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了。」小翎轻叹一声,对着他的听众苦笑。「千秋走了,留下我混吃等死。学生嘛,还不就是那回事,上学、放学、补习、考试,运气好的时候还有时间约个小会。幸好我期末考成绩还可以看,不然我现在就去跟千秋作伴了。

    「后来赵佳沅又打了一次电话给我,说他已经开始接受心理治疗。我希望他能够快点复原,虽然我可以理解千秋的心情,但佳沅实在也遇到太多不该遇到的事了。

    「圣诞节的时候,我寄了张卡片给裘莉,写说『也许不是今天,也许不是明天,也许是很久很久以后,当你的心情恢复了,当你找到能让你快乐的人,希望我们还能再当朋友』,我不晓得她会不会接受,只是希望她明白我的心意。」

    他脸上忽然浮现红晕:「有时候我忙昏了,又会开始怀疑,千秋搞不好只是我的双重人格,他从头到尾根本不存在。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偷偷告诉你,我现在每天早上洗脸的时候,都会亲一下镜子,对镜子说『千秋,早安』。很白痴哦?你尽管笑没关系。」

    另一个人并没有笑。事实上,他完全没反应。

    小翎毫不在意,继续说下去:「对了,有一天我在路上碰到千秋的妈妈,我很紧张,正想赶快逃走,没想到她很亲切地叫住我,还邀我去她家作客,我只好硬着头皮去了。然后才知道原来千秋家那么漂亮,布置得好整齐,而且到处放着千秋的照片。唉唉,千秋照起相真的颇帅说。」

    他发了几秒的花癫,好不容易才回神:「伯母向我道歉,说她上次太激动才对我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她还说,她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她跟伯父一点都不后悔生下千秋,因为他带给他们很多欢乐。我想她是真心的,因为在照片里,他们一家人都笑得很快乐,我相信那绝对不是装出来的。我也遇到他妹妹,本来以为他老妹应该是个超级泼妇兼魔女,没想到她气质很好,并没有那么差劲。我想,她当初只是无法接受完美的哥哥变成一个她不认识的人,所以才反应那么激烈吧。至于她问的那些伤人问题,严格说起来也没有恶意,顶多是很蠢而已。糟糕的是,千秋同样也不能接受这样的妹妹。对了,伯母还给了我一张千秋的照片哦,我跟千秋在一起这么久,居然一张照片都没有,真是太夸张了。」

    他从皮夹里抽出一张照片,亮给对方看。里面是一个少年,笑得肆无忌惮,仿佛天不怕地不怕,前方的世界正为他开展。

    收起照片,小翎又叹了口气:「我得很努力藏起这张照片,绝对不可以给志恒看到。他现在超爱吃醋,只要我跟别的男生多讲几句话,他就会多心,要是再给他看到千秋的照片还得了?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啦,因为千秋离开以后,我整整一个礼拜没去找他,他快气疯了。可是有什么办法,我那时正在伤心,哪有空理他?最后我只好骗他说我爸在起疑,他才勉强接受,不然真的会圆不了谎。」

    望着对方面无表情的脸,他尴尬一笑:「我知道,你一定觉得谈个恋爱弄成这样很没意思对不对?我自己也很清楚。本来以为我只是因为失去千秋太伤心,一时没办法应付他,等我心情恢复就没事了,但是现在情况没那么乐观。我对他只剩友情,只怕是没办法爱他了,搞不好也很难再爱别人。因为真正刻骨铭心的恋爱,一生一次也就够了。」

    望着窗外,他的眼神顿时温柔起来:「我曾经跟世界上最棒的男人,一起经历最精彩最刺激的冒险,这样我就已经很满足了。至于其它的事,不需要太计较,平平淡淡地就好,你说是不是?」

    他看着对方,期待他表示同意,可惜还是落空了,但他并没有因此放弃。

    「有好几次我都做一样的梦,梦到千秋还活着,还在当佳沅的家教。我会去等他下课,然后我们两个手牵手一起走回家。放假的时候我们会去游乐园玩,有时还会充当保姆把佳沅跟一群同学都带去,大家都玩得很开心,幸福得不得了。老实说,真是好郁卒的梦啊,唉。」

    拭去眼角的泪光,他笑了笑:「想想也觉得自己实在很好笑,居然以为千秋不存在,还对他大发脾气。就像他说的,反正我活得好好地,何必在乎到底是真是假?问题是我就是没办法忍受自己所爱的人是个幻影。看魔戒三的时候,听到亚拉冈对伊欧玟说『你爱的只是幻影』,真的很想给他巴下去。亚拉冈是很帅没错,但是这句话太过份了。这样不就把人家的心意一口气全否定掉了吗?没有人有这种权利的。

