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边缘光影

    “似水流年”重新开张,装修风格迥异于其他美容院。迎门立着一架彩色玻璃屏风,上面绘着《圣经》“出埃及记”中摩西带领以色列人过红海的情景,画面上红海的万顷碧涛如刀劈一般两边分开,露出一条羊肠小道。这架别致的屏风,是开业那天严谨特意让人送来的礼物。他本人正被他妈扣在家里养伤,但他让人捎来一句话:若是不喜欢,不用退给他,就地砸了还能听个响。季晓鸥是真喜欢这架屏风,半推半就地收下了。

    拐过屏风进入前厅就如同进入了热带雨林,到处都是绿色植物,叶色新鲜得似随时能滴下绿色的汁液。季晓鸥还忍痛拿出至少能放四张美容床的位置,布置了一个喝茶聊天的迷你阳光室。从临街的落地窗看进去,白色的藤制家具,拱形门洞,纯棉碎花布艺,仿佛宜家的样板间。这种山寨出来的小资情调,在一片灰扑扑的店面中脱颖而出,居然吸引了不少行人的视线。

    新店一开张,客流量骤增,加上增加了身体SPA等新项目,季晓鸥被迫又新聘两个美容师。加上她自己,如今店里共六个人,人来人往,呈现出一派蒸蒸日上的趋势。同时她的事业也开辟出一片新天地,一个月里已经有好几家公司的人事部或者工会找上门来,请她去给公司里的女员工做美容讲座。这些讲座都是公司的免费福利,劳务费当然寥寥,但是给季晓鸥带来的隐性顾客群却是巨大的,以至于她都开始考虑年底是否可以再开一家分店了。

    至于对面的“雪芙”美容院,不知什么时候,门头招牌上的名字换成了“伊美尔”,大概是原主人转让了店面。眼见门口又拉出开业大酬宾的横幅,季晓鸥的表现却比上次心平气和得多。经过大半年的竞争,两家各自吸引的顾客群已差不多固定,彼此虽有交集,却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她只管尽心做好自己,没有必要再去斗气。

    身体在忙碌,脑子和心却是空的。她禁止自己去回忆和严谨相处时的任何细节。可是记忆却不听话,像是用了很久的DVD,磁头老化,固执地一遍一遍回放着以往零碎的画面,将她过去二十多年苦心建立起来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彻底推倒,摧毁得一点儿渣都没剩下。就在这冷冷热热的煎熬中,她接到赵亚敏的电话。

    赵亚敏说:“前些日子你偷偷回家把一锅汤喝得干干净净是怎么一回事儿?幸亏楼上老王看见你了,不然准把我吓个半死,以为家里进了贼。”

    季晓鸥还和她赌气,不肯出声,赵亚敏又说:“我刚炖了老鸭雪梨汤,你回来喝吧。你那儿什么都没有,怎么吃饭?住得惯吗?还是回家吧。”

    季晓鸥硬邦邦地回答:“我在这儿住得挺好的,我不回去。”

    赵亚敏立刻服软:“那咱以后不说那事了行不?妈说那么多还不是为了你好?将来我和你爸都会走在你前头,到时候你连个家都没有,逢年过节的该有多孤单哪?晓鹏要是个女孩也罢了,姐俩还能互相照应,偏他又是个小子,你说妈到时候能放心走吗?”说到这儿她动了真情,“晓鸥,小时候妈亏待你太多,长大了老想补偿你,可是总补不到点儿上。你爸说咱娘俩儿八字犯冲,他哪儿知道,培养母女感情的黄金时间,我正跟他待在西藏呢!”

    说得季晓鸥怪难受的,哽咽着说:“妈你别说了,今儿关了门我就回家。”

    母女俩难得推心置腹交回心,都在电话中涕泪涟涟。为了讨好女儿,赵亚敏满溢的爱心最后连女儿的朋友都捎带上了:“你老早说过的那个同学的弟弟,不是要带他回家吃饭吗,怎么一直没有见人呢?”

    提到湛羽,季晓鸥嗓子眼儿顿时一滞。两个多月了,无论她怎样低声下气地道歉,湛羽就是不肯见她,到了后来,索性连她的电话都不肯接了。湛羽的手机彩铃,用的是张国荣的《我》,每回电话接通,听到已逝的歌者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歌声,“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季晓鸥都心惊肉跳怀着期望等待,但她一直没有听到她期待的那声“姐姐”。

    虽然湛羽不肯再和她联系,但每隔两周她依然按时去看望李美琴,顺便送去一些食物和药。可她从未在家里见到湛羽。第一次李美琴看见她说,哎哟真不巧小羽有事刚刚走;第二次看见她又说:小羽打电话说他今天加班不回来了。季晓鸥便明白湛羽刻意在回避她。

    湛羽不能原谅她,李美琴对她的态度却毫无变化,显然湛羽并未说过什么。只是她对股关节手术的期盼越来越强烈,除了儿子,这个期盼已经变成她对未来生活的唯一指望。每回见了季晓鸥她都要询问,专家评估什么时候能进行呢?季晓鸥绞尽脑汁,一次次编排着不同的理由,眼见李美琴脸上的怀疑越来越深,季晓鸥再难以搪塞,一直想找合适的时机实话实说,但李美琴病情的发展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转眼到了十二月中旬,季晓鸥是在晚上十一点多接到李美琴的电话的。她按下手机的通话键,听筒里却没人说话,只有一个模糊而遥远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很久很久,季晓鸥才听到听筒里传来粗重的喘息声,有人含糊不清地说:“救命……”季晓鸥当即头皮一炸,凝神去听,接下去又没了声音。

    情急之下她披上羽绒服就走,都没来得及跟父母打声招呼。站在路边拦出租车时,才发现自己脚上还趿拉着拖鞋。上了车,她先给湛羽的手机拨电话,湛羽的手机关机。打到学校,他不在宿舍。再回拨湛羽家的电话,一直忙音。她急得要命,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拼命催出租车司机快点儿快点儿再快点儿。

    司机被她催得十分不满:“姑娘,‘神六’快,要不您坐那个去?”

