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说潘金莲、武大

第一大淫妇的出场(事在第一回)

《金瓶梅》的得名,是因书中有三大淫妇而起。三大淫妇是:潘金莲、李瓶儿和庞春梅。

潘金莲既然是第一大淫妇,因此在第一回便介绍她出场。回目为:景阳冈武松打虎;潘金莲嫌夫卖风月。(按:传统章回小说的回目,是要讲究对仗的,两边字数也必须相等。但《金瓶梅》却不讲这一套,在章回小说中可谓别具一格。)书中介绍潘金莲那段文字,节录如下:

因她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因此小名金莲。父亲死了做娘的因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势,乔模乔样。况她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五,就会描鸾刺绣,品竹弹丝,又会一手琵琶。后来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与张大户家。

(附注:原书写女性的代名词本来都是用“他”的,为了方便现代读者一看即能区分性别之故,因改用“她”。)从作者的介绍看来,潘金莲可说是一位心灵手巧,多才多艺,且又容貌美丽的俏姑娘。因此在后来写到她被迫嫁给“三寸丁”武大郎时,就越发令人为她感到不值了。“做张做势,乔模乔样”即香港话“善于作状”之意。

红颜祸水是耶非(事在第一回)

有句成语叫“红颜祸水”,把男人遭遇的祸,都推到和他有关系的女人身上。这实在是一种很不公平的“大男人”观点。因为它只看到男方所遭的不幸,没看到女方所遭的更大的不幸。只看到“祸水”的结果,没看到“祸水”的成因。

潘金莲在正人君子眼中,是被目为“祸水”之尤的。但她并不是天生的淫妇,在《金瓶梅》中,我们可以看到,她是封建社会中,受侮辱与受损害的妇女的典型人物。兰陵笑笑生在写她成为“祸水”之前,是先写她怎样遭受男人的祸害的。书中写潘金莲“长成一十八岁,出落得脸衬桃花,不红不白,眉弯新月,又细又弯。张大户每要收她,只怕主家婆利害,不得手。一日,主家婆邻家赴席不在,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遂收用了。”这段写潘金莲刚成长就受到主人的淫辱。

“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端的那五件?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这五者都是肾亏的现象。他后来之所以一命呜呼,实在是怪不得潘金莲的,谁叫他是老淫虫呢。

送银子也送绿帽(事在第一回)

潘金莲是怎样嫁给武大的呢?那是因为她和张大户的“奸情”,被“主家婆”发现的缘故。

还有一庄(通桩)儿不可说,白日间只是打盹,到晚来喷嚏也无数。后主家婆颇知其事,与大户嚷骂了数日,将金莲甚是苦打。大户知不容此女,却赌气倒陪房奁,要寻嫁得一个相应的人家。大户家下人,都说武大忠厚,见无妻小,又住着宅内房儿,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为妻。这武大自从娶得潘金莲来家,大户甚是看顾他。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大户私与他银五两,与他做本钱。武大若挑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武大虽一时撞见,亦不敢声言,朝来暮往,如此也有几时。忽一日,大户得患阴寒病症,呜呼哀哉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童将金莲武大即时赶出,不容在房子里住。武大不免又寻紫石街西王皇亲房子,赁内外两间居住,依旧卖炊饼。

在这段叙述中,作者用了含蓄的讽刺手法来写张大户对武大的“照顾”。他不要武大一文钱,还私与他银五两做卖炊饼的本钱,原来却是因为贪图武大懦弱,以便他继续奸淫潘金莲的。他在送五两银子给武大的同时,也送了武大一顶绿帽。

着紧处锥扎不动(事在第一回)

武大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请看《金瓶梅》中对他的介绍。

自从与兄弟(武松)分居之后因时遭荒馑,搬移在清河县紫石街赁房居住。人见他为人懦弱,模样猥衰,起了个诨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俗语言其身上粗躁,头脸窄狭故也。以此人见他这般软弱朴实(朴实即老实之意),多欺负他。武大并无生气,常时回避便了。

潘金莲嫁给武大,正是应了一句俗话,“拙夫常伴巧妻眠。”丈夫又貌丑又没用,潘金莲当然是心有不甘的。书中写道:

潘金莲自从嫁武大,见他一味老实、人物猥衰,甚是憎嫌,常与他合气,报怨大户:“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奴嫁与这样个货,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只是一味𠳹酒。着紧处都是锥扎也不动,奴端的那世里晦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

按:“着紧处都是锥扎不动”乃双关语,暗写武大不但貌丑,且是性无能。“合气”相当于广东话“怄气”。“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奴嫁与这样个货”,意即:“难道天下男人都死绝了吗,为何将我嫁与这样一个宝贝?”潘金莲的怨气也可谓大了。

乌鸦怎配鸾凤对(事在第一回)

《金瓶梅》用一个《山坡羊》的曲子,写潘金莲的感受:

想当初,姻缘错配,奴把他当男儿汉看觑。不是奴自己夸奖,他乌鸦怎配鸾凤对?奴真金子埋在土里。他是块高丽铜,怎与俺金色比?他本是块顽石,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体?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奈何!随他怎样,到底奴心不美。听知,奴是块金砖,怎比泥土基。

按:《金瓶梅》有许多山东土话,“高丽铜”即明代的山东土话之一,意为中看不中用的劣质铜器,此处似可译为广东话的“烂铜”。

书中写潘金莲是因为不满意三寸丁丈夫,才去招惹“浮浪子弟”的。

武大每日自挑炊饼担儿出去卖,到晚方归,妇人在家,别无事干,一日三餐吃了饭,打扮光鲜,只在门前帘儿下站着,常把眉目嘲人,双睛传意。左右街坊,有几个奸诈浮浪子弟,睃见了武大这个老婆,打扮油样,沾风惹草,被这干人在街上撒谜语,往来嘲戏唱叫:这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口里。

按:此处“眉目嘲人”的“嘲”作“撩拨”解。

炫耀小金莲(事在第一回)

《金瓶梅》写潘金莲的变成淫妇,是一步步来的“渐变”,并非一下子就变得太坏。书中写:“这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子下嗑瓜子儿,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勾引得这伙人日逐在门前弹胡博词、扠儿机,口里油似滑言语,无般不说出来。”武大受不住了,就想搬家,与老婆商议。

妇人道:“贼混沌,不晓事的,你赁人家房住,浅房浅屋,可知有小人啰唣,不如凑几两银子,看相应的典上他两间住,却也气概些,免受人欺负。你是个男子汉,倒摆布不开,常教老娘受气。”武大道:“我哪里有钱典房?”妇人道“呸!浊材料!把奴的钗梳凑办了去,有何难处,过后有了,再治不迟。”武大听了老婆这般说,当下凑了十数两银子,典得县门前楼上下两层,四间房屋居住。……自从搬到县西街上来,照旧卖欢饼。

从这段文字着来,潘金莲之所以喜欢招蜂惹蝶,那只是基于一种想要别人欣赏她的美貌的心理,但还是未曾做出对不起丈夫的事的。在她那个时代,以小脚为美,而潘金莲最具“特点”,的就是她那对“小金莲”,因此常“故露出来”,勾引浪子追逐。

潘金莲的心理分析(事在第一回)

女人爱美是天性,由于爱美,也就喜欢别人欣赏她的美。若是上流社会的妇女,虽有这种心理,但因受礼教抑制,大都是不敢表露出来的。潘金莲出身底层,没有文化教养,她除了美貌(尤其那对小金莲),就别无可以骄傲之处,因此她之“故露出来”,其心理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她非但没做出对不起丈夫的事(受张大户淫辱,那是无可奈何的。对那班浪子,则只是止于接受他们的调笑而已),而且当丈夫和她商议搬家时,她不但一口答应,还出私房钱助丈夫“典房”(即租屋)。这表示在她的“要别人欣赏”的心理得到初步满足之后,也就不惜离开那些浪子了。

引起她的“淫心”的是她的小叔子武松。而她之逐渐变成“淫妇”,也是在她见到了武松之后。武松是第一个得到她真正爱慕的男子。(“爱慕”并不等于情欲,不过当然也包括有情欲在内。这里用的“淫心”二字,严格而言,其实不是很“正确”的,不过是沿用前人笔下的名词而已。)

《金瓶梅》写潘金莲初会武松的情景和“心理历程”是很细腻、精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