    「当我发现连有阴阳眼的人都看不到千秋的时候,我真的抓狂了。我永远没办法并肩走在他身边,不能牵他的手,不能靠在他肩上,这已经够残酷了,如果他真的只是幻想,那我不是不用活了吗?我想,千秋自己一定也很受不了这种状况,所以那时才会做出那种事。

    「说真的,每次想到园游会那天的事,我还是会有点不高兴。说得夸张点,总是有种被诱奸的感觉。可是只要再跟我们之间发生的其它事情比较一下,又觉得这其实不是那么重要,毕竟千秋自己也不愿意借用别人的身体碰我啊。我想人就是这样吧,当你真心爱一个人的时候,他的一些错误你就是得试着去容忍,就像他也得容忍我一样。最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幸福的时候总是比生气吵架的时候多,这样就够了。真的,已经够了。」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又沉了下来:「现在问题来了,我老是觉得对志恒很愧疚,好象变成是我拿他当备胎了。刚说了他常吃我的醋,每天心情都不太好,可是我却从来不吃醋。但是话又说回来,就算会吃醋,也不等于就是爱,顶多只是捍卫所有权而已。总之,真的得找机会跟他摊牌了。」

    他揉揉额角,看着眼前无知无觉的人,疲倦地说:「说真的,我觉得我讲话越来越老气,好象真的变老了。可是,到了紧要关头,为什么我总是不够成熟呢?为什么我一直受你的照顾,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却走掉呢?」

    仍然没有回答,只有呼吸器里传来的微弱响声。

    「学长,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小翎再也忍不住,眼泪成串地滴在雪白的床单上。

    当他稍稍恢复心情,发奋图强考完期末考后,终于找到机会打电话联络安修平,然而他听到这个消息:在那个「清算日」,安修平翘了重考班的课,跑到他小时候最爱的地方──动物园逛了一天,然后回家吞了四十颗安眠药,从此再也没有醒过来。

    小翎一次又一次地自问:为什么那一天,他不肯稍微停下来跟学长好好谈一谈?虽说他没有什么能力,也许真的可以拯救安修平也不一定。千秋不是才吩咐过要他多关照学长吗?为什么他马上就失职了?

    放寒假以后,他不顾父亲的责问和志恒的抱怨,天天跑医院探望安修平,坐在他床边握着他的手,把自己这段鸡飞狗跳的爱情故事说给他听,希望安修平能像上次一样,对他露出赞许的微笑。然而事与愿违。

    他向护士打听过,安修平那个当教授的父亲一个礼拜来不到三次,每次都坐个几分钟就走了。他八成是没办法忍受原本优秀的儿子,忽然变成全身插满管线的活死人。至于他弟弟,一次也没出现过。

    安修平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几乎只剩皮包骨,令人心惊。然而表情却是出奇地安祥柔和,不再阴森不再空洞,电力十足的眼睛轻轻闭着,优美的薄唇微微上扬,仿佛正在做着美梦,所有的痛苦折磨都已远离。

    这样你就开心了吗?小翎望着那张曾经俊美,现在毫无生命迹象的脸,心中轻轻问着:一定要这样,你才能解脱吗?你没有其它想做的事了吗?

    不可能的,自杀的人不可能解脱的。千秋说过,自杀者的灵魂会一直留在死亡的地方,精神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死时的景象,永远留在最痛苦的那一刻。别的不说,千秋只是不小心摔死,就在七星山上困了一年,更何况是自杀的人?

    这样是不行的,学长!

    小翎紧抓着他的手,大声说:「你一定要醒过来!你身上缠的脏东西,我们可以一起解决,总之你不能就这样死掉!」

    这时,旁边的维生仪器忽然哔哔作响,尖锐的声音震得人心慌。小翎急忙按下呼叫铃,没一会儿几个护士跟一个医生冲了进来,开始急救。

    小翎当然被赶了出去,只听到一句:「生命迹象微弱,准备电击!」

    他站在病房外,觉得自己的性命好象也被抽走一半。千秋走了,安修平危在旦夕,天底下到底还有哪个人是真正了解他的?为什么他就这么没用,永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重要的人离开?

