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落雪之前

潘云贵

潘云贵:2011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得主之一。作品发表于《读者》、《山花》、《诗刊》、《美文》、《青年文学》、《儿童文学》、《福建文学》、《中国校园文学》等刊物。

很多人并不知道,很早之前,我养过一匹会说话的小骏马,它的名字叫乌达木。

乌达木跑丢的那一天,据说北方不久之后将会下一场很大的雪。而南方,花丛间依旧有青翠的枝叶和硕大的花朵在生长。许多不知名的小虫在里面发出窸窣的声响。一切都还在成长。

我记得乌达木说过,它要在落雪之前抵达出生时的那片草原,它要看一眼还没变成雪原的故乡。说完,乌达木甩了甩自己漂亮的尾巴,像一束舞动的流苏,成长中的它是那么执拗。

我摸着乌达木软软的鬃毛,说:“小笨蛋,你回不到故乡的。你出发的时候,通往草原的路已经飘满雪花了。成长中的我们回不到过去。”

这将是乌达木遭遇的第一场雪,因为之前,它都生活在南方的小花园里。

一天,六岁的邻居小美拉着我的衣角问:“老师说,马是生活在北方大草原的,为什么你家的马生活在花园里呢?”小小的孩子,睁着大大的眼睛,她细细长长的小卷发快要垂到地上了。我笑了,说:“是我爸爸妈妈让乌达木住在花园里。他们说小花园没有寒冷的风雪,适合它。”

我真是粗心,忘了乌达木那时还在离我不到三米远的地方吃草呢。它肯定听见了我和小美的对话,所以,它想跑,想去北方找那一片辽阔的像故乡一样的大草原。

当候鸟南迁到北纬35度以下的区域时,我感觉到冬天寒冷的脚步正在逼近,湖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叶子开始飘落了,稀稀疏疏地栖在风里,像一只只打颤的雏鸟。而我的乌达木,消失了。固执的小家伙离开它亲爱的小主人,独自去寻找辽阔的草原了。

我清楚记得,乌达木跑丢的那天黄昏,它的小花园像往常一样安静地敞开着。花园里回荡着渐起渐落的风声,有白色的飞鸟不断落下柔软的羽毛,一片片纷纷扬扬,像铺满世界的雪。我担心起来,乌达木能在北方下起暴雪前找到自己遥远的草原吗?小家伙,它还认得回去的路吗?虽然乌达木这匹小骏马正在不断成长,但我还是不太放心。

冬季来了,南方潺潺的溪流上开始飘着白色的雾水,石头渐渐冰冷起来。乌达木为了去见它亲爱的草原,连它平常精心栽下的小花都狠心不要了。一直忘了说,乌达木还是一匹会养花的小骏马,在南方,它有一座自己的小花园。可是我很伤心,在它离开以后,它的小花,我始终照料不好。那些幼嫩的枝干与花朵在三天后到来的冬季雾霭里,渐渐黯淡成少年发红的眼眶,像成长中我们永远停不下的忧伤和哭泣。它们一定都在想念自己的主人。

南方的天空下,我在等待那匹小骏马回来。天越来越冷,风声从光秃秃的树梢刮过,北方的暴雪或许就要落下了。乌达木会怕冷的,它一定会回来的。我就这样一直站在渐渐枯萎的小花园里安慰自己。

终于当乌达木丢下的五朵小花倒下了三朵时,我骗不了自己,乌达木不会回来了。而我十分害怕它出去久了会忘了南方,忘了我。心里坚定的念头一下子撑不住了,我决定自己出去找它,去找它辽阔的草原,赶在北方落雪之前。

我背着米奇小包,带上简单的物品,手里握着依然在生长的小花,肩上系着那条原先是系在乌达木脖子上的蓝丝带,在手表上显示5:25的时候推开了房子的门。窗帘微微抖动起来,我看见爸爸妈妈还在熟睡,柔柔的鼾声像羽毛一样升起又飘落。盖在他们身上的毛毯,绣着牡丹和百鸟,像春天温暖的梦。而我,就要在冬天里去寻找乌达木了,就要到冰冷的北方去完成一场成长的旅行了。

风中我不断地奔跑,不断地呼喊着乌达木。但它跑得很快,看不到一点影子,只有一路上留下的那些梅花脚印提醒着我,它应该快到北方了。但它会找到自己的草原吗?一阵大风从西伯利亚南下,我手里的花朵还沾着南方的露水。感觉自己走了好长一段路,或者是跑了好久,感觉自己就要到北方了,天空布满灰色厚重的云层,雪花似乎即刻就要落下。

乌达木,我的小骏马。亲爱的,你在哪里?

