了眉头,心中万分地不愿意去裂风谷,但是他说什么也不能放着聂隐娘不管,考虑了许久,冷笑一声说:「有人要招待我去作客,那当然好啊。要我路上帮你治头痛也行,不过本大夫的诊疗费可是很高的。」

    廷宇看他一脸鄙夷,显然真将自己当成了存心利用他的小人,明知是自己失言,仍是怒气上升,冷冷地说:「你放心,我若是再向你出声哀求一次,就让我脑袋裂成八块,活活痛死!」

    夜里,廷宇怎么也睡不着,便到院子里散心,不巧又碰到了天扬。两人对白天的争吵都是余怒未消,天扬当场就想转身回房,廷宇喊道:「你稍等一下,我有句话要问你。」

    天扬停住脚步,冷冷地说:「什么事?」

    廷宇说:「你真的要把空空儿的罪过全担下来?」

    「我是他哥哥,那群人早晚会来找我麻烦,还不如我自己先认了。」

    「你弟弟罪孽深重,这担子只怕你担不起。」

    「笑话,我的功夫比他强两千倍……」

    「不是两百倍吗?」

    天扬说:「一天加一倍。」廷宇哼了一声。

    天扬又说:「再说,担不起也得担,事情都已经做出来了,说什么都没用,总不能把他塞回我娘肚里。」

    廷宇怔怔地听着,低声说:「你还真会照顾弟弟。」

    天扬反而惭愧起来。其实他们兄弟二人自幼感情淡漠,几乎是不相闻问,「照顾」二字从何说起?想到这里,顿时气消了大半;他原本觉得廷宇算盘打得太精,十分不满;但是再一想,廷宇会头痛也是因自己而起,自己帮他运功疗伤,乃是应尽之义,又何必跟他呕气?当下干笑了两声,低下头去。

    廷宇说:「你以后还要去找你弟弟吗?」

    天扬摇头:「他现在八成正在哪个地方逍遥快活,我又何必去吵他?」微微一笑,又说:「只可惜,以后我再也没机会知道,对他而言我到底是什么?」

    廷宇说:「不就是哥哥吗?」

    天扬苦笑:「所谓的哥哥,也不过是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陌生人,要他是仇人就是仇人,要他是……亲人就是亲人,说不准的。」

    廷宇点头说:「这倒也是。不过,他既不避危险背着你上山找解药,想必心里对你也是很敬爱的。」

    天扬「噗」地一笑:「敬爱?那小子向来只会嫌我邋遢,从来就没尊敬过我。」

    廷宇心想:「你本来就很邋遢,他不嫌你才奇怪。」

    天扬又叹了口气:「少室山上那几天也真是难为他了,而我,大概一辈子也没机会向他道谢了。」

    这话说得极为真挚,听得廷宇心头热血翻涌,忍不住大声说:「不用道谢!」

    天扬惊讶地看着他,廷宇这才发觉自己失态,连忙说:「我是说,你弟弟一定是心甘情愿为你冒险,你不道谢也没关系。」

    天扬对他笑了笑,本是个温和爽朗的笑容,看在廷宇眼里,竟有说不出的妩媚可爱,廷宇又是一呆,心想:「换了是我,一样会心甘情愿背你上少室山。」

    天扬一时无聊,随手在旁边的竹子上摘了片竹叶,折成一个小巧的杯子。廷宇见了那杯子,吃了一惊。他时常跟青岚在裂风谷的竹林中游玩,不时拿竹叶折些小玩意讨青岚欢心,其中也有杯子。而天扬手上折的杯子,跟自己折的竟是一模一样。顿时心中轰然一声,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原来你真是我哥哥!」

    其实他老早就心里有数,只是到了此时,心里那道叫做「死不承认」的高墙才真正倒了下来,体内跟天扬相同的血仿佛沸腾了起来,烧得全身发烫,只想冲过去紧紧地抱住天扬。

    天扬感应到他心中大受冲击,却不知理由何在,问:「你怎么了?头又痛了吗?」

    廷宇死命地摇头,双眼牢牢地盯着天扬,心想:「他为什么不认我?我一时胡涂不认他,他可没理由不认我啊。对了,自然是为了我的前途着想了。若是让人知道我是空空儿,别说娶不成青岚,裂风谷也待不下去,在江湖上更是人人喊打,以我现在的功力,如何混得下去?」想到哥哥待己的一番苦心,顿时红了眼眶。

    天扬急着问:「喂,你到底怎么啦?」

    廷宇强自镇定:「没事。你那杯子借我看看行不行?」

    天扬说:「好呀。」将杯子递了过去,廷宇伸手来接,接的时候却碰到了天扬的手。

    天扬没来由地一震,忽然忆起在月岭峰上,天翔也拿了这种杯子喂自己喝水,用他的唇,轻轻地将水渡过来……

    顿时面红耳赤,急忙将手缩回,谁知廷宇手掌翻转,一把捉住了他手腕。

    天扬吃了一惊:「干什么?」

    廷宇不答,只是直视着他的双眼。那已经不是忠厚老实的谢少谷主的眼神了,而是锐利如刀,又像两团火焰直直压过来的眼神。

    天扬背上冒出冷汗,隐约想起,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眼神?

    许久,廷宇才放开手,轻声说:「失礼了。我先睡了。」说着便走进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