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全世界还有谁不知道我现在人窝在花莲的某个小木屋孵蛋的?

昨日才送走啼哭一整夜的文小姐,正想去海边享受一下大自然的震撼。谁知道刚买了一大堆食物回来补充冰箱的空虚,才下计程车呢,已有人站在门廊下等我了。

“菲凡。”

是朱棣亚;一个工作成狂,难有休息日的男人。我看了看天空,努力思考今天是几月几日星期几。

星期三耶!四月刚来,春天快要被夏天取代,同时也不会是资讯业的淡季。正常的上班日,朱棣亚是不会离开工作岗位的。

“公司倒啦?”我很哀悼的问他。

他伸手轻敲了下我的头,然后接过我两手的物品,让我顿时轻松不少。

“怎么知道我人在这儿?”我伸出一手勾住他手臂。

“向钟涔女士问来的,她还打量了我好久。”

我打开门让他进去,一边道:“很正常,因为她把你当成陈世美看待了,算她修养好,没有拿扫帚打你。”

“她是没有,但一个小女孩做了。大概就是那位以前被你整得很惨的小妹妹,看来她可是一点也不讨厌你。”他苦笑。

“不会吧!钟玉藜很讨厌我的。”

一一将食物放入冰箱,我拿了两瓶饮料坐在他身边,习惯的窝在他身边。

他搂紧了我一下,才伸手揉乱我半长不短的发。

“你有心事?肯对我说吗?”虽然不太可能,但我总要略尽一下朋友的义务嘛。

“我不懂女人的心”他道。

“你说过了。”我指出。

他笑,忍不住啄了下我鼻尖。

“我不懂女人心,但也不容许太多的猜测来烦躁我的生活。如果所谓的爱情是必须一再一再猜心,应付层出不穷的状况与无止境的解释,那我会放弃。”

喝!有那么严重吗?我坐直身子,盯着他一向平和的面孔——还好呀,没有青面撩牙。

“这位大哥--你这是陷入爱河的表态吗?”我极小心的问着。

“菲凡,与你相处是很轻松的事。因为我们互相了解得透彻,你也不会藏心事。”他叹息:“但这样比是不公平的。也许正是我过分在意,所以无法全然包容。当成妹妹可以包容,当成情人却处处挑剔。是我的错,总希望下班之后,过着最恬适平和的生活,以调和上班时紧绷的身心。”

“你这是努力未果的感言吗?”我问着。据我对这位难兄难弟的了解,他不是那种只会在一边无病呻吟的人,而是会努力改变现况、力转乾坤的人。莫非他中意的那名女子果真难缠?

“我想症结在我们的婚姻上头,以及我与你之间的感情。”他淡道:“我们的情谊永远不可能为了什么事而一刀两断。但恋爱中的女人无法理解--也可能她从未体会过,所以不相信。”

“能有女人可以让你跷班来花莲,也真是丰功伟业了。要我上新竹鸡婆一下吗?”虽然我不太想,但好兄弟有困难,我走一趟也是应该。我忽尔想到:“还是我马上签章下堂?”

“这也是我要来告诉你的重点之一。前日你母亲与我父母一同到新竹找我们,却发现与我住在一起的是另一名女人。”

“哗!”

我大呼,完全可以想像情况有多么壮烈。

“然后呢?然后呢?”跪坐在沙发上,我急着听下文,好难得有这么刺激的画面可以想像。

“还有什么然后?你母亲放声大哭,我母亲在一边安慰,我父亲在一边骂我,最后要求我找你回台北,做一个圆满的解决。”

“那——你的心上人有什么反应?”

“你以为与一个有妇之夫同居的女人该有什么反应?”他苦笑的反问。

见鬼了,这家伙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说嘛!说嘛!”我扯着他袖子叫着。

“我人来了。”他道。

“她发飙了?”据我匆匆与她对望过一眼的印象,觉得她似乎不是那种容易失去理智的女人。

“菲凡,她不会发飙,但会以冷战来折磨男人。而我的性子并不擅长软语哄骗女人,我看上她的独立理智,以为任何事都可经由讲理来评断是非曲宜。但男女之闲有时候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他耙着发,可见这事仍深深困扰他。

“可能是你没有给她充足的安全感吧。你一定没有让她明白我们之间的事,也没有实际的行动来给她安全感--对了,她有身孕了吗?”

“你怎么猜到的?”他挑眉。

我得意一笑:“如果不是为了照顾她,你怎么可能在与我有婚姻关系的情况下,与女人出双入对让我难看?”

