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相的虚荣

从那日起,鹤冈七郎就开始在与帝国通运做交易的小公司中,寻找有没有因资金周转不灵而发愁的公司。

这是个连出名的大公司都在金融方面上气不接下气的时代,而做他们外包生意的公司,情况更加糟糕。数之不尽的公司早已是千辛万苦,甚至奄奄一息了。

所以,凭借着蛇有蛇路、鼠有鼠路的敏锐感觉,七郎不出一日就打探到了一个有力情报。有个叫鹿岛精机的小公司一直向帝国通运提供油压闸,社长鹿岛诠藏现在想找地方贴现面额五十三万日元的帝国通运的期票。

七郎通过一个金融掮客放出话,说帝国通运是一流公司,七郎的事务所能以稍高于银行利息的价格给他们公司的期票贴现。

当然,不出七郎所料,苦于资金周转的鹿岛诠藏二话不说就上钩了。

第二天,他们在七郎的事务所见了面。七郎只是看了一眼期票,就在他眼前摞起了四十九万八千日元的钞票。

“我也是靠这个做生意的,要收一个月百分之二的利息。可以吗?”

鹿岛诠藏已经从牵线搭桥的金融中介人口中得知了这一点,但他反而显得很不安:“请问……不用收取调查费、手续费之类的费用吗?”

“一分不收。我原来在太阳俱乐部的隅田社长手下干活儿,在那家公司倒闭之后,得到金融王金森先生的指点,才领悟到要在金融上取得成功,就必须坚强、坚持、坚定。所以我决定今后只接一流公司的期票业务,并且尽可能地收取较低的利息。”

这当然是披着羊皮的狼所说的好话,但七郎的演技绝不拙劣,没有从语气、态度和神态中透露出一丝他的本意。

在战争时期制定并实行的战时利息调整法在战争结束后仍然发挥效力,在这个法律中限定的最高利息是一年百分之二十,每月百分之二的利息即使让警察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对依靠抓住法律的盲点和死角来进行连续诈骗犯罪的七郎而言,因表面的金融业被警察盯上是最大的禁忌,所以在做表面工夫的交易上吃点亏也是必要的。

对他的私下算盘毫不知情的鹿岛诠藏十分吃惊。他本人是靠技术活起家的老实人,此时他的眼中泛起了些许泪光。

“哎呀,你真是太了不起了。我今年已经五十九了,自己独立开公司也已经二十七年了,说真的,我还真没想到会有你这样的金融业者呢。我已经知道每月百分之二利息这事儿了,但我以为实际上还要加上手续费调查费之类的,结果还是高利息呢。”

“都说真诚是做生意的最好方法嘛。如果我的做法合您心意的话,还请您以后多多惠顾。”七郎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浅笑,然后就忽然提到正题,“其实,我从帝国通运的某位董事那儿听说您公司的产品品质优良。我自己嘛,如您所见,虽然只是个刚上手的小金融业者,但幸好和银行方面多有接触,说不定还能帮您融资……”

“请一定、一定多多帮助!”鹿岛双手撑在腿上,深深地鞠躬,对七郎不断拜谢。

从常识来考虑完全是无法想象的事情,但七郎仅见了对方一面,就让年龄近似自己父亲的人心服口服了。七郎想,这就是金钱的魔力。

当然,说要介绍银行给他融资自然是无法实现的大烟雾弹。只不过要与帝国通运作战,今后还需要多次同这个人接触并彻底加以利用。

当这位客人回去之后,隆子走到七郎旁边,高兴地说:“终于做成第一笔交易了,真是太好了。”

“这样就能继续给你发工资了。”七郎笑着回答,但隆子接下来的话却出乎他的意料。

“我不是在担心工资的问题。我只是担心社长会不会像之前的公司里那样做些不靠谱的事。按照您刚才的做法,金融业者就能帮助到别人。借钱的一方也很开心。真是太好了。”

这个女人还不知晓他的真正意图。她曾被光一欺骗,还一度想要随光一赴死,竟然还没有失去孩童般的纯真。七郎对她纯真的心感到不可思议,同时还感到了悲哀。

“那明天为了庆祝,一起吃饭吧。我今天还有其他事,先回去了。”

