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挑战

周翡一时间觉得无比荒谬——二十年前纪云沉挟持殷沛挑战山川剑的事竟然原原本本地重演在了她身上!

“假如你说话靠谱……”

马车辘辘地往前滚着,拉车的马屁颠屁颠地迈着四方步。周翡把谢允独霸的车夫宝座抢走了一半,手里无意识地玩着一根马鞭,全然无心欣赏沿途灵山秀水,面色有些凝重。

谢允抗议道:“我说话本来就靠谱,你见过几个人能像我一样,满天下的大事小情都如数家珍的?”

耳朵长嘴碎有什么好骄傲的?周翡没心情跟他打嘴皮子官司,摆摆手,简单粗暴地说道:“按照你那个‘层次’的说法,我顶多是个二流货色。”

谢允哼了一声,接道:“状态好的时候勉强能算。”

周翡翻了个白眼:“你听见那说书的把我说成什么了?”

谢允摇头晃脑道:“连跳两级,技压顶尖高手,直接奔着一代宗师去了——别的宗师不值一提,个个胡子一把孩子一帮,在青春貌美这点上就远不及你,听得我都快给你跪下了。大侠,小的以后不干别的了,专门给你赶车行吗?你打算什么时候上天把玉帝那老儿捅下来?”

吴楚楚莫名其妙地掀开车帘,探出头来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呃……不对,你们俩又开始说话了?”

谢允头也不回地说道:“我们在说一代名侠‘周断刀’的故事。”

周翡道:“……信不信我把你踹下去?”

“不信,”谢允有恃无恐道,“把我踹下去,周大侠能把马车赶到南疆去。”

周翡:“……”

谢允仍不肯见好就收,没完没了地道:“就你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侠’啊,到时候弄不好真得去要饭。对了,大侠,你会唱‘数来宝’吗?要不然我临时教你几句?”

周翡忍无可忍,一脚扫了出去,谢允就好像一片灵巧的树叶,轻轻地“飘”了出去,在半空中打了个惊险又好看的把式,风度翩翩地掠上了车顶,好整以暇地往下一坐。

吴楚楚下意识地伸手盖住自己的脑袋——怕他老人家将车顶坐塌了。

周翡重重地在马身上抽了一鞭,也不知她是赶得不得法,还是拉车的驽马屁股上有三尺厚老茧,怎么也不肯再加速,那马死猪不怕开水烫地扭了扭,依然是不紧不慢地往前溜达。

周翡怒道:“这其实是头踩了高跷的驴吧。”

她听了歌女那段耸人听闻的“武林逸事”,足有好几个晚上没睡好,一会儿梦见北斗、四象凑了一圈太极八卦来围攻她,一会儿梦见她娘拿腰粗的鞭子把她当陀螺抽,抽得她足足踮着脚转了好几百圈,第二天睁眼醒了还在头晕眼花。

可是这么没影的谣言究竟是怎么传出来的?

周翡忽然皱皱眉,想出了一种可能性,问车顶的谢允道:“你说会不会是沈天枢在背后阴我?”

“怎么阴?”谢允的声音从车顶上传来,“昭告天下,说自己败在了一个黄毛丫头手上?”

周翡:“……”

也对,沈天枢他们那帮成名已久的大坏蛋,干不出这么丢人现眼的事——再说大动干戈地对付她一个无名小卒,也实在没什么必要。

谢允又慢吞吞地说道:“你不经常在江湖上跑,可能不太清楚。大家伙儿对北斗积怨很久啦,每隔十天半个月,就有一条贪狼星被个什么野孩子打得满地爬的谣言。连沈天枢自己都计较不过来了,一般不会有人当真。”

周翡奇怪道:“谁闲得没事编这种谣言,有意思吗?”