“你看来大而化之,有时却是犀利剔透得吓死人。”

“别夸了,我只想知道你没让她彻底明白的主因。”

“也许是下意识我在惩罚她的任性。如果今天她相中的不是我,而是其他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男人,情况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她以为借取男人的精子完了就可以一柏两散,但她忘了男人的心理会有所变化,以及她本身在与男人有了肢体接触后,心境上会不会有所改变。虽然她曾强调观察了很久才挑我下手,但她又哪来的肯定我必然是婚姻不幸福的?只因为夫妻闲聚少离多吗?”他慢条斯理的说着,虽然眼中蕴含沉怒。

对,他的想法也正是我初时对此位女性不以为然的原因。不过,陷入爱河的人一向眼茫目浊,可以原谅啦。至少目前他们是两情相悦不是吗?何况都有孩子了。

“别太严格,上床这档子事,一个铜板敲不响,你也有责任的。”我说公道话。

“是,但起步上是一大错误。”他不欣赏的叹着。

“尤其当你变得太在意她之后,更无法释怀是吗?”我明白他语气下所包含的深意。

“菲凡,我曾经希望能与你当一辈子夫妻的,因为与你生活在一起很舒适。”他叹息,眼中有着对我的依恋。

我知道的。在我们二十九年的情谊中,其实是有机会让它孳生为爱情;只是我们并不想改变,因为能够在一起就好了,不管以什么方式维持。

只是没想到,当其中一人的爱情来到时,乍觉要分开了,必须分开了,会是那么令人不舍。我已哀悼过了,但显然朱棣亚到现在才有深刻体会。

“不要拿我与她比较,因为你会让两个女人同时陷入沮丧之中。而且既然我们来不及有进展,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把握现有的才重要。我不希望你有顾忌。”这男人一向为我打算惯了,所以不肯在我形单影只时提出分手。但这是不行的。

“离婚吧,能遇到所爱不容易。”

“除非你也找到,否则我不会与你离婚。”

“天哪,你别来肥皂剧那一套。想想你快出世的小孩吧,以及你心爱的女人。”我推他,不敢相信这男人竟对我唱起文艺腔。

他眼中闪过一抹冷。

“她会是我未来的妻子,但不是现在,一如当她坚持与一个有妇之夫上床时,就该知道必须背负的十字架是什么。”

我对他的冷酷咋舌!

“大哥,都两情相悦了,你就不能表现出昏头的样子一下吗?”爱情不是会叫人凡事皆包容?

“我有。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我为她发狂。但在面对你时,我不由得会想起与她是以错误的方式起步。我改不了我性格中冷静理智的一面。在爱与不爱之外,我永远都无法忘怀这一点。再有,我放不下你。两家子中,你唯一还肯听的,大概只有我了。而我相信一旦离了婚,你是连我也不轻易联络了。”

真不愧是最了解我的人呀!说得一点也不差。当初我之所以会哀悼,就是因为一旦与他分手,我便再也不会与他分享我的所有快乐悲伤或恶作剧。依赖了二十九年的人,不是那么容易可以放手的。

“你认为必须有一个男人出现,才会肯对我放心吗?我又不是箫素素那一类风一吹就跑的女人。”

“相同的。你是一只自由的风筝,独立自主,自得其乐,无论飞得再高再远,你都不必担心迷失,因为线的另一端,永远有人等着让你依靠。这对你很重要。从小,你就是个恋物成癖的小孩,对“人”是看不出来,但对那些你明明用不着、却喜爱的物品,你光是每天看到了就很安心快乐。我二十九年来扮演的就是这个角色:一个不常用得着,却可以让你看到了就很心定的人。然后不能绑住你,给你全然的自由。我必须等到这样的男人出现。”

我不由得怔住。在朱棣亚认真的眼神中,开始检视起自己不自觉散发出的讯息。

是吗?我是那样的人吗?

我不是云,而是风筝?

那--谁能承接“线头主”这个角色?

这是哪门子自由新女性呀我?

※※※“你怎么了?还好吗?”钟昂迟疑的问着我。

“我——很——好——非常——好”有气无力的回应来自我口中。

“要--不要进去屋内喝杯凉水?”他轻轻问着。

我摇头。

此刻,我俩所待着的地方,正是钟昂动物诊所的门外;我坐在小围墙的出入口处,而钟昂刚从外面工作回来,抱着由小货车内搬下的什物,却不得其门而入。

“那——你总要让我过去吧?挪一下位置好吗?”他语气中添了几抹好笑。

我动了动屁股,让他得以进去,整个人又懒洋洋的看向天空,一如快枯萎的花朵(或小草?)。

不一会,忙完搬物工作的钟昂带来两瓶矿泉水,一瓶交在我手上。

“还是比较习惯看到你活力四射的样子。”他笑。

“说霸道吧,我听起来比较顺耳。”我知道我这个人做起事来向来强要人家顺服。吓得人抱头鼠窜。

他只是静坐在我身边,陪着我,可能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吧!我蓦地笑了。

“太正经的人与我相处,会产生很多困扰。”他看来就是很困扰的样子。

“不,与你相处可以很放松。”他摇头否定我的说词。“我一向极少去想男女之间的事。因为我觉得与女孩子相处很难有恰当的拿捏。”