他把帝国通运的期票放入包中,来到了附近的料理店。他在店里给某人打了通电话,把他叫了过来。

约一小时后,一个头发斑白、四处张望的男人出现了,像是做手艺活儿的。

“又要印刷新股票兑换券吗?”他压低声音问道。看来他就是在之前伪造北洋制纸股票券兑换券事件时也掺了一脚的印刷厂厂长。

“不,这次是光明正大的活儿。”七郎笑着从包里拿出期票。

“你能用同样的纸张印刷出一模一样的期票吗?帝国通运这种大公司的期票和街上卖的期票不同,用纸比较特殊。”

对方接过期票,前前后后好好打量了一番,随后露出技术人员独有的自信笑容,说:“我能搞到这种纸张,就是价钱稍微贵一点。印刷起来也没什么难的。印刷完要怎么弄?”

“之后的工序就交给我这边吧。”七郎回以冷酷的微笑。


两天后,七郎在一家名叫“不夜城”的舞厅里结识了伊达道美。

这个男人身材消瘦,感觉有点坐立不安。

按照七郎他们调查得来的相关情报,这个男人品行端正、成绩优秀、身强体壮——简直就像是从教科书里走出来的精英典范。年纪轻轻就在这种大公司坐到总社财务课长的要职,想必也是上层看中了他的才能吧。可能也正因如此,他好像不怎么来这种地方。看着他被女人围住,一边喝着酒一边坐立不安的样子,七郎都不禁好奇,像珠枝那样的战后派放荡女性怎么会想和这种男人结婚。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和他一起来的部下。这个名叫川口护的男人比他老道多了。川口已经四十有余,由于没有学历,上司还比自己年轻,作为一个财务课员肯定觉得不甘心吧。

在看到他那欲望深沉的大嘴和下垂的好色双眼时,七郎就决定先从这个男人下手。

因为一开始就打算装作是在店里偶然相遇的,所以七郎在与他们交换名片后,只聊了些普通的话题,其他一字未提。

但七郎一直非常注意这两人投向女人的视线。

当看到川口护把一个颇为丰满的女人抱在大腿上、开始挑逗她晚礼服的胸口部位时,七郎不禁偷笑了起来。

女人终于也受不了他烦人的挑逗,起身走向洗手池。七郎追了上去,压低声音说:“晴美小姐,你是叫晴美吧?”

“有事吗?”

女人刚一回头,他就飞快得塞给她一万的钞票。

“这是什么意思?”

“是小费。”

“哎呀,这可不行……我在这儿不能收的。”女人可能以为七郎对自己有意思吧,搔首弄姿地做出一副可惜的表情。

“总之你先收下吧。还有,你想不想再赚九万?”

“一共……十万?”

七郎从第一印象就觉得这女人可以用钱驱使,而且看来他的第一印象完全正确,即使光线昏暗也能看出她双眼冒出贪婪的光。她贴近七郎的耳朵轻声问道:“和你做吗?”

“不。只要你给刚才那位客人做足全套服务就行了。让他完全拜倒在你的魅力之下,使他成为你的常客——就要这般浓密的服务。”

“哎呀……”七郎说得过于直白,晴美不禁愣住了,“你是想要我出卖肉体吗?”

“不,我是想买下你的爱情,不管那爱情是真是假,反正只要看上去像是真的就行了。”

“这么说,你是个爱情掮客了?”女人露出自嘲般的笑容。

熟知这行内幕的九鬼善司曾经轻蔑地说过,舞厅女郎就是高级娼妇。反正七郎也不想追舞厅女郎,反而能大胆地开口。

“你这么做是被那个人拜托了,还是想利用我做什么交易?”

“你就当作是交易好了。如果你不愿意,我就再去找其他的女人。反正这世上的女人多得是。”

自从隅田光一死了之后,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但总觉得自己的想法开始越来越像他了。无论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女人,如果他听到别人说出自己刚刚的台词,一年前的他肯定会反胃得想吐。

不过,一旦处于要完成一个巨大目的的立场上时,自己为了达成目的也变得不择手段了。

“还真是拿你没办法……我还从没见过你这么强硬的人。”晴美无奈地低语道。

“那你愿意做了?”