    正在这时,季晓鸥的手机响了,接起来一听,却是爸爸季兆林打来的,追问季晓鸥干什么去。季兆林很久以前在急诊干过,经验比较丰富,听女儿语无伦次描述完状况,立刻指点她:“估计家里没人,病人已经失去意识了,你赶紧打120叫急救车。另外,要是家里真的没其他人,你还得打110,警察来了设法破门进去。”

    季晓鸥混沌的意识中总算劈开一道亮光,立刻照做。等她赶到湛羽家楼下,120急救车已经到了。发现没有电梯,护工的担架便不肯上去。季晓鸥焦急,直接从钱包里取出两张百元钞票,一人一张拍在手里,两名护工这才嘟嘟囔囔地跟她上楼。

    到了七楼,果然无论怎么敲门都无人答应,幸亏季兆林的提醒,没一会儿110警车也赶到了,带着开锁专家和工具一起来的。季晓鸥说明情况,取出身份证验明正身,又在一份备案文件上签了名,警察就开始动手了。

    首选方案是动用撬棍。对付一般的防盗门,撬棍是快速开锁的利器。但这一次连撬了十几下,门框处的钢板都翻起来了,门锁却没有任何动静。开锁专家上前看了看,说这个防盗门,质量实在太好了,钢板比市场上常见的防盗门都厚,门锁质量也好,通常只有别墅才会采用这种级别的防盗门。

    既然如此,只好采取第二方案,看看能否从邻居家翻过去。一个警察下楼侦查一番,便否认了这个方案。因为这栋楼面临拆迁,大部分住户已经搬走,晚上看过去,整栋楼里亮灯的人家寥寥无几,湛羽家上下左右的邻居都黑着灯。而且这种老式公房,没有阳台,窗与窗之间隔着将近三米的距离,即便能进入邻居家,想从距地面二十多米高的七楼翻窗进入湛家,恐怕也得消防队员或者特种警察才能做到。

    到了这种地步,只能让开锁专家上手试试了。没想到专家上前捣鼓了几分钟,便说太糟糕了,防盗锁竟是双排弹子结构的B级锁,是他们最不愿意碰到的类型,并且走廊里黑漆漆的,顶灯倒是有,但没有一盏能亮,照明全靠手电筒,他可不能保证多久才能把锁打开。

    大家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两个警察走到一边儿头碰头商量半天,说是不是该叫119带着破门的电钻上场了?可这种暴力破门的方式需要特批,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在此期间,季晓鸥一直尝试拨打湛羽的手机,仍然没有开机,急得她直跳脚,正自一片喧嚷,她突然想起一个自诩的开锁专家。

    季晓鸥走到没人的地方,对着手机迟疑几分钟,最终说服自己,这是为了救人,即使食言而肥也得不要脸一回。一个个按键按下去,听到回铃声的那一刻,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半个多月前刚跟人划清界限,就又腆着脸求上了。别人是“有困难找警察”,到了她这儿就变成“有困难找严谨”。要到这会儿,她才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究竟欠了严谨多少人情。

    严谨接起了电话,他的声音很清醒,显然还没有睡觉。听季晓鸥用小心翼翼的口气问他是否好多了,他回答还行,表示允许她结结巴巴接着往下说,说说她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为什么需要他的帮忙。

    然而一阵沉默来了。沉默从季晓鸥手机的听筒中送出,在窗玻璃几乎全部碎掉的走廊里,在钻窗而入的冷风里扩散,这沉默也让季晓鸥感觉到莫名其妙的委屈,两个眼珠突然地沉浸在热泪中,她将手机从脸颊处移开,准备挂断电话。

    严谨却忽然开口了:“那种锁,技术一般的需要四十到六十分钟才能打开,你让警察别放弃,尽量试着开一下,我这就过去。”

    电话挂了,没有一句废话,完全不像严谨惯常的风格,倒有点儿像他的妹妹严慎。

    开锁专家还在耐心地用模具一点点拨动着弹珠,一个警察为他举着手电筒,另一个终于去打电话找119联动了。季晓鸥焦躁得待不住,索性跑到楼梯拐角处站着,只有那里的窗户能看到楼下马路的动静。

    十几分钟后,远处两道雪亮的车灯劈开黑暗。借着一盏孤零零路灯的光亮,季晓鸥看到一辆出租车停在楼下。一个人下车,走进了单元门。

    她心中的焦躁就在这一刻仿佛突然被抚平了,在这么一个杂乱无章的晚上,变成了不可言说的期待和踏实。

    严谨终于出现,却不是像以前那样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来的,而是扶着楼梯栏杆一步步走上来。腰间的固定装置还未撤除,严重妨碍到他的日常活动。

    他现身的刹那,季晓鸥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把,意识到她有多么不懂事,居然深夜把一个病号找来替她分忧解难。她羞愧地迎上去,想道个歉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吐出的是句彻底的废话:“你来了。”

    严谨没有在意她的尴尬和不知所措,同样回了一句废话:“嗯,来了。”然后不用任何人招呼,自动进入状态,扶着墙以一种十分别扭的姿势蹲在开锁专家的身边。

    警察自然对他的技术持非常怀疑的态度,开始没有同意他动手。严谨说:“电锯不是快来了吗?给我十分钟试试呗。”

    警察这才点头,专家不情愿地让开位置,严谨接过他的工具凑近门锁。两把手电筒的光束都集中在他的脸前,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出一道柔软的弧线。

    七分钟后,让人目瞪口呆的场面出现了,随着咔吧咔吧一串儿干脆利落的声响,一道道锁簧应声弹开。现场所有人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气流大了都会影响严谨的正常发挥。伴着最后一声脆响,防盗门终于打开了。门外不知何时聚集了几个闲人,大概是楼里其他坚守的住户听到异响来看热闹,在门开的一刻,甚至有人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好。

    防盗门开了,剩下的木头房门好办,撬棍插进去,一下就解决问题。

    情况果然像季兆林所预料的,李美琴昏倒在过厅里,后脑勺上都是血。从现场的痕迹看,她像是先在厨房摔倒了,后脑磕在灶台的角上,然后从厨房一路爬到门厅墙角,把电话从柜子上扯下来,才打出那个救命的电话。

    李美琴被担架抬出去,人们跟着往外走。经过严谨身边时,季晓鸥犹豫片刻,忽然踮起脚,在他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这半边脸,前后挨过季晓鸥两个嘴巴,突然接触到她花瓣一样柔软的双唇,严谨感觉像做梦一样,他捂着脸呆住了。

    “季晓鸥,你没吃错药吧?”

    季晓鸥也很紧张,因为嘴唇脱离大脑的控制自行其是,做了一件让她自己都害怕的事。所幸她还能回头笑一笑,敷衍严谨也敷衍自己:“你刚才的表现,帅极了!这是对你的赞赏,别想歪了啊。”

    她随急救车去了医院,严谨却被留下来请到警车里。他必须得配合警察解释清楚:你为什么能有如此迅捷的开锁技术?是自学成才吗?属于哪个开锁公司的?备案了吗?是否利用该技术做过违法乱纪的事情?