“我比较男孩子气。”我靠向他的肩,顺道大口喝着水。

“不一定要有男孩子气,而是有话宜说、不扭捏的脾性使人放心。当然这也不一定局限于女人,也是有男人期望不开口就有人知道他九拐十八弯的心思的。”

我嗤笑:“只不过--女人心眼比较多是不是!你说吧,是不是文小姐向你告白了?”

“我告诉她,从来不考虑娶妻的事。”他双眼盯着我,其中的光采令人害怕。

“哦——那就是说你拒绝她了?”我小心退离他肩膀,隔出“淡如水”的距离。

他伸手抓住我左手,没让我退得太远。

“她说--你中意我?”

“哈哈——那是开她玩笑啦!我逗逗她而已,”我就知道文小姐一定会说,这时候我终于体会祸从口出的下场,这——这男人不会不小心就当了真吧?

“拿我开玩笑——很好玩吗?”他温和的眼看来多了些危险。

他——在生气吗?我又没有对他造成实质上的伤害!他有什么好生气的?我以为他不是小肚脐小眼睛的男人耶。

“钟昂,你想要我的道歉吗?”我这人一向识实务,必要时做什么都可以。何况具有造成他困扰的话,我的确该道歉。

“这不是道歉可以解决的。”他声音平板得让人听不出情绪。

我暗中生恼:“那你想怎样啦?奉上三牲九礼?或登报致歉?”

他轻道:“如果,我与你之间纯粹是朋友,任何的玩笑我都可以接受。但在你渐渐引发我的关注之后,你可能不知道,有些玩笑是开不得的,因为太危险,而且会一次又一次撩动我的心——”

“呃——”我张口结舌,遗忘了自己原本有很好的口才可以驳斥他、损他,打哈哈的打发,一如过去几年来那些“企图”爱上我顺带报恩的男人那般,让他在千分之一秒的瞬间对我灭绝了“动心”之意。

可是——我最近的脑袋不太灵光,居然怔怔地看着他而开不了口,而且--天杀的!我犯了一个至大的错误!

当一个女人如同呆瓜似的痴望一名男人时,常常会被当成邀吻的表态,而我居然“熊熊”给忘了!

所以,在数秒之后,他的脸向我的视觉神经压迫而来。我不自觉的闭上眼,同时,温热且笨拙的唇盖上了我忘记合上的双唇。

我的妈呀!这次怎么一个“乱”字了得!

※※※不管朱棣亚怎么说,在他返回新竹之后,我的离婚协议书也就叫怏递速速送去。他想做一个好兄弟,好朋友,难道就不许我做“善解人意”的事?

与他二十九个年头相熟得几乎烂透,彼此的心思大抵也摸得出七七八八。我想放他自由,也想让自己了却一桩烦心事;因为我最近的麻烦已堆得比天高、比海深,几乎没让我开始相信起二十九岁是人生大运上的大煞年。

过几天我忙完这边的事务,也该包袱收拾好,回三个窝去溜溜。最后才是回到台南娘家让老娘尖啸一番。

我可不承认离开花莲的行为称之为“落跑”。只不过每当我敏锐感觉到“危险”的氛围时,总习惯性的走人,不让别人的迷恋继续沉得更深。

看起来情况有点棘手,因为这次这个男人与之前数个男人不同在于:钟昂并非曾受过我帮助的人。

好奇怪,真是百思不解。

如果我今天长得貌比天仙,当然就没话说了;男人重色,不丢心至少也要失失神。再者,男人也会因为受人恩惠而以身相许(我遇到好几次),即使长相平凡如我,多少也会勾到几个不长眼的男人。

但,如果一个男人纯粹只因我是“我”而看上我,一个平凡、霸道,甚至是嚣张的人,实在是不可思议。

我,不事生产,混吃等死,以榨钱为乐,疯起来吓死人,恋童症、不美、不柔亦不娇。

钟昂是不是眼睛瞎了?居然看上我!而且据他的说法,好像是我先撩拨他的。我才没有!-∵馈-他应该知道吻他只是好玩,说要追他也只是恐吓文小姐——对嘛,除了这些之外,我、真、的、什、么、也、没、做、喔!真的嘛!

