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些年,你好像过得还不错。”捧着女儿为他端来的杯子,他轻啜着杯里淡而无味的开水,感觉这开水是全天下最美味的甘泉。

    还不错?什么叫做还不错?显然他们两人对于“还不错”这三个字的定义不同。

    一个人独立抚养薇薇,有苦没地方诉,寂寞的时候也没人陪,尤其在薇薇生病的时刻,她更是惊怕得几近疯狂……

    这些她能跟谁说?在决定未婚生女的同时,她便已决定自己扛下一切责任,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重新开始新生活,拚了命的学习、工作,才有现在这问还稍稍见得了人的花坊,她实在不知道这一切算不算还不错?

    久久得不到她的回应,他不由得转头瞧她一眼。“干么不说话?”

    “不知道要说什么。”她捧着自己刚才进厨房倒的开水,坦白应道。

    “我们之间已经无话说了吗?”他喉咙一紧,心情瞬时变得复杂。

    以前,当他们还是一对恋人时,她最爱站在他家的阳台看着外面的街道、天空,常指着没几颗星星的天空,诉说着想和他谈一辈子恋爱的想望,当然还免不了夹带着些许生活琐事。

    对她那些不着边际的叨念,偶尔他会一笑置之,偶尔他也会觉得烦,嫌她像只聒噪的九官鸟,但当她拿了老头子的五百万走人后,即便他想被人烦,却再也找不到人烦他了。

    低头凝着手上的杯子,姜榆帆过了好久,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早就……无话可说了。”

    在申恭定片面发布企业联姻的那一刻开始,原本不经意碰撞在一起的两条线,终究因外力拉扯而渐行渐远,已然成了两条再无交集的平行线……

    “是吗?”申奕甫的脸上出现郁闷的线条,他放下手中的杯子,起身站直,以睥睨之姿盯着她的发旋。“若不是你把金钱看得比我们的感情还重,跟老头子要了五百万,我们之间不该也不会变成这样,算我错看你了!”

    错愕的瞠大双眸,姜榆帆猛地抬头瞪着他,以为自己的耳朵产生听觉障碍。

    “既然你可以用五百万卖掉我们的感情,那么你说,你这回要多少,才肯让薇薇跟我一起回去?”背过身的他,看不见姜榆帆脸上惊愕愤怒的表情,挺直腰杆兀自说道。

    纵然对她有再多的不舍,但她都已经说他们之间无话可说了,那么他还能怎么做?看来要她一起回去是无望了。

    若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闭了闭眼,抹去心头瞬间窜起的涩意。既然两者无法兼得,他只能择其一而为之,至少他要将女儿带走!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姜榆帆惊讶得无以复加,她完全没办法消化申奕甫刚才传递出来的讯息。

    “我怎么可能搞错?你确实收了我爸五百万不是吗?”勾起讥讽的嘴角,申奕甫转过身再次陈述他所认定的事实。

    “我是收了申恭定的五百万没错,但……”

    “既然收了就不需要解释,我只想问你,你要多少钱才肯把薇薇让我带走?”他毫不客气的打断她的话。

    姜榆帆为之气结,她恼火的将手中杯子里的水,全数泼往他笔挺的西装。

    “你?!”申奕甫震惊不已,他没料到这女人会做出这种撒泼行径。

    “什么叫做要多少钱才让你带走薇薇?你以为我是在卖女儿的吗?!”她失控的朝他吼道。

    这根本是指鹿为马,不实的指控!

    明明是申恭定要她离开他,才付了五百万,他偏要说是她以五百万出卖他们之间的感情?这男人简直卑劣到令人憎恨!

    “你要钱,我就给你钱,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申奕甫懊恼的拍掉身上的水珠,着实无法相信温柔可人的她,竟会变得如此不可理喻!

    “我最好该死的要钱!”她的理智绷断了,几年下来压抑的情绪全然崩溃。“你难道忘了在我离开之前,你和上官家千金联姻的消息传得有多大吗?那时候我一直在等你向我解释,可是我一直等不到你!”

    “我到南美出差了,你不是不晓得!”说到这个,他还气呢!这女人竟然等不及他回来,卷了老爸五百万就消失了,害他差点没将整个台湾给翻过来,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踪迹。

    “出差不能打越洋电话回来吗?即使是一通电话……你甚至连一通电话都没打!”她说着说着,一阵鼻酸,眼眶里堆叠出氤氲水气。

    “我根本不晓得我爸登报纸好吗?”他也是回到台湾之后才发现这件事,而公司里压根儿没有任何一个人向他报告这件事。

    “无所谓了。”她吸吸鼻子,平缓自己的情绪,不愿让他见到自己脆弱的一面。“总之事情的发展是,等不到你的任何解释,却等到你爸申恭定上门,就这样!”