    李美琴进了急救室。医生的诊断结果还算令人欣慰,她脑后的外伤未伤及颅骨,只是病人身体虚弱受到惊吓,再加上轻微的失血才造成的休克,输血之后各项体征已经趋向平稳,病人的神志基本恢复,但暂时不排除脑震荡的可能,建议留院观察。

    季晓鸥去地下一层交住院押金。出门的时候太着急,她并未带太多现金,只好动用信用卡。此时已是凌晨两点多,急诊楼里依然人来人往,电梯人满为患,所以她没有坐电梯,而是沿着步行楼梯从地下一层回到一层大厅。

    观察室外的候诊椅上也坐满了人,季晓鸥转了一圈没有发现能落脚的地方,只好往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处走,那儿有一个放置消防器材的铁皮箱,可以勉强坐着歇歇腿。

    她目不斜视地从人群中走过去,不经意间眼角余光似有熟悉的对象一闪而过。扭过头,发现一件卡其色的麂皮短大衣,盖在一个人的脸上。那人两条长腿伸出去老长,成了过道上最碍事的一件东西。不时有人绊在他的脚上。

    这件短大衣她见过,俄式军装的款型,有腰带有肩袢,款式格外挑人,但体形好的男人穿起来也格外勾人,比如严谨,衣服一上身,肩是肩腰是腰,显得相当性感。她轻轻掀起一侧衣襟,大衣下面果然是熟人。

    也不知道严谨用什么办法让警察相信了他的纯洁,终于被放行,此刻他歪着头睡得正香,周围熙熙攘攘的人声对他毫无影响。

    季晓鸥默默地凝视他。一个多月在家养伤,他的人瘦了,肤色也淡了不少,从黑巧克力变成了牛奶巧克力,而两鬓和下巴上的胡须,已经钻透皮肤露出青色的须根。正是这些胡楂儿,让他的眉目间竟然显出一点儿沧桑憔悴的气质。

    季晓鸥放开大衣,让它重新遮在严谨的脸上。她不能再看下去,再看下去她心里那头蠢蠢欲动的小兽就会破土而出,迎风长大,再也不会服从理智的召唤。

    严谨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蒙眬中总像是在做梦,然而梦境又不是十分清晰,说梦又不是梦。等他终于清醒,已是早晨六点半。喧闹了一夜的急诊区,彻底安静下来。睁开眼睛,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季晓鸥,侧躺在对面的椅子上,脸埋在自己臂弯里似乎睡着了。走廊有穿堂风,又是室外温度最低的清晨,她上身只穿了一件羊绒衫,在不甚舒服的睡眠中蜷成一个瑟缩的姿势,像是不胜寒冷。

    严谨低头,赫然发现她那件白色的羽绒服竟然搭在自己身上。他低下头,闻到大衣领上淡到乌有的一缕香气,像是柠檬微妙清凉的味道,微妙到他可以重新闭上眼睛,在一个虚拟的氛围里延续方才睡梦中的温暖和沉溺。

    季晓鸥仿佛发出一点儿模糊的声音,他抬起眼睛,她却依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他走过去,蹲下身细细地端详她。她的鼻子眼睛眉毛,都藏在衣袖下,只露出饱满润泽的双唇。浓密的栗色长发散开了,在灯光下闪烁着水一样柔顺的光泽,带着诱人深入的气息。

    严谨想伸手摸一摸那诱惑的源泉,但他的手刚落在她的头发上,季晓鸥整个人就猛地跳起来,尚未脱离懵懂的眼睛,因受惊睁得又圆又大,像只走投无路的小鹿。

    她警惕地瞪着他:“你干什么?”

    严谨说:“哦,有只虫子,帮你捉一下。”被她两只大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严谨不知为什么就觉得头皮那儿一阵阵有点儿发紧,所以他避重就轻地转移话题:“你怎么睡这儿呀?回家不好吗?”

    没想到季晓鸥的新仇旧恨一下都被他这句话挑起来:“你还有脸问我?睡得跟猪一样,叫都叫不醒。要不是担心你还是个病号,我管你死活呢,早回家了!”换口气接着又说,“最近我倒了什么霉呀?三更半夜总跟救护车和医院打交道?”

    严谨摸摸鼻子没说话,只笑了笑。他从季晓鸥的话里听出几分色厉内荏,还有隐藏在愤怒下面的关心与柔情。他宁愿相信这是北京女孩表达情感的特殊方式,他心甘情愿担任战争中主动熄火投诚的一方。

    季晓鸥发出的飞箭碰上了严谨的橡皮盾牌,让她深感失落。她转身去了洗手间。再出来时已漱了口,洗了脸,头发在脑后扎成马尾,神清气爽地恢复了好心情。她恢复好心情的标志就是恢复了好奇心,拍拍身边的椅子,她对严谨说:“你过来,坐这儿,我有话问你。”

    严谨坐下了,季晓鸥便问:“你打哪儿学会的开锁?你不会就是传说中的贼王吧?”

    这下严谨不乐意了:“怎么回事?警察问完你接着问?我属于自学成才,我自学成才行不行啊?”

    季晓鸥板起脸:“你是说,警察能问我就不能问吗?”

    严谨再举白旗:“行行行,你能问,你当然能问!是在部队里练的,行了吧?”

    “我才不信!部队让你练开锁干什么?培养你们去撬门别锁?”季晓鸥可没那么好打发。

    严谨大笑,顺手搂住她的肩膀:“妹妹,你以后一定得多跟哥混混,境界就不会这么狭隘了。学开锁就一定为撬门别锁吗?”

    季晓鸥没有答话,而是斜起眼睛瞟着他越界的右手。严谨装没看见,因为他能察觉到自己右手掌下的肌肉,柔软平顺,没有任何反抗的意图,于是他索性将她的右手也一并握住了。

    她的手很软,握在手中软得像水。严谨侧过脸去看她的反应,却见她垂着眼帘,睫毛簌簌乱颤,脸颊上竟泛起一片红晕。严谨有瞬间的失神,他想象不出,说话那么豪放的季晓鸥,竟会在他面前脸红失措。窗外的天光渐渐明亮,他看她也看得愈发清楚。以往他鬼混的对象,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儿,正逢双十大好年华的皮肤,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沈开颜则是她们之中的人尖儿。然而此刻盯着季晓鸥,他感觉沈开颜她们都失了颜色。不是说她们不好,而是有此刻的季晓鸥比着,都缺少了一样东西。严谨想了半天,才能找到一个词去形容那样东西——姑且把它命名为内涵吧。而且他照样把它夸了出来。

    “说真的,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内涵的姑娘。”

    但是季晓鸥听到“内涵”这个词,却十分不高兴:“你臊谁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实在没地儿可夸了,才会说一女的有内涵。”

    严谨没想到马屁拍在马腿上,但他从善如流,马上改正:“我跟别人不一样。我说的内涵,是指衣服里面,哦,不,胸罩里面。”

    话音未落,季晓鸥一巴掌扇过来,被严谨眼疾手快攥住手腕:“季晓鸥,我警告你,以前是我让你,以后你再动手我就真不客气了,打疼了你可别哭啊。”

    季晓鸥拼命想挣脱:“臭流氓!”

