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叶子哥哥,你回来了。”我欢呼了一声,朝那个熟悉的身影冲了过去。叶子哥哥被我撞了一个趔趄,但还是用力地抱住了我,然后腾出一只手来放在背后,笑嘻嘻地对我说:“小辫子,你猜,我今天带什么回来了?”

  “什么呀?快给我看。”我用力地扭着身子,想要抓住他身后藏着的手,可折腾了半天,还是没有得逞。看着叶子哥哥得意的笑容,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顿时弄痛了我的心,我眼圈一红,眼泪吧嗒吧嗒地就掉了下来。我已经乖乖地盼他一天了,他还这样对我。

  正笑着的叶子哥哥被我的眼泪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放开了我.一边帮我擦眼泪,一边喊着,“小辫子,你别哭啊,我逗你玩的。喏,给你,给你,快拿着。”我撒泼似的扭着身子,就不理会他,直到一股从未闻过的香甜味道飘入鼻端,我才一下子安静下来。只见一块样子奇特的点心,被叶子哥哥小心地用油纸包好,托在手上,放在我面前。

  我怯怯地伸出手指摸了一下,一块雪白的软软的东西立刻沾上了我的手指。叶子哥哥笑眯着眼,做了个舔手指的动作,我照做了。“叶子哥哥,好甜的。”我用力地吮着手指。“哈哈,好吃吧,傻乎乎的。吃这个就好,老嘬手指干吗,拿去。”叶子哥哥眉开眼笑地把点心塞到了我手里。

  “来,坐在这儿,慢慢地吃。”叶子哥哥拉着我坐在破败的屋檐下,伸头四下里看看,“快点吃吧,趁那些小瘪三还没回来,不然又得打一架。”我小口小口地吃着。虽然叶子哥哥催我快些,可我根本就舍不得一下子吃完,因为从没吃过这么香甜柔软的食物。

  “哥哥,你也吃。”我掰了一块送到他嘴边。他张大了嘴,一口吞了进去,却慢慢地咀嚼着,体会着那种滋味。每次都是这样,有了好吃的,叶子哥哥总是留给我,但如果他不吃,我也不会吃,可他最多只吃一口。

  “嗯,滋味真不错。小辫子,这个叫奶油蛋糕,那些洋毛子和有钱人都吃这个,等我有了钱,一定也让你天天吃这个。”叶子哥哥咂巴了一下嘴。我用力地点头,要是能天天吃这个,就算被那些坏小子欺侮,还有那些老女人打骂,我也不在乎了。

  再慢慢地吃,这点心也终有吃完的时候。我不舍地舔着手指,叶子哥哥也拉过我的一只手,舔着上面残留的奶油。“哥哥,这个你从哪儿弄来的?真甜。”吃光了我才想起来,叶子哥哥在码头做小工,只能勉强挣些钱买食物,根本买不起这个。

  叶子哥哥嘿嘿一笑,“这你就别管了。我听说,那些有钱人过生日的时候,都吃这个。今天是你生日,咱也吃。”我开心地笑了起来。从小就是叶子哥哥照顾我,我出生在这个残破阴暗的院落里,妈妈在我五岁的时候去世了。就算她活着,也只是一天到晚都喝醉酒,跟一些看起来很吓人的大叔混在一起,今天这个,明天那个。

  她经常把我轰出去,那个时候,只有叶子哥哥是和我待在一起的,因为他的妈妈也经常轰他出来。直到他们两个从这世上消失,我和叶子哥哥只剩下两间破屋,还有彼此,再没有分开。

  “生日快乐,小辫子小姐.”叶子哥哥装模作样地站起来,对我弯下了腰。我傻乎乎地笑着,叶子哥哥一扬眉头,“笑什么?我在餐厅外面偷看过,反正那些先生就是这么做的。”“嗯。”我笑个不停,反正叶子哥哥什么都懂,他说是这样,那一定就是这样。

  叶子哥哥又挨着我坐下来,用手揪揪我的辫子,“小辫子,你今天就八岁了,开心吗?”“开心,要是天天过生日就好了,那我天天都能吃到这么甜的蛋糕。”我快乐的说,过生日真好,有奶油蛋糕吃,还有叶子哥哥陪我……

  “青丝小姐,祝你生日快乐!”一阵嘈杂的祝贺声惊醒了我。我四周环望,衣香鬓影,灯火辉煌,那些围绕着我的男男女女都带着各异的笑容,他们都在祝贺我的生日。一个巨大的奶油生日蛋糕就矗立在那里,是哪儿做的,雅德利还是贝克?是那个英俊的法国厨师,还是那个胖胖的意大利厨师长?