“我做。不过……”

七郎从口袋里拿出九万日元的支票,大大方方地塞到女人手里。

晴美或许在洗手间里确认了支票上的金额吧,等她回到席位上的时候,面对川口护的态度中就已经带着娼妇才有的腻人甜蜜了。

七郎一边看着晴美的媚态,一边观察伊达道美对一个叫玲子的女人投去的灼热视线,嘴角露出冷冷的微笑。

诈骗这种犯罪,只有在受害者一方存在某种疏忽、欲望或弱点时才能够成立。

鹤冈七郎这次的目标就是利用女人搞垮伊达道美和川口护。

身为大公司课长级别的人,在业界拥有一定的声望和地位,一定会经常受到客户的招待。这种时候他们可以自己选定场所,而挥霍公款的这帮人,用一部分公司的钱来吃喝玩乐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是所谓的女人,特别是风月场的女人,欲望是深不见底的。一旦迷上她们,无论给她们献上多么贵重的东西,都无法轻易让她们得到满足。

想用越发贵重的东西去博取对方的欢心,这种心情会逐渐滋养出使人犯罪的环境。七郎很敏锐地看穿了这点。

晴美也好,被拜托诱惑伊达道美的玲子也好,对她们接受的使命并不感到奇怪。

在日本,要想让大交易顺利进行,从古至今都离不开酒和女人。就算舞台从接待室变成了舞厅酒吧,在舞台上登场的女人的作用却没什么改变。

七郎、木岛、九鬼三个人轮流出入这家舞厅,细致观察这两个男人的变化。

不出一个星期,这两个男人就被女人俘虏了。

伊达道美也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坐立不安了。或许是因为在家里受够了妻子珠枝的压抑,有想发泄的情绪在里面,不过也确实让人感到他为了玲子愿意付出任何牺牲。

在确认这种变化之后,七郎才决定进入下一个步骤。

“伊达先生,这社会看似很大,其实很小啊。我听人说,您的夫人曾经在已经自杀的学生社长隅田光一经营的金融公司里工作过。”

一天,他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试探起伊达。对方吃了一惊,但为了掩饰自己的震惊,强挤出笑脸答道:“您听说了啊?毕竟战争结束后的那段时间,除非干黑市买卖,不然人人都得为了生活工作啊。”

“您说得是。夫人不仅年轻美貌,还十分聪明,在职场上风采非凡。我之前还常和社长谈起,说如果世道再安稳点的话,她一定会被个好男人相中,风光嫁人,成为贤妻。”

“那你当时是做什么的?”

“我和隅田君曾经是同学,关系不错,受他邀请在公司里当个干部。但之后由于意见不合,我就做了一段时间非正式职员。那段时间我和贵夫人很熟的。”

“是吗,还真是意想不到的缘分啊。”对方的声音中透露出妻管严的男人共通且独特的虚张声势的感觉,“如果您见到内人请不要告诉她我到舞厅来的事。之前不知如何,但她最近老是吃醋。”

“哈哈哈,这件事请不用担心。我们都是男人,怎么会做这么不识趣的事。”

效果十分明显。越是这种老实的男人,一旦开始堕落,速度可是惊人的。

七郎在心中嘲笑着——姑且让你继续做着美梦吧。

川口护对女人的沉迷更为严重。他已经没有足够的钱去舞厅了,只好通过九鬼善司向七郎提出借钱的事。

这正是七郎等待多时的良机。七郎把前来事务所拜访的川口护带到了附近的料理店。还没等喝上几杯酒,川口就拜托七郎帮忙了。

“鹤冈先生,你看怎么样?只要等到三月底就会发期末决算补贴了,在那之前能借我三万块钱吗?”

“只是这么点小钱啊?”七郎摆出名演员般的威严气质笑道。

“这么点小钱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迷上那个叫晴美的女人了吗?但盯上那个女人的可不止你一人。我认识的一个年轻实业家也早就看上她了。只不过他现在因为工作关系到九州出差,最近才没怎么去舞厅。”

这当然是毫无根据的赤裸裸的谎言,但对方却完全相信了这个谎言,急得脸色都变了.。

男人的嫉妒心有时甚至比女人的还要强烈,七郎一眼就看穿此时对方心中肆虐的狂澜。

“我不会说追女人不好。就连我现在也是,一到晚上就脚底发痒,忍不住想去。只不过,女人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光说那个舞厅里吧,不是有很多其他的好女人吗?你要不还是从中物色一个比较合适的人吧?”

