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平安夜过得简单且无聊,给亲朋好友打了几个电话,跟老妈闲聊了一个小时,然后洗个热水澡,倒头大睡,倒是蛮平安的。

    圣诞节只上半天班,很多人请假,办公室冷冷清清的。正午时分,人已经走光了,小妹临走时还特地帮旭阳倒了杯咖啡,嘱咐道:“别太拼命了,林工,回家休息一下,晚上去狂欢吧。”往年的圣诞节,她都像小妹说的那样,找一些朋友聚聚,办个舞会,或者跟启军一起轧马路,看冰灯,看烟花。但今年,没心情。

    旭阳打开电脑,又开始打游戏。最近从网上下载了很多新的游戏,她一项一项地研究,已经突破了好几项的纪录。不知不觉,天竟然黑了,她伸了个懒腰,开始收拾东西。总不能在公司耗一个晚上,警卫会以为她有神经病。

    拢紧衣领,夹紧皮包,旭阳将双手进羽绒大衣的袖口。不想搭公车,也不想坐计程车,不想去参加任何聚会,也不想回家。走一走也好,或许可以找到一个令自己感兴趣的地方,免得浪费了美好的圣诞夜。

    今夜的霓虹灯格外绚烂,大型店面的门口都有各式各样造型的冰灯,有雪人、圣诞老公公、圣诞树、卡通人物……旭阳一路走一路逛,偶尔停下来看街头表演,心情始终不太好,也不算特别糟,知足了,起码她没有把自己搞到坐在家里相思欲狂的地步。

    步行街上有人在卖面具和玫瑰花,面具造型都是童话故事中的人物,买两个送一枝玫瑰花。很多情侣都买了情侣造型的面具戴上,然后男士就深表款款地将玫瑰花送给女士。旭阳在卖面具的人旁边站了好久,默默地数,二十分钟之内她卖掉了七对面具,生意还不错。忙过一阵,那人看看旭阳,热切地道:“小姐,买个面具吧,这个美人鱼的面具很适合你。你买一个我就赠你一枝玫瑰花。”

    旭阳苦笑摇头。连卖面具的人都看得出她的失意,美人鱼没有得到王子的爱情,在太阳升起埋化为泡沫消失了。

    那人仿佛很失望,又去找新的目标兜售。

    旭阳跺了跺快冻僵的双脚,叫住她道:“我不买面具,但是我买一枝黄玫瑰。”

    “好啊好啊,看你站了这么久,算你便宜一点,五块一枝吧。”

    旭阳将黄玫瑰在胸前的钮扣洞里,继续往前走。一群孩子穿着直排溜冰鞋呼啸而来,从她身边溜过去。一个戴圣诞老公公造型帽子的孩子突然停下,又朝她滑过来,拉着她的衣袖甜甜地叫着,“姐姐,我用我的圣诞老公公换你的玫瑰花好不好?”

    “为什么?”她微笑着捏着他冻得红通通的小脸问。

    “你的玫瑰花好漂亮。”“你要来做什么?”

    “送给晶晶。”他指着那群孩子中一个女孩说。

    “你知道黄玫瑰代表什么意思吗?”

    孩子迷惑地搔搔头,差点碰掉帽子,“不知道耶,我就是觉得好漂亮。”

    她将黄玫瑰放在他手中,帮他戴好帽子,“姐姐不要你的圣诞老公公,我把玫瑰花送给你。”

    “谢谢黄玫瑰姐姐。”他在她脸上亲了一下高兴地拿着黄玫瑰花送去给那女孩。

    旭阳微笑着看他们手牵着手朝远处溜去。然后,她看到了王子,不,应该说她看到一个穿黑皮衣围白围巾戴王子面具的男人,他手中拿着一枝黄玫瑰,缓缓朝她走来。她近乎眩惑地看着他熟悉的身形,看着他亮闪闪溢满柔情的眼眸,看着他额前飞扬的黑发,看着他上翘的薄唇,看着他温柔的笑容。她完全不能动,只能任他将美人鱼面具套在她头上,任他将黄玫瑰进刚才的那个钮扣洞,任他牵起她的手,牢牢地包裹在了实温暖的大掌中。

    远处塔楼的钟声敲响十二下,天空中迸射出五彩缤纷的礼花,街上的人群沸腾了,欢呼着,雀跃着,相互拥抱和亲吻。他的目光从空中调转回她身上,放开她的手,改圈她的腰,将她紧紧地拥抱在怀里,另一只手解开她束发的发卡,任她的秀发在风中飞扬,穿梭入他的发丝,像那夜在舞池中一样。