“有啊,”谢允十分逍遥地晃荡着两条长腿,“所有人都在泥沼里愤世嫉俗的时候,总是希望能有个英雄横空出世的。不过呢……你的情况特殊一点,巧就巧在青龙主真死了。”

三春客栈旁边鱼龙混杂,谁也不知道窗户缝后面有多少个抻着脖子看热闹的脑袋,周翡在三春客栈跟九龙叟大打出手确实闹了好大动静。后来在衡山,除了他们三个和殷沛,其他人都死在密道里了——殷沛连自己姓殷都不想承认,想来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造谣或者澄清什么。

反正破雪刀真的在三春客栈出没过,没多久青龙主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从局外人的角度一想,还真有点像真的。

华容的事想必大抵是道听途说,三春客栈的事却能以讹传讹。

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人,真敢单挑青龙主,赢了人头后飘然而去……那她挫败沈天枢的事听起来顿时显得真了不少。

周翡干巴巴地说道:“我娘肯定会打死我的。”

谢允从车顶上探出头来:“你还有心思想你娘?唉,真是不谙世事。阿翡,我劝你啊,从现在开始夹起尾巴做人,能不动手尽量别跟人动手,在回蜀中之前也尽量装死,让他们传去。只要你不露面,不再闯祸,他们过一阵子就忘了。”

周翡想得比较简单,她倒不是怕别的,主要是连李瑾容都一直说自己没得到破雪刀的真传,她不过学了一点皮毛,就整天让人“传人传人”地叫,感觉是在给祖宗抹黑,因此当时哼了一声,算是同意了谢允的话。

可能是前一段时间过得太惊心动魄,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简直堪称太平。

谢允写完了他那出荒谬的新戏,周翡则终于把马车赶顺溜了,吴楚楚也越来越没有大家小姐的矜持。不知是不是突然有了来自外界的压力,周翡好像是个临时抱佛脚的学童,每天胆战心惊地担心别人揪住她“考试”,抓紧一切时间,不分昼夜地练起她的破雪刀来。

连吃饭的时候她都不闲着,周翡时常吃着吃着眼睛就直了,一眨不眨地盯着筷子尖。

谢允将筷子伸过去,十分手欠地在她眼前晃了晃:“哎……”

周翡想也不想,手腕一翻,便以木筷为刀,一招“分海”敲了过去,谢允的筷子应声而折。

谢允:“……”

吴楚楚只好忍无可忍地出面调停:“食不言寝不语,打架也不行!”

当然,周翡也没有太过躲躲藏藏,毕竟,没人猜得到所谓的“南刀传人”是个普通的小姑娘——在一路上越发千奇百怪的江湖谣言中,周翡的形象已经从一位“五大三粗扛大刀的女侠”,变成了“青面獠牙一掌拍死熊的大妖怪”。

他们一路平平安安地到了邵阳,谢允的《寒鸦声》正式完稿,三人也安顿下来。

傍晚时分,谢允动手给自己改头换面一番,贴了两撇小胡子,又涂涂抹抹几下,在脸上弄了几道皱纹,一转身,他就从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打扮成了一个满口“呜呼哀哉”的中年书生,惟妙惟肖,几乎是大变活人。

谢允酸唧唧地整了整自己的领子:“现在老朽就是‘千岁忧’了,怎么样?”

周翡如实评价道:“你要是往小碟子里一躺,吃饺子的时候可以直接蘸。”

谢允拿扇子在她头顶一拍:“丫头无礼,怎么跟老爷说话呢?”

周翡伸手拨开他的狗爪。

她也不是头一回给人装丫头,在王老夫人身边的时候还能蹭马车坐。可是老夫人身边带个小丫头正常,一个浑身上下写满了“大爷文章天下第一”的酸爷们儿身边也带个小丫头……那不是老不正经吗?

谢允知道她的顾虑,十分震惊地问道:“你居然以为千岁忧是个正经人,你怎么想的?天下久试不第的书生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我要是不写淫词艳曲,怎么从中脱颖而出?”

周翡:“……”

谢允挤眉弄眼地冲她招招手,说道:“我卖戏去,吴小姐是大家闺秀,我带在身边觉得多有不便。你呢?怎么样,敢不敢跟我长长见识?”

