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日,到达洞庭湖旁的岳阳。虽说三人正急着赶到蜀郡,但面对着天下第一名湖,不游览一番未免说不过去。薛敏一早就拉着杜瀛去游湖,邀聂乡魂同去,被他一口拒绝。于是他们两个出门同乐去了,留下聂乡魂在客栈喝闷酒。

    他坐在靠窗的位子,正望着湖面的点点帆影发呆时,忽然有个声音在旁边响起:「怎么会有人大冷天跑去游湖?」

    聂乡魂回头,见到是名书生,年约四十,面如冠玉,十分斯文俊雅;眼神深邃,又带着几分犀利。聂乡魂很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人,却不知何故有一股熟悉的感觉。他回过头,淡淡地道:「无聊吧。」

    「我可以坐这儿吗?」

    「可以,反正我要走了。」起身走开,却听得那书生悠然道:「没想到杨中丞的公子如此不懂礼数。」

    聂乡魂的父亲杨慎矜生前正是官拜御史中丞,听到这话,聂乡魂心中一惊,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你认错人了,我不姓杨,我也不认识什么『杨忠成』!」

    「哦,你不姓杨,那想必是姓聂了。」聂乡魂脸色大变回头瞪他,那书生自顾自的说:「因为你娘是聂新荷。」

    「你是谁?」

    书生啜了一口茶,继续说:「聂新荷乃是江陵聂秀才的独生女,聂秀才屡试不中,悒郁而死,聂新荷被江陵大云庄武夫人收留。后来太府卿杨崇礼到大云庄作客,看中了聂新荷,定下来给他儿子杨慎矜作媳妇,生了个儿子叫杨乡,小名魂儿,鼻子嘴巴长得跟他爹一模一样,只有眼睛像他娘。你看我说的对吗?」

    聂乡魂厉声道:「我问你是谁?」

    「你不记得我了?真是薄情啊,我还喝过你的满月酒,还抱过你呢。」

    「那么久的事谁记得!」

    「那么,前一阵子在淮水之上,你还没事闯到我船上来,这总该记得吧?」

    「你说什么?」聂乡魂睁大了眼,书生一笑,忽然换了副嗓音:「我知道广文这个人,为了出人头地连自己老婆都卖,你可千万要当心。」正是江上那老翁的声音。

    「你……」聂乡魂惊得嘴都闭不上:「可是你……」

    「在下学艺不精,只有易容术和变声术还过得去。」

    聂乡魂大为佩服,他一直以为易容就是像杜瀛那样戴个假胡子跟眼罩就算数,没想到居然有人能将面貌彻底改变,让人完全认不出来。「那你为什么要易容成老翁?」

    「因为那时被追杀,只好改装逃走。」

    聂乡魂心中一动:「你是淦额达!」

    「好聪明的孩子。不过我只有在寿春叫做淦额达,在这里就不叫这名字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只告诉应该知道的人。」

    聂乡魂「哼」了一声:「随你便。我看你还是快走吧,杜瀛答应了王文基要帮忙抓你,要是给他撞见就不好了。」

    「我就说吧,杜瀛跟王文基根本是一丘之貉,不管王文基做了多少下三滥的事,杜小七还是站在他那边。」

    「不是这样,他也是很为难,但是他真的欠王文基太多人情了。」

    淦额达微微一笑:「你还真是维护他到底啊!」聂乡魂脸一红,蹙紧了眉头。

    「你放心,他认不出我的。」这倒是真的,淦额达的通缉图像跟眼前这人完全不同,显然也是易容过的脸。

    聂乡魂心道:「假脸,假名字,假嗓音,哼哼,这人还真是假得彻底。」

    淦额达慢条斯理地道:「我这不叫假,叫千变万化。狡兔尚且有三窟,人在乱世怎能不多几个面目?」

    聂乡魂大吃一惊,没想到他居然读得出自己心意。

    「我光看你的眼神就猜到了,你这张脸藏不住事,将来只怕要吃大亏。」

    一个陌生人尚且能读出他的心思,杜瀛那猪脑袋却是怎么也搞不懂,想到这里,着实气闷,冷冷地道:「劳你费心了。」

    「我说真的,你不多学点本事是不行的,总不能一辈子让杜瀛抱着跳来跳去吧?」

    「你既然这么好心,那把你的易容术教我啊。」他只是随口说说,像这样绝技,淦额达怎么可能教给非亲非故的自己。不料淦额达非常爽快地道:「好啊。」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早想收个徒弟了。」

    「可是我们素昧平生……」

    「你记性真差,我刚刚才说过我认识你爹娘,还喝过你的满月酒。如何,要不要在这里拜师啊?」

    聂乡魂呆了一会儿,忽然噗哧笑了出来:「我懂了,我懂了,你跟龙池派有仇,想靠我对付杜瀛跟王文基,是不是?算盘打得可精!」

    「嗯,脑筋很清楚。我喜欢。」

    「你省省力气吧,我受够被人利用了!」站起正要走开,淦额达一把拉住他,不愠不火地道:「我告诉你,人活着本来就是为了被别人利用。一个不能被利用的人,跟废物没有两样。」

    「什么?」

    「郭子仪、李光弼为什么飞黄腾达?因为他们能够让李亨利用。庶民百姓也是如此,男人利用女人生孩子作家务,女人利用男人供养生活所需,人伦才能延续。每个人都是这样。我敢说你跟杜瀛一定也是彼此利用,只是你自已不承认罢了。」

    聂乡魂毫不客气地问:「那你是为了被谁利用而活的呢?」

    淦额达目光炯炯,没有一点犹豫:「天下苍生。」

    「啥?」

    淦额达放了手:「你考虑考虑。」起身走了出去。

    他前脚刚离开,杜瀛后脚就带着薛敏喳喳呼呼地走进来,两个人的脸都冻得发红,手上各提二壶酒,显得心情愉快。杜瀛见到聂乡魂,脚步略停了一下,随即满脸堆笑:「你在啊,太好了,今晚来好好喝几杯吧。」

