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妮

潘妮是只猫。

我见到的潘妮,应是它风韵犹存的徐娘年代。那时它身材匀称,肥瘦适中,浑身毛发犹如红铜颜色,隐绰着些许虎斑,一张脸尤其标致,深褐色大眼,在我刚进大门时,高冷地瞥我一下。它在楼梯扶手上端一面矮墙上坐着,地理位置高于我,社会地位似乎也高于那时还没有绿卡的我。西方人觉得,女人若长一张猫咪的脸,一定是个漂亮女人,因而我想,潘妮的脸换到一个女人身上,肯定绝代。

潘妮,Penny—— 从读音上我想当然认为这名字的灵感由它独特的毛色而生:就是美元的一分钱硬币之色。一分钱,价值渺小,但打造它的铜很好看,崭新的时候远比最大面值的二毛五角子贵气,铮亮,绯红,红得那么熟。后来才知道潘妮的全名是Penelope,中文音译为:佩娜洛珀。好名字,源自《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王的美丽忠贞的妻子,在丈夫征战特洛伊失踪后,为了婉拒各国王孙公子的求婚,借口为公公编织一件又宽又长的寿衣,婚嫁须等到寿衣完工后再考虑。为了这件寿衣能永不完工,她白天织,夜里拆,进一步,退三步,成功地使那件寿衣十年未完成,直到奥德修斯归国,把所有骚扰者赶尽杀绝。从此,佩娜洛珀就是“忠贞”这一词的注释。

在潘妮高冷的目光检阅下,我拎着箱子入住了沃克家的宅子。沃克夫妇是我的公婆,都是教授,人亲热得不得了,但头一回见公婆的我,却拘谨得肩胛骨生疼,消化功能减弱,原本英文口语也够去上课的,可在两位沃克教授面前一开口就严重口吃。好在有潘妮,假借逗弄它躲过许多对话。假如潘妮一抽身跑了,更好,我便有借口离场:追猫玩儿啊。可我很快发现潘妮不是无故抽身,而是为了照顾家里另一个宠物,老态龙钟的Canebie。(也给它个汉语音译名字吧:坎那贝尔。)

坎那贝尔是只狗。

初遇坎那贝尔时它已经是个老爷爷,我姑且叫它老坎。老坎犬龄十八岁,算起来等于人类年龄一百多,所以耳聋眼瞎,腿脚关节弱化,没有潘妮助力,它无法起立,更无法把自己挪到后院去方便。无论人还是畜,老了都尿频,潘妮每几十分钟就要用肩膀抵着老坎从厨房的后门出去,到院子去小解。这种协助很有趣,潘妮先在左边扛老坎一下,老坎向前挪一两步,潘妮再蹿到它右边,又那样用肩膀一扛,老坎再迈一两步,如此一来,老坎不仅借了力迈步,行走路线也基本是直的,不至于撞在哪一堵墙上。在搬到盐湖城之前,我公公沃克教授在中西部一所大学任教,家里的后房门跟院子之间有七八级台阶,潘妮用身体挡在台阶一边,以免老坎从台阶一侧掉下去。那时候就开始形成了猫狗相濡以沫的局面。坎那贝尔个子不大,比潘妮大不了多少,由于腿脚差,放弃了运动,发福得厉害,所以潘妮对它的护理之于它生命的延续,是关键之关键。潘妮那时还年轻,相貌又那么出众,方圆几里地的求爱雄猫每晚唱不完的小夜曲,不知道它用什么借口婉拒了骚扰者,忠贞地守候着又老又残的异类伙伴坎那贝尔。老坎血统不明,应该是串种了印第安土狗的血缘,深黄色,薄薄两片耳朵耷拉着,它年轻时大概很像我们中国的中华田园犬。老坎和潘妮的妈妈汉娜都是格里格捡回来的流浪动物。格里格是莱瑞的弟弟,兄弟俩相差六岁。格里格十岁那年,在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夏日,抱回一只浑身湿透的小猫,一脸心虚地对父母说,他要收留这只迷路的小东西。然后就给这小猫取了个有点德国味儿的名字:汉娜。在这之前,格里格还领回一只叫查理的小狗。从他抱回猫崽汉娜的大雨之日,格里格收养流浪动物的美名就在邻里的流浪猫狗中流传开来,动物世界大概也都听说了一个十岁男孩格里格的侠骨柔肠,于是常有落单的小动物出现在格里格放学或玩耍归家的路上。他总是把这些动物流浪汉们带回来,一脸愧色,以辩驳开口:“But...she(or he) is lost...”格里格羞愧的是自己十岁男儿,竟有这种心太软的弱点。汉娜在沃克家落户不久,格里格便碰到了无家可归的幼犬坎那贝尔。父母对格里格既恼火又无奈,最终只能屈服于格里格天使般的弱点。鼎盛时期,汉娜、潘妮母女都生产,沃克家成了动物妇产医院,随后就是一地猫崽儿,一家人走路抬脚落脚要学工兵探地雷,还是些飞速运动的“雷”。