    严谨自然不会让她再得逞,两人像打太极一样,揉来揉去比画半天,冷不防一抬头,他赫然发现湛羽站在不远处,两手插在裤兜里,正居高临下阴沉沉地注视着他们俩。

    湛羽是清晨打开手机看到季晓鸥的短信才赶过来的。不过他并未解释为何他一夜没有开机。

    季晓鸥看到湛羽,像被烙铁烫了一下,下意识想挪开几步,与严谨保持一定距离。但她刚一动,就被严谨按住,然后神色坦然地跟湛羽打招呼:“你来了。还真沉得住气嘿!”

    湛羽的目光从他脸上挪到两只握在一起的手上,停了片刻,眼神儿便轻飘飘飞到了别处,冷淡地点点头。

    季晓鸥说:“你妈妈已经基本没事了。待会儿八点交完班,大夫会找家属交代病情,到时候你别走远了。”

    湛羽却像对待一个陌生人,眼角都不肯瞥她一下,径直走了过去。

    他这种态度,季晓鸥没急,严谨急了,站起来怒喝一声:“小王八蛋,你站住!”

    一见严谨额角青筋乱蹦,季晓鸥生怕这两人一言不合又打起来,赶紧拦住严谨:“你闭嘴,甭添乱了!”

    严谨恨铁不成钢:“我早跟你说过,这小子是属白眼狼的,怎么都喂不熟。合着你忙活一夜,不图他一声谢谢,可这是什么态度啊?”

    季晓鸥怕他的话激怒湛羽,赶着安抚:“湛羽,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湛羽终于把眼珠落在她身上,冷冷地说:“你这人,怎么一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别在我眼前出现了行不行?我真不想再看见你!”

    一阵安静过后,季晓鸥发觉自己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手指都要被绞断了。她费了好大劲才分开十指,看着他勉强笑笑:“我竟让你误会这么深,对不起。”

    严谨忍不住了,撸起袖子走到湛羽跟前:“说什么呢?你小子还是不是人啊?昨晚要不是你姐及时赶到,你妈不定出什么事儿呢!”

    湛羽却镇定地看着他:“哥,我对不起你。”

    “哟,你还会说对不起呢,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吧?”

    “哥,我知道你生我气。我懂。”

    “你懂个屁!你要真明白就不会跟你姐这么犯浑!”

    “哥,我真的明白,现在人人都知道我给你带了顶绿帽子,可你从不澄清。刘伟他们现在不敢动我,就因为你说过我是你的人。这个人情我记着,将来若有机会,我一定回报。你要是现在想揍我,就揍吧。狠狠揍一顿,我心里就舒服了。”

    严谨是吃软不吃硬的人,湛羽这番话,完全把他说愣了,更何况他只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腰上还绑着固定用的绷带呢,怎么跟人打架?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他一跺脚,拉起季晓鸥:“我们走!”

    季晓鸥一直呆望着湛羽,神色惨然,像是三魂六魄都被湛羽方才那番话给说散了。严谨拉着她,没感觉到任何阻力,她跟着严谨一路踉踉跄跄出了医院,直到上了一辆出租车,她的神色还是怔怔的。

    严谨明白她是被湛羽不通情理的言辞给伤狠了。但方才那场面,却是他愿意看到的。这两人的关系,不管以前是真姐弟还是假姐弟,至少目前来看,完全没戏了。可季晓鸥怅然若失的样子,却让他有些心疼。压抑住自己内心的窃喜,他试图安慰她:“那小子已经走火入魔了。以后别再搭理他,死活都由他去吧。”

    季晓鸥额角抵着车窗玻璃,没有作声。

    严谨又说:“如今湛羽就是打着不走拽着出溜儿,铁了心自己作践自己,已经没救了,你何必还为这种人操心?”

    季晓鸥一闭眼睛,睫毛沾上了细碎的水珠。她说:“我不知道他这么恨我!”

    严谨说:“那不正好吗?咱正好退出来,以后少管他家的闲事。”

    季晓鸥扭头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对出租车司机说:“师傅,麻烦您掉头,回刚才那医院。”

    严谨急问:“你干什么?”

    “昨天医生说,他妈妈摔这跤,跟股骨坏死有很大关系。她的股骨头颈软骨已全部断裂了,建议尽快手术。一会儿医生查房,可能还会提这件事,他什么也不懂,怎么拿主意啊?”

    严谨嗐一声,简直觉得匪夷所思:“那小王八蛋把话说那么难听,你还拿热脸贴人冷屁股,这不是犯贱吗?”

    话说得太难听了,季晓鸥真不爱听,狠狠瞪着他:“我就是犯贱怎么啦?碍你什么事?师傅,靠边儿停车,我要下车!”

    气得严谨一挥手,也跟司机说:“停车!让她下去。”

    出租车减速靠向路边,季晓鸥二话不说,推开车门就跳下去,跃进了反向的车流。严谨吓坏了,难道他说句实话就让她如此想不开吗?他也从车里钻出来,朝她大喊“季晓鸥”,可季晓鸥理都没理他,身手敏捷地穿过马路,在路对面截了辆出租车,朝医院方向疾驰而去。

    李美琴住的是一间六人病房。时间太早,外面的天色还未全亮,大部分病友还在睡梦中。季晓鸥走进去,看见病房内只有李美琴的床头灯亮着,湛羽默默地坐在母亲床前。橙黄的灯光从下面投射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一个单薄的剪影。

    季晓鸥尽量放轻脚步,还是惊动了湛羽,他回头,看到季晓鸥,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但随即嘴角向下一撇,做出一个厌倦且不耐烦的表情。

    季晓鸥没理会他这个厌倦的暗示,径直走到床前,眼望着熟睡的李美琴,却对湛羽小声说了几句话。

    “湛羽,不管你怎么对我,我得把话跟你说清楚。我做这事,是为了你妈,不是为了你。你可以赶我走,但我做什么你也管不着。股骨坏死的案例,我在网上查了很多资料,肯定比你知道得多,你要是还心疼你妈,就忍着点儿。”

    湛羽半天没有出声,过一会儿他站起来,梗着脖子走了,还是不肯瞧季晓鸥一眼。

    八点查房以后,李美琴的主治医生把湛羽和季晓鸥叫到办公室,将李美琴的情况如实相告:不仅股骨颈软骨全部撕裂,同时伴有股骨头外移。医生的建议是,转骨科病房,尽快进行股关节置换手术,术后还能维持部分运动能力,不然后果堪虞。而整个手术下来,手术费只有一万多,但假体关节很贵,国产的两万多,进口的从三万到七万不等。

    季晓鸥问:“国产的和进口的有什么区别?”