    「陈少翎!」

    伴随着充满怒气的呼唤,蔡志恒出现在他面前。

    小翎心情一沉,勉强一笑:「你不是在上寒假辅导?」

    志恒冷冷地说:「早就下课了。我看你是没日没夜待在医院里,连时间都搞不清楚吧?」

    「……我待会再跟你说好吗?我学长现在在急救,很危险,我真的没心情??」

    「你『总是』没心情。」志恒怨恨地说。

    小翎的眼泪快要飙出来了:「你就不能再等个几分钟吗?」

    「急救交给医生就好了,你再急也没用。」

    小翎高声说:「今天如果换了是你的亲人躺在里面,你会说这种话吗?」

    「哦,原来你学长是你的亲人啊!是几等亲?直系旁系还是姻亲啊?」

    「志恒!」

    这时一个护士走出来:「两位同学,请不要在这里吵闹。麻烦出去。」

    小翎只好跟着志恒来到楼梯间,却仍不时伸长脖子向病房的方向张望。志恒看到小翎忧心忡忡的样子,更加火大。

    「别看了,这么远看不到的!」

    小翎无奈地回头看他:「你在生什么气?」

    「我生什么气?你算算你把我晾在旁边多久了?搞不好连我死了你都不知道哩!」

    「不要说这种话!」一听到「死」字,他就觉得全身发冷。

    志恒有些愧疚,一时没了声音。

    小翎知道自己确实冷落了他,一阵心虚:「对不起,我真的很担心我学长……」

    「他到底是你什么人?」志恒毫不留情地问。

    「我说了啊,他是……」

    「再要好的朋友,隔两天来看一看就很够意思了,哪有人像你这样天天来,一来就粘在他床边不动的?又不是他老婆!」

    「你想太多了,因为他家人不方便,我帮个忙有什么关系?换了是你一定也会这样做的。」

    「也许吧。但是我不会温柔地握着他的手,对着一个根本听不到的人情话绵绵讲个没完。」

    小翎顿时满脸通红:「你……」

    「我昨天也来过。我站在病房门口,看着你一直对他说话,看了二十分钟,你连头都没回一个。」

    「你又没出声叫我……」他声音低得不能再低,这场面还真的颇尴尬。

    「我看是你眼里只有你学长吧?」

    「志恒……」小翎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我再问你一次,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也再回答你一次,只是学长跟学弟而已。」

    「我不信。第一次在学校见面,我就觉得很奇怪,你学长好象特别关心你,还一直追问你跟我有没有上床?」

    「我说过,他那个人向来是这样,有话直说。」

    「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你是同性恋?」

    小翎恶狠狠地说:「这个很希奇吗?早在我高一的时候,就全校都知道了!」

    志恒脸色变得更难看了:「哦。也就是说,只有他一个人站在你这边,我们其它人都是迫害你的坏蛋了?」

    「我没这么说,只是希望你了解学长在我心中的地位而已。」

    「既然他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不干脆跟他在一起?」

    这简直是无理取闹!小翎强忍着气:「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是这种关系啊。你以为我是同性恋,就随便哪个男人都好吗?」

    「我可没说,是你自己整天做一堆让人误会的事!每次在街上遇到他,你就含情脉脉盯着他一直看,到底当我是什么?」

    小翎实在很想吐血:「我哪有含情脉脉啊?」

    「在我看来是这样。」

    「我是这么靠不住的人吗?」

    志恒脸色一僵,思索了片刻。「老实说,从开学的时候起,你就会常常忽然变成我不认识的人;寻宝游戏结束以后有稍微好一点,但我还是完全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最重要的是,你最近老是心不在焉,好象在想另一个人,在我看来就是安修平。讲得难听一点,我认为你心里根本没有我。」

    小翎只觉胸口如受重击,先是一阵剧痛,然后变得冰冷。志恒的指责,他竟然一句也没办法反驳,只感觉到强烈的罪恶感。

    他深吸一口气,下了决心。没办法,虽然时间地点都不对,但也只能趁现在做个了断。

    抱着必死的决心开了口:「志恒,老实说,我觉得我们还是……」

    话才刚出口,他非常惊讶地发现,他的唇被志恒堵住了。

    志恒狠狠地吻着他,好象想连他的灵魂一并掠取。有几个医院员工经过,报以惊愕厌恶的眼神,但志恒完全没注意。

    许久,志恒终于放开被他吻得发昏的小翎。「你想说『我们还是不行』,是不是?你真的认为我不行吗?」

    「……」小翎呆呆地看着他。虽然经过了这么热情的吻,他却觉得全身发冷。

    「我承认,当初要求交往的确是在赌气,刚开始完全是硬着头皮在进行。但是现在,我一点都不觉得勉强,拿起电话总是第一个想要打给你,看到漂亮女生也没有以前那么兴奋了。这几天看不到你,我每天都觉得很不舒服,浑身不对劲。因为我已经爱上你了,真的爱上你了。」

    听到这呕心沥血的告白,小翎眼中蓄满热泪,心中也在滴血。

    高一的时候,他是多么渴望听到这句话啊!但是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听到呢?

