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艳艳

春天一到,该开的花都开了,一夜之间,万紫千红。有人问我喜欢什么花?我对什么花都不懂,诚实地说,什么花都不算爱。可又不是那么绝对,比如说对桃花。

我的家乡盛产桃子,每年这个季节,盛开的桃花,艳艳红了大半个天!这景象,总会把沉默、忧郁了一冬的庄稼人的精神都焕发起来;尽管是青黄不接、穷人最难熬的长春季节,也总会面对桃花微笑。为什么呢?是一种希望。一簇簇盛开的花朵,夏秋之时便是一串串的桃子,有了桃子就有了钱;腰包里装满钱了,人能不精神?所以,宁可伸着细瘦的长脖子等,脸上还是挂满了笑。

年轻人更是欢喜若狂:我小的时候,常常钻进桃花丛中,在铺满地面的枝权中跑来跑去,披着满头、满背粉红色的花瓣,在桃树下剜拾那些刚刚出土的菜芽芽;有一种叫银银菜的,叶儿刚出土,便顶着一颗蓝英儿的蕾,眨眼间,又是一朵朵蓝色的只有小指甲那么大的蓝花花,遍地都变成蓝色。上有红色的桃花天,下有蓝英英的地毯,累了就在地上打个滚,比大署天扎到河里倒个猛子还舒服。年龄再大一点的小伙和姑娘,便偷偷地相约,在哪块桃林,哪棵桃树下相会,他们又是拉着花枝、抿着花瓣问答着花色、花味,常常连割草、剜菜都忘了。

桃林里也不是尽有艳艳桃花,哭泣、泪水,冤魂全有。我有个本族的小姑娘就是因为婚烟不满,自缢在桃花丛中;隔壁三婶娘家是个大财主,竟跟穷汉子三叔过了已经50多年,她就是在桃花丛中坐错了花轿的--那是抗战的第二年春天,两乘花轿走在途中碰上日本鬼子扫荡,轿夫把花轿抬进桃林便跑了,新娘子也慌张地跑了。鬼子走远之后,两位新娘竟坐错了花轿,直到婚后四天回娘家才发现。生米成了熟饭,只好将错就错。早些年,三婶从不进桃林,一见那漫天艳艳的桃花就想哭;十年之后,中国历经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大变革,土地改革一开展,三婶竟是赤贫农,被选为村的妇救会长,乐得她年年去拜桃花庙.

我最不能忘的是忠瑞爷的那座坐落在桃林中的大坟!忠瑞爷得算最革命的庄稼人,解放那年37岁,是村上最早的共产党员,第一任农会长,第一任党支部书记,第一任农业社社长,又是大跃进跟不上形势的第一个下台干部。"文革"时因为"曾经当过三个月的国民党保丁",而又是被揪出来的第一个"反革命分子999批斗了三年尚未过关;清理阶级队伍阶段听说要逮捕他,他学着那位缢死在桃花丛中的小姑娘的样子走了。在那个"打翻在地还得再踏上一只脚"的年代,死也死不了,有尸体还得斗!幸亏几个"划不清界限"的分子偷偷地把他埋在桃林树下,才避免了一场暴尸之灾。天晴了,村上的男男女女都是第一个便想到了忠瑞爷,笼罩在村子上空的阴云久久不散。直到桃花又开得艳艳红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拿着筐筐箩箩,锨锨铲铲,一个早晨就把忠瑞爷的坟头筑得比桃树还高;然后,大家又用花枝把坟头蒙起来......那一天,我清楚地记得,两百户人家的村庄,没有一家的灶房冒烟,人人的面容都蒙着寒郁,泪水在眶中滚动--这一年,连桃花也衰落得特别早!

给忠瑞爷筑坟的那一年,我也结束了因黑文而遣送原籍劳改的八年岁月,回到城里。可是,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我总要回到红艳艳的桃林,去凭吊忠瑞爷,去对小姑娘哀思,去探望一番那个老态龙钟的三婶,去寻觅一番我在桃林中失去的童年和绵绵的悲喜!

年年的桃花都同样红艳艳

199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