    「你师叔叫你不能喝酒,忘了吗?」杜瀛内伤未愈,临走前王文基严厉警告他绝对禁酒。

    「今天例外,一定要喝。」

    「为什么?」

    杜瀛得意洋洋地宣布:「因为今天是我杜大夫二十二岁大寿!」

    薛敏喜道:「真的啊?杜大哥,恭喜你了!」

    「对了,把整间店的客人找来一起庆祝,大家不醉不归!」说着就跑去找掌柜张罗请客。

    聂乡魂心中暗骂:「不要脸,二十二岁做什么大寿!」然而看杜瀛和薛敏兴冲冲的模样,也只能帮忙安排桌椅,心中一面思索着淦额达的话。他想得太专心,没注意到杜瀛正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当杜瀛走进客栈时,心里其实暗自希望,聂乡魂已经不在里面了。之所以临时带薛敏出游,之所以将大部分的钱留在客栈,为的就是这个。当初是他把聂乡魂带出雍丘,是他提议去蜀郡,所以他得负责到底,不能轻易反悔。但是,如果聂乡魂自己离开的话

    他就解脱了。不对,他们两个都解脱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渴望离别的呢?记不清楚了,只知道他们现在连冬天要不要开窗都可以大战一回合。开窗当然是小事,满腔无处宣泄的怒火却可以把人逼疯。

    没有意义,真的没有意义。人生苦短,哪能整天为这种事伤神?如果不能情投意合,互相扶持,又何必苦苦纠缠?像他跟薛敏,每天都相处愉快,无话不谈,这才是值得珍惜的情谊。至于和聂乡魂的孽缘,只是损人不利己罢了。

    他真的太自负了。以为自己一定可以代替南英翔成为聂乡魂的引导者,带着他走出阴影。然而他忘了,人非草木。

    树木只要枯叶掉光了,明年新芽就会长出来;而人的一生却像是无法疏通的河道,岁月化成淤泥一层层堆积下来,越晚来的船越难通过。而他,就是那艘卡在烂泥里动弹不得的船。

    但是他不能主动开口分道扬镳,只能让聂乡魂决定。当踏进客栈的那一刻,他的心脏紧张得几乎停掉,等见到聂乡魂才又恢复跳动。

    果然没那么简单啊,他苦笑。看来蜀郡这趟是免不了了,答应的事一定得做到才行。

    等着吧,阿乡。你爹娘的公道,我一定帮你讨回来。然后……

    当晚果然全店的客人都来吃瀛的免费寿酒,一群人大口吃肉喝酒,把战事全抛到脑后,十分欢喜热闹。只有聂乡魂待在角落低头扒饭,一言不发。

    「来来,阿乡,陪我喝两杯。」杜瀛上了三分酒意,蹦蹦跳跳靠到他身边。

    「我喝不下。」白天已经喝了一些,晚上再喝只怕会醉,而他有绝对不能醉的理由。

    「别这样,今天我过寿-,就当给寿星一个面子吧?」

    聂乡魂拗不过他,啜了一小口。

    「才这么一点,没诚意!」杜瀛斟了满满的一大杯,凑到他唇边:「来,喝了这杯。」

    「太多了,不行。」

    「来嘛,喝啦。」旁边的人也开始鼓噪:「对呀,喝啦喝啦!」

    「我不要……」聂乡魂挣扎着。

    「没关系啦,喝下去!」

    浓烈的酒气薰得聂乡魂眼睛发疼,使劲推开杜瀛的手,酒水洒了一地,霍地站起:「就跟你说我不喝,你听不懂啊!」

    全场一片寂静,杜瀛脸色僵硬,一言不发。薛敏看场面不对,连忙又斟了一杯酒:「来,杜大哥,小弟敬你!」

    杜瀛的心情恢复得很快:「好,干杯!」众人立刻又嘻嘻哈哈成一团,聂乡魂大步走了出去。

    要是喝了那杯酒,也许连日来的紧张对峙就可以解除了。但是他不能醉。

    这几天,他早上醒来脸上都带着泪痕。杜瀛看见他红肿的眼,总会出声嘲笑:「又梦见你家南哥了呀?好痴情的孩子!」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一次又一次,在聂乡魂梦中,他自己脱了衣服,跪在杜瀛面前苦苦哀求他的临幸。把所有的羞耻、自尊全部抛掉,只是不停地哭着,渴望他垂怜。万一喝醉了,难保恶梦不会成真。如果要他在杜瀛和众人面前露出这种丑态,他宁可被五马分尸而死。

    此刻,他站在北风呼啸的院子里,听着屋内的欢宴之声,心中只剩绝望。事实摆在眼前,杜瀛跟他已经渐行渐远,不管使多少心机,他就是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

    不过,这也是早就注定的吧?谁叫他自己要这么迟钝,居然直到杜瀛吃下毒饼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已有多么爱他。

    那一刻,他亲手毒死了他们的未来。

    「真热闹。」正在神伤时,身旁无声无息地多了个人,正是淦额达。

    「你怎么还没走?」

    「洞庭湖可是天下名湖,既然来了,哪能说走就走,当然要好好赏玩一番。」淦额达道:「说到赏玩,杨公子既然不喜欢跟那群人喝酒胡闹,可有意与我夜游岳阳楼呢?」

    「好啊。」

    岳阳楼原为三国时鲁肃训练水师的阅兵台,数年前宰相张说遭李隆基罢黜岳阳,在此地筑楼。登临此楼,洞庭风光一览无遗,诸多大诗人均在此留下诗篇,门口的对联则是大学士李白所题:「水天一色,风月无边」。既有风光,又添名句,令岳阳楼增色不少,故有「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之誉。

    此刻未到深夜,虽然天色昏暗,登楼远眺,仍可望见湖上船只画舫里的点点灯火,四周民宅也是炉火熊熊,宛如一幅温暖宁谧的图画。聂乡魂望着这副景象,想到自己孤身一人,不禁黯然。