周翡觉得不太好,即使她手中刀上已经沾过不少血,依然觉得跟一个写淫词艳曲的男人混在一起不是什么长脸的事。

谢允道:“去不去?不去我可自己走了。”

周翡只矜持了片刻,二话没说就跟上了。

谢允似乎对邵阳十分熟悉——他好像到哪儿都能“宾至如归”似的,沿途指点风物,侃侃而谈,周翡都怀疑他是编的。见他又驾轻就熟地钻进一条让人眼花缭乱的小巷子,周翡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这么熟?”

谢允一本正经地回道:“我在这儿要过饭。”

周翡:“你……啥?”

“我小时候,我老师嫌我太娇气,功夫也不肯好好教我,让我身无分文地出去要了三年饭,还答应只要我三年以后没饿死,他就教我一套保命的功夫。我呢,在丐帮混过,混得不太好,丐帮虽然自称白道,但是这帮花子里有好多不是东西的滚刀肉,大乞丐欺负小乞丐蔚然成风,很不友爱,我只好愤然叛出,剃了头去当了和尚。和尚有真有假,人品普遍比花子好一点,有些秃头还真能念几句经,会念经的要饭就轻松多了,特别是我还十分英俊潇洒……”

周翡当他放屁,木着脸,压低声音问道:“令师没被诛九族啊?”

谢允顶着中年书生那张老脸,得意扬扬地哈哈一笑,将折扇打开扇了几下,叹道:“你自己非要问,说了又不信……唉,女人。”

“女人怎么了?”小巷子一头,突然打开一扇窗户,一个女人冒出头来,她探出上半身来,托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睨了谢允一眼。

这女人长得说不上多端正,然而眉目修长,半睁不睁的眼角好像挂着一条小小的钩子,神情倦怠,说不出地风情万种。她素白的鹅蛋脸上突然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千岁忧先生,几年不见了,风流依旧。”

谢允冲她一拱手:“老板娘,几年不见了,被你颠过去的众生怕是站不起来啦。”

“老板娘”听了这番油腔滑调,非但没生气,反而有点得意,冲他一勾手指道:“带好东西了吗?带了就上来,没带就滚,老娘不招待你这种穷酸。”

谢允哈哈一笑,回头冲周翡招招手,小声道:“这是金主,卖了钱给你买把好刀,一会儿好好说话,别捅娄子。”

除了四十八寨的长辈,周翡见过岳阳外的粗野村妇,见过吴家的夫人和千金,见过疯疯癫癫的段九娘……可是这个“老板娘”跟她们每个人都不一样——她的骨头看起来轻飘飘的,柔软得好像怎么折都可以。

周翡这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还不知什么叫作“风尘气”。

小巷尽头有一扇很窄的门,一看就不是正门。楼上的老板娘亲自下来给他们开了门:“进来……咦?”

她忽然看见了谢允身后的周翡,睁着一双桃花眼有些惊奇地打量了周翡片刻,掩口笑道:“哪儿拐来的小美人?”

谢允面不改色地瞎掰道:“我闺女,叫谢红玉。”

周翡:“……”

有个人是不是活腻了!

老板娘眯起眼,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明显不信,但也没多问。她懒洋洋地迈开步子,将两人带了进去。后院不算大,但四下开满了花,墙边堆满了花架子,乍一看姹紫嫣红的,中间还有个秋千,旁边的小桌上放着琴,一股幽香无处不在,也不知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周翡应接不暇地悄悄四处打量,只觉得其中说不出地别致。

老板娘伸出涂满蔻丹的手,冲谢允一摊:“拿来吧。”

谢允从怀中摸出他那卷装订好了的《寒鸦声》递过去,还不误回手在周翡面前打了个指响,以防她东张西望一脚踏进人家鱼池里。

老板娘捧了他的本子,施施然走到秋千前坐下,指着石桌石凳对谢允他们说道:“二位坐。”

说话间,好几个穿红戴绿的美貌少女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端茶倒水之余还不忘跟谢允“先生长先生短”地贫上几句——有一个还伸手捏了周翡的脸。

周翡:“……”

这些姑娘看起来和谢允颇为熟稔,不知为什么,对他却并不放肆,反而有些拘谨的恭敬。

老板娘没多久就翻完了,随即她思忖片刻,抬头看了看谢允。

谢允一扬眉:“怎么?”