到我见公婆这天,家里就只剩了潘妮和老坎,其他动物都送了朋友,潘妮的孩子被早于哥哥成家的格里格带到了新泽西。

潘妮对老坎疼爱有加,时不时还伸出舌头,舔一舔老坎的毛发。听说这对跨物种伴侣年轻时是相互捣蛋的,不是你偷我的食,就是我占你的窝,常常还要干一架。猫科动物在快捷灵敏方面,优越于犬科,所以往往挑事的是坎那贝尔,潘妮几爪子挠出去,亏总是老坎吃进去。那都是前嫌,此刻老坎肚皮贴着厨房地板的瓷砖,享受着潘妮舔毛,一双无视觉的眼睛晕晕然,嘴巴吧唧一下,吧唧又一下,好受用的,那些曾被潘妮挠出的疤痕藏在它毛发深处,似乎统统给潘妮慰藉的舌头舔平了。

老坎大部分时间是昏睡。老坎睡着的时候,我有时会摸摸它,似乎是怕它睡着睡着就进入了永恒。当我把它摸醒,老坎会侧过身,亮出大半个布满老人斑的肚皮,邀我也摸摸它的肚子。看来很久没人抚摸老坎了,它很欠抚摸,这让我有些不落忍,动物也好人也好,老了都免不了会招致一些嫌弃。老坎的乞怜、感恩,都在它贱兮兮的姿态中,什么姿态呢?舌头是含在齿间的,舌头后面发出微微的哼唧,尾巴尖快速颤抖,前爪缩在胸前……垂老,真是件令人心碎的事。我抚摸老坎之后,总会来到厨房水池边,用洗手液使劲搓洗双手。老坎跟所有老了的生命一样,有着不洁的气味,让你怀疑它虽然便溺频频,却便溺不尽,有一部分总是浸泡着它自身。在我狠搓两手的时候,直觉到两道冷冷的目光:潘妮的目光。潘妮半睁着眼睛,卧在厨房柜台上,把我多半嫌弃小半怜悯的心看得洞穿。我是人类唯一一个肯抚摸老坎的成员,老坎越来越依赖我的抚摸,每次我从它身边过,它脸上就浮起一层期待,它不知道之后我会那么蜕皮一样洗手,而潘妮是知道的。因此潘妮对我给予老坎的施舍,不那么领情。潘妮就那样,一直守候到老坎的最后一口气。相信老坎的走,给潘妮心里留下了一个无法填充的真空。

再见到潘妮时,它神情中就有了一种落寞。它爱独自卧在晾台的扶手上,晾台下是一条路,经常过往人和车,也过往野兔、松鼠,偶尔也会有几只麋鹿一闪而逝。从这里还能看见遥远的山脉,落日一点点坠下去,大半个天宇姹紫嫣红,潘妮全都收入眼底,心里怀想也许是去了霞辉深处的老坎。我觉得,失去老坎的潘妮也老了。