    淦额达也望着湖面:「有个人我想让你见见,可惜他已不在世上了。」

    「谁?」

    「我师弟。以前在长安当差,当初你们一家被流放岭南,就是他负责押解的。我特地嘱咐他要善待你们母子,谁知没多久他得意洋洋地写信给我,说他私下把你放了。我气得不得了,派人到他家大骂他一顿。你一个九岁小孩,他这样把你放走,不是反而害死了你吗?」

    聂乡魂惊呼:「江昭青是你师弟?」

    「是啊,可惜死在雍丘了。」

    聂乡魂低声道:「我知道。我在场。」

    淦额达双眼微微睁大,随即苦笑一声:「不要这种表情,这不是你害的,全是他自作自受。要找主子也不会睁大眼睛,居然去给安禄山那蛮子提鞋,简直是汉人之耻。」

    「不能怪他,李家不中用,当然只好去跟安禄山了。」

    淦额达冷哼一声:「天下除了姓李的昏君和姓安的蛮子,难道就没能人了吗?你看看眼前生灵涂炭的惨状,难道要夺天下就非得这样?」

    「不然呢?」

    「你别忘了,不到百年之前,就有一个弱女子,不费一兵一卒,就将李唐改了姓氏;天下易主,而平民百姓浑然不觉。一介女子尚能如此,我等须眉男子为何不能?」

    聂乡魂失笑:「你是说武则天?人家是靠枕头立国的,男人当然办不到。」

    淦额达昂然道:「难办是没错,但我要是办不到,就愧对祖宗先人!」

    「敢问你的祖上是哪位?」

    「我是大云庄庄主武圣泽,家父是淮阳王武延秀,家母是安乐公主李里儿,祖父是梁王武三思,则天皇帝的亲侄儿。」

    来头还不小哩。聂乡魂忽然觉得头有点痛。

    当年梁王武三思为了当皇嗣使尽了心机,然而武则天还是封了自己亲儿子李显当太子。李显即位后是为中宗,中宗皇后韦后野心勃勃,联合女儿安乐公主及武三思父子,毒死中宗意图夺位,偏偏遇上当时还是临淄王的李隆基,联合太平公主率兵攻入宫中,武三思等人全部被杀,武氏复辟之路从此断绝。

    「自从我祖父及父母死于李隆基之手,祖母就带着我回到江陵抚养长大,我没有一天不念着光复武家天下的重责大任。当年则天皇帝若是能够割舍母子亲情,立我祖父为太子,今日天下百姓绝不会遭遇此种浩劫。现在李隆基垮台,正是我武家子弟重振家声之时。我本来想收服龙池派为我所用,但那群人当惯了李家奴才,冥顽不灵;后来我接近余允铭,想从寿春东山再起,偏又卷入余王内哄变成逃犯。就连我自己最亲的师弟都不帮我,给我跑去投靠安禄山,白送一条性命。唉,人生当真是险阻重重,前途渺茫啊。」

    那你就放弃啊,聂乡魂心想。不过,想到此人跟他一样,和李隆基誓不两立,运气又特差,不禁多了份同情。

    「不过呢,」武圣泽黯淡的眼中再度浮现光彩:「眼前在江陵又有另一个大好机会,这次我一定会善加利用,一举推翻李唐,实现先祖父未竟的心愿。」

    聂乡魂扬手道;「恭喜你。不过这么好的计划还是别告诉我,免得坏了你的大事,落得跟江昭青一样下场。」

    「拜师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根本没考虑。」

    「你没错,要怪我没讲清楚,我不止教你易容术,还可以教你武功,你以后再也不用当三脚猫了。」

    「我年纪太大,而且对学武没天份。」

    「先天不足是可以用后天补的,重要的是要有良师。」

    「当武功高手有什么用?还不是在江湖上打打杀杀。」

    「是没脑袋的人说的话。你武艺学成之后,我们师徒联手取得天下,日后高官厚禄少不了你的。别忘了你杨家跟我武家可是亲戚,要封亲王也不是不可能。」

    女皇武则天的母亲杨氏是隋代杨家宗室后裔,的确算得上亲戚。只是,这也扯得太远了吧!

    聂乡魂苦笑:「抱歉,你的志向太高远,我人穷志短跟不上。什么高官亲王,这辈子想都没想过,更别说去做。」

    「那你到底想做什么?一辈子跟杜小七吵吵闹闹吗?」

    聂乡魂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对啊,他到底想做什么?本来立志报仇一遇到南英翔就全搁下来了,整颗心放在南英翔身上,结果又落得一场空。然后又是跟杜瀛这场缠夹不清的情爱纠缠,明明是深深思慕的恋人,却像死敌一样恶斗不休,他这辈子到底在做什么?眼前勉强还能以「找李隆基算帐」搪塞,之后呢?他又要去哪里?即便是找李隆基,他还是得靠杜瀛。事实上,他根本无时无刻不在依靠杜瀛。但是他能依靠多久?万一杜瀛抛弃他,他将会一无所有。

    一阵凉意从骨髓深处升起。一无所有……

    武圣泽却还要给他补上致命一击:「说句不客气的话,龙池派的假道学规矩很多,其中最严的一条,就是『严禁狎昵男色』。不管你对杜瀛如何一往情深,他都不可能回报你的。男子汉大丈夫,一味耽溺于情爱,总不是个办法。」

    聂乡魂一咬牙,高声道;「那你说啊,你收我为徒对你有什么好处?我有什么利用价值?」

    「老实说,不知道。」

    「你跳下去当水鬼皇帝算了!」

    武圣泽并不在意他的无礼:「当日在淮水舟上看到你,认出是故人之子,只觉得很怀念;看你跟杜瀛为伍,忍不住劝你两句。没想到今日居然又在岳阳相见,我就不能不认为是缘份了。如果真要理由的话,应该是我喜欢你吧。」