“你确定要给我这本?”老板娘问道,“总觉着你是拿了别人的血泪出来卖笑。”

“是卖唱,啧,我卖艺不卖身,说那么难听。”谢允轻描淡写地纠正道,“血泪这东西,自己吃也是恶心,讲给别人听也是不合时宜,我借来换点路费,岂不是物尽其用?”

老板娘目光一转,“扑哧”一笑,说道:“行吧,我收了,老规矩。”

她话音刚落,就有个少女端着个托盘过来,递上一个锦囊。

谢允接过来掂了掂,连看都没看,便收入怀中:“就知道老板娘痛快……其实这回还有另一件事相求。”

老板娘竖起一根手指。

谢允从善如流地从那锦囊里拈了一片金叶子送还回去。

周翡看明白了,她觉得谢允卖戏根本不是为了路费,而是为了买消息。

老板娘大大地翻了个白眼,一把夺过来,冷笑道:“拿老娘的钱打发老娘,真有你的,有话说,有屁放!”

谢允道:“我想问老板娘一个旧消息,当年十二重臣护送当今南下时,几个文官舍命也不够,因此路上必有高人护送,当时除了殷闻岚,随行之人中是否还有齐门,是否还有那么一两个……不在正道上的朋友?”

老板娘一愣,将金叶子缓缓推还给谢允,说道:“我不知道,就算知道,这消息也不是一片金叶子买得下来的。”

谢允目光一闪:“我可以交换……”

他话没说完,一个脚步有些慌张的少女快步走进后院,趴在老板娘耳边低声说话。

周翡五感灵敏,听见那少女说的是:“夫人,一帮‘行脚帮’的‘五子’不知干什么,来了不少人,前后门都有。”

老板娘有些怀疑的目光首先落到谢允身上。

谢允一张脸皮本来就“深不可测”,做过手脚后,越发沉稳如山、纹丝不动,茫然道:“来的是你的债主,还是我的债主?”

老板娘注视了他片刻,随即长眉一挑,站了起来。

“谁的债主都一样,”老板娘冷冷地一笑,“讨债讨到我这里来了。”

老板娘说完,转身就走,身上宽松的锦缎飘在身后,彩云追月似的同她如影随形,她看起来好像个霓裳羽衣中凭虚御风的仙子,美丽得近乎繁盛。

谢允沉思了片刻,冲周翡一招手:“咱们也去看看。”

周翡悄声问道:“是不是白先生要抓你回去?”

“抓我?”谢允眉尖轻轻地一挑,他被假皱纹糊住的眼角波动了一下,脸上显出几分前所未有的讥诮与冷峻,“我又没犯王法,他凭什么抓我?就算当今在此,也不敢跟我说‘抓’这个字。”

走过后花园,是一座小楼,前面还有个院子。前院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花,地方显得宽敞多了,一帮年轻女孩子在院子里,有吊嗓子的,有拉筋的,还有扳腿的,千奇百怪,却并不让人觉得不雅观,反而比姹紫嫣红的后院显得还要花团锦簇。

女孩们见老板娘带着两个陌生人走出来,都停了下来,好奇地望着他们。

前院气派的大门“吱呀”一声分向两边打开,周翡便瞧见了门口围着的人。

放眼一望,来人个个都是灰扑扑的短打扮,脸上一致地带着寒酸的风霜之色,不少人微弓着肩,是一副被力气活压弯了腰的模样。虽然高矮胖瘦各有不同,却别是一番千人一面,不仔细看,都分不清谁是谁。

