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04/11/30

早上十点,药剂残量206。

妈的胃口还是不好,早餐一颗馒头沾着米浆吃,也没能吃完。

刚刚王医生来,说下午准备移床到保护隔离病房。护士解释着加强隔离后的控管,比如空气只出不进、限制访客(谢天谢地)、穿戴护头跟特殊的衣服、买两双干净的拖鞋、只能吃煮熟的食物跟削皮的水果、一次只能一个人陪妈(糟糕)。

“当然不能带宠物啦鲜花啦这些东西,如果不知道能不能带就先问一下护理站。”护士说,戴着口罩只剩下眼睛的她似乎在笑。

“可以带电脑进去么?”我忐忑不安,指着一旁的ibook。

“可以。”护士说。好险。

如果不能在陪妈时写小说,出版社一定很想死。而我则会被迫成为博极群书的超级阅读家。我已经买好达文西密码、李昌钰的犯罪现场、鱼的义大利旅行。我想我还欠几本推理小说,反正我现在有的是耐性。

哥不久前打电话问我,说晚点要去三角公园的观音亭拜拜,要跟神明许诺抄经书做功德给妈,问我觉得应该抄几遍。

“那也得看要抄什么吧?”我脑中浮现出几篇很长的经文,有些紧张。

“当然是心经啊。”哥说。

我很犹疑,毕竟人类活在世界上有很多事情要作,抄经明显会占据我的时间,而且极大量,说过了我希望保持一个很好的平衡。

我笃信鬼神跟各种世界奇妙物语,“功德”这种事我相信有,但抄经这个发愿似乎没有惠及他人,只是一个劲的抄,我实在难以将“抄经=功德”这个公式摆在我的价值衡量里。

“那就一百遍吧。”我还是答应了。

如果不算功德,起码看看能否孝感动天。

爸有糖尿病,刚刚也来彰基看诊,当然也过来看了妈。我也开始收拾房间里的东西,想像隔离病房里的世界长什么样子。

一次只能一个家属在隔离病房里陪妈,并减少进出次数,否则视同放弃隔离,必须转回普通病房。这个规定立意良善,不然隔离就失却意义。但我还是难免预知到将至的寂寞。

※※※

下午正式搬进隔离病房前,妈说要洗头,清爽些。于是两人坐电梯到五楼,彰基附设的美发部探险。

妈的身子小小,小到洗头的时候踩不到椅子底,要曲着腿靠在椅子上,我则在一旁帮拿点滴。虽然精神不好,略微有点发烧的迹象,妈还是跟洗发的小姐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告别普通的双人房,进入隔离病房,心中祈祷共住的室友很好相处,别又是大声公比赛的冠亚军。

穿着粉红色制服的护士亲切地指导我保护隔离病房的规矩。

首先换上新的干净拖鞋,洗手十五秒,戴绿色的头罩与口罩,穿上很色的隔离衣,用脚底板控制每道透明玻璃门的开关。

从声音与眼睛的表情,我想这位护士年纪应该比我小一些,并不会摆出护士特有的忙碌模样,小小的,很可爱的样子,会跟病人哈啦,会帮我提电脑。很好的护士。如果我妈好起来我想送她一本书。

然后我胡思乱想。医院里医生与护士间的恋爱一定很有趣,大家都戴着口罩在走廊尽头摸来摸去,用眼神跟声音谈情,但太忙了没时间去外头约会,也许要等到结婚那天两人才会见到对方的模样。啊,好色!

妈的室友也是个妈妈,叫黄太太,也是白血病患者,进医院化疗第四次了,精神很好,整天都在看电视。今天我们看了重播的天地有情、鸟来伯与十三姨、意难忘。等一下还会继续看。

黄太太跟她的老公黄先生很喜欢聊天,所以妈也振奋起精神聊个没完。我想这样很好。我很喜欢看妈狂说话的样子。

在不着边际的乱聊中,意外发现黄太太与妈妈都是同一天12/05生日,好巧,人的相遇一定是有道理的。大家都会好起来。

※※※

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这份陪伴文学也跟着复杂了起来。

上周六到了师大,参加由师大国文系与bbs无名小站濯梦文学馆合办的活动,这个活动有书展、有座谈会,我因为心急要陪妈,所以取消了第一场的出席,仅来到第二场。

由于记错了时间,提早到了两个小时,于是找了一个不起眼的楼梯角落,打开电脑写些东西。随时随地都可以写是我的理念,只要屁股是坐着的。对于写作,这样的谦卑构筑了我谦卑后的、过度狂放的姿态。但谁知道呢?多数人只会见我臭屁的一面,不会过问理由。

座谈会的主题是关于网路作家与出版社与读者之间在冲虾小,我觉得题目很平面,所以就随手带开了。由于我是一个经常意识到“自己为什么写”、“为什么要用这样子的方式来写”等问题的人,所以面对任何关于网路或写作的问题,大抵都能侃侃而谈。我说话的习惯老是从远方讲起,脉络性地让听者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讲的理由。

在参加座谈会的过程中,听见其他讲者所说的话,我又一次确认前两个礼拜接受远见杂志采访时自己所说的话。可是我觉得很可惜。

或许他们觉得不重要,但绝大部分的网路小说作者都没有建立自己的书写论述。许多网路作者对自己的看法都依附在出版社所构绘的“自我贬抑性的”、“供给需求式的”的消费性论述,欠缺自己的主张。声称有,常常也不过是没有发现自己的依附状态罢了。

具体来说,就是有以下的声称或行动,但不见得会同时拥有:

1.认为自己的创作动机很纯粹,只是喜欢写而写。

2.觉得自己写爱情小说是一种暂时性的策略,赢得群众后将来有意弘扬大道理。

3.觉得非轻文学甚或非爱情题材无法拥抱广大的读者。

4.觉得有人批评网路小说大都写得很烂,便是意味着网路小说该被打压,于是过度防卫。

5.我写的是一种“感觉”。

但这样的纯粹其实一点也不纯粹。只要拥有条件一以上,就会处于自相矛盾的状态。但声称条件一能让自己处于“你打我啊?!”的慵懒姿态,对许多创作者来说是最方便的包装。先自我贬抑,仿佛就能置身于批判似的。

我丝毫没有看不起为了填饱肚子而创作的书写族群,也不认为消费性论述不妥当,例如访谈蔡智恒的经验中,蔡的论述便十足消费化,却也很有一套看待自己完整的想法。但多数创作者都是人云亦云、彼此采借书写论述、或共同依附这样的书写论述,就看不见所谓创作者的风采。将出版社对自己的消费定位当作真实,久了,就回不到原来的自己。

创作者何妨创造自己的书写论述?还是畏惧自己创造的论述不被接受?还是认为除了创作之外,其余对于自己、对于创作物的想法或定位都是多余的?

在谬西身上看见很骄傲的气质时,我心中是很高兴的,也直接了当告诉谬西自己很欣赏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创作者如果能够有一份自信,不管够不够资格拥有它,该有多好?

我对自己的论述仍在改变中,但轮廓已经越来越清晰。找到书写的理由跟方向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毕竟“写着写着,忽然之间就成功了”这种事其实很逊,非常不浪漫。在有意识的努力下艰辛得到的成功,才够深刻,才闻得到汗水的咸臭味……才有男人的浪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