    人生最无奈的场面莫过于此:为了自己追求的目标努力奋斗,使尽浑身解数,吃足了苦头,好不容易得到了追求的东西,却赫然发现,他已经不想要了。

    事实就是事实,他的心早就跟着另一个人走了。

    望着志恒专注的神情,小翎顿时感到自己做了一件很残忍的事。为什么他没有在千秋走后立刻跟志恒分手,而是拖到志恒真的对他动情以后呢?他真是个大笨蛋!

    「那么你呢?你爱我吗?我知道你以前爱我,但是现在呢?我一次也没听你说过。」志恒急切地想要答案。

    小翎张口,却半晌出不了声。这副表情激怒了志恒。

    「不要一脸为难好不好?你已经不爱我了,对不对?搞不好你从来就没爱过我,只是在耍我而已!」

    小翎为他的怒吼声瑟缩了一下,缓缓地说:「不是的。只是我……我已经没办法爱你了。对不起……」说到这里,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这种说法对志恒无疑是火上加油。「说什么屁话?你的意思是我配不上你就是了?自己移情别恋就直说,不要讲成是我的错!你哭什么?欺骗别人感情的人有什么资格装可怜?」

    「是我不好,我一开始就不该答应跟你交往,可是我没有欺骗你,我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志恒眼中喷火,脸孔扭曲,再也不是他当初认识的那个爽朗少年。

    「你少来这套。阿Q说得没错,你们这种人最喜欢向正常人出手,只为了证明你们很厉害,然后等得到手就甩掉。反正你们只喜欢天天换床伴,根本不会为一个人定下来,对不对?」

    「我才不做这种事!」

    小翎看到志恒狂怒的脸,比当初被李诗云背叛还要更激动。他并不害怕,只觉得悲伤和愧疚正在逐渐撕裂他。一个好好的人,居然被自己弄成这样!这笔情债他怎么还得起?

    但是他无能为力。他跟志恒就像在跑步,原本志恒远远地跑在前面,看都不看他一眼;他为了赶上他,拼命往前冲,没想到当他回过神来,已经冲过头跑到志恒前头去了,而且他没办法回头等他。爱情是不等人的,时间一过它就是会飞掉,再怎么追赶也没用。除了愧疚,他什么也不能做。

    「不然是怎样?是我床上功夫不够好?不够疼你?还是你根本就身边男人多到用不完,不希罕我一个?」

    「你小声一点,这样会惊动医院的人……」

    志恒放声大吼:「你敢作还怕人家说吗?我为了你连性向都变了,你现在居然跟我说你没办法爱我?你对得起良心吗?」

    「呵呵呵,好伟大的牺牲啊。」

    冰冷的声音让志恒和小翎同时跳了起来。声音的来源是一个穿着病人服装的青年,形销骨立,仿佛连冷气机的风都可以把他吹走,但是他眼中的火焰却让人不敢正视。

    小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昏睡了近一个月,已呈植物人状态,刚才还发生紧急状况急救的安修平,居然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

    「学长!」他又惊又喜,跑上前去拉着安修平:「你……你没事了?」

    安修平疲倦地点头:「麻烦别拉我,我快站不住了。」

    「那你快回病房休息。我去叫护士……」

    「等等,我们先把话讲清楚再说。听到这种白痴话,我要不驳回去绝对睡不着。」安修平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处处高人一等的资优生,微偏着头盯着志恒,唇边带着淡淡的冷笑。不知何故,他这表情让小翎直觉联想到另一个人。

    「这位学弟,我请教一下:是谁向小翎提出交往的?」

    志恒通红的脸僵了一下:「我,怎么样?」

    「那么是谁主动要求小翎上床的?」

    「喂,那是因为你在旁边-里叭嗦,我才??」

    安修平冷冷地说:「我有拿刀子逼你吗?还是小翎对你下药?」

    「……」

    「那个时候,你只要说一声『我想我还是不行』,没有一个人会怪你,你偏要逞强。等上了垒再来哭哭啼啼要人家负责任,你当你是清朝的大小姐,看你一眼就得娶你吗?」

    志恒高声反驳:「放屁!你知道一个人要改变自己的性向,需要多大的勇气吗?」

    安修平挑眉:「你的意思是说,因为你这位清白正直的异性恋者,为了小翎自甘堕落变成肮脏的同性恋,等于是给他莫大的恩典,所以他应该要感激得五体投地,一辈子当你的奴隶喽?」