门里的女孩子们有多么姹紫嫣红,门外的汉子们就有多么灰头土脸,两厢对望,别提多古怪了。

见老板娘亲自出门来,有个中年汉子越众而出,似乎是其中领头人。他十分恭敬地一抱拳,低声下气地说道:“霓裳夫人,多有打扰。”

霓裳夫人将鬓角的一缕长发轻轻地拨到耳后,轻轻地靠住门框,笑道:“奴家一个只会弹琴唱曲的弱质女流,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诸位大哥,叫你们这样气势汹汹地来堵门?这院里可都是花骨朵一样的姑娘,个个胆子小得很,经不起人家放肆,吓着了可怎么了得?”

她一句话没说完,旁边的女孩子们立刻嘻嘻哈哈地小声笑了起来,好像一阵小风吹来,满院的花枝都开始乱颤。敏锐如周翡,却察觉到这莺歌燕语中藏着一股细细的杀机,尽管不是冲她,她的后背却不由自主地略微紧绷了起来。

行脚帮的领头人上前一步,神色越发恭谨有礼,几近卑躬屈膝了,他说道:“小的们不请自来,本来无意打扰夫人,实在是受人之托——夫人今日接待的贵客行踪缥缈,过了这村没这店,小的们也是没有办法。”

霓裳夫人眉头微皱,跟周翡一起转头望向谢允。

谢允有些意外——他知道行脚帮背后肯定有白先生的耳目,白先生身负使命,也必然不甘心让他这么跑了。那个老流氓耳目灵敏,知道他“千岁忧”的这层皮不意外。“千岁忧”的名号就是霓裳夫人的“羽衣班”唱红的,羽衣班恰好就在邵阳。倘若从衡山奔蜀中而去,沿着南朝边界,此地是必经之路。谢允要在此落脚,几乎是十有八九会来拜会霓裳夫人。白先生料到他会来,在这里守株待兔似乎也说得过去……为防这一关节,谢允还特地乔装打扮了一番,看起来是没瞒过去。

他想不通这些行脚帮的人是怎么认出他的,而且白先生是何等的八面玲珑?就算用了什么方法认出了他,也大可以等他回客栈后再派人去堵,何必直接找上羽衣班,平白得罪一个霓裳夫人?

这没有道理。

这帮行脚帮的穷酸上来就要人,霓裳夫人也算有头有脸的一号人物,哪儿能让他们拔这个份儿?

她当即一翻眼皮,笑容风情万种,话却很不客气:“我这里只有写小曲的和苦命姑娘,贵客是没有,贱人一大帮,你要谁?”

那领头人假装没听懂她的夹枪带棒,唯唯诺诺地说道:“不敢,不敢,劳烦夫人,小的找一位手持破雪刀的姑娘。”

此言一出,在场人齐齐一愣。反应过来后,一同将目光投到了周翡身上。

周翡还不大能接受自己这一场意外蹿红,未能习惯众人围观的目光,惊吓不小,不由自主地往腰间一摸——什么都没有,她的刀还在谢允承诺的未来里,尚未横空出世。

霓裳夫人眯了眯眼,先是狠狠地剜了谢允一眼,随即喃喃地低声道:“破雪刀?”

行脚帮的领头人低下头作了个揖,循着众人的目光锁定了周翡,对她说道:“小的们受人之托,寻找姑娘的踪迹,找了不知多少门路,总算摸到了一点端倪,烦请姑娘可怜可怜小的们,跟我们走一趟。”

周翡这么长时间自诩老老实实,半点祸都没闯,一时有点蒙,不知道这群人是怎么找上自己的。谢允心头一转念,却是想明白了——肯定是白先生叫行脚帮的人盯着自己,得知有人暗中找周翡,顺势卖了人情。

周翡正待上前一步,却被霓裳夫人伸手挡住了。

霓裳夫人仔细看了看周翡,只觉得这个丫头就是个普通的丫头,除了不那么活泼以外,与满院的姑娘相比毫无异常,既看不出凌厉,也看不出高深。霓裳夫人将她从头打量到脚,愣是没看出“破雪刀”三个字写在哪儿了。她心里浮现出荒谬的将信将疑,想道:难道真有人天纵奇才,小小年纪就能达到这种返璞归真的程度?