“我会……考虑考虑……”他恋恋不舍地说,一脸烦恼的苦涩表情。

缓缓举起酒杯的七郎看出这是抛出撒手锏的最佳时机。

“世上还真有这么奇怪的事啊。像您这般地位的人还会烦恼几个小钱的事儿,我可真是想不明白。”

虽然七郎只是自言自语般念叨的样子,对方却突然像是被抽打一般猛地抬起头来,问:“鹤冈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像您这样有地位的人,只要和公司外的人稍一联手,就根本无须担心钱的问题了。当然,如果是那种谁都能一眼看出来的方法,我也不会说出来……要我说,因为挪用公款被捕的人真是傻瓜,是比智力水平一般的人都要笨上几级的傻子。”

一瞬间,席间出现了微妙的沉默。但下一秒,察觉到七郎话中深意的川口护立马探出身去,非常认真地问道:“鹤冈先生……我就近这里问一下……是什么样的方法?”


即使因为诱惑而动心,川口护还残留着良心和自保意识。如果在这里引诱他犯罪的话,他肯定会铁青着脸逃跑的。

七郎凭直觉猜到了这点,所以他并没有亮出真正的撒手锏。

“我刚才嘴快,说得极端了点。实话实说,这个方法不会让你的公司损失一分钱。当然,也不会构成贪污罪,硬要说的话可能算渎职,但恐怕也不成问题。”七郎不紧不慢地说。

“那到底是什么方法呢?”对方好像也放下心来,同时开始双眼放光,语调也急促了。

“很简单。现在我这边有好几个想要融资的项目,都是期票贴现的,条件是每天五十钱——这是现在市面上的利息。”

“然后呢?”

“接下来的话吗,就是班门弄斧了。期票不是有背书嘛,每当期票从A到B、从B到C、从C到D这么流通的时候,都要在期票背面写上名字,这也是为了防止期票无法兑现时找不到支付责任人。所以,如果有帝国通运的背书的话,银行也会认定是真的期票吧。”

“确实。”

“那您那儿每天写背书的期票有多少张呢?”

“多的时候一天会有将近一百张吧。平均下来的话,大约是每天四十张左右。”

“那是一张一张对着发票才盖章的吗?”

“董事和部长们都很忙,只顾得上盖章而已。不过课长倒是会一张一张地过目。”

“这样的话,就不得不说服伊达先生才行了呢。”七郎故作轻淡地说了一句,“总之,我的建议是这样的,我把金融生意上收取的期票交给您,您把它们跟其他的期票混在一起,弄上帝国通运的背书,再拿给我。贵公司的交易银行必然会为这背书按照每日二钱六厘的银行利息贴现,这样就可以产生每天四十七钱四厘的利息差。其中的三十钱分给您,我则拿剩下的那部分。这样一来,只要这些期票能够按时兑换成现金,就绝对不会给您造成任何麻烦。”

“原来如此……”川口护点点头,“说起来,银行在要求保障期票兑现时,会以提供信用费的形式要求收取每天几厘的利息吧。你的方法就是和这个同理,卖的是帝国通运的信用对吧?”

“是的。”

“不过,如果期票无法按时兑现的话,会变成由我们公司承担支付义务,这方面不会出问题吗?”

“我也是个生意人,什么期票才安全、什么公司可能会拒付期票,这都能马上看出来,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我得考虑一下,明天——不,后天,我再给你答复……”

川口护的语气显得不是那么底气十足,但此时七郎已经确信成功率有百分之九十了。

第二天,不知道川口护怎么和伊达道美说的,总之两人来到了七郎的事务所,最终接受了这个条件。

如此便正中七郎的下怀,于是他利用手头的资金不断地贴现期票,再转给川口护。即使在银行看来都不愿理会的公司期票,只要有帝国通运的背书,在金融界都会被当作是帝国通运发行的期票来看待。所以即使不拿去银行,也能马上按每天七钱的利息贴现,七郎也能赚到每天十钱左右的利息差。