    医生说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功能都差不多,关键在使用年限上。人工关节的损耗很快,国产的一般在五年左右,进口的则可以维持七年到十年。他解释说:“所以原则上一般不建议55岁以下的患者置换人工关节,就是怕经历多次手术。李美琴的情况比较特别,保守治疗无效,手术指征已经足够了,你们家属要自己拿主意,主要看你们自己的经济状况。”

    季晓鸥还在忙着把医生的话跟自己脑子里储存的信息一一对照,一直维持沉默的湛羽突然开口:“那就准备进口的吧。需要多少押金?”

    医生看看季晓鸥,季晓鸥不知道湛羽葫芦里卖什么药,不好发表意见,医生便说:“那就换个中等价位的吧,五万和七万的差别不大。”

    湛羽点头:“行!”

    “这样的话,先交七万好了,多退少补。”

    湛羽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儿,过了很久,似下了很大决心,他从牙缝里发出声音:“好。”

    出了办公室门,湛羽一个人闷头往前走,季晓鸥顾不得他再说什么难听话,追在他身后问:“你哪儿弄那么大一笔钱?”

    湛羽头也不回:“不用你管!”

    季晓鸥急得拽住他的衣袖:“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喂,你听到没有?我们一起想办法成吗?”

    湛羽蓦地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她:“你这人怎么这么爱管闲事儿?我借行不行啊?”

    季晓鸥也站住,寸步不让地回敬:“我就要管闲事儿,你能怎么着啊?借?我还不知道你?你找谁借去?你要真能借来钱,也不至于做那种事去!”

    湛羽瞪着她,胸口起伏不定,两片棱角分明的薄嘴唇动了又动,季晓鸥吸口气,预备迎接他更加刻薄的话语,他却垂下睫毛,转身跑了。

    “湛羽——”季晓鸥拔腿要追,但一夜无眠,再加上未吃早饭,眼前忽然金星乱冒,差点儿栽在地上,等她扶着墙站稳,湛羽早就跑得没影了。

    他这一走,就再没露面。

    上午九点多李美琴醒过来,提起昨夜的遭遇一脸茫然。她只记得自己去厨房烧水,一不小心绊在天然气的胶皮管上,那一刻双腿完全不听使唤,一下子摔在地上,后来的记忆就几乎断片儿了,连给季晓鸥打电话求救的事都记不太清了。但她却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先给儿子打电话,儿子的手机却关机。她问季晓鸥:“小羽哪儿去了?这孩子最近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手机时开时关,到底在忙什么呢?还没毕业他们公司就这么重用他,别把孩子累坏喽。”

    她嘴里虽然在埋怨,却完全是言若有憾心实喜之。每次提到湛羽,她的脸上都会蒙上一层奇特的光亮。而季晓鸥每次见到这种母爱的光晕,都会感觉心理压力巨大,生怕自己哪天控制不住会把真相和盘托出。

    十点钟医院打扫卫生,陪护的人都被撵出病房。坐在住院部的楼下,季晓鸥收到湛羽一条短信:我三天后回来交钱。这几天麻烦你照顾我妈,以往种种不敬,姐,请原谅。

    季晓鸥走到楼下的小卖部,买了面包和冰红茶充作早餐。那面包不知放了多久,棉絮一样。她把一块早已过了保质期的面包放在嘴里,机械地嚼了很久,还是决定给湛羽回个电话,她想跟他说,如果借不到钱,手术押金她可以帮着解决一部分,让他别太着急。

    但她没想到,湛羽的手机,居然又关机了!而且一关就是几天。

    因为美容店离不开人,季晓鸥不能全天都待在医院,她找到一个不错的护工,又在医院食堂办了张饭卡,往卡里充了几百块钱交给护工,让她按照医嘱给李美琴买饭。她自己则每天下午到医院探视一次。

    李美琴头部的外伤恢复得很好,看样子也没留什么后遗症。只等着湛羽回来再商量是否立刻进行股骨关节手术。

    但三天后,湛羽并未如约出现在医院。季晓鸥发出的短信也如石沉大海,没有一点儿回声。

    第四天,主治医师问季晓鸥,是打算安排李美琴出院继续保守治疗呢还是进行手术准备?季晓鸥十分为难,湛羽音信杳然,她懂得再多,就算知道手术已不可避免,也不能越俎代庖代替亲属拍板做决定。

    拖到第六天,院方已十分不高兴,发出最后通牒,再不做手术就马上出院,外面多的是排队等病床的患者。医生说不做手术也行,但股骨持续塌陷,一旦失去手术的机会,以后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季晓鸥知道这家医院的骨外科床位有多紧张,一旦出院再想进来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她赶紧赔笑说她都懂,但患者家属还在外地筹钱,暂时联系不上,请医院再宽限两天。事已至此,既然联系不上湛羽,她只能试着跟李美琴商量。由于一个人单独在家这么多年,再加上疾病的影响,李美琴的思维方式早已脱离现实,变得非常直线非常自我。她当然同意手术,但季晓鸥问及手术费用时,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你不是说北京市政府可以报销吗?肯定选最好的进口的呀。”

    季晓鸥苦笑。原来她编造了几个月的谎话,竟在这里等着她。选择这时候说明真相,真不是一个太好的时机,真相对李美琴来说恐怕太残忍了。而且如此一来,她连湛羽的行踪都不能再提了。

    季晓鸥在一筹莫展中又想起向上帝祈祷,请求上帝给她一个启示,“神啊,唯你知道我心所愿,我将一切交托给你。求你赐我智慧与能力,让我知道该如何选择,才能帮助那些需要得到安慰的人。”

    祈祷完毕,她闭着眼睛翻开《圣经》,恰好翻到《箴言》篇,看到这样一段话,“你手若有行善的力量,不可推辞,就当向那应得的人施行。你那里若有现成的,不可对邻舍说:‘去吧!明天再来,我必给你。’”