    申奕甫的眼角抽搐了下,隐隐感觉事情将有令他震撼的变化。“我爸?他找你干么?”他僵着声问道。

    “送钱啊,他八成是送财童子最忠实的仰慕者。”她讥诮的应道。

    申奕甫的嘴张开了下,随即又闭了起来;他明白了姜榆帆的意思,他想。

    “他要你离开我,条件是多少钱由你自己开?”他的眼角微微抽搐,清楚这是父亲处理事情惯用的方式。

    这或许就是财大气粗的人所能用的恶劣手法,可为什么她当年不试图为自己解释,反而走得无声无息?

    姜榆帆闭了闭眼,她永远都忘不了那犹如刻划在心头的伤痕。

    “榆帆?”他轻喊她的名,那个他曾在梦里喊过千百回,如何都抹不去的两个字。

    “就在你到南非的隔天,我因肚子痛到医院看诊,由家医科转诊到妇产科,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就像坐云霄飞车一样,由在医院里的惊喜、欢愉,到回到家时的跌入地狱,历历在目。

    “你不会知道当时我有多开心,但当我才回到家,你爸随即上门来,手上拿着当天出刊、还热腾腾的报纸,取笑我乌鸦也想飞上枝头当凤凰……”

    申奕甫的脸微微扭曲,他完全能体会她当时的震惊及惶恐,毕竟父亲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商场老手,又是出了名的谈判高手,他完全能理解才初入社会的她,当时有多无助。

    “他说:‘要多少钱你才肯离开奕甫?没关系你说,我一毛钱都不会少给你。’,那胸有成竹的模样,我知道自己除了离开你,再没别条路好走。”她幽幽说出那常教她由梦中惊醒的惊悚字句。

    说她是小说迷也好,说她看太多没营养的八点档也好,富豪人家一旦想对付她这没背景的生涩女孩,任何无法想像的手段都很可能残忍的发生。

    她断不可能因为自己而危害到任何一个亲人,所以她只能选择最安全,也是在当时对自己最有利的条件──拿钱走人。

    “所以?”他问得小心,即使已约略猜出后续的情节,他仍想听她亲口说出所有经过。

    “所以?”她的神情显得有丝茫然,然后她终于想到他或许是在问后续的发展,于是清清嗓接下去说道:“在无路可退的情况下,我只能选择用最好的条件来保护我跟孩子,所以我才会跟申恭定要五百万,为的就是待产那段时间的花费,和之后开花坊的资金来源。”

    申奕甫无言了。这和他由父亲那里得到的资讯南辕北辙,八竿子根本打不到一块,着实令他震惊不已!

    根据父亲的说法,姜榆帆是在看了他发布的联姻消息之后,主动上门找他,一开口就跟他要五百万,否则将联络媒体,公开她和申奕甫同居的消息,以打击两家联姻的事实。

    父亲在告诉他这一切时,神情显得十分无辜及惋惜,表示他实在看不出来像姜榆帆这般外表柔弱的女孩,竟会有此深层的心机,居然趁着他和上官家准备开心办喜宴之际,狮子大开口的跟他要了一大笔钱。

    当时他惊怒交加,并未认真思考父亲的转述是否全部属实,毕竟姜榆帆跟父亲拿了五百万是事实,他只想找到她问个清楚,为何她要这么做?但却始终找不到她。

    事过多年,在一次绕错路的情况下,他赫然撞见刚巧走出花坊,身上还穿着围裙的姜榆帆,霎时让他分不清这是上帝给他的恩赐,抑或是老天爷给他的惩罚?

    他清楚自己在还没调整好心态的状况下,并不适合当场下车找她问个清楚,而是选择找征信社调查她这些年的点点滴滴,这才发现更教他几乎无法接受的事实──她竟有了个三岁多的小女儿!

    知道了这件事后,他又无法控制的再去调查小女孩的出生地及正确时间,再经过反覆的思索之后,他的思绪逐渐清明了起来。

    当时对父亲说法仍深信不移的他,在无意间得知自己有个流落在外的女儿,他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假装从不知道有个女儿存在,另一个则是把她带回自己身边,让她认祖归宗。

    但一个养了三年多的女儿,哪有拱手让人的道理?于是他想起父亲的方式──如果她真是个视钱如命的女人,或许她会愿意让他用钱把女儿“买”回来,而他也真这么做了,却得到与他预想完全不同的结果。

    原来一切都是老爸搞的鬼!