    「那就更惨了,每个喜欢我的人都会把我害得七荤八素。」

    「那是因为你太弱小,唯有成为强者,你才有出头之日。」武圣泽道:「毕竟你跟我不熟,我不怪你怀疑我。但是你也要想想,你到底还有谁可以相信?」

    聂乡魂死命咬住下唇,硬撑着不让眼泪流出。

    「你再仔细考虑吧!」

    聂乡魂失魂落魄地回到客栈,却看见薛敏慌慌张张跑过来:「聂大哥,不好了,杜大哥他吐血又发高烧,脸都肿起来了!」

    聂乡魂大骂:「看吧!就说他不能喝酒偏不听!」

    「我也劝了他啊,可是他像疯了一样拼命灌酒,怎么也拉不住……」

    聂乡魂推开他,冲进杜瀛房里,顾不得在榻上昏迷呻吟的病患,直接去翻他的包袱,找出王文基另开的药方,嘱咐薛敏照料杜瀛,自己出去抓药,熬了一大锅。

    他唤来薛敏:「你把这碗药拿给他喝,记得要说是你熬的。」

    「为什么?」

    「别管,照做就是。」

    薛敏端了药进房,设法唤醒了杜瀛。「杜大哥,我照你的方子熬了药,快来喝吧。」

    杜瀛茫然凝视那碗黑呼呼的药汤,回想起上一次因喝药引起的冲突,心中黯然:「我不吃他的药,他不喝我的酒,实在再公平不过。」

    「杜大哥?」

    瀛回过神来,仰头将药一饮而尽。望着薛敏青春稚嫩的脸孔,长叹一声:「给你添麻烦了。」

    「哪儿的话,别这么客气。」

    「我不是客气,是连以后的份儿一起道谢。」

    「以后?」

    「我这伤不轻,搞不好一辈子都会带着病根。所以……」

    「所以什么?」

    「你愿意一辈子帮我熬药吗?」

    薛敏在杜瀛病榻旁守了一夜,天一亮杜瀛就赶他回房休息。薛敏僵持了很久才不甘不愿地开门,发现聂乡魂在门口徘徊。

    「阿乡啊,进来呀。」

    关上门,房里只剩他们二人。

    「我以后再也不敢喝酒了。」

    聂乡魂冷冷地道:「那是你的事,我可不敢多嘴。」

    「有件事拜托你。」

    「说啊。」

    「你再怎么恨李家都没关系,不原谅他们也无所谓。但是崔慈心只是无辜的弱女子;下次见面,不管你有多讨厌她,不要再动手害她了,好不好?算我求你,积德吧!」

    聂乡魂早晚要回南英翔身边的,这件事要是不搞定,只怕以后永无宁日。

    聂乡魂万万没想到他这时候居然还在担心崔慈心,不禁气结,没好气道:「我哪儿敢害她啊?她是你贴心的好妹子,我算什么东西?在崔大美女面前我连只小虫都不如!」

    杜瀛摇头:「错了,你跟她是一样的。你们一样孤单,一样需要别人关爱。只不过,她有很多美好的回忆,你却只记得谁对不起你。」

    聂乡魂气得结巴:「我……我……我只有这些事可记了!」

    杜瀛怔了一下,苦笑道:「说得也是呢!」轻声一叹:「我本来也想给你很多美好的回忆,但是,我还是没办法。」

    「对不起。」

    没能让你幸福,对不起。

    明明这么爱他,却……

    聂乡魂看杜瀛闭眼,显然是睡着了。他呆若木鸡,茫然走出门外。

    对不起?这是什么意思?

    你要放弃了吗?

    你已经……不要我了吗?

    杜瀛休养了三天,这三天全部由薛敏照看,聂乡魂则跟着武圣泽学功夫。跟杜瀛谈话之后,他哭了一个时辰,随即去敲武圣泽的门拜师。武圣泽与杜瀛不同,极有耐性,而且沉稳内敛,不管聂乡魂说话如何无礼都不会被激怒。虽然外表温和,一开口往往犀利无比,让他无法招架。短短几天,已让聂乡魂对他又敬又畏。

    最令人惊讶的是,武圣泽对龙池派知之甚详,所有秘辛丑闻全知道,他甚至懂得龙池派的武艺,还能指正聂乡魂向杜瀛学来的摘星擒云手的缺点。然而当聂乡魂问他是不是龙池派弟子时,他只是笑而不答。

    这三天之中,武圣泽除了教他武功,似乎还在暗中进行着什么事,聂乡魂常见他神神秘秘地跟一些江湖人士谈话,问他是什么事,武圣泽总是微微一笑,答道:「很快你就知道了。」

    杜瀛身体复原后,他们继续搭船西行,武圣泽也上了同一条船。在船上不便练武,他们就练习易容术的要义。对聂乡魂而言,易容术实在比武功有趣又易学多了,他埋头研习这门学问,虽然在同一条船上,常常一整天不跟杜瀛及薛敏打照面。杜瀛已决意不再干涉聂乡魂的事,一次也不曾追问他行踪,加上武圣泽行事诡秘又千变万化,杜瀛竟完全不知身边三丈之内有这号人物。

    过了数日到达江陵。此地是李隆基的儿子,永王李磷兼任四道节度使的所在地。船只一进入江陵,他们就觉得奇怪。照理此地应该是太平无事,水面上竟集结了大批战船,军容整肃,好似严密备战。询问之下,才知道李磷过二日就要率军往东巡视。

    杜瀛心道:「江南东道又不属四道节度使管辖,巡视个屁啊?这李磷分明是要造反了!」

    杜瀛的长姐先前已避难到了江陵,所以他们在此下船,起程去探望她。杜瀛为了还王文基的人情,养成了一个新习惯,每到一个新地方,马上拿淦额达的图像出来向路人询问。以往都没有任何消息,这次居然有个小老头说看到一个长得很像的人住在西门。