    她被自己编造的谎言逼到了墙角,上帝又给她如此的启示,季晓鸥只好一咬牙,硬着头皮想办法去筹款了。

    整理一下这几个月的利润和花费,季晓鸥发现她只有三万多的余款可以调用。剩下的四万,只能去借父亲的私房钱。

    晚上回家,她避开赵亚敏,躲在书房里跟父亲软磨硬泡。季兆林对女儿一向迁就,虽然对她正在做的所谓善事不以为然,最终还是把两张存折交给她。这是他瞒着妻子攒下的一部分稿费,正好四万。季晓鸥接过存折,高兴得搂着他脖子在脑门亲了一下,倒惹得他十分伤感,想起女儿长到二十八岁,和他如此亲热的场景,屈指可数。不过季晓鸥没打算白用这笔钱,她给父亲写了一张借条,约定六个月内还清,按银行现行的利息结算。

    翌日从银行取出钱,季晓鸥匆匆赶到医院,正要往李美琴的账户里入账,收银员忽然哎了一声,说账户里昨天已经进了十万块钱,足够手术押金了呀。

    季晓鸥吃一惊,以为是湛羽回来了,连忙问是谁存进去的。可能因为金额巨大,或者昨天交钱的人不多,收银员居然还记得,她说:“一个男的,个儿挺高的,皮肤挺黑的,长得挺帅的。”

    季晓鸥哑然,符合这许多条件的,只有一个人。

    她默默地走到一边,从手机里调出严谨的号码。电话通了,她劈头第一句就问:“你往湛羽妈的账户里打那么多钱是什么意思?”

    严谨愣了一下才回答:“那是我跟湛羽的事,男人之间的事,你就甭管了。”

    “你有那么好心吗?”季晓鸥觉得这事说不出的诡异,“喂,严谨,你不会有什么坏心眼儿吧?”

    “我对他能有什么坏心眼儿啊亲妹妹?你什么时候能彻底放下戒心无条件相信我?”严谨很不高兴,恨不能隔空咬她一口。

    “你做过的事得能让人相信啊大哥。说实话,是不是湛羽找你借钱了?是不是他答应你做什么事了?”说到这里,季晓鸥简直被自己的想象给吓到了,声调忽然提高,“严谨,你说过兔子不吃窝边草的!他已经够可怜了,你甭再祸害他!”

    严谨沉默片刻,然后问:“季晓鸥,在你眼里,我的形象就那么坏吗?”

    “这不是形象的问题。像湛羽那样的男孩,你……你对他有看法,这事儿我能理解,完全理解。可你不能乘人之危。”

    “算了。”严谨叹口气,“有时间你出来一趟,我带你去个地方,把一切都告诉你。”

    严谨带她去的地方,很远,距离北京一百多公里,在天津的塘沽港。

    严谨被他妈圈在家里养了一个多月的伤,既不能开车也不能远行,早就憋得五内俱焚。此番重新摸到路虎的方向盘,像见到老朋友,一路上把车开得飞一样轻快。季晓鸥警惕性还是挺高的,从东三环拐上京津塘高速,她就发觉不对劲,开始叫停:“停车停车!你准备上哪儿去?”

    严谨一字一顿地说:“天、津、塘、沽。”

    季晓鸥差点儿疯了:“什么?你带我去天津去塘沽干什么?”

    “你不要那么激动好吗?坐好!放心,我不会拐卖你。”

    “那你想干什么?灭口?那你也得选一月黑风高之地方便你杀人埋尸啊?”

    严谨猛地一拍方向盘:“季晓鸥,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他对季晓鸥还从来没有如此不客气过,冷不丁响起的喇叭声,吓得她一哆嗦,立刻闭了嘴。等缓过神来发觉自己早已失了夺人的气势,赌气一路上没跟他说一个字。

    十二月的天黑得早,他们到达塘沽时,还不到晚上六点,但天已全黑,塘沽港正华灯齐放。远远地,季晓鸥看到那只灯火辉煌如同水晶宫一般矗立在海河外滩上的邮轮,顶层闪耀着醒目的“三分之一”四个字,整个船舱被笼罩在一片璀璨的光海中,她的震惊更甚于第一次看到“有间咖啡厅”的时候。

    然而更让她吃惊的还在后面。当她跟着严谨踏上舷梯,走入人声鼎沸的大厅时,那些穿梭在大厅里的领位员以及负责点菜、传菜的服务生,清一色身着黑色高领衫和黑色西装,或清秀或英俊或风流,花色品种齐全,简直让她眼花缭乱,仿佛落入了男色的盘丝洞。

    季晓鸥双脚钉在不锈钢的楼梯上,半天没有迈步。恰好一个别着胸牌的楼面经理走过来,招呼严谨:“哟,老板来了!这回时间隔得可真长。”

    老板两个字如同一道闪电劈过季晓鸥的头顶,瞬间让她打了个冷战。她几步追上严谨:“喂,问你一个问题!”

    严谨替她问了:“我是不是开鸭店的鸭公?”

    “你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

    “每一个第一次跟我来这儿的女人,都会问同样的问题。”

    季晓鸥着急地追问:“那你的答案呢?你是吗?”

    严谨忍不住乐了。原本他已经走到二层的甲板上,正准备伸手去推一个包间的门,此刻倒不那么着急进去了。他转过身,手撑着门框,居高临下地望着还站在舷梯上的季晓鸥,他问:“这问题的答案对你有多大影响?”

    季晓鸥答得毫不含糊:“你要敢说是,我现在就敢向公安局举报你,你要说不是,我就明白了您老人家的性取向的确有问题。”

    她话音未落,严谨身后的包间门打开了,有人走出来,哈哈大笑:“严子,你看你看,我没冤枉你吧?咱的眼神儿有时候还是和人民群众保持一致的。”

    季晓鸥抬起头,就看见一张圆圆的大阿福一样的脸,从严谨的肩膀上方露出来。他的声音圆润明朗,比他的模样更具有辨识度,就是上回跟严谨在派出所门外一起等她的那个“许胖子”。

    “许胖子”的身后,还跟着一人,白色细蓝条纹的衬衣衬得人更斯文细致,笑容很淡,却看上去温暖可靠。这人看上去眼熟,但辨认他让季晓鸥费了点儿工夫。因为第一次见他时,他带着一副黑框的时款眼镜,这回什么也没戴,可是他那种温润的气质,却令人一见难忘。

    严谨将一头雾水的季晓鸥拉进包间,一一给她介绍:“这是胖子,大名许志群,你见过的。”

    和许志群的相识起源于他的帮忙,季晓鸥感激他,乖巧地叫了一声“许哥”。

    严谨又说:“这是程小幺。”

    季晓鸥睁大了眼睛没有回应,自是诧异如此文质彬彬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有一个如此市井化的名字?