    原来他以为的真相,全是老爸为了顾及他自己集团事业的壮大而编织出来的谎言!

    原来……他一直错怪她。

    “是我误会你了。”他责怪自己没经过求证就相信老爸的话,更怪自己因莫须有的罪名而埋怨了她四年,现在真相大白,他知道他真的错了。“都回来好吗?让我补偿你们……”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歉意,包括因父亲误导而对她产生的误会,他只能用往后的日子来弥补她们母女俩这些年所受的伤害,除此之外,他不晓得自己还能怎么做!

    “不需要!”她要的从来不是“补偿”两个字,从来不是!“我也承担不起破坏你家庭的罪名,所以一切到此为止,我们从此互不相干!”

    “破坏我的家庭?”他愣住了,好半晌才弄懂她的意思。“你弄错了,我并没有和上官菁菁结婚,我还是单身汉。”

    这会儿换姜榆帆愣住了。

    “你没有结婚?”她愣愣的问道。

    他没有娶上官菁菁?当时的新闻搞得这么大,他到底是怎么收拾善后的?她开始怨自己当时因绝望而拒绝接受所有资讯,包括报纸及电视,因为只消看一眼相关的报导,都足以令她再心碎一次,所以她干脆拒绝接收。

    没想到她却因此漏掉最重要的消息──他竟然没有结婚?!

    “没有。”他摇摇头,好笑的觑着她呆若木鸡的蠢样。

    “怎么可能?”任她想破头,这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就算他真的不想娶上官菁菁好了,他那顾人怨的老爸怎可能答应?任她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我跟菁菁从来都不是男女之间的感情,她知道我的桃花史,我知道她有多少艳遇、交过几个男朋友,这样的一对男女,怎么可能结成夫妻?没天天吵翻天才怪!”说难听一点,就两人都不是对方的“菜”,如此而已。

    “可是……你们的家长希望你们结婚是不争的事实吧?”天啊!她越听越糊涂了,不禁抚着颊侧坐了下来。

    “他们怎么想是他们的事,总之我们两个从没这么想过就对了。”他耸耸肩,不予置评。

    “可是……可是你爸怎么可能愿意放弃?”妈妈咪啊!一定要她问得如此仔细吗?她都快自律神经失常了!

    “当然不愿意,不过总有解决的方法。”想起上官菁菁那疯到无可救药的女人,他忍不住笑了。“婚事一上报,甚至等不及我由南非回来,菁菁就留书出走了,大剌剌的跟她爸妈说,她要和男人私奔去了,差点没让上官家整个翻了过来。”

    姜榆帆张大小嘴,完全没办法消化这么劲爆的消息,控制不住的结巴起来。“她她她……”

    “她私奔了。”申奕甫两手一摊。露齿一笑,仿佛这没什么大不了。“她跟一个她很喜欢的穷小子私奔,上官伯伯气到差点脑中风。”

    她更不敢相信的是,他竟然还笑得那么开心!难道他和上官菁菁,真的只有那样单纯的情谊?

    天啊!这是怎生一个荒谬啊!

    “所以我没有结婚。”扬起双手,让她看清指头上并没有佩戴任何戒指,也没有留下任何戒痕。

    “……”她沉默,还兀自沉浸在难以置信的震撼中。“如果她没那么做,你还是会听你父亲的命令,跟她结婚吧?”

    “不会。”定定的看着她,他仿佛想看穿她的心思。“我说过,我跟她纯粹是朋友之间的感情,就算她没做出这么惊世骇俗的事,我也不会跟她结婚。”

    “是吗?”她还是没办法完全相信他的说法。

    “你到底想问什么?”他拧起眉心,不甚满意她的欲言又止。

    他认为自己说的够清楚了,他跟上官菁菁这辈子不可能,下辈子也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他都讲这么白了,难道她还听不懂?

    “没、没有啊!”她甩甩头,努力集中脱序的思绪。“我没有想问什么。”

    很好,现在她看起来正常了些,他总算找到可以切入问题重点的时机,忙把握时间问道:“既然如此,那你觉得怎样?”

    “什么?什么东西怎么样?”或许是之前的话题断层太久,她一时没办法迅速接上,眸底写着茫然。

    “带着薇薇回来,让我补偿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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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餐过后,姜榆帆躲进房间无所事事的东摸西摸,边整理东西边顺便整理自己的思绪。

    带着女儿跟他回申家?这对她来说,是个甜蜜的诱惑,更是个重量级的冒险。

    虽然中间间隔四年,她也很清楚自己不曾忘记过申奕甫,但她和申恭定的接触可说是个极不愉快的经验,在这样的状态下,她很难说服自己再次走入申家。

    况且他是怎么说来着?