    他俯下头,沙哑性感的声音撩拨着她的耳鼓:“王子要吻人鱼公主了。”

    她的心因期待而颤抖,因兴奋而加速跳动。她屏息,不敢闭上眼睛,怕张开只是一场梦。

    他的头缓缓靠近,再靠近,温热的唇一半印在面具上,一半印在--额头上,深深地烙印一吻,然后轻轻离开。

    她的心因失望而颤抖,因气愤而加速跳动。她屏息,不敢相信就是这样的一吻,王子用深情款款的目光望着人鱼公主,且坚定的声音宣誓他的吻,结果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既然要敷衍,为什么要装作爱意无限的样子?为什么要给她幻想和希望?他以为这样很好玩么?他以为羞辱一个女人的感情很得意么?他以为无心的挑逗就无罪么?

    她用力推开他,挥手就给他一个耳光,面具打落在地,分担了大部分的力道,她甚至没有听到手掌击在脸颊上的清脆声音,萧嚣错愕的神情在面具落地后显露出来。

    他呆呆地望着她气愤得发红的面颊和眼里闪烁的泪光。下一秒,他猛地拉过她,一把扯下她的面具,排山倒海地朝她覆盖下来。爆发的热力如海浪般呼啸奔腾,将她完全淹没,她甚至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就心甘情愿地沉没海底。他紧紧地箍着她的身躯,火热的唇压着她的唇,带领她与他辗转纠缠。

    这个吻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她浑身虚软,意识还陷在灭顶的吻,一靠他的双臂支撑。他黑亮的眼睛锁着她的,喘息着道:“你说我现在该赏你一巴掌还是再吻你一次?”她如梦般地轻喃:“随便你。”

    他的手掌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温柔地捧起她的面颊,印上一串更缠绵的吻。管他是不是在大街上,管他圣诞夜有多少人,管他烟花多么绚烂,管他冰灯多么精彩。重要的是,他在吻她;重要的是,当这个男人出现的时候,她知道了恋爱的感觉。

    他们就在这喧闹的街头相拥,贪婪地索取彼此眼中的柔情,他牵起她的手,握住她的指尖。三年前,他握着她的指尖,被她无情地抽出来,这一次她蜷曲手指,勾住了他的指节。他察觉,看她一眼,然后温柔一笑,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愉悦地道:“走,我们去看冰灯。”他这一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略显清瘦的脸上添了一道灿烂的光彩,照得人睁不开眼。

    这样的他,真是在她身边么?这样的他,真的可以属于她么?

    烟花的夜空,霓虹的都市,喧闹的街头,温馨的怀抱,上她漫步在圣诞之夜,不时相视而笑。如果这就是幸福,那么她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如果这是一条被施了魔法的街道,那么街道的尽头会不会就是梦幻的终点?

    他转头看她,轻轻地问:“怎么不走了?累了?”

    她摇头,紧紧地盯着他,生怕一眨眼他就消失了。良久,才迟疑地碰碰他的脸,迷茫地问:“你是真的么?”

    “傻瓜,我当然是真的。”

    “可是--你为什么会这么巧出现在这里?”

    “不是巧。”他在江边的堤岸上坐下,拉她坐在怀里,“我从公司出来,就见你一个人在前面走,像抹游魂似的,怕你不小心被牛头马面抓了去,就一直跟着你。”

    她喃喃道:“我没有遇到牛头马面,却遇到了王子。”

    他抓起她的手贴在面颊上,叹息道:“我怕王子再不出现,人鱼公主就要化作泡沫消失了。旭阳,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面貌呢?面试的时候,你端庄谦逊;讨论设计的时候,你精明干练;拉着我逛超市的时候,你自信笃定;送我去医院的时候,你强势冷静;送汤给我的时候,你温柔贤淑;跳舞的时候,你狂野性感;靠在我怀里哭的时候,你娇柔脆弱;刚刚,你孤独忧郁。旭阳,下一刻的你,又会是什么样子?”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他怎么会观察得这样仔细?难道他无时无刻不在注意她?难道他对她不仅仅是朋友的关心那么简单?