    聂乡魂心中纳闷:「那图像不过是我师父的假脸,怎么会有人看到?」却瞥见那老儿向他眨了眨眼,原来本人就在眼前。

    杜瀛听到师叔要找的人终于有了下落,心道:「大姐不会跑,逃犯会跑,先去抓人要紧。」立刻动身往西门找人,薛敏自然是跟着去,聂乡魂自然是不去,三人约好了在杜瀛大姐家会合。

    聂乡魂望着杜瀛的背影,忽然生出强烈的预感:从此他再也不能跟杜瀛并肩同行了。

    易容的武圣泽见二人走远,走到他身边:「好,我们也该走了。」

    「去哪里?」

    「改变时代的地方。」

    他们从北门出了城,爬上一座山丘,大老远便看到毫无遮蔽的坡顶上,立着一栋巍峨的宅院。这宅院全体都是用纯白的大理石建成,屋顶是赤红琉璃瓦,门前的廊柱和围墙上的窗楹都是墨黑的黑-石,大门是仿佛会把人吸进去的紫檀木。当真是富丽堂皇。门上的横匾写着:「大云庄」,此处正是武圣泽的地盘,女皇后代的最后根据地。

    进了庄内,武圣泽命聂乡魂先去更衣。他特地为聂乡魂选了件藏青色宝相花纹袍衫,刺绣精美华丽,乃是专为王孙公子制作的精品。聂乡魂长年奔波,全身上下风尘仆仆,衣着多半破旧狼狈,直到此刻,做起这番富家公子打扮,真正将他的过人美貌映得加倍耀眼。

    聂乡魂望着镜中俊逸出尘的自己,唯一的表情是苦笑;因为他一瞬间脑中涌起一个念头:希望让杜瀛看到。

    又不是等着穿新衣给情郎看的小女孩。想到自己的无用,他只能摇头。

    着装完毕,随即下人来报,宾客车驾已到。

    武圣泽微微一笑:「好了,跟着为师去见见大场面吧!」

    他们带着大批僮仆到门口迎接,远远地只见旌旗迎风招展,前后有清道、马队开路,正中央是两顶八扛舆,两轿都是金光闪闪,大轿轿顶盘着一条升天的金龙,小轿只有红绠。

    聂乡魂见了这等阵仗,心中了然,轿中之人必为李唐皇室之人。

    他低声对武圣泽道:「来的是永王李磷吧?」

    武圣泽笑道:「好机伶的小子。没错,是李磷。小轿里是他儿子,襄城王李场。」

    「你不是跟李家有仇?为什么还要请他们来?」

    武圣泽叹道:「才刚夸你机伶,你怎么就糊涂了?有仇也不必整天挂在嘴上啊。况且李磷还算是我表弟,亲戚之间总该多来往。」

    武圣泽的母亲安乐公主是太上皇李隆基的堂妹,李磷是李隆基的儿子,因此武圣泽和李磷论辈份的确是表兄弟。

    他们迎着轿子进了前院,李磷和李场父子便下了轿。

    聂乡魂见了李磷,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会有人长得这么丑?」

    「歪瓜裂枣」还不足以形容这位永王爷的外貌,简直是令人不忍卒睹。聂乡魂越想越疑惑:「能帮李隆基生儿子的女人,不是应该都挺美的吗?怎么会生出这种长相来?」

    李磷相貌虽然丑陋,却万万不可小视。安禄山作乱后,李隆基为了让各个皇子贡献己力,将各亲王全部分封到各道担任要职。李磷一个人就身兼山南东道、岭南道、黔中道、江南西道四道节度使,掌管的又是未经战乱,最富庶的江南地带,地位之尊贵,诸亲王中无人能出其右。

    所有的人中,只有武圣泽完全没被李磷的丑脸吓到,堆着热切的笑容上前下拜:「不才武圣泽,参见殿下千岁!」聂乡魂虽不甘愿,还是和其他人一起跪了下去。

    李磷大笑扶起武圣泽:「泽兄,自家兄弟还客气什么?最近泽兄老不在家,本王想念得紧,你是上哪去啦?」

    武圣泽笑道:「还能上哪去?当然是去为殿下的大事奔走了。」

    「好极,好极。」李磷嘻嘻笑着,当他看见聂乡魂时,那双原本已经够像死鱼的眼睛整个都直了:「喝!这是谁呀?」

    「这是我新收的徒儿,姓杨名乡。徒儿,还不快见过王爷。」

    聂乡魂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界拜了下去,李磷一把抓住他的手,一脸贼笑:「免了,免了。我这表兄眼光可好,挑到这样的人才!」说着一双眼睛不住在聂乡魂身上上下打量,手上还是紧抓着不放。「好,好!真是个美人儿!」

    「人才」跟「美人儿」不一样吧!聂乡魂在心里大骂着,觉得背后好像有娱蚣在爬,全身恶寒,拼命向武圣泽使眼色要他解围,谁知这位武庄主却视而不见。反而是跟在李磷身旁一名文士咳了二声,轻声道:「殿下,殿下,正事要紧。」

    武圣泽笑道:「薛先生说得是,请二位殿下入内就座。」李磷也不客气,一手拉着聂乡魂陪他进去。

    聂乡魂气得咬牙切齿:他这师父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进了宴客厅,里面已是高朋满座,总共设了近百个席位。宾客有僧有道,有男有女,还有许多胡人。个个身着劲装,目光精悍,虽然没带武器,仍可看出是习武之人。

    武圣泽请李磷坐主位,一个个介绍其他人,全是些江南帮派的首领。

    看着这副景象,再比照初进江陵时,看到的满江战船,聂乡魂顿时明白了:「想必是这李磷心怀不轨,准备造反,我这师父在旁边煽风点火,还找了一堆江湖人士来跟他结盟,打算利用他起事,趁机捞点便宜。」