霓裳夫人目光微微闪烁,人也站直了些,问周翡道:“郑罗生真是你杀的?沈天枢真是你撅回去的?”

周翡十分惭愧,忙道:“不,那都是……”

“哈!果然是贵客!”霓裳夫人用一声大笑打断了她,在周翡惊诧的目光中,她眉目间矫揉造作的媚气倏地一散,连连大笑数声,“好,好,痛快!”

周翡:“……”

冤枉,真不是她干的!

霓裳夫人性子居然有点火暴,根本不听她解释,一步迈出门口。门口围着的行脚帮中人除了领头的,集体往后退了一步,竟好似有些畏惧她。

霓裳夫人朗声道:“破雪刀既然是我的客人,你们哪儿来的狗胆要人要到老娘头上?滚!都是下九流,谁怕谁?”

此人前一刻还巧笑嫣然、风情万种,下一刻却又冷漠凶狠,活像准备噬人的女妖。院子里方才笑嘻嘻的女孩子们顷刻就安静了下来,围在班主霓裳夫人身边,飘逸宽大的舞袖中隐约有兵刃的冷光闪过。周翡目瞪口呆,无端打了个寒战。

气氛登时剑拔弩张起来。

行脚帮的领头人一伸手,压下身后蠢蠢欲动的手下,口中道:“好说好说,少安毋躁。”

说着,他从袖子中摸出一个手镯,对周翡道:“雇主让我把这个带给姑娘,说你应该认识,只要看见它,肯定会来。”

周翡不仅认识,还相当熟悉。她的脸色一瞬间就冷了下来——那手镯材质看不出,外面一圈被彩绸缠满了,还挂了一串五颜六色的小铃铛,挂身上走到哪儿响到哪儿,别提多麻烦了——那是李妍的。

李妍在家一天到晚没什么正事,哥哥姐姐都懒得搭理她。因她长得漂亮嘴又甜,寨中的师兄弟和长辈们都待她宽容得很,逐渐养出一身活泼俏皮的好吃懒做来。她的功夫出名地烂,吃喝玩乐倒是很有一手。周翡曾经一听见她身上乱响的铃铛就脑仁疼,印象格外深刻。

可是李妍为什么会离开四十八寨?

谁带她出来的?什么人敢扣住她?

李妍尚未出师,不可能是自己出来的,她身边必有长辈随行。依照李瑾容给周以棠信里说的,他们的目的地应该是金陵,没必要,也不可能走北边的地界,不可能遇上北斗的人。

除此以外,谁还敢扣住她?

难道不知道她是李家的人?

难道就不怕得罪李瑾容?

周翡就像在华容城中带着吴楚楚躲避北斗时一样,一瞬间,她的心智就从没见过世面的野丫头脱胎换骨,初步有了江湖人的沉静与谨慎。她心里兜兜转转地起了好几个念头,将那镯子塞回袖子里,冷下脸道:“你雇主是谁?知不知道这手镯的主人是谁?是不是找死?”

她话音中杀意越来越盛,那行脚帮的领头人脸上隐隐露出戒备的神色。

周翡隐晦地和谢允对视了一眼,谢允不着痕迹地冲她一点头。

平时不想惹麻烦,可是现在李妍落在别人手里,这时候“谦虚诚实”可就不合时宜了。

周翡知道,她越是装腔作势,对方就越得掂量,当下干脆不解释,将高手的架势足足地端了起来——不可一世的眼神来自段九娘,冷静倨傲的态度来自重新拿起刀的纪云沉——没办法,这么短短几个月,想将两大高手的本事都学来是不可能的,好在腔调还能模仿一二。

谢允适时在旁边搭腔道:“我与贵帮打交道不是一年两年了,没听说过两单生意混在一起的道理。老白就是这么让人做事的?真长见识。”

他俩一唱一和,颇像那么回事。

那领头人却也没那么好糊弄,他眼珠一转,赔笑道:“这位先生的话小的有些听不懂,小人不过是个替人跑腿送信的,诸位都是侠士,何必与我们下等人一般见识?干咱们这行,跑腿传话,就仗着朋友多、人路广,不多嘴乃第一等要事。就算是被破雪刀架在脖子上,咱们也不能代雇主胡说八道,对不对?”