我婆婆是教心理护理学的教授,同事都是一帮女教授,常来家做客的一个叫作凯润,笑起来像聊斋故事里的婴宁,天真烂漫,音色清亮,咯咯咯咯咯,一路走音符, 一串风铃似的,似乎她也知道自己笑得好,碰不得,一碰便把自己笑散架。潘妮喜欢这个乐天的凯润,听到她的笑声就凑近。走了老坎,潘妮落单,它似乎想从凯润身上沾些喜气,沾些活物的温度。凯润来,大多数时间是要带来大半个心理护理系,这个系里绝大部分是女教授,总在沃克家聚成不小的party。六七个女教授浓妆淡抹,花红柳绿,聚到沃克家,每人凑个份子,带一个菜肴或酒水。女教授们喜欢围坐在客厅,各自拿一个自助餐托盘,边吃喝边侃山。潘妮自认为也是应邀出席party的一员,也该凑个份子,于是把一只田鼠的尸体放在人群中央,表示它也不白吃白喝,跟大家一样对 party做了自己分内的贡献。女教授们先是发出少女的惊叫,接下去就咯咯咯咯咯,扑倒在沙发上、地毯上、同伴身上。笑得最好听的,当然是凯润。凯润的笑,潘妮听来就是钢琴,就是歌,就是听觉的玫瑰。因此凯润一笑,潘妮就无语地、艳羡地、爱慕地、不可思议地冲她瞪着深褐色大眼,若是潘妮能说话,此刻的言语就是:啊,生命如树,而欢笑如花!

但最终也是凯润把潘妮笑跑的。

是这样:潘妮在桌上发现一颗极小的白药片,舔了舔,一不当心把它吞了下去。它不知道这是一颗抗焦虑药,二十分钟之内就能令它浑身酥软,行走如登月。好了,现在药效初步发作,潘妮浑然不觉,一纵身从一张椅子往一张条几上跳跃,椅子和条几之间隔着不到一米距离,平时闭着眼打着盹都能完成这根抛物线,但这次潘妮的跳跃抛物线在中间突然折断,它跌在椅子和条几之间的深渊里,一个滚翻,似乎还挣扎一下才站立起来,一脸莫名其妙。这是一个很滑稽的跌落,凯润正好看见,咯咯咯,呱呱呱,笑得不亦乐乎。其余客人也被凯润感染,跟着起哄大笑。潘妮吱溜一下就不见了。等到客人散尽,沃克家三千多英尺的领土上不见了潘妮。全家人出动,到处找,声声唤,最后莱瑞在车库角落里找到了它。它卧在旧物堆里,卧成小小一团,巴望自己永远也别被人类找到。莱瑞觉得,潘妮此刻的样子就是“无地自容”的活诠释。它认为自己丢了全猫族的脸,在一帮子人类眼皮下成了个笑话。它的自尊心被凯润的笑声割得血淋淋,疼啊!或许它也在自省:老坎走了几年,自己真就老了这么多?那么跳跃几乎与生俱来,随着年龄长在四肢和肌肉里,就是想失足都没那么容易,怎么就会失足了呢?莱瑞轻轻摸着它的脑袋,劝它想开点,谁不失足呢?最后莱瑞连哄带劝,把它抱起,回到房子里。此前莱瑞和潘妮的交情并不深,潘妮在沃克家出世的时候,莱瑞已经到华盛顿的乔治城大学(莱瑞十七岁进大学),每次只是在学校假期回家小住,也只能跟以主人自居的潘妮客客气气照几个面。再说自从格里格领养猫狗,莱瑞发现他对猫毛过敏,所以对潘妮、汉娜母女都是避之唯恐不及。莱瑞顾不得过敏的恶劣症状,把潘妮抱在怀里,让它相信,不是所有人类成员都喜欢看猫类笑话,直到潘妮自尊心的疼痛缓解,药效还在作用它:它走路四爪拌蒜,行走路线耍大龙。此刻女沃克教授发现给老伴儿预备的药片不见了,这才联想到前前后后,大家突然醒悟,潘妮是吃错了药,万幸它只成了一个笑话,而没成一出悲剧。

第二天,莱瑞从楼下卧室上到客厅,刚从楼梯冒出头,就见潘妮在重复昨天那个跳跃动作:从椅子上跳到条几上,再跳回椅子,大概在想,我有那么老吗?这不是还能跳吗?似乎它还在纳闷,我这条抛物线挺完美啊,昨天怎么就像个泄气皮球,从空中垂直落下去?莱瑞没有惊动它,看它来回练习,直到它确信自己又找回了绝技。从这一天起,家人都发现,只要潘妮以为没人注意它,它就会练习这个跳跃,给凯润当了一次大笑话,以后可再也当不起。