    「奴个头啦!」志恒气疯了:「我这么爱他,他怎么可以这样欺骗我的感情?」

    小翎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佳沅的名言:「我就是不爽让你爱,怎样?」那时只觉得这话真够狠,现在才发现事实如此。

    「同性恋跟异性恋都一样,一要靠缘份,二要靠竞争。感情没了就是没了,你鬼吼鬼叫又有什么用?别的男人就是比你好,你还想怎么样?不要以为你改性向就多委屈,又没人求你改!谈恋爱本来就要心甘情愿,自己决定的事又在这儿叽叽歪歪,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学长,够了,不要再说了。」小翎痛苦难当。他很感谢安修平帮他说话,但安修平骂得越痛快,他对志恒的歉疚就越深。不管有多少理由,他就是伤害了志恒,而这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事。

    「我不喜欢做烂好人,该讲的话就要讲。」安修平冷冷地说:「明明是个自私自利没大脑的猪头,还好意思自以为是情圣,每次看到这种人,我就巴不得把一天三餐都吐出来。」

    小翎冲口大叫:「这不关你事,请你安静一点好不好?上次也是这样,都是你在旁边意见一堆才搞得乱七八糟,我也没有拜托你啊!」说完他马上后悔: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对不起学长,我……」

    他结结巴巴地试图解释,没想到安修平苍白的脸上却浮现一丝笑容。

    「你说不关我事,是吧?」

    「呃……」

    「那么这样如何?」猛然伸手按住小翎后脑勺,吻上了他的唇。

    「呜!」小翎大吃一惊,怎么也不敢相信安修平会对他做出这种举动。最重要的是,他的吻竟然有种惊人的熟悉感??

    安修平将陷入呆滞状态的小翎放开,又是微微一笑:「我说了,恋爱要靠竞争。现在我加入竞争,总该跟我有关了吧?」

    「……」小翎已经完全失去语言能力了。

    志恒气疯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两个有奸情!你们早就在一起了,故意串通起来耍我,是不是?两个不要脸的玻璃……」

    他们发出的噪音已经超过了忍受限度,几名护士和医护员围了过来。

    「三位同学,这里是医院,拜托你们不要大吵大闹好吗?」

    「病人就该回病房休息!你是哪一间病房的?」

    小翎回过神来:「对啊,学长,你还是先回去休息,改天再说??」

    志恒发疯似地大叫:「陈少翎!安修平!你们两个今天一定要给我讲清楚,不要以为可以轻松了事!」

    「这位同学你安静点!」

    在一片混乱中,安修平高声说:「我再讲一句话,一句就好!」

    众人稍稍安静了下来,看他要说什么重要的话。

    没想到他居然丢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大家有听过那个『为什么不让他进来』的故事吗?」

    「什么?」众人都莫名其妙。

    安修平耐心地解释:「那个是老掉牙的故事了。一个医生跟一个护士搭电梯,途中有别人要进来,医生忽然把电梯门关上不让他搭,护士问他『你为什么不让他进来』,医生说??」

    志恒不耐烦地说:「医生说那个人手上用红线绑了名牌,所以是太平间里跑出来的。然后护士就举起手说『是这条红线吗』。这种时候讲鬼故事干嘛?你拿人当傻瓜啊?」

    「不,我只想问一个问题。」安修平抬起手臂:「难道没人看到这条红线吗?」

    *

    小翎带着一束花来到隔离病房前面,登记了自己的姓名跟证件,还得接受护士满怀怨恨的盘问。

    虽说报纸上偶尔会出现有人被医生宣告死亡后又恢复生命迹象的奇闻,但是原本是植物人状态,急救无效推入太平间后居然又自己走出来的,安修平可算是史上第一人。他那句「没人看到这条红线吗」,已经成了这间医院的名言。

    正因如此,护士每天得阻止那些挖不到新闻的记者,跟某些对神秘学特别好奇的人士骚扰病人,已是烦不胜烦。

    小翎敲了门,听到那熟悉的声音:「请进。」

    隔离病房设备相当好,最棒的是床边那扇视野绝佳的大玻璃窗。床上的安修平正望着窗外,难得的阳光映得他一身金黄,他回头对小翎微微一笑,竟炫目得让小翎睁不开眼睛。

    这真的是安修平吗?那个饱受恶鬼缠身之苦,头上永远罩着一片黑气的安修平?