    他猜对了。李磷自幼丧母,由兄长忠王,也就是当今皇帝李亨亲手抚养长大。李隆基跟李亨因为李磷没有母亲,都对他特别怜惜,把他宠得目中无人,全不知世间疾苦。这次掌握大权,更是志得意满,见到江南一带富裕繁华,早起了歹念,加上表兄武圣泽在旁鼓吹,便决意占地为王,三分天下。之所以大张旗鼓准备「东巡」就是为了将江南东道一并纳入自己掌中。

    此次宴会,正是武圣泽为李磷举行的资师大会。与会共有八十九个门派,全都起誓效忠李磷。场面是很盛大没错,不过这些人全是武圣泽找来的,到时武圣泽一旦翻脸,李磷会有什么下场,不言自明。

    然而李磷对眼前的危机丝毫不觉,对誓师大会也不甚在意,从头到尾只顾色眯眯地盯着聂乡魂,不时夸赞一句:「好个美人儿!」要不是他的心腹薛缪不时在旁边制止,他早就当众伸咸猪手了。

    聂乡魂真是郁闷极了。

    好不容易誓师结束,众人打道回府,武圣泽遨请李磷父子住下。一直到王府众人都安顿好,聂乡魂终于有机会冲进恩师房中,正打算好好抱怨一番,谁知道武圣泽告诉他一件更让他发狂的事:他的任务,就是晚上去陪李磷!

    「你再说一次?」聂乡魂咬牙切齿。

    武圣泽对他的愤怒视若无睹:「我需要一个心腹留在李磷身边,帮我控制他。由李磷今天的反应来看,你是最适当的人选。」

    「我又不是男娼!」

    武圣泽劝慰地说:「你自然不是男娟,你是我武家天下的开国功臣。这只是一种手段,没什么好可耻的。」

    「放屁!」聂乡魂不顾颜面,大吼:「你一开始就是为了要我出卖色相,才收我为徒的,是不是?这就是我的利用价值,是不是?」

    武圣泽摇头道:「出卖色相又有什么不对?这张脸是你的本钱,你有好本钱,自然就要好好利用,难不成白白浪费掉?男子汉大丈夫不拘小节,老是在意这种小事,怎么能成得了大器?」

    聂乡魂冷笑:「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那你自己去啊。」

    「我向你保证,我要是年轻个二十岁,又有你这张脸,我一定自己去。」

    废话!聂乡魂怒发如狂,却又惶惶不安。自己果然又一脚踏进陷阱里了,而且还是心甘情愿自己踏进去的!为什么他就是这么笨?

    武圣泽看他这副神情,仍是神色自若:「怎么,难道你打算给杜瀛守贞不成?」

    聂乡魂怒吼:「杜瀛至少不会这样对待我!」

    「你要有收获,就要有牺牲,不是吗?」

    聂乡魂冷笑;「是啊。那么牺牲以后呢?要是我真的去当男娼帮你取天下,你日后大可以用『有辱门风』、『伤风败俗』的理由把我一脚踢开,搞不好还会直接杀了我。你当我是傻子吗?」

    武圣泽长叹:「没想到你这么不相信为师。为师以后还要靠你办事呢,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甩了你?」

    「骗子!我再也不信你了!」

    武圣泽凝视他良久:「好吧。那你想去哪里?回去杜瀛身边吗?」

    聂乡魂一时语塞,全身发冷。

    他能去哪里?杜瀛已经不要他了,自己再缠着他又有什么惹义?南英翔虽然急着找他,但他迟早会跟崔慈心完婚,将自己丢在一边。

    不管到哪里,他都是孤伶伶地一个人,永远都是别人的累赘。不会武功,头脑也不行,什么事都做不成。

    战火连天,他无处可容身。

    转念一想,眼下是在武圣泽的地盘上,武圣泽要逼他就范是轻而易举。他肯好声好气跟自己商量,已经算是给了他聂小子相当大的面子,再不识抬举,只怕更难看的场面还在后头。

    与其这样,还不如让武圣泽看看他的志气。还要让杜瀛知道,聂乡魂就算没有他杜小七照顾,一样活得下去。

    自己去出卖身体,总比被下药来得好吧?

    一咬牙,从齿缝里出声:「我去,反正死不了人。」说着就大踏步走出房间。

    然而,嘴上说得豪壮,走到李磷门前几丈的地方,脚就抬不起来了。远远地望着房门,想到房中人那张可怕的脸,想到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想到唯一触碰过他身体的那个人……

    再也无法逞强,掩面痛哭起来。

    哭了一会,肩上被人一拍,原来是武圣泽,满脸的不忍。

    「办不到就不要勉强了。」一招手,一名粉妆玉琢的美女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准备接手他的工作。

    「乡儿,你回房歇着吧。这里就交给她,有事明天再说。」

    看着他慈爱的眼神,聂乡魂心中轰然一声:「师父是真的关心我。」再看着那名美女,发现自己的心情是无此复杂。

    被硬逼去做不愿做的事,临时发现自己解脱了,照理他应该非常高兴才是,但眼前他却觉得空虚,怅然若失。

    好像……自己已经没有用处了。

    终于明白了武圣泽在刚认识时说的话:「人活着本来就是为了被别人利用,一个不能被利用的人,跟废物没有两样。」

    的确是这样,不能被利用的人,就没有价值,不被期待,也不被需要,轻轻松松就可以被丢开。

    就像南英翔有了崔慈心就忘了他,杜瀛拿薛敏取代他一样。

    在麻木的脑中,升起了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至少武圣泽需要他。

    「师父,还是我来吧。」

    武圣泽很不放心:「你确定?」

    聂乡魂微微一笑:「你要相信自己徒弟啊。」理理衣衫,往李磷房间走去。

    「徒儿,」武圣泽叫住他:「为师绝不负你。」

    聂乡魂点头,推门进房。

    李磷的房间分为三进,第一进是会客用的小厅,第二进摆着卧榻和屏风,是用来欣赏乐舞的地方,第三进才是垂着丝幔的象牙大床。床上的丝幔垂了下来,只能隐约看见床上的人形。

    聂乡魂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到床边,深深一揖,用最平稳清亮的声音说道:「殿下,小人杨乡,蒙殿下不弃,今夜有幸伺候您,不胜光荣之至。」