    “看,”他点她的鼻尖,“现在又露出呆愣愣傻兮兮的笑容了。”

    她知道她笑得很傻,陷入爱情的女人,有几个不傻呢?她应该问他,是不是在乎她,是不是喜欢她,是不是爱她?为什么要吻她,是因为钟声敲响的时候人们应该拥抱亲吻,还是萧嚣想要吻林旭阳?三年前的追求是因为玩笑,那么现在又算什么?很多很多问题放在心中,但是她不敢问,她怕任何一个她不愿听到的答案,她宁愿傻傻地维持眼前的温馨,哪怕只是假象,哪怕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他惊慌地擦拭她的眼角,急急地问:“怎么了?怎么又哭了?”她这才发现自己又流泪了。

    她将潮湿的脸埋在他厚实的双掌中,摇头道:“没事,只是高兴。”

    “傻瓜。”她听到他长出一口气,仿佛吐出了紧张和心慌,但,那尾音为何像叹息?

    灰暗的天空逐渐染上亮白,一轮红日人从地平线下缓缓升起,金光挥洒大地,给天边的云镶上五彩金边,形成灿烂的朝霞。她窝在他怀中,一起坐在江边的堤防上看日出,看那金灿灿、红肜肜的热源在水天之间脱颖而出,照亮了天空,照亮了大地,照亮了他和她。她偏转头,想看看他在朝阳中迷人的脸,却迎上他热切的吻。他火热的唇烙遍她面部的每一寸肌肤,最后回到她的唇上,他的怀抱像温暖的火炉,热烫得几乎要将彼此燃烧。她的手伸进他的大衣中,紧紧搂住他的腰,不肯松手,不肯稍歇,不肯呼吸。她觉得,他的吻带着沉重的压抑和深刻的绝望,仿佛太阳出来了,王子爱上人鱼公主的梦幻也该结束了。

    他头抵着她的肩,平缓呼吸,轻轻地道:“回去休息一会儿吧,等一下还要上班。”

    “你呢?”

    “我直接回公司,上午还有一笔工程要签。”

    “嗯。”她乖巧地点头,站起身来,走出他的怀抱,伸手要拉他。

    他不动,停了一会儿,见她还站在原地,抬头道:“你先走吧,我等会儿再走。”

    她的脸瞬间苍白了,感觉又回到了那间的充满冷冷月光的办公室。梦醒了么?魔咒散了么?一夜温柔之后,他又要变回那个冷漠忧郁的萧嚣了么?

    他迷惑地道:“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哦,”他垂头看一下表,“我的时间不够,不能送你回去,你只能自己搭车了。”

    那么,他起码应该站起来送她到街口,起码应该给她一个温柔的道别吻,起码应该承诺要给打电话,起码应该--说声再见。但是他只是安稳地坐着,静静地回视她,好像他的所作所为,是那么自然合理的一件事。

    她退了一步,颤抖地道:“那我走了,你,你要注意身体,别太累。”

    “嗯。”他浅浅微笑,然后转过头去看日出,仿佛那轮红日比她更吸引他。如果她有后羿的神力,就要射下太阳,归还属于他们浪漫而虚幻的黑暗,归还他们短暂而幸福的梦。可是她没有,她此刻甚至连责问他的力量都没有,只能紧紧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襟,踉跄而走。

    直到身后急促零乱的脚步声消失,萧嚣才吃力地撑起身体,右手颤抖着掏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喘息沉重紊乱,灰白的嘴唇中挤出虚弱的字句:“简医生么?我在步行街的江边,我在发烧。”手机掉落,他倚着堤岸的栏杆滑坐于地,朦胧的视线中是一轮火焰般的红日,身体里出像有一把火焰在熊熊燃烧,焚烧他的血液,他的细胞和他的生命。

    ********************

    整整六天,旭阳没有见到萧嚣,她后来知道了那天上午根本没什么工程要签,他摆明了敷衍她,或者说根本就是骗她。他究竟把她当什么?圣诞夜打发无聊的游戏么?曾对自己说过哪怕是一场游戏一场梦也心甘情愿,但当眼睁睁地看着梦碎了,看清了游戏的玩票性质,她还是忍不住要怨。怨他本来无心,为何还要招惹她。虽然等于是她将那礼貌的朋友之吻加温的,但是他怎么能顺水推舟占她的便宜?怎么能在这一切的一切真真实实地发生了之后冷漠至此?如果她现在见到他,会再给他一巴掌,为她的爱,她的怨,她的煎熬。

    当林旭阳真的见到萧嚣时,她什么也没做,只是朝他和虞薇微笑点头,看虞薇挽着他的手臂,坐进他的奔驰,风风光光地去参加“风”集团的尾牙。

    呵!报应!她曾经一本正经地教育他“追女孩子的游戏晚几年再玩”,现在的确晚几年了,她也被他玩弄了。她捏紧拳头抵住胸口,眼里没有泪,只有心在滴血的声音。

    于志伟在她身前站定,低下头问:“林工,你不舒服吗?”