天空在六点之后就亮了,世界像婴儿刚刚睁开的眼睛。我看见自己身后深深浅浅的脚印,看见北方上个冬天留下的银装素裹的森林,还有一声落在枯枝上的鸟鸣和一些松鼠遗落的松果,灰褐色的,滚落的,像我的心情。

北方这样安静。风的低语,雪的敲击,树干微微的颤动,除此之外,我能听到的只是自己一路奔跑而发出的喘息。

青色的光在远方的树梢间停留,雾气里结着霜。我轻轻地呵气,内心告诉自己,一定要找到小骏马,即使暴雪将在自己的额头开成硕大的礼花。

“你看见我的乌达木了吗?它是一匹会说话的小骏马。”

一位砍树的爷爷站在我眼前,他戴着小毡帽,朝着大树挥舞着斧子。那把斧子上布满红色的锈迹,在大松树结实的枝桠上像没有力气的牙齿在轻轻咀嚼。

“爷爷,您看见我的马了吗?”

砍树的爷爷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他只是凝神地砍着大树。而那些树始终没有倒下,就像他没有理睬我一样。

他没听见我说话吗?我小声地在心里嘀咕着。远处有风吹来,从远方落雪的林间而来,从乌达木的草原而来,载着青色羽毛的,神秘的,原始的风。它们从高空吹来,潮水般梳洗我不快乐的面容。

乌达木的小花在我的手里摇晃着小脑袋,一瓣一瓣,湿漉漉的表情,似乎听懂了风的话,可惜它不能像乌达木那样说话。

砍树爷爷斧子抽动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天空上雪积压的声音越来越沉闷,像一张巨网铺在成长的路上。

我还是像当初一样安慰自己,乌达木会怕冷的,它会转身哒哒跑回来的。但我还是继续执拗地向前走去,就像乌达木执拗地去找它落雪前的草原。

火光从一间小小的木屋透出,还有一股热气,让我感到冰雪中的温暖。一个老女人站在门口看我,带着浅笑,身上是同火光一样柔和而温暖的气息。她是不是知道我会来,所以站在这里看我?那她一定知道乌达木跑哪里去了,我心想。

“你看见我的乌达木了吗?它是一匹会说话的小骏马。”

老女人用手指指向一边,一棵倾斜的松树下悬挂着一个轻轻摇荡的秋千,上面坐着几只可爱的松鼠,它们在高兴地咬着几颗松果。然后就是秋千下面的雪地,雪地上面什么痕迹也没有。

“阿姨,您看见我的马了吗?”

她依旧用手指指向一边,相同的景致,重复的情节。我知道,她也没有听懂我的话。

成长中,世界是不是一直对我们沉默着,是不是一直都听不到我们说出的话?

雪野、森林突然间都往身后退去,我真不敢相信,自己是什么时候走到了冰湖上。透明的湖泊,结着厚厚的冰层,像北方一粒无比巨大的水晶。阳光照在上面,闪出白色莹亮的光。

宽大漫长、近乎虚幻的河流,拥有武士铠甲一样的温度。我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这种景色,也不敢想象乌达木是从这里跑过去的,还是滑过去的,还是压根没有从这里经过。

湖泊的中心,许多纸飞机飞来飞去,像这个季节消失的蝴蝶一样。我看见,纸飞机都在一个男孩的手中不停地折,不停地放。

我走近他时,男孩并没有发觉。他有一头金黄的自然卷,眼睛深蓝得就像晴朗时的天空。他还在不停地折,不停地放他手里的纸飞机。

寒冷的风夹着雪花,我手中的小花奄奄一息。

“你看见我的乌达木了吗?它是一匹会说话的小骏马。”

“你的小骏马一定是在某个洞穴里睡着了,雪就要落下了,到时会封住洞口,你怎么都找不到。”

“那你现在能帮我找到它吗?它的小花快死了。”

“那你的小骏马一定会很伤心的。可是雪就要落下了,我无法帮你找到它。”

“你有这么多的纸飞机,能不能让它们带小花去找它的小马主人呢?”

“不行,小花在这冬天只会掉落,枯萎是它们的宿命。我的纸飞机是要飞向高空的。”

我垂下头,感觉很悲伤,世界很庞大,而自己却微小得如同没有力量的蚂蚁,在枯萎的花瓣上被风刮着。男孩不再和我说话了,他只顾着玩他自己的纸飞机。

我轻轻呵出一口气,突然全身又像被一种力量牵引着不断往湖泊的对岸滑去。

湖的对岸,没有飘零的雪花,只有一片安静洁白的雪躺在大地的怀里。而令我惊喜的是,雪地上踩满了脚印,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我试图从中去寻找乌达木留下的梅花脚印,但这一切像极了一幅凌乱的涂鸦,我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北方不刺眼的太阳漏下细密的光,在雪中汇成同样安静的透明的河流。那是旧时光的银河,伴随着梦想与幻想,从年少流向少年。

突然,一簇红色如血的火焰在银白色的世界里闪着。我看到,那是一只可爱的小狐狸,它身上长满火焰般的毛。小家伙手里也握着几片玫瑰花瓣。我猜,它是在等它的小王子吧。然后它就会和小王子说,你可以驯养我吗?

