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县 另一个九份

侯硐多雨,每次回去,它总是在下雨,雨天灰暗的色调,潮湿而阴沉的氛围,正是每次回去的心情。


我念小学的时候,念的是分校,所以三年级之后就必须走一个小时的山路到本校上课,加上当时小学毕业要考初中,很小就面临升学压力,每天晚上要补习,试考得不好,要被打,很多同学都在这种忧患之下长大。记得班上有一位成绩很好的女生,个性很强,考试考不到一百分,考了九十分,要被打十下。后来她发誓长大要念师专,当老师,目的是打老师的小孩。后来她做到了,她的确回到母校任教,但是有没有教到老师的小孩,一直未问清楚。我的母校是侯硐小学,近几年来,这个地区在整个煤矿业结束之后,已经萧条了,人也少了,去的那天,刚好下雨,景象萧瑟。

侯硐多雨,每次回去,它总是在下雨,雨天灰暗的色调,潮湿而阴沉的氛围,正是每次回去的心情。这个我念小学的地方,离开故乡约一小时的脚程,以前是煤矿的主要产区,现在因开采成本过高,挡不过进口煤的物美价廉,矿坑封闭,人去楼空。侯硐好像另一个九份,十几年前的九份,繁华落尽,只留下寂寞与空虚。

侯硐曾流传着一个凄美与浪漫的故事:在九份发现矿脉之后,传说有两个日本人因为在大粗坑溪与基隆河交汇点上采到砂金,认为从大粗坑溪上溯,绝对可以找到矿脉,所以在冬天溯溪而上。找到一半的时候,其中有一位日本人生病了,他们就搭了一个非常简单的草寮住下来。有一天,生病的朋友说想喝一点热汤,另一个朋友就想办法去找,可是山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一种叫红凤菜的野菜长在茅草下。他去摘菜的过程中,因雨下很久,路滑而跌倒,他就抓着茅草往下滑。山的整个结构是石头壁,上面只有一层大约二十公分左右的泥巴,所以在山壁往下滑的时候,露出了石头壁上的矿脉,而矿脉传说也就是这样被发现的。生病的日本人不久过世,另外一个朋友认为,人的一辈子能在这个世界上得到多少东西,好像是注定的,所以他就把开采所得的一些金子,以及朋友的尸体直接带回九份,告诉九份人说:“就在这座山的后面还有其他矿脉,你们去拿吧!”然后就带着朋友焚化的骨灰回到日本。没想到不久,这个过世的日本人的太太,因为在家乡一直等不到先生,所以坐轮船(听说是一面在船上打工,用来换取旅费)到台湾来。她从基隆沿着北海岸一路打探消息一直找到九份,得知先生已经过世,而且已经被朋友带回日本。这位太太一听,一病不起,也就死在九份。当地的人凑了些钱,把她埋在九份牡丹坑以及大粗坑交界点的一个山岗上面,并且非常浪漫地立了一个“无缘墓”的碑。

小时候听到这样的故事,也看过这个墓碑,觉得非常忧伤,而这样的故事也一直无法忘记,几年后也曾经写过一个剧本,叫《无言的山丘》,讲的正是这个故事。“无缘”,对我来讲,就像矿工与土地之间的关系。他们通常来自外地,来到这里,把青春、体力埋葬在这里,然后所得到的除了孩子之外,只有病痛与绝望。

侯硐在最灿烂的时候,有百分之七十的人口都在瑞三公司做事。瑞三本矿养活了成千上万的人。二十几年前,曾经发生过一次非常惨烈的灾变。有八十几个人死在矿坑里面,八十几个人,八十几个家庭,八十几个家庭的小孩必须在一个晚上之间变成大人,而现在这个曾经辉煌灿烂的瑞三本矿,已经变成荒草一堆。

那天在矿坑口遇到了老矿工李加仁先生,与他闲聊中,我们得知他是当兵之后才开始采矿,因为不识字,所以做矿工。我们问他当时采矿时,为何不戴口罩,他说:“我就不想戴,戴那个麻烦,而且没有用。我们的鼻子通往肺部,嘴巴则通胃。如果石粉吞往胃中会被消化,但如果通往肺部的话,就会阻塞在肺部,所以呼吸要从嘴巴,石粉吃下去没关系,口渴了,就喝水,之后喉咙‘唰’一声,好像有沙一样。”言谈中,他跟我讲话的时候那样沉重的呼吸声,以及他从鼻息间所传出来的气息,让我想到当初父亲犯病时候的样子。所以当我跟他讲:“欧吉桑!你应该去医院检查啊?”他说:“不要去啦!去,什么病都发现了!”我跟他说:“没关系,可以免费治疗!”可是他却非常宿命地跟我说:“用门诊单去看病,连打针都站着打,而且‘啪’一声就打下去;如果付现金的话,就让你先坐下来,屁股肉轻轻地捏起来,再轻轻打下去!”也许觉得他的观念不一定对,但是透过他的谈话,好像了解到他对整个医疗体系某种轻微的抱怨,或者……失望。

侯硐路二三八号是早先非常典型的矿工宿舍,简称“工寮”。以前每回走过这个地方的时候,都会听到许多生活的声音:骂小孩、夫妻吵架、矿工喝酒的声音,以及收音机里的闽南语老歌,可是现在一片安静。

杂草、生锈的采矿器材、长满苔藓的矿坑口,侯硐就像十几年前的九份。十几年后的九份因为许多人让它成名,现在变成有名的观光区。面对侯硐,自己的心情非常复杂,不晓得应该保留这样的凄清成为我记忆的一部分,还是让它成为另一个观光区,另一个九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