    “没有。”她强迫自己微笑,“胃饿得在抗议了。”

    “那就快去吃饭吧。”他不自然地笑笑,突然吸了口气道:“林工,我祝你和你男朋友幸福。”

    “谢谢。”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但是她能体会出他的真诚。

    “那,”他搔搔头,“我先走了。”

    “再见。”她看着他转向通往停车场的出口。等她出了大厦门,看到总机小姐坐进他的车,两人相谈甚欢。原来,那句祝福等于一种变相的告别,告别了曾经对她的那段短暂情愫。于志伟是聪明的,懂得拿得起放得下的道理,而她,是个傻瓜。更傻的是,她居然还在因为萧嚣这样的大烂人而心痛。

    旭阳有些赌气地拨了段启军的电话,响了两声之后被对方挂断,这表示他在创意。她听着手机中的盲音,突然很庆幸他没有接。她不可以一遇到挫折就求助于启军,他们已经分手了,他会有他新的恋情,她也会有她的,盲目地求助于他,会令她陷入恶性循环。她将手机按掉,关机,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

    同样寒冷的夜,同样绚烂的夜景,街上却冷清许多。明天是元旦,一年的最后一晚,大家都在陪亲朋好友共同欢庆,只有她,孤独地放逐自己。她想,如果这时候有辆车撞过来,或者遇到拦路抢劫,她可能连救命都懒得喊。她一直逛一直逛一直逛,走过了一条又一条街,拐进了一条又一条路。传呼机响了,她按掉,关机,免得影响了游荡的兴致,这个时候她谁也不想理。举目四望,居然又到了步行街,午夜的城市,恐怕只有这里还有点人气吧。

    她敲开了一家已打烊的花店,买了一大捧玫瑰,红的、黄的、白的、粉的,她根本没注意都是些什么颜色,任凭睡眼惺忪的老板娘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搭配,不耐烦地将她送出门。江边的风很猛,很冷,玫瑰花瓣补吹得七零八落,沿着堤岸狠狈地卷入江心,瞬间被茫茫夜色吞噬。天空飘起清雪,狂风卷着雪花打在脸上,刺骨的疼。

    她松开包装花束的丝带,残枝散在地上,随着风歪歪地移动。她的脚已经冻僵了,走路也歪歪斜斜的,浑身冻得几乎麻木,反而不觉得冷。她踉跄着往前走,数着堤岸上的路灯,一盏、两盏、三盏……她甩了甩千斤重的头,视线一片模糊,一定是下雪的关系,不然怎么连第几盏灯都数不清了呢?她靠着一盏路灯的灯柱喘气,手脚像万针钻心般刺痛,视线越发模糊了。

    她冻坏了,必须回家,再待下去会冻成僵尸。她还有理智,所以不想活活冻死。前面有车灯的光在闪,越来越亮,越来越近。她朝车灯走去,希望司机能够伸出援手,在她求救之前,车停了,一个人冲出来,抱住瘫软的她,她看到一双黑黝黝,亮晶晶,盈满焦虑,泛着血丝的眼睛,知道自己得救了。

    车内的空调渐渐温暖了她冻僵的四肢,手脚又痒又痛,比麻木时难受。她忍不住咬牙呻吟,谁来帮她把它们剁掉?