    然而,病房内却弥漫着浓浓的酒味,跟这片祥和的气氛大大不配。

    「学长,你喝酒?」

    「怎么可能?」安修平笑了:「吃过午餐以后,我老弟带了一群朋友杀进来,一面观赏活僵尸一面开啤酒派对,闹得太过份结果全被护士轰出去了。护士清啤酒罐清得一肚子火,真是对不起她。」

    小翎暗自心惊,小心翼翼地问:「那……你爸爸呢?」

    「哦,他啊?他前天来过,原本还客客气气跟我寒暄,然后马上变脸骂我丢尽他的脸。说真的这哪能怪我,我又不是故意要复活的。」

    「……」

    「不过也难怪他心情不好。当初医院提醒他先准备后事,他就跑去订了一个很贵的灵骨塔,谁晓得现在用不着了,又不能退订金,真的是亏大了说。」

    「学长……」小翎低声说:「请你不要用这么轻松的口气来讲这些难过的事好吗?这样只会让人更心酸而已。」

    安修平注视着他,眼神十分感动。然后他笑了:「好。」

    小翎正把花插进花瓶,安修平又开口了:「对了,结果你们家蔡同学怎么样了?」

    这话让小翎的心情又沈进谷里:「他现在都不肯跟我说话了。」

    安修平安慰他:「那不是你的错,顺其自然就好了。」

    小翎也只能苦笑。搞了半天,他只是让藤木家族又增加一个人罢了。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他总会想通的。」安修平强调:「要是他想不通,他这辈子都会是失败者。」

    小翎不想再提这话题:「对了学长,你现在还会看到『那些东西』吗?」

    安修平微笑:「你说呢?我现在像是有鬼附身的人吗?」

    「太好了,学长!」小翎笑颜逐开。

    「托福。」

    「那你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早着哩。医院还要做一堆检查,要查清我的复活之谜,顺便确定一下我是不是吸血鬼。」

    「搞不好你可以名列医学史哦。」

    「那倒无所谓,要是有人来找我拍吸血鬼电影就更好了。」

    小翎觉得安修平真的是完全不一样了,以前的他绝不会开这种玩笑。他从不开玩笑。

    忽然一阵心悸,现在的安修平真的好象另一个人,好象……

    「学长,我觉得你变了好多耶,好象换了个人。」

    安修平耸肩:「我想人死过一次以后,总会有些改变吧。而且,现在这条命并不完全是我自己的,所以看事情的眼光也跟以前不一样了。」

    「为什么不完全是你自己的?」

    「该怎么说,」安修平思索着:「那个时候,就是我心跳停止的时候,我发现我居然在学校里走来走去,不晓得在找什么东西。忽然有人一把拉住我跟我说:『你不该来这里。』然后就把我用力一推推回身体里,接着我胸口开始渐渐暖起来,那个声音又在我耳边说:『以后就拜托你了。』等那个声音消失,我就醒过来了。」

    小翎听得目瞪口呆:这就是濒死经验吗?

    「学长,你知道那个拉你回来的人是谁吗?」

    「不知道。可以确定的是他绝对不是活人。我想他之所以救我,八成是希望我代替他活下去吧。」

    小翎感动不已:「真是个大好人!」

    「是啊。」安修平轻叹:「其实我偶尔会有点不爽,我的命是自己的,干嘛要代替别人活?可是想想又觉得这样也不坏,感觉就像我已经不是自己一个人,有人一直在背后保护我。」

    小翎不觉眼中一热,怔怔地说:「……我知道这种感觉。」

    安修平粲然一笑:「感觉很好哦?」

    小翎心中浮现另一个影子,但他已经不会再悲伤了。也许有点心酸,但更多的是浓浓的甜蜜,还有温柔。对他而言,这就是幸福。

    「学长,我知道你这几天一定被问到烦了,但是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昏迷的时候都看到还是梦到什么东西?」

    「你真的想知道?」

    「当然。」小翎全身的好奇细胞都雀跃不已。

    安修平干净俐落地说:「我梦到你。」

    「啥?」小翎惊呼出声。

    「真的,我整天都梦见你。说也奇怪,我在学校里跟你明明没说过几句话,却老是梦到我们两个在学校里跑来跑去,三不五时被追得团团转,有时还一起拿望远镜偷窥别人教室。最夸张的是,我居然梦到我们两个爬到行政大楼屋顶,然后拉着一块红布跳下来。又不是在演特技!不过我一直很好奇屋顶长什么样子,现在终于满足了。」