之后凯润还是常来、常笑,但凯润一来,潘妮就躲,生怕自己的在场提醒凯润,又记起那天的丢丑,再给她笑一回。不过女沃克教授已经轻声警告了凯润,潘妮面子太薄,远比大姑娘更要脸,以后可不能再笑它。担心是白担心的,因为潘妮一听到凯润到达大门前,蹿得那叫一个快,保证不跟凯润待在同一个空间里。与此同时,它发现了莱瑞的善解人意,总是躲到莱瑞脱下的衣服里或放在床边的鞋子上。从此,只要莱瑞回家探望父母,潘妮就与他形影不离。莱瑞从一开始的剧烈喷嚏到后来过敏痊愈,全家人都觉得是个谜,或许“以毒攻毒”是有道理的。后来莱瑞偶然看到一篇文章,谈猫毛过敏,问题原来出在猫的唾液上。猫爱美、自恋,没事就蘸着唾沫自己给自己浑身毛发梳理美容,唾沫就是它的发胶。随着老坎去世,潘妮失去了悦己者,美不美就那么回事了。而且它一年年上岁数,眼看过了猫龄二十岁,它彻底豁达了,停止以唾沫美发,所以无论莱瑞与它多亲近,由于过敏源的消失而过敏症得以痊愈。

潘妮长寿得出奇,到了二十三岁这年,终于现出老弱的症候来。一天,女沃克教授从学校回来,发现潘妮不见了。哪里都找过,一点影子都没找到。沃克家的房子依山势而建,进大门要爬坡,十来级台阶才到门口,而房子的后院地势很高,整个房子好比斜挂在山坡上。后院就是一座陡坡,尽头建了一座露台,由两条木头铺就的小路通往那里,观景的视野比房子前面的阳台更好。露台外面,是又高又陡峭的山体,生着松柏和橡树。沃克夫妇猜想,也许潘妮从露台栏杆出去,跑到山林里玩儿去了。等到天黑尽,潘妮也没有回来。他们这才想到,可能潘妮就此别过:它预感到自己生命的终点将近,便主动向山野走去,亿万年前,它的祖辈就从那里走来。它愿意独自走回自然,悄悄地迎接自己最后一口呼吸。从它的性格推断,这是顺逻辑的,生性要强的潘妮,极爱体面,不愿意任何人看见它由强到弱,由生而死,由完整至腐朽的过程,像老去的大象一样,在生命最后一刻离开群落,躲得远远的再倒下,去化为一堆枯骨。但男沃克教授又仔细回想,他并没有打开通往露台的后门啊,潘妮是怎么去到后山的呢?还有一种可能:潘妮卧在它最爱的位置——前阳台的木头栏杆上,间接参与邻居们,野兔们、松鼠和麋鹿们的交际活动,却不期然俯冲下来一只鹞鹰,把潘妮给捞走了。如果它稍微年轻一点,体力足一点,肯定不会让鹞鹰得逞得那么省力,它会躲避或抵抗,但它实在是老了……潘妮,就这样被“天葬”了。

潘妮到底是怎样终老的,始终不能解密。我情愿相信前一种推测,那更符合潘妮的性格。潘妮自尊自爱到极点,连一次吃错药失足,都给它的自尊留下那么深的创伤,彻底改变了它的敌、友取向,何况死亡这样神秘未知的事物,它笃定不要任何见证者,万一死亡是丑陋的,万一是痛苦的,而痛苦必将带来扭曲走形……潘妮心里装着一个大写的“NO”,缓缓地、从容地向山坡的松林走去,在高处,它回过头,看看那承装着它幸福时日的房子,然后转过身去,面向大山,义无反顾,迎面来了带松节油香味的山风,吹拂着它稀疏柔软的红铜色毛发,潘妮眯上它美丽的眼睛,死亡,也可以这么美。


它爱独自卧在晾台的扶手上,晾台下是一条路,经常过往人和车,也过往野兔、松鼠,偶尔也会有几只麋鹿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