    车停了,那个人把她抱出来,脚步匆匆,几乎是一路狂奔。她被放进一张柔软的大床上,那人在脱她的衣服,不,她不会是遇到色狼了吧?她想阻止他,但喉咙痛得发不出声音,身上更是刺痛得使不上力气。她被什么东西裹住,一会儿,那人又抱起她,放进温水里。冰冷的肌肤爱了突来的刺激,每一个毛孔都在痛。她难过地呻吟,一个声音温柔地字抚:“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就好了。”凉气顺着毛孔排出体外,肌肤渐渐适应了水的温度,暖烘烘的热气笼罩着她,好舒服。疲惫一波一波袭来,她在舒适的温暖中睡着了。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脑袋痛得像有人在里面开演唱会,喉咙干得像火烧,身上又酸又痛又冷又乏。好难过,她要死了吗?地狱酷刑也不会比现在的感觉更糟吧。

    她挣扎着喊:“水,水。”却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甘露沾湿了她的嘴唇,她循着本能大口大口地吞咽温水。那点水分很快就被燥热的体温蒸发,她冷,冷得全身发抖。有个人一直在用湿东西擦拭她的身体,她闻到类似酒精的味道。她被灌了些苦苦的东西,大概是药,手臂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好疼。该死的,谁敢趁她睡觉的时候给她打针?她想张开眼跟那人理论,但怎么也张不开。四周又安静了,她感觉舒服一点,有人爬上床,搂紧她,在她耳边不断重复:“旭阳,求求你,她起来,求求你,好起来。”

    这声音好熟,模糊中耳边浮现一句话,“以后工作之外,我就叫你旭阳。”几滴温热的水落在她的脸上,唇上,她饥渴地舔吮,竟然是咸的,可恶,她喉咙痛得要命,居然还给她喝咸的水。

    旭阳迷迷糊糊,几睡几醒,终于有力气撑开眼皮。室内灯光昏暗,天花板的图案看得头晕目眩,喉咙痒痒的,她咳了两声,惊醒了床边趴睡的人。

    萧嚣反射地跳起,伸手探她额头的温度,又伸进被子里摸她身上的温度,吐口气道:“谢天谢地,终于退烧了。”声音嘶哑难听。

    她看清是他,脸色猛然沉了下来,看一眼周围陌生的环境,冷冷道:“这是哪儿?”

    “我家。”他覆住她的脸颊,轻轻摩挲,“我在江边找到你。”

    她偏转头,拒绝面对他状似深情的目光。他真当她是傻瓜么,可以任他一再玩弄?

    他的手滑过她耳后,落在她发间,突然靠近,猛地吻上她,十指插进她发中,抓得她发根生疼。

    “不!”她反射地挣扎,却敌不过他的力气。他怎么可以吻她?而且用这种强烈粗暴的方式。他到底想干什么?她心中升起恐惧,用力扯着他的手臂,拼命躲他。

    “别动。”他在她耳边大喝。她直觉停下,他也停下动作,全身的重量压在她身上,一手捧着她的后及,一手抓着她的肩膀,呼吸吹着她的脖颈。“别动。”他轻轻地重复了一次,在耳边低喃,“别怕,我只是想吻吻你,确定你还好好的。别怕,我不吻你了,让我抱你一会儿。”

    她感觉他在颤抖,是那种恐惧不安的颤抖,而非欲望的颤栗。一种酸涩的情绪迅速涌上心头,她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

    他侧转身,双臂紧紧地圈住她,几乎把她从床上抱起来,嘴唇始终贴着她的耳根,脸深深地埋进她的发里,两行温热的液体丰发丝滑下她的颈项。

    旭阳浑身一震。他哭了,像个孩子似的在她怀中抽咽。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的泪,是因为的生死,她的疾病和痛苦触到了他的伤心处了么?他是个矛盾的男人,前一刻在舞池中对她火热挑逗,下一刻在阴暗的角落里展现无情的冷漠,再一刻又轻言细语安慰她的脆弱;前一刻浓情蜜意地跟她共谱王子与人鱼公主的童话,下一刻残忍地在她面前与其他的女人同进同出,再一刻又为她担心焦虑到流泪。如果他是在演戏,那么他的演技未免太高,高到她的心已经不由自主地软了。这样一个男人,她爱着,也恨着,因他幸福,因他痛苦,因他怨怒,因他心酸。她该拿他怎么办?

    他抬头,脸上泪痕已干,深深切切地望着她,郑重地道:“旭阳,答应我,以后无论受了什么打击都不要做傻事。生命只有一次,比什么都宝贵,失恋了又如何,天底下不是只有段启军一个男人,没有他,还有……”

    “等等,”她瞪大眼睛,“你在说什么呢?什么失恋,什么做傻事?”难道他以为他要自杀么?他疑惑地道:“你不是因为跟段启军分手才跑到江边去……”

    “什么啊?谁这么跟你说的?”