这样一来,伊达道美和川口护暂时都不用为游玩的经费担心了。但七郎不可能为这点收获而满足,他的真正目的在于将伊达道美逼上绝路。

约一个月后,七郎在之前就准备好的期票印刷用纸上盖上伪造的帝国通运社长的签名和印章,开始将其流通到市场上。

伪造的期票制作非常精巧,不会被马上发现。如果单张的面额过大的话,可能还需要确认真伪,但十万至二十万不等的金额,就可以依靠发行方帝国通运名的信用直接流通。

但是当支付日到来时,会发生别的问题。

在银行的存款有上千万的大公司,几乎不会发生无法支付期票的情况。

当然,如果被发现是伪造的话自然大事不妙,但七郎把真正的期票和伪造的进行了认真的对比,无论是用纸、印刷,还是署名、印章,都让他有不会暴露的危险。

不过帝国通运公司的账簿一定无法对上,只要伪造期票每进行一次兑现,那么公司银行账户上的存款就一定会减少一笔。

不过,帝国通运这么大的公司,光在东京就有几十个营业所,每月账面流通金额高达几亿甚至几十亿,账面对不上的原因是无法很快查出的。

更不用说,负责这件事的财务课长还沉迷酒色,谋求私欲,对这些事的调查自然会不上心。其内心的罪恶意识会对这种调查产生不小的抵触心理。

在接下来的十个月时间里,七郎利用伪造期票从帝国通运处吸取来的金额达到了三千五百万日元。对鹿岛诠藏所作出的良心般的小小服务,和花在川口护与伊达道美身上的鱼饵,与这巨大的收益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在三月的危机中,一部分中小企业无法避免破产。”

这是这一年三月一日,大藏大臣池田勇人在国会上所做的发言。

这句话被当作比“穷人就该吃麦子”还过分的言论,受到社会的严厉批判,但现实情况却更加严重。

日本的国力和生产力已经渐渐显出恢复的态势,但这种余波却未涉及中小企业。在战后四年的时间里,中小企业好不容易维持下来,可以说多亏了黑市交易,但随着对隐藏物资的限制越发严格,警察的能力也得到进一步的强化,那种一掷千金般的赚钱方式已经变得不可能了。

正在此时,由于来自美国的至高命令,日本掀起一股强烈的征税旋风。就如同强迫好不容易久病初愈的人再次大量出血,破产、倒闭的企业一家接一家,遭到拒付的期票也越来越多。民间信贷的利息再一次大幅上扬。

人们不得不把柏青哥和自行车竞赛作为一时的娱乐来忘却烦恼,在名古屋市一角开张的柏青哥店立即席卷了全国。即使政府开始发现一千日元面值的钞票,人们也没多少机会看到圣德太子,而柏青哥这种能用小资本进行投机行为的娱乐便成了唯一可以抚慰大众的游戏。

在此期间,七郎一步步地、切切实实地在金融业站稳了脚跟。单凭他拿到的期票利息差,就可以使他不用操心经费和生活费,而伪造期票的收益更是达到了前者的数十倍。

三月下旬的一天,他在三越本店偶然遇见了成为伊达道美妻子的珠枝。他想给绫香买一枚钻石戒指,就来到了首饰柜台,结果看到了在柜台左挑右选的珠枝。

对于这意想不到的相遇,七郎不禁挑起了嘴角。

他没有走近,而是先在远处观察了一番。无论是她身着的和服、还是鳄鱼皮的手提包,从头到脚都显露出了她目前生活的奢侈。

七郎拼命忍住恶魔般的微笑,慢慢靠近珠枝。

“真是难得啊。”

“啊……鹤冈先生。”

珠枝回过头来看到七郎,声音不禁有些颤抖。她的视线瞬间把七郎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想必是从七郎的服装来判断他现在的经济状况吧,真不愧是她。

“来买东西?”

“是的,准备买这个。”

之前都犹豫不决的珠枝在这个瞬间爆发出了虚荣心,指着一个戒指,从手提包中取出一大沓千元面值的钞票,从中数出五十一张递给店员。

“看来你现在经济状况不错嘛。”

“我丈夫是个股票天才,每月除了工资还能赚上十万左右呢。”

七郎忍不住想大笑。男人在得到无法上台面的不正当收入时,通常会骗不熟悉经济状况的妻子说是股票赚的,但要想在股票上得到收益,无论是买还是卖,都必须是在股价剧烈浮动的时候才有可能。但现在股价整体低迷到了谷底,最多只有三四日元的动荡,是无法一个月赚到十万日元的。

“那还真是厉害啊。以前就觉得你相貌出众,总有一天能嫁个好人家的。”七郎说着,指着橱窗中标价十一万五千日元的钻石戒指,对店员说,“给我拿这个。”

珠枝瞬间瞪大了双眼。

女人这种生物,就算是对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也会根据相貌、穿着、饰物等与自己作对比,从而产生优越感或自卑感。

可以很轻易地想象,就在这一瞬间,珠枝对未曾谋面的七郎的情人燃起了烈烈的嫉妒之火。

在他从包中取出大沓钞票数的时候,珠枝有些吊着嗓子般问道:“是送人的礼物吗?”