  “青丝?”六哥轻轻推了推我。我慵懒地一笑,很随意地举了举手里的杯子,然后一饮而尽,四周顿时安静了一下。然后就听见那个我称他为大哥的人,笑着招呼四周的宾客要尽兴而归。我转身就想上楼,他状似平常地踱到我身边,帮我捋了一下长发,笑着说:“青丝,今天你就十八岁了,已经是个大人了,别再耍孩子脾气了。去,把蛋糕切了,分给客人。”

  他语气温柔,但我知道那是不能拒绝的。眨眼间,六哥蹙紧的眉头映入眼帘,我心里一软,挂上一丝笑容去切蛋糕,跟那些我讨厌,他们也讨厌我的男女们客气地交谈着。应酬了许久,我才得以脱身,端着一份蛋糕就往阳台走去。正想推开落地窗,把手里这讨厌玩意儿从阳台上扔出去,一股淡淡的雪茄味从外面飘了进来。

  我停住了脚步,那个人就那样半靠在阳台上,漆黑的头发,整齐地拢向脑后,一股股的青烟不时地飘散着。八岁生日的时候,我有一块劣质却香甜的蛋糕,还有最最重要的叶子哥哥与我紧紧地挤坐在一起。可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我有了最高级的生日蛋糕,阳台外面有一个叫叶展的男人。而一扇薄窗,隔着的却是天堂和地狱。

  用手指挖了一块奶油,缓缓地送人嘴里,咀嚼着,可它为什么忍不住想起从前……

  八岁之前,我过着贫穷却快乐的生活。之后我和七哥结识了六哥,虽然一开始因为误会,他俩大打出手,可最后,他们成了生死与共、相随一生的兄弟。

  有了六哥的照应,我们的生活比之前好了些,一起在码头讨生活。就在六哥十三岁那年,他无意中结识了一个高贵却温柔的女人——陆风轻。我曾跟着七哥偷偷地去看那些贵妇小姐,她们的衣着打扮,甚至说话的样子都让我羡慕得不得了,那曾是我以为一辈子都不可企及的。

  可陆风轻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她竟然说服陆老爷收养了我们。我似乎一下子就进了天堂。那么大的房子、美丽的花园、享用不尽的美食,还有我做梦也想拥有的漂亮衣服。

  七哥见我高兴,也就跟着笑,可我知道他并不喜欢这里。他甚至坚决不肯改变自己的姓氏,只是为了六哥和我才留在这里。我们都知道,六哥是因为陆风轻才来这里的。那个温柔的姑姑我也喜欢,她也是这里唯一看重我们的人。

  风轻姑姑亲自教我们读书、识字,直到陆老爷送六哥和七哥出去上学。她看我喜欢看她弹钢琴,又开始教我弹钢琴,教我如何打扮。那段时间我真的很快乐,我的名字也是她给我取的,因为她说我的头发很美。

  可是无忧无虑的生活很快就在她嫁人之后结束了,我泪眼蒙眬地看着她离开这里,六哥却连哭泣都不可以。之后依然有教师来指导我如何穿戴,怎样待人接物,如何像个贵族小姐一样说话。

  我讨厌这一切,也讨厌这个女教师。我不能反抗,就想办法搞一些恶作剧,或者说一些不中听的话。六哥说我越来越任性,七哥却从不阻止我,因为他了解我心里的愤懑。

  转眼我就十六岁了,在这之前陆老爷送我去女校读书,我在那里也是天之骄女,可一次偶然,提前注定了我可悲的命运。

  那天,七哥本来答应陪我过生日,碰巧他有事,我对着他大发脾气,不听他的解释,最后自己任性地跑出门,成心要他着急。

  我知道自己无理取闹,可他们不明白我等这天等了多久,随着六哥和七哥的成年,他们两个越来越忙碌,根本没有时间陪我,我在学校里没有真心相交的朋友,虽然他们畏于陆家的财势,对我笑脸相迎.但背后还不是说,我只是一个捡来的流浪儿而已。