    “程睿敏。”没戴眼镜的程小幺朝她微笑着伸出手,“睿智的睿,敏捷的敏。”

    这名字才像话,配得起他的人,季晓鸥抿起嘴笑笑,伸出手同他相握。

    程睿敏看着她说:“我们见过。”

    季晓鸥点头:“对,见过。”心里却说,不仅仅是见过,我还见过更多呢,连你们亲热的场面我都见过了。不过乍然面对这么多人,她有些不适应,频频眨巴着大眼睛,不明白严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严谨很快点破疑团:“正好哥儿几个凑一起吃顿饭,所以特意把你带来,今儿咱们把一些事儿当面说明白,省得你天天怀疑我是个Gay。”

    季晓鸥横他一眼:“你是不是Gay跟我没关系,我就是不想天天跟你不清不白的。”

    眼睁睁看着季晓鸥挤对严谨,程睿敏只笑不说话,并没有任何解围的意思。因为严谨在女人面前小心翼翼的样子太罕见了。程睿敏当年追谭斌的时候,曾被他屡次讥讽“娘们儿唧唧的不像个爷们儿”,他的经验一向是“甭管什么女人,想办法推倒了放平了摁在床上,她就是你的了”。没想到他也有从将军到奴隶的一天,真是喜闻乐见。

    终于,许志群听不下去了,上前圆场:“上菜上菜,赶紧的,咱们边说边吃,两不耽误。吃完了还得回北京呢。”

    包间门口设有一个小小的吧台,菜先送到吧台,再转手传到他们面前的圆桌上。蒜蓉象牙蚌、清蒸老虎斑、冰花蟹、龙虾刺身……“三分之一”里昂贵的招牌菜一道道上来,最后是鱼翅捞饭,每人一小碗,放在季晓鸥面前的,却是一盅西洋参炖血燕燕窝,时价八百八,可见严谨为这顿饭下足了本钱。许志群和程睿敏都算见惯了市面的人,吃得不多,可两人嘴也没闲着,一直在讨论网络安全和防火墙的话题。严谨听不懂,也懒得听,只顾往季晓鸥的盘子里夹菜:“甭理他们,吃你的,吃,吃,吃……”

    季晓鸥少有机会见到如此纯正的海鲜食材,大快朵颐之余,有一个问题也随着食物在舌尖上翻来滚去,她忍了又忍,终于没有忍住问出来:“这一桌菜,得多少钱?”

    严谨说:“你指成本还是售价?”

    “当然是售价。”

    严谨不在意地回答:“也就一万多点儿吧。”

    “什么?一万多?”季晓鸥放下筷子,“哎哟,吃得我可真有罪恶感。我不吃了,你能折现给我吗?我可以拿去替你注册个慈善基金。”

    严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旁边两人先笑起来,程睿敏说:“小季说的真是个好主意,严谨你一定得认真考虑考虑。不然这些年你杀了那么多鱼虾蟹贝,将来怎么超生啊?”

    严谨生气,简直想出手揍他:“你跟许子聊事儿我得请客,白吃我的还胳膊肘往外拐,程睿敏你摸着自个儿的良心琢磨琢磨,屈心不屈?”又转头对季晓鸥说:“有种人是属兔子的,兔子不叫唤,看着温文尔雅的,其实蔫儿坏,阴着呢。”

    季晓鸥想笑没好意思笑出来,程睿敏看她欲言又止,知道她想问什么,便欠欠身说:“鄙人不才,恰好属兔。”又笑笑说,“你听见没有,刚才他还说良心呢,我觉得这世界上分配得最公平的东西就是良心了。”

    季晓鸥忍着笑问:“为什么您会有这种想法呢?”

    “很简单啊。”程睿敏话虽然调侃,但态度认真,“你能听到人人都在抱怨社会不公,抱怨自己没钱、没房子、没权力、没地位,可你什么时候听到有人埋怨过自己缺少良心吗?”

    许志群插嘴:“就是,老程说得在理。”

    严谨原本和程、许二人事先说好,三个人要统一战线,在季晓鸥面前帮他洗清同性恋的嫌疑,同时为了讨好季晓鸥,这才吩咐厨房不惜代价上最贵的菜。如果季晓鸥的反应只是让他感觉失望的话,这两人的临阵倒戈则格外令他痛心。

    “什么是哥们儿?”他说,“我一早就明白了,所谓哥们儿,就是可能为你两肋插刀,却绝对能为女人*两刀的人。”

    程睿敏和许志群都大笑起来,季晓鸥则拍着他的肩膀:“哎哟,平时没看出来你有这么幽默啊?要这样,郭德纲被北京台封杀了也没关系,大伙儿都看你就行了。”

    严谨则满面痛苦地瞅着她:“我这都痛心得要吐血了,你以为我在说相声?”

    就在此时,包间门被人呼一声推开,一股香风卷进来一个妆容艳丽的女人,穿一条短短的仅能遮住大腿根的裙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将过来,一把搂住严谨的脖子,整个身体挂在他的身上,声音娇嗲:“严哥,好久不见,你也不想我,我可想死你了!”

    严谨一惊之下,大脑几乎一片空白,好在他还有力气把那女人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两人一照面,脸熟,可是想不起来她姓甚名谁,不知是哪次逢场作戏留下的祸根。他推开她,一派心虚地望出去,程睿敏和许志群皆皮笑肉不笑,一脸瞧好戏的表情,季晓鸥则张大嘴,万分惊愕地看着他和那女人。

    严谨顿时心灰意冷,明白他今天的钱基本上算是白花了。把那女人搓哄出去,又叫了服务生进来一顿训斥。服务生满心委屈,说她跟着别的客人来的,一听到您在这里,执意要进去,再怎么着我们也不能跟个几乎没穿衣服的女宾贴身肉搏吧?

    回北京的路上,季晓鸥反常地安静。就算最后许志群终于良心发现,记起严谨事前的叮嘱,详详细细跟季晓鸥解释了严谨生日那天朋友们如何捉弄他,如何合伙灌醉他,又如何集体凑份子给他找了个MB,也没能让她一展笑颜。

    许志群对她说:“我们都相信他肯定没有那方面的爱好,才敢跟他开那种玩笑。要是让你误会了,还真对不住。我以跟他三十年的交情跟你保证,他绝对是个真男人,纯爷们儿!”

    为彻底洗脱严谨的嫌疑,程睿敏甚至把钱包拿出来给她看,那里面夹着一张他与谭斌的合影。照片里的男女一副金童玉女款,任谁看了也得赞一声珠联璧合。

    季晓鸥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听着,安静地看他们三人互相告别,安静地跟随严谨上车。这份安静让严谨心里没底,不知道她是不相信他们的话呢,还是对方才那个女人耿耿于怀。

    快到北京,季晓鸥终于开口了:“严谨,他们说的那个叫KK的MB,就是湛羽吧?”