    帐中的人形轻颤了一下,没开口。

    聂乡魂紧张得浑身冒汗,生怕自己讲错话得罪李磷,换了副轻柔甜美的声音说道:「殿下要安歇了吗?小人来替您宽衣。」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掀开丝幔。

    还没来得及看清床上的人,一只手掌闪电般地窜了过来,握住他喉头。五只修长有力的手指贴在他颈上,只消轻轻一捏,就可以把他的三魂六魄挤出这具中看不中用的臭皮囊。

    聂乡魂倒抽一口冷气,张开嘴却叫不出来。当发黑的视线逐渐清晰,他才认出眼前那张铁青暴怒的脸。不是永王,而是天名鼎鼎的碎石天王兼捕鱼天王兼鬼扯天王。

    很奇怪地,聂乡魂此时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他说的没错,我果然是没脑袋又运气差。」第二个念头才是:「他怎么会在这里?」随即他看到杜瀛的身后还有二个人:一个是昏迷不醒的李磷,另一个人约三十来岁,身穿劲装,头上包着头巾,但很显然头巾下没有一根头发,那张脸看起来很眼熟。仔细一想,才记起此人是杜瀛的师兄,镇隆寺住持无碍和尚。

    话说瀛受了武圣泽哄骗,带着薛敏冲到西门去抓「淦额达」,转了半天却没有任何线索,心知上当,连忙赶到大姐家,发现聂乡魂没到。他直觉认为聂乡魂遭人挟持,焦急不已,正准备冲出去寻找;转念一想,又觉得搞不好一切根本就是聂乡魂的计谋,跟别人串通好演这招调虎离山好趁机摆脱他。左思右想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在心烦意乱时,却遇到无碍。

    原来自李隆基逃亡,龙池派掌门广文就带着众弟子赶到蜀郡保护李隆基及皇族安全;镇隆寺烧毁后无碍也到蜀郡和同门会合。这阵子李磷逐渐露出反叛之意,李隆基多次下诏命李磷返回蜀郡,李磷都置之不理。因李磷跟许多皇族一样笃信佛教,李隆基便命无碍前来规劝他。然而李磷铁了心要造反,无碍多次求见都吃了闭门羹,眼看李磷即将东巡叛变,着实心急如焚。

    瀛虽然身陷苦恼地狱中,见到师兄忧心仲仲的模样,仍是打起精神帮忙出主意。他建议无碍直接溜进王府,绑架李磷偷偷运回蜀郡。无碍虽然觉得太冒险,见情况紧急,仍是一口允诺。到了王府却又发现李磷出门到大云庄作客,两人便又带着薛敏赶到大云庄。趁着江南各大门派誓师完毕陆续下山的混乱,两人顺利模进李磷房中将他打昏,正在商议如何将他运出去,却又有人进房来。本以为是侍女或随从,没想到竟是让他担心得快发疯的聂乡魂,而且还是来「伺候」李磷的!

    杜瀛瞪着聂乡魂,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在抖,真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捏死了他,但他还是不肯放手,咬牙切齿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身上蒸腾的怒气足以将聂乡魂烫熟,但聂乡魂却莫名地感到轻松,微微冷笑:「这里的庄主是我师父,我为什么不可以在这里?」

    「什……」

    无碍插嘴道:「大云庄庄主武圣泽是你师父?」

    杜瀛怒喝:「胡说八道,你哪来的师父?」

    无碍忙道:「小声点!」

    聂乡魂微微一笑:「这还不简单?就在你忙着跟薛敏卿卿找我的时候,我就给自己找了个师父呀。不但学了一身本事,眼前这份家业,将来总有我的一份。你说我是不是很能干呀?」

    无碍脸色一变,瞪着杜瀛:「他说什么?你跟薛敏做了什么?」

    聂乡魂笑得更愉快了:「当然是做些欲仙欲死的事啊。就连王文基托他抓的逃犯,从岳阳起就跟他搭同一条船到江陵都没发现,你瞧他多开心哪。」

    「杜瀛!是不是真的?」

    杜瀛没理他,仍是死死地瞪着聂乡魂:「你说什么?」

    聂乡魂热心地解说:「淦额达就是武圣泽,也就是我师父,就是本地的庄主。」

    杜瀛只觉全身热血都冲上头顶,差点没喷出来:「你知不知道,你师父跟李磷勾结了要造反?」

    「那又怎么样?」聂乡魂睁着美丽的大眼,无辜地说:「我不是早告诉过你,我是隋朝杨家的后代,没必要对李家效忠吗?」

    杜瀛简直不敢相信:「所以你为了报仇,跟仇人的儿子上床也没关系-?而且还是这种货色?」

    聂乡魂耸肩:「反正灯熄了就没差了呀。「

    「哦,所以你师父就理直气壮派你来当李磷的消夜了?」杜瀛恶狠狠地道:「这算什么师父?」

    「又不是没出嫁的黄花大闺女,一个晚上算得了什么?」聂乡魂狞笑着:「况且,你杜大侠这么辛苦地调教我,我总得好好发挥一下呀。」

    无碍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什么?杜瀛!」

    杜瀛完全不理他师兄:「居然拜这种下三滥的师父,你脑袋烧坏了吗?」

    聂乡魂冷冷地道:「不准你污辱我师父。我师父是武家后代,我是杨家后代,武杨两家是骨肉至亲,我帮他是天经地义的事。况且,我师父比你,还有你们家那个假道学广文和尚要可靠多了!」