此人嘴上是在赔不是,其实也未尝不是在隐秘地示威——你武功再高,再无懈可击,吃饭睡觉如厕的时候也能严加戒备吗?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哪怕李徵在世,也未必敢得罪他们这一群阴沟里的耗子。

“不过呢,雇主的大名,那边倒是没说不让报,”那领头人递出个软钉子,紧跟着又退了一步,既让人掂量,又显得十分有诚意,“不知姑娘是否听说过‘擎云沟’?”

江湖中大小门派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几个游手好闲的恶少就能组织个“无敌神教”,大多籍籍无名。

“擎云沟”听起来不比“无敌神教”高级到哪儿去。周翡想也不想便道:“那是什么玩意儿?没听说过。不知你们那不长眼睛的雇主听没听说过‘四十八寨’?我家的妹子得罪了你们哪里,是讨债还是讨公道,你们自可以去蜀中找李大当家。”

谢允忙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暗示周翡狂过头了。

周翡一愣,心道:怎么,这个擎云沟不是什么穷乡僻壤的野鸡门派?

就在这时,街角处传来一声冷哼。行脚帮的人“呼啦”一下散开,只见一个青年人缓缓从那一头走进来。这人身量颀长,面色不善,模样倒也堪称英俊,就是有点黑。他衣服黑,脸也黑,手中还拎着一把通体漆黑的雁翅刀,整个人顺了色,老远一看,是好一条人间“黑炭”!

擎云沟“擎”的居然是朵乌云!

然而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时候,忽然就让人不再注意他的面相——这人脚步沉稳,行走间双肩纹丝不动,器宇轩昂,显然是个内外兼修的高手。

那青年男子一步一步地走到周翡面前,上下打量她一番:“你就是南刀?”

周翡只觉得一顶蜀山一样大的帽子当空砸在了脑门上,还得强行梗着脖子顶着。

那青年稍微带着点口音,他说话十分用力,每个字都重重地咬一下,他一双眼盯着周翡,又道:“你刚才说,擎云沟是什么‘玩意儿’?”

周翡一挑眉:“你是他们的雇主?”

那青年不答,冲她伸出一只手:“我是擎云沟主人杨瑾,听闻南刀是天下第一刀,特来讨教。”

周翡:“……”

这人没病吧?

自称杨瑾的人脸上带着青年男子特有的瘦削,好似稍稍一咬牙,额角的青筋就能破皮而出。他抿起嘴,用那种奇特的语气说道:“你既然是南刀传人,与那些四十八寨的人想必关系匪浅,放心,我绝不伤害无辜。我手中刀名叫‘断雁’,磨炼了二十年,自忖略有小成,特来见识‘天下第一刀’……”

那行脚帮的领头人出言打断他:“阿瑾,在霓裳夫人门口说这话不合适。”

杨瑾分出一线目光,扫了霓裳夫人一眼,随即毫无兴趣地收回目光,依然只盯着周翡一人:“我托徐叔四处打听你的踪迹已经数月,只要让我见一见你的刀,成败不论,我保证你们寨中人必定安然无恙。”

周翡一时间觉得无比荒谬——二十年前纪云沉挟持殷沛挑战山川剑的事竟然原原本本地重演在了她身上!

唯一的问题是,山川剑是真高手,她是个被人吹出来的高手!

杨瑾将手中的长刀往前一横:“我的刀在这里,你的呢?”

周翡:“……”

没钱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