多么乖的小家伙呀,我的乌达木如果也像它这样听话就好了。

“你看见我的乌达木了吗?它是一匹会说话的小骏马。”

小狐狸眼珠一转,跑了,像团火,熄灭在冬天的雪地里。

我好难过,一直苦苦寻求的问题始终得不到它该有的答案。

“小笨蛋,成长中的我们回不到过去。”

辽穹的天空,有风吹来,不停地从雪地的一侧吹向另一侧。我听得清,是乌达木的声音。这匹淘气的小骏马终于肯和我说话了。

“乌达木,你在附近吗?你快出来呀。我答应你,不跟爸爸妈妈说你是私自跑出花园离开家的,你可以待在你的北方,你的草原。但请你出来,你看你的小花,它们都快死了。”

“小笨蛋,成长中的我们回不到过去。”

这是我曾经对乌达木说过的话。那时我还记不住家里的地址,记不住从车站到学校的公交是几路,记不住很多很多同学的脸,只是在一本封面漂亮的书里看到了这句话,便不是很明白地读给了乌达木听。那时它很听话,总是用舌头舔我的脸颊,和我说:“小主人,我们都要好好地长大,好好地在一起。”而此刻,关于成长中的那句话,显得那么单薄,像冬天里一首听到尾声的歌。

一阵汽笛从雪地的远处响起,像冬日里没有南迁的鸟唱出的歌。乌达木的声音,消失了。风在寒冷地吹,一遍又一遍。

那些游荡在幻想之外的光芒,穿过重重叠叠的云层,像映入年少不清晰的梦境里。天空被云层积压得越来越低。

乌达木的声音真的消失了。只剩下落雪的森林,结冰的湖泊,安静的雪地在听着风声。小花的主人彻底不要它们了,可怜的小家伙奄奄一息,只剩下一朵还在倔强地抬头。我看着天,大雪真的就要落下了,乌达木和它的草原将会成为自己的梦,遥远而无法实现的梦。

这样的梦保存在年少凝固的时空里,像一朵永不凋零的花。

“成长中的我们回不到过去。”

大雪真的就要落下了,那就让我回家吧,从北方再回到南方,在爸爸妈妈没有醒来之前。

不舍地望了望身后,我擦了一下被冷空气冻红的眼睛。亲爱的乌达木,我要和你说再见了。

“大雪就要来了,好好照顾自己。乌达木,再见了。”

我忍住哽咽疯狂地奔向雪地的远处。汽笛响起,一阵一阵飘过辽阔的雪野,那远处,有一列火车,长长的铁轨,一节一节的枕木铺向回家的路。

我不敢相信自己奔跑的速度可以如此之快,在疾驰的风声里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鸟,但却在一路上掉落了很多羽毛。我背上的米奇小包,肩上的蓝色丝带,它们都永远遗落在北方的土地上,像自己不敢再触及的回忆。

在苍老而慈祥的列车长挥起火车启动的红色小旗之前,我踏上了通往南方的归途。

8:59:50,火车启动。风一般地穿行,从北方到南方。无数的森林、原野、丘陵、房屋和河流,倒退成幼时常常翻动的连环画。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同火车有节奏地倒数时间。

乌达木留给我的最后一朵小花被风吹走了。一切都该说再见了,对吧?

“为什么要让眼泪灌溉我的原野,那些盛开的玫瑰,和我一样在等待你。”是小狐狸的歌。

它的小王子听到了吗?

我的耳朵又一次出现了幻听,那句熟悉的话从落雪的森林、结冰的湖泊和高远的北方传来。

“小笨蛋,成长中的我们回不到过去。”

以前念给你听的这句话,我开始明白它的意思了。

突然又想起陪你坐在南方花园里的那个下午,满满绽开的花树下偶尔有几片花瓣,粉红色,长长的心形,在阳光中露出缺口。

我要回家了,找不到的就算了。

从窗外吹来的风从身上吹了过去。

为什么早上的车厢里,也有这么多的人呢?他们都是出来寻找过去又找不到而回去的吗?

快结束了。

忽然之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要如何去结尾,世界还要发生很多的事,我们还要认识很多的人。

只是那些曾经欢喜的时光,青涩的年少,喜欢过的事物还会再遇见吗?

我的白马,我的草原,小花,雪地,森林,湖泊,都过去了,Goodbye!

9:00,到家。

北方终于落下了这个冬天最大的一场雪。

亲爱的乌达木,离开了南方的家以后,你会成长得更好吧。

而我,一直忘了告诉你。

你的名字,在蒙语里的意思,就是辽阔的草原。你一直在寻找的,其实就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