    无碍大怒,轻喝:「放肆!」

    聂乡魂不耐烦地道:「你闭嘴行不行?当初你要是换个地方盖寺院,就不会搞成今天这样!」

    「什么?」无碍一头雾水。

    杜瀛没办法向他解释其中缘由,仍是瞪着聂乡魂:「你凭什么说我师父假道学?」

    「装什么正经?」聂乡魂冷笑道:「你师父为了出人头地,把自己老婆女儿卖给太原一个姓洪的,好让姓洪的推荐他进龙池派作和尚;然后又因为自已的徒弟比不上广真的徒弟,等广真一死,马上籍故把广真的人马赶下山,所以今天你杜大侠才能这么嚣张。这可是江湖中人人皆知的笑柄,你还想装傻吗?」

    无碍气得说不出话来,杜瀛的脸则变成青色:「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啊!岳阳到江陵不到半个月路程,短短几天,你就对武圣泽唯命是从;我跟你认识这么久,我说什么你都不信!」

    「那你倒说说,你有哪一点值得我相信的?」

    杜瀛舌头差点打结,半晌说不出话来。「这就是你的决定吗,你不想回南老大身边吗?」

    「这可奇了,当初是你千方百计阻止我回去找南哥,现在又说这话?我说过,我不要回去看他娶崔慈心!」

    「那我们的约定呢?不是说好一起到蜀郡找李隆基算帐的吗?」

    「杜瀛!」听到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无碍的脸变成了砖红色。他实在不敢相信,他这个优秀的师弟怎么会跟聂乡魂这种污秽的人搞出这些不堪入目的事来。

    聂乡魂冷笑:「你当我几岁?真的会被你三言两语给哄了吗?你们龙池派个个都是吃李家的米长大的,你真会帮我才有鬼呢!我可不想陪你去舔李隆基的鞋底!」

    杜瀛险些将自己牙齿咬断,拳头直觉地抬了起来,聂乡魂高高昂起端正的脸庞,傲然瞪着他,完全无视那可能打爆他脑袋的铁拳。

    杜瀛的拳头悬在空中,随时准备挥出去。他想打烂眼前这张脸,曾经美得让他多次失神,现在却丑陋无比的脸孔。然而,他在聂乡魂直视的大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彻底扭曲变形,龇牙裂嘴,简直不成人形,比起床上的李磷,当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看到这样的自己,他从头冷到脚底。

    无碍将他的拳头用力按下:「现在不是吵这种事的时候!快点他昏穴,我们好把永王带出去,再拖下去就会被发现了!」

    杜瀛深吸一口气,一手用力抓住聂乡魂:「我要带他走。」

    「杜瀛!」无碍快疯了。

    「我对他有责任,不能把他丢在这里。」

    「这里到处都是敌人,我们两人要带殿下出去已经很吃力了,你还要再加一个累赘?」

    聂乡魂听不得「累赘」二字,咬牙切齿地道:「没错,你快听你师兄的话,早早逃命吧,否则我一定亲手把你们丢进大云庄地牢里!」

    杜瀛丢给他一个恶鬼般的眼色,让他一时开不了口。「师兄,小弟一定要带他走,如果师兄不答应,我们兄弟就此分道扬镳。」声调很平静,其中的杀气却令人寒毛直竖。

    「杜、瀛!」无碍全身发抖,聂乡魂真怕他的光头像过熟的瓜一样裂开。

    虽然手臂被牢牢箍住,痛得像要断掉;虽然杜瀛的愤怒是前所未有的激烈,随时会把他撕成碎片吞下肚,聂乡魂却发现自己心情出奇地好。一来他终于不用陪李磷睡觉了,二来他宁可看杜瀛暴怒发狂的脸,也不想再看到他有礼生疏的笑容。

    最重要的是,杜瀛不肯丢下他,宁可得罪师兄也要带他走。光是这点,就让他开心得快飘起来了。

    无碍毕竟阅历较丰富,管得住自己,硬是压下怒火:「好,你说,我们要怎么扛着两个大男人逃走?用飞的?」

    杜瀛沉吟半晌:「我有办法。」

    大云庄的夜班巡哨是五人一组,一人提锣,一人提灯笼,一人敲梆子报时辰,剩下二人十刀一剑守卫。二更刚过,巡视西侧的巡哨发现有三个来做客的王府侍卫行迹可疑。他们一个人提灯,另外二个人合力扛着一个用被单里得密密实实的长条物,显然是人体,正在院子里偷偷摸摸。

    因为对方是王府的人,提锣的家丁开口也特别客气:「三位大哥,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提灯的侍卫见行迹败露,神色慌张,随即堆出满脸笑:「这位老兄,不好意思,我兄弟三人遇到一点小麻烦,惊扰各位兄台,实在抱歉。」

    「大哥不用客气。有什么事要帮忙的吗?你们扛的又是什么?」

    提灯侍卫苦笑一声:「老实说,这是我们王爷今天在路上拉来的姑娘,王爷是看她长得不错,想说今晚到贵庄再享用。没想到贵庄主这么客气,派了那位杨公子来伺候,王爷一高兴,就把这姑娘赏给我们几个兄弟。偏偏我们几个喝多了,玩得太过火了些,这娘们撑不住,断气了。」

    「哎哟,这可真倒楣。三位也太不小心了。」

    那侍卫陪笑道:「老兄教训得是。我们都想,这尸首总不能留在庄里给贵庄添麻烦,所以就想三个人趁夜把她抬出去处理掉。其实我们也是有些私心,想在主子发现前解决,免得挨一顿排头。不知各位老兄能否给个方便,帮我们一把呢?」说着又笑嘻嘻地从怀中摸出一些银锭,五名家丁人人有份。

    同为下人,本来就同病相怜,再见到白花花的银锭,哪还有半分犹豫。提锣者说道:「你们跟我们到西院去,我开小门让你们出去。」

    那侍卫喜道:「如此好极。多谢兄台。」

    于是五名家丁领路,三名侍卫扛着「尸首」,一脚高一脚低地跟着。

    那名提灯侍卫自然是杜瀛,另外两个则是无碍和聂乡魂,里在被单里的当然是李磷。杜瀛使出绝顶轻功,将李磷院里巡逻的侍卫全点倒,换了三套衣服,又在李磷身上补了几处大穴,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扛着亲王走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