    「……」

    安修平没注意到他的震惊,说得兴起:「还有,我还梦到你房间。你说好不好笑?你房间我一次都没进去过,怎么会梦到呢?你房间该不会挂着巨石强森的海报吧?」

    小翎浑身颤抖。同居第二天时,千秋还曾指着那张海报问他:「你挂这个是为了增加男子气概,还是欣赏肌肉男?」

    「现在想想,搞不好那就是那个救我的人的记忆。等一下,那他应该认识你喽?」安修平转向小翎,发现他面如死灰。「陈少翎?」

    「千秋……」

    「什么?」

    小翎紧紧抓住安修平手臂:「千秋,你是千秋对不对?你怎么跑到学长身上去了?」

    「呃……你在说什么?」

    「叶千秋!不要再闹了!」

    「在下是你学长。」

    小翎深深地注视着安修平,他也同样回望他。安修平的眼中一片清澈,没有半点恶作剧或演戏的成分。他说的是真话。

    他颓然坐下,无力地摇头:「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千秋就是那个救我的人吗?他是谁?该不会就是你的鬼朋友吧?」

    「我不想谈。」

    小翎只觉脑中乱成一团。为什么?为什么学长会知道那些只有千秋才知道的事?而且学长讲话的语气跟以前也不太一样,这样简直就像学长变成千秋一样!

    不对,是千秋变成学长。

    种种回忆开始在他脑中轮转,虽然混乱,却一点点地指出事实。

    那天千秋升天后没多久,安修平就出现了。如果千秋没有升天,而是留在安修平身上呢?千秋说过,安修平就像个黑洞,什么都吸。

    但是为什么千秋不出现?为什么不响应他的叫唤?

    千秋是绝对不会故意躲在安修平身上装死不理他的。除非他没办法响应他。

    脑中再度浮现千秋说过的话:如果鬼魂跟别人的身体波长百分之百符合的话,它就会被身体抓住,永远不能离开,宿主甚至不会感觉它的存在。它被宿主吸收了。

    当初问过千秋,什么样的人波长会百分之百符合,他回答:「大概是灵魂工厂同一批号出厂吧。」冷得他牙齿都快掉了。

    但是现在仔细想想,虽然没有确实证据,千秋跟安修平真的就很像是同一批号出厂的。他们思考模式十分相似,连长相都有点像,他总是会在安修平身上感觉到千秋的气息。如果说世上真的会有波长百分之百符合的人,那八成就是安修平跟叶千秋了。

    千秋救了安修平,给他力量让他复活,然后他就消失了,只留下一点记忆在安修平脑中。

    他被吸收了……

    千秋……再也不会出现了……

    小翎不禁红了眼眶,差点想夺门而出。

    「你怎么了?」安修平又问了一次。

    小翎低着头不想看安修平,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脸去面对他。

    此时的心情该怎么形容?是嫉妒吧。为什么千秋不能跟他合为一体,却跑去只见过几次的安修平身上呢?这世上最需要千秋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陈少翎啊!

    安修平看着他,平静地说:「看你这么难过,那个人对你一定很重要吧?」

    「……」小翎真希望自己的双手不要抖得这么厉害。

    「对不起。」

    小翎挤出一句:「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没办法让他回到你身边。」

    小翎低着头,感到深深的无力。不管怎么样,千秋都是不可能回来的,又怎么能怪安修平呢?就算让学长再死一次,也没办法换千秋回来。这点他比谁都清楚啊!

    只是,这一来又再次提醒了他,永远失去千秋的痛苦。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来,安修平仍然专注地看着他,眼中写满关切。

    看到学长红润的脸色,还有平静的表情,他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千秋救了安修平一命,等于他自己也成为安修平的一部分,跟着他一起活下去,这未尝不是好事。同样是消失,跟无声无息地升天比起来,千秋应该会比较喜欢这样吧。

    安修平说他会代替千秋活下去,搞不好他也会代替千秋再闹个天翻地覆。

    想到这点,小翎百分之百确定千秋绝对会比较喜欢这种结果。

    「我这话也许有点老套,但是如果那个人真的对你很好的话,不管用什么形式,我相信他都会一直守护你的。」

    小翎心中的苦涩一点一点地融化,泪淌了下来,唇边却带着笑:「是啊。我想也是。」

    安修平深深吸了口气,仿佛为某件事下定了决心。

    「现在说这个也许不太恰当,不过,关于上次的吻……」

    小翎顿时脸红了起来:「你应该只是在气志恒吧?」

    安修平苦笑:「你要这样说也随你。不过我个人是觉得蛮有纪念价值的,至少是很愉快的回忆。」

    「学长……」

    「说不定我们两个很相配,你不觉得吗?」

    「呃,我从没想过这方面的事耶。」

    「完全没有吗?」

    「这个……」当然不是完全没有。至少当他第一眼看到安修平的外表,的的确确发了几分钟的花癫。何况此时的安修平身上有千秋的味道,更让他心猿意马。

    「之前我就觉得,每次遇到你心情都会稍微好一点,脑筋也比较清楚。虽说我也没有跟男生交往的经验,但是我学习能力很快,相信应该是不难的。」

    他露出苦笑:「夭寿,讲这种话,我不是跟老蔡一样了吗?但是我保证,我绝对不是为了换口味尝新鲜才追求你。之前说了,我昏迷期间一直梦到你,那真的是非常快乐的梦。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来找你。然后我走出太平间,上了电梯,根本不晓得该到几楼只好随便按,没想到居然真的一出电梯就听到你的声音,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