    “段启军打电话给我,说你打过他的手机,但是他当时没有接,后来再打给你,你就关机了,家里也找不到人。”

    呵!旭阳苦笑,这到底是什么样的误会?他以为她为了启军跑到江边去自杀?而且是用冻死自己的方法,是他的想象力太丰富还是她的行为太幼稚?等等,她一直忘了告诉他她跟启军已经分手了。怪不得他对她反反复复,忽冷忽热,眼中的柔情既炽热又压抑,原来他以为她爱的是启军。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她还给他安上个大烂人的罪名,怨他,恨他。

    “萧嚣。”她用手指撩拨他颈后的发,柔声唤他,“你误会了,我没有做傻事。我只是心情不好,随处走走,后来就冻得麻木了。”

    他认真地看了她良久,确定她说的是真话,然后猛地跳下床,大声吼她:“你白痴吗?得过神经末梢坏死吗?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冻死?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得肺炎?你知不知道这一天一夜我是怎么过的?”

    她被他狂烈的怒火吓到了,小声唤道:“萧嚣。”

    他抹了把脸,缓和了神色,坐到她旁边,低低地道:“我不是故意要吼你,你把我吓坏了,当我在风雪中抱住你的时候,我真怕已经来不及了。生命那么脆弱,一不小心可能就……”他眼中又笼罩上惊恐不安,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

    她坐起来搂住他,轻声抚慰:“没事了,我已经没事了。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绝对不会有下一次。”

    他紧紧地回抱着她,突然冒出一句:“如果你再这么不小心,就罚你下辈子投胎变猪。”

    她诧异,“这算什么惩罚?”

    “女孩子最爱漂亮,这处罚比什么都严重。”

    她笑了,他毕竟年轻,脱不去一些孩子气,可是这点孩子,竟让她觉得他更可爱。爱一个人啊,真的没有道理好讲。如果当初有人说她会爱上萧嚣,她会把那个人送进精神病院,谁想到三年后,他的一点点成熟,一点点亲切,一点点忧郁,一点点疲惫和一点点孩子气轻易地就掳获了她的心。到了此时,她不想让彼此再在猜疑中痛苦挣扎,有些误会必须澄清。

    她靠在他怀里,仰头看他,“萧嚣,其实我跟启军早就分手了,在萧总去世之前。”

    他浓眉斜扬,满脸震惊,“怎么会?他那时候还到公司去接你。”

    “那是做给于志伟看的。”

    “那尾牙的时候你们还出双入对。”他语气像指控。

    “那是为了防止于志伟不死心,而且,我没有别的男伴可以带。”

    “那你舞会之后哭得那么伤心是……”“有个男人在舞池中向我猛放电,然后就对我冷冷淡淡,我能不伤心么?”

    他眼中涌上惊喜,“我以为,你哭是因为他。”

    “我是看过你之后才哭的。”

    “我以为,你去看我只是出于礼貌和关心,你自己也是这么说的。”

    “不然我要怎么说?当时我还不太确定自己的感情,更加不能确定你的态度。结果,你就用后脑勺对着我。”

    他着急地道:“不然我能怎么样?如果不马上赶你走,我怕自己会扑上去,你不知道你在舞池中的模样有多妖冶。我已经情不自禁了一次,不能够再逾越第二次。而且说不定段启军就在门外等你呢!”

    她微笑道:“看,我们俩都绕了好大的圈子。”

    她盯着她温柔甜美的笑容,沙哑地道:“别对我这样笑。”

    “怎样笑?”她保持唇角的弧度,对上她阴暗炽热的目光。

    他低吟一声,猛地俯下头吻住她,顺势将她扑倒。

    “哦。”她一声痛叫,身上每一块肉都酸痛,今天真不是个亲热的好时机。

    他埋在她胸口闷笑,“你活该。”

    “你真恶劣。”

    他抬起头来,让她看清他眼中熊熊燃烧的欲火,“我如果真恶劣,你的睡衣已经不在身上了。”

    她放开攀在他肩上的手,轻叹一声:“你学会做真君子了。”

    他笑着道:“我还是比较喜欢做真小人。”他挪了挪身子,让她舒服地靠在他身边,打了个呵欠道:“我好困,再陪我睡会儿好不好?”

    “嗯。”她窝在他怀里,真实地感觉到他的体温和呼吸,不一会儿就安稳睡去。模糊中她想到刚才还忘了问他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圣诞夜他为什么要吻她,还有他还没说爱她,不过不急,他们今后有很多很多时间可以细细讨论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