  在家里也是如此,威严的陆老爷总让我害怕,陆家大少爷还好,他也让我叫他大哥,可我知道他的眼里并没有我的存在,我只剩下了六哥和七哥这两个真心对我好的人。六哥天性沉稳,不喜欢多说话,尤其是风轻姑姑嫁人之后,他愈加沉默。只有七哥,会陪我笑,陪我玩闹,包容我的一切。

  我愤怒地在街上走着,直到碰上了那几个喝醉酒的日本浪人。他们抓着我不放,居然还敢亲我的头发。我大声尖叫,用力反抗,可一旁经过的人竟没有一个来救我,眼看着我被他们拖走。

  我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这时,七哥仿佛从天而降,一边跟那些人缠斗,一边命令我去叫人。我跌跌撞撞地只知道往家里跑,半路碰上出来找我们的六哥和大叔他们,我被人强行带回了家。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心惊胆战地等候着,向我知道的所有的神祈求着,只要七哥没事,我愿意下地狱。也不知过了多久,六哥终于带着七哥回来了,我看着六哥满身的血,还有七哥没有半点血色的脸庞,我的腿软得一步都走不了了。

  大哥赶紧叫来了家庭医生,回到家来的陆老爷去看望七哥之后,就把我和六哥叫到了书房,脸色阴沉地让我们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六哥却命令我出去,我不肯,他突然一把将我推了出去,他第一次对我这么粗鲁。可后来我还是知道了真相,七哥虽然身手好,可那些日本浪人毕竟人多,最后还是被他们打倒了。

  七哥俊俏的面孔竟然引起了他们的兴趣,在七哥以死相拼的情况下,他们竟然给他吃了大剂量的大烟膏。好在六哥他们及时赶到,没有出大事,可六哥还是杀了其中的两个人。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所听到的,我悄悄地去看七哥,他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医生说,他服用的剂量太大,很可能被毒素侵入神经,醒不过来了,就算醒来,也会染上很难戒掉的毒瘾。

  我如行尸走肉般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却发现陆老爷正在里面等我。他见我回来,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已经长大了,该做你应做的事了。”

  他说了什么,我根本就没在意。七哥因为我变成了这样,如果他死了我也要陪着他死,可在这之前,我要做的就是赎罪。我任凭陆老爷安排,退了学,学习一些特殊的技巧,然后出入各大舞场、酒店、会馆。很快,我名声大起,不知道有多少达官贵人追在我的身后,只为了让我对他们笑一笑。六哥曾愤怒地阻拦过我,我安静地听他说,然后一切照旧。六哥说,我早晚会后悔。我只能心里说,我唯一后悔的就是那天不该出门。

  最终,我还是走上了那一步。当我满身疲惫地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忍不住冲到盥洗室去呕吐。那个男人的触感好像一直留在我身上,我愤怒地脱掉衣裙,用力的洗刷着自己,一遍又一遍,直到我再也没有一丝力气。

  裹着浴巾,我疲惫地走回了卧室,黑暗中却感觉有人在看着我。我猛地转过身去,却看到一双明亮的,我以为再也看不到的眼睛,七哥正无言地盯着我,在月光的映衬下,我身上的肮脏痕迹清淅可见,我徒劳的遮掩着自己。

  七哥终于醒了,可他的表情告诉我,他宁愿醒不过来。我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七哥最后什么都没说,慢慢地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他的身体依旧虚弱。我看着他勉强离开了我的房间,却根本不敢去碰他。

  自我有记忆起,从没见过七哥流泪,可他刚才居然流泪了,一滴接着一滴,就那样无声落下来,却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在我堕入深渊的那个夜晚,我有了一身的伤痕和七哥的眼泪。

  我木然地站立了良久,从书桌里拿出了风轻姑姑留给我的字贴,这是姑姑最喜欢的,也是我学会的第一句诗: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