    严谨差点儿一脚急刹车:“你怎么知道?”

    “我又不傻,那么多蛛丝马迹合在一起,傻子也能推理出事实真相。”

    严谨腾出手来抓抓头发:“我答应过湛羽,绝不把这些事儿告诉你。你做证,这可不是我说的。”

    季晓鸥叹口气:“那么你早就知道他做这个了?”

    严谨想了想:“也不算太早。就帮你送电视机那回吧。”

    得到这个答案,季晓鸥又闭紧了嘴巴,唯有心里一声苦笑。她一直以为湛羽做MB的时间不长,没想到他竟骗了她这么久。其实从两人认识,他就在两种身份之间游走,演技精湛得将近一年没露出过一点儿破绽。也有可能是她过于天真幼稚,于是非黑白之间不允许存在任何的灰色地带,一厢情愿相信他是个好学上进的孩子,才会一叶障目不见真相。而方妮娅不过见他两面,就能发现他身上与学生身份不合的地方。再往深里想下去,她想起湛羽并未成心向她说过一句谎言,只是对她隐瞒了部分事实,说湛羽欺骗她未免不公平,那么说来说去她只能对自己失望。

    季晓鸥转头望着窗外,心里头百味翻滚,也搞不清是愤怒、后悔、遗憾,还是别的什么感受,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一波一波往脑子里涌。

    她过于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连严谨的问话都没有听到。严谨是想和她解释医院账户里那十万块钱的事,可他刚提了个头,季晓鸥就面露厌恶之色:“别说了,你们这些烂账我不爱听。以后这个人跟我没任何关系。”

    严谨问:“那我呢?”

    季晓鸥答得异常干脆:“你也是。”

    回到北京,季晓鸥犹豫了很久,才说服自己重新迈进医院的住院部。她实在不想和湛羽见面,可又担心李美琴身边无人,怕误了正事。但她没想到,她一出电梯,就看到站在走廊尽头的湛羽。他正开着窗户抽烟,正值下午探视时间,走廊里少见护士的影子,一时间也没有人来驱赶他。

    一个星期未见,湛羽的背影清瘦了许多,看上去轮廓愈加单薄,逆光站在灰尘浮动的光影里,仿佛一个灰白色的影子,没有一点儿分量。

    季晓鸥磨蹭了几步,正在考虑是否过去。忽见有人从病房里推着轮椅滑出来,慢慢接近湛羽。从背影能认出来,那是李美琴。她一直来到儿子身后,拉住他的手。湛羽回过头,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肩膀。

    季晓鸥远远地看着这对母子,他们的姿势搭配得那么好,所有的凹凸都是七巧板似的拼合,是二十多年相依为命培养起来的默契,中间插不进任何第三者。

    她悄悄地转身,没有惊动任何人,又退进电梯,回到一楼的大堂。在收费处的窗外,她取出两张银行卡,从父亲那儿借的四万元,加上自己重开业两个月的纯利润,包括这一个多星期新收的一万多营业流水,将近八万块钱,都打进了李美琴的账户。

    坐在公交车上,她收到湛羽的短信,只有两个字:谢谢。想来是知道她新入账的钱了。季晓鸥笑了一下,删掉短信,接着删掉湛羽的号码。还没到家,手机又响,这回是严谨的来电。她没有接,等铃声自己停了,她给严谨发了一条短信:最近别骚扰我,求求你让我自己待会儿!

    是时候告一段落了。原来的她生活虽然平淡,却很平静。自从这两个人闯进她的生活,她的世界便偏离了正常的轨道。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病句里的错别字,总活在一种别别扭扭的语境里。她真的烦了,想一个人不受干扰地过几天清静日子。

    回望过去数月,她想也许这才是上帝的本意:借她的手陪这母子俩一路走到如今,她和严谨留下的钱或许能支持他们渡过眼下的难关,让他们相信人世间还有温情存在,而她的作用也到此结束,该事成身退了。再怎么说,她毕竟是个准基督徒,同性恋已经是她接受的底线,再加上卖身,无论如何她也过不去心理上这一关。

    季晓鸥那条短信,给了严谨沉重的打击。他真是想不开,自己一番掏心掏肺的付出,竟换来这么一个结果。恰好此时他又在娱乐新闻中看到沈开颜的媒体访问,她竟然真的在一部新开机的电影中变成了女一号。镜头中的沈开颜身光颈靓,笑颜如花,面对媒体对感情问题的追问,她答得从容不迫:“高干子弟?男朋友?怎么可能?我还没有真正恋爱过呢!”

    虽然上次骚扰季晓鸥之后,严谨义正词严地警告过她,鉴于两人早已结束,希望她作为一个女人能够自尊自爱,他不想再见到两人之间有任何瓜葛。但对方果真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而且显然找到了更好的宿主,他又觉得心里酸酸的颇不受用。

    深觉错付一腔真情的严谨,忍不住向程睿敏抱怨女人的冷酷与无情。

    但程睿敏毫不同情,反而问他:“你以前教训我的那些话都到哪儿去了?你做过什么为什么不告诉她?”

    严谨苦着脸:“人不能说谎,说一次谎就要准备更多的谎圆谎,而且遇到一根筋的人,你在她那儿掉一次链子,以后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程睿敏摇头,潜台词是说他自作自受,“那你跟我说说,你和那个叫KK的男孩儿,到底怎么回事?本来你和他没什么关系,怎么会陷得那么深?先是因为他,让不相干的人进了‘三分之一’,占了百分之十的干股,这回又借给他十万块钱,而且明知道这钱是有去无回。别说不了解你的人,连我都有点儿怀疑,你是不是欠他什么了?”

    严谨干笑:“我不是欠他的,而是欠你的。我一直后悔高一的时候跟你打那一架。要不是那一架,你就不会和你家老爷子闹僵,也不会这么些年一直在外面漂着,有家不能回。这心病搁我心里十多年了,一直放不下。KK那小崽子,你不觉得他长得和你小时候有点儿像吗?上回他被人打伤了,躺在那儿的模样,叫我一下子想起那年你离家出走,我和二子到处去找,最后在北京站候车室的长椅上找到你,那时候你发烧烧得满嘴说胡话,胳膊上缠着绷带,脸脏得花猫一样,跟他那样儿真像啊!我一下子心就软了,心说当年帮不了你,今天总能帮帮他吧。不是因为这个,我哪儿来的好心啊?”

    程睿敏低头笑笑,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这番话让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又是一场误会。”他像是触到了什么旧日往事,眼神忽现痛楚。

    严谨没有注意到他表情的细微变化,只是拍着他的肩头,长叹一声:“是啊,兄弟,好人不能做,绝对不能做,你哥我就是一个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