实在是不想来孤儿院的,但募来的款项需要交付,而且好几天没看到朱娅了,想来看看她。

“杜阿姨——”

甫一踏入院门,朱娅甜甜的声音便已传来。

我惊喜的搜寻着,十数天来无时不刻的痴缠终于见效了吗?小朱娅也开始接受我恋慕的事实?真是叫人太感动了!

“朱娅——来,姨亲亲——”我连忙回应,并起飞奔而去--直到钟昂的笑脸撞入我的视线中,我才狠狈的定住步伐。他他他!怎么也在?那我躲他这三天是所为何来?太卑鄙了,利用我的弱点。

强挤出笑意,我打量着四周:“文小姐呢?奇怪,应该也在才对。”

“她到台东去了。我有点事找你。”他将朱娅推过来,笑得很温柔、很多情。

唔,我的鸡皮、我的疙瘩不约而同的手牵手跳起舞来。我一向不敢领教男人含情的注视,但顶多嗤之以鼻而已。我看这次严重了,居然可以让我全身不自在,接下来是不是要吐了?

“呃——不瞒你说,我最近似乎——喔,是“必然”会很忙的,恐怕帮不上你什么忙。”

“你要离开花莲了吗?”他问。

我慌忙的点头。

“对呀,我明天就要走了,回台北。”

“那正好,我也是要一同上台北。你一定帮得上忙。”他道。

我——这算是落入他的陷阱中了吗?不过这疑问先放在一边;我生性鸡婆,虽然他口中的事我不一定帮得上忙,但听听看也无妨喽。

小心避开他的视线,我把眼光放在赏心悦目的朱娅身上。“什么事情?我能帮得上忙的事除了募款,其他一概没有。”

“阿姨,我妈妈生病了,昨天台北的医院打电话来通知,要家人上去办一些手续,你帮帮我好不好?钟老师说你是台北人,可以帮上忙的,拜托您!”小朱娅的眼中开始出现恐慌的泪水。

美人计!我完了--我对美丽且乖巧的小孩子,完全地、完全地没有抵抗能力,更别说当地们大大的眼中盛满泪水时更是!我铁石般的心当场溶成一摊泥。

“小娅,别哭,别哭!阿姨一定帮你,先让我了解一下情况吧!”我将她白白小小的手放贴在脸上,感受着美丽小孩的体温,多美好的触感呀--“谢谢阿姨。”小娅抽噎着。

“好了,小娅,你进去与小朋友玩,我与杜阿姨讨论怎么帮你妈妈。”

“谢谢老师!谢谢杜阿姨!”

待她推着轮椅走了之后,我看到钟昂的脸色沉了下来,便直觉地间:“小娅她妈——住院了?”内情似乎不单纯。

他拉着我的手走向会客室。我也就一时不察,让他拉了进去。因为好奇心大过一切,连避嫌一事都忘了。

直到一杯开水灌入口,他才道:“昨天医院打来电话,朱娅的母亲被一个富太太捅了一刀,而且严重毁容。还在观察中没有醒来,但那张脸可能没救了。”

哗!社会案件耶!

“有没有上报?”

“没有,对方压了下来,没有让警方处理。”

我凑近他,以手肘顶了顶他腰侧。

“是不是上宾馆被人捉奸在床?”电视上都这么演的,而且社会新闻上也常看至。

他微微点头,眼中有点不自在。毕竟是内敛含蓄的人,不太适应我八卦又直接的询问。

“这种事我能帮得上什么忙?”

“我听说你认识唐家的人。那个富家太太正是唐氏宗亲的身分,她似乎不打算放过朱娅的母亲,想告她妨碍家庭,以及偷窃罪。如果你能出面请她息怒,诉讼就不会发生。目前为止,这是我们能尽力去帮忙的了。”

“唐家?唐或那一边吗?”唷!居然牵得到那一边。

“是的,唐远企业那一边。我们只求朱娅的母亲出院后有安定的日子可以过。”他连忙点头,双手抓住我的,掌中有力的温暖令我心旌神动。

我楞了楞,嚅嚅挣扎出失神的情境。

“我试试看吧,但我不知道我的面子大不大。”不行了!这男人双眼闪亮,使得他平凡的面孔霎时飞扬得让人目眩。

连忙低下头,不知为何他的热心会今我砰然。也许,也许正是因为我这个“抢钱妖女”虽挂着慈善名义,却从无一日以“慈善”为念,见着了真心为别人奉献的人士,便不免被其光芒烫伤了一下下。

不过——会不会——他热心的背面,其实也蕴含着企图?我悄瞅奢他,终于仍是不受大脑阻止的问道:“你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目的?”

他的回答当真是吓得我几乎没去跳太平洋。

“对,我要追求你。”

老天!让我死了吧!

我最近被吓得还不够吗?这人硬来穷搅和,多么地没天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