    「……」

    「老实说,我们两个不但是学长学弟关系,还常常在很奇怪的时候碰到,应该是很有缘才对,只是不晓得为什么一直错过。我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不想再错过了。」

    「学长,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我是说,现在情况有点复杂??」

    安修平是真的喜欢他,还是因为吸收了千秋的关系?同样的,他有办法真正喜欢安修平吗?还是只想在他身上追寻千秋的影子?在这种状况下,他跟安修平真的适合吗?

    「学弟,从小到大我遇到的状况没一件是简单的,早就见怪不怪了。重要的是我们两个人彼此到底有没有感觉,其它的都可以解决。我这边是肯定的,剩下的就看你了。」

    小翎一时哑口。他对安修平到底是什么感觉,自己也说不上来。虽然他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安修平是除了千秋之外最了解他的人,感情深厚自然不在话下。只是,这种感情能够成为爱情吗?

    「学长,就算我把你当成千秋的替身,这样也行吗?」

    安修平举起一只手:「既然这样,我也得跟你招认,我可能是把你当成我死去的小狗的替身,你的眼睛跟它很像。我对它真是无限追思啊!」

    小翎狠狠瞪他一眼。事实证明,不管谁是谁的替身,他就是拿这型的男人没辄。

    安修平又苦笑了一声:「好了,不开玩笑。我知道现在跟你说这些很突兀,你可能没办法接受,而且出院以后还有一大堆麻烦事在等我,实在也不是谈恋爱的时候。不过这些话我想说已经很久了,如果你现在身边没有其它人选,我觉得你不妨参考一下。」

    小翎怔怔地望着他,许久,忽然噗哧笑了出来。

    「学长,你不要连表白都讲得像在推销清洁剂好不好?还参考哩!」

    「对哦,真的很白烂说。」安修平也笑了,那张清俊伶俐的脸终于恢复了应有的活力,连带地让小翎的心情也稍微振奋了起来。

    千秋活着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笑吧?就像皮夹里那张照片一样,爽朗光明,没有一件事难得倒他。

    「你晚一点再答复我没有关系,慢慢来。」

    小翎轻轻点头:「好,我会考虑的。」虽然对这种新状况还有些迷惘,但是就事论事,眼前有个帅哥在追他,外表跟气质都是他喜欢的型,两人又相处愉快,真的没理由不考虑。

    「没问题。」安修平咧齿一笑:「如果你一时下不了决定的话,也欢迎先试用哦!」

    「去你的!」小翎忍俊不禁。

    跟千秋相似的脸,跟千秋一样的笑容,跟千秋一样的胡说八道,还有那微微偏头睨视他的神情,每一点都让小翎全身发烫,血液直往上冲,脑中一阵迷惘。

    是吸收了千秋的关系吗?真的像得太吓人了。果然是同一批号出厂啊……

    不过这些大概并不重要吧。眼前他可以确定二件事。第一,无论是千秋还是安修平,此时都是心满意足,这样就够了。此外,安爸爸和安弟弟的下半辈子会过得很热闹。

    至于他自己呢?其实就算要他现在就倒进安修平怀里也是很容易的,但是他不想仓促作决定。今天脑子里塞了太多东西,他得先好好消化一下。

    告别了安修平走出医院,耀眼的阳光洒在身上,仿佛也渗进心里。胸口横流的是温暖,是感伤,还有强烈的满足,将他全部身心填得满满地。

    他忽然明白,他不用在任何人身上寻找千秋的影子。千秋在他心里,永远都在。

    从此以后他会毫不犹豫地继续前进,去品尝人生的酸甜苦辣。因为他还活着,活着的人有两项特权,一个是可以用自己的手臂紧紧地拥抱心爱的人,另一个是可以重新开始。他有幸拥有这两种幸福,可千万不能浪费掉。

    所以,在休息过后,跨上骏马,握紧缰绳吧。人生的战场上,新的冒险总会一件接一件来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