    补偿?呿~~

    她不认为“补偿”两个字足以构成一对男女能够紧紧相系的理由。

    两个人之所以在一起,除了情和爱之外,其余的全是道德感和责任作祟,或许短时间内还能维持,但只消时间一久,问题铁定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

    在开了花坊,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并听过许多婆婆妈妈对先生的抱怨之后,她不再相信爱情那种虚幻不实的东西。

    并不是她不相信夫妻不能长久,也不是不相信爱侣间能拥有恒久的感情,只是当时光飞逝,曾经再浓烈的爱情,也极容易因光阴的流转而变成亲情。

    经过四年前那场爱恋,她不认为自己会因爱情之外的理由再和男人厮守。

    当然她得顾及薇薇的感受及“福利”,不接受薇薇的男人不及格,不喜欢薇薇的男人也不及格,但显然这些问题在申奕甫身上是不成立的。

    “妈咪,你在干么呀?”在客厅看电视看到无聊的姜奕薇,摸进房里看到她在整理东西,好奇的凑上前问道。

    “嗨,薇薇,你怎么进来了?”看着女儿纯真的容颜,她的眼里满是怜爱。

    他爱薇薇,薇薇也爱他,可那纯粹是父女天性,毫无道理可言,她完全没有置喙的空间。

    分开四年了,感情也淡了吧?所以他才会用“补偿”二字来企图说服她。但不巧的是,她并不是个容易被说服的女人,那两个字无法令她心动,所以她没有答应他。

    “我有点不太舒服。”姜奕薇噘了噘嘴,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怎么了宝贝?你哪里不舒服?”反射性的摸了摸女儿的额,感觉她的体温有点高。“你还好吗?妈咪带你去看医生好吗?”

    看似健康的薇薇以前发烧时曾有过热痉挛的纪录,这令她有点不安。

    “一点点不舒服而已啦,我不要看医生。”她嘟起嘴,最讨厌看医生的她自然能推就推。

    “前两天看感冒拿的药你吃完没?”姜榆帆想起女儿前两天的小感冒,随即关心问道。

    “快吃完了啊,刚刚吃完饭,铃铃姊有再让我吃过了。”她诚实告知。

    “嗯,那就好。”才吃过药,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她稍稍放心的由衣柜底层里抽出一张卡片。

    薇薇好奇的凑了过去。“那是什么呀妈咪?”

    “这个喔?”她浅笑,那是四年前她生日时,申奕甫送给她的卡片。“爸爸送给妈咪的卡片啊。”

    她知道自己很蠢,没事干么留着那么久以前的卡片,但她就是舍不得丢掉它。

    在感觉到孤单的时候,她会拿出这张卡片来看;无助的时候,感觉有这张小卡在身边,她就会浑身充满力量。

    轻抚着卡片上几乎模糊的印刷体,她扯开一抹浅笑。

    “爸爸喔?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盯着妈咪满是笑意的脸,薇薇心里有着不解。

    “他……等忙完就回来。”她带着轻愁低喃。

    很讽刺的情况不是吗?既不愿那么轻易就重新接受他,却偏偏留着他送给自己的东西,虽然只是一张不值钱的卡片,却陪她度过四年来无数孤寂的岁月。

    浅浅的叹了口气,她反覆观看早已记熟的卡片,放在胸口感受它的温度──她还记得当年自己收到这张卡片时的兴奋心情。

    在收到这张卡片的同时,还附赠一条昂贵的紫钻项炼,她感动得热泪盈眶,但那条紫钻项炼却在筹措开设花坊时,因资金不足而将它卖了,为此她感到十分不舍,但却不曾因此而后悔。

    因为开设了寻爱花坊,她和薇薇才能过着现下还算不差的日子,因此即便心里感到遗憾,她也不曾试图再将那串项炼买回来,扣掉她没太多的闲钱不说,过去就已经过去了,她也不想再睹物思人。

    没想到他的出现勾起她所有的回忆,峰回路转的情节发展教她有点消化不良,令她不知道往后的路该怎么继续走下去……

    “借我看看好吗?妈咪。”薇薇有点喘的伸手跟妈咪要卡片。

    “薇薇?你的手怎么这么烫?”在碰触到女儿的手时她骇然一惊!刚才她的体温明明没有这么高的,怎么突然之间就窜升了?!

    薇薇开口想回她话,霍地两眼一翻,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的痉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