“这个嘛……对了,要不要一起喝杯茶?”

“好啊。”

七郎这时模糊地想,女人会被钻石的光芒蒙蔽双眼,真是跟《金色夜叉》的描写一样,是不变的真理啊。


二人走出三越,来到了对面的咖啡店坐下。

“这段时间你在干什么?”珠枝抬起双眼,用有些谄媚的语气问七郎。

“发生了那种事,也不能回到大学,但也不能写份假的履历进公司就职。所以我干脆一个人干起了金融业,日子总算能过得下去。”

“啊,是这样啊。”珠枝嘴角弯曲,露出轻蔑的笑容。她的脸上又浮现出了优越感。

“你的丈夫是干什么的?”

“帝国通运总社的财务课长。他才三十出头就已经坐到这个位置了,将来肯定会成为董事的。就连高层都说他计算之快、对经济界的洞察力之强是天才级别的。”

七郎并没有被女人炫耀的话语欺骗,他早就把伊达道美调查得一清二楚了。

他之所以会这么年轻就被提拔到这个位置,是因为成了社长的女婿。但是社长的女儿在和他结婚后一直身体不好,未能生育,两年左右就得了胰腺癌去世了。

社长当初应该也是看中了这个人的才能才把女儿嫁给他的,但也不能因为女儿生病去世就马上把人家从位子上赶下去。珠枝虽说是第二任妻子,但和几乎算得上是初婚的男人结婚,应该也满足了,但她一定是在外虚荣好面子,对内则不停地向丈夫表示不平和不满。

“那真是太好了,恭喜你。我还真想和你丈夫见一面呢。”

“不过他和你完全不是一种性格的人。如果是资金运转不良的小公司就算了,他应该照顾不到你的生意。”

“哎呀,我们俩应该是天壤之别了。还是希望你家那位多靠股票赚钱,然后给你买些凯迪拉克或是克莱斯勒吧。”

“你也快找份正经的工作吧。”

珠枝自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她这一句无心之言却刺激到了七郎。社会上有不少人在无意之中会随口说出藏有危险利刺的话语,珠枝也是其中一位。

而这个女人的误算,就在于没有看清七郎的本性,两度对他说出刺激性的言语。

七郎在这个场合脸色当然没有丝毫改变,而是又聊了些不痛不痒的话题。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很自然地问:“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你有私家车了?”

“虽然买不起克莱斯勒那样的高档车,但还是买了辆二手福特。如果坐电车跑来跑去的话,太花费时间,根本无法好好工作。”

“不用了,我搭出租车回去。”她的眼中充满了愤怒的神色,那张脸好像在说,连放高利贷的都开上了私家车,自家却没有。

与珠枝告别后,七郎朝三越后面的停车场走去。此时的他已经有了胜利的确信感。

那个女人今晚肯定会不依不饶地缠着丈夫吧。她一定会想从丈夫那儿得到更多的钱,也会想换一枚更大的钻戒吧,还可能吵着要他在股票上多赚些,至少要买辆克莱斯勒。

只要让伊达道美尝到有毒的甜头,并继续让不明的赤字持续下去的话,他将毫无疑问地越陷越深……

七郎一路开到小纲町附近,在那附近停下车,买了包烟。

他的动作看上去十分自然,但其实他正远眺着对面的某个四层建筑,扬起嘴角。

这座建筑的一楼是信浓银行的东京支行,三楼和四楼是常阳精工的本社。

一位友人在这里工作,七郎曾经造访过几次。由于那时对公司的印象很好,所以他很喜欢这里。

为了完成花费半年呕心沥血、精心策划出来的大犯罪行动,这幢建筑是再好不过的舞台了。

他点上烟,再次踩下油门。这次,他来到了位于新宿歌舞伎町的太田洋助家。

经过曲折的狭窄小路,他在一座歇业商铺的二层住宅前停下,正好一个没有手指的高个儿男人打开前面的玻璃门走了出来。

“请问太田君,或是大姐在吗?”

“你是哪位?”男人目光一凛,看来是从七郎坚毅的外貌和问话中看出他不是个寻常人吧。

“只要说是鹤冈,他们就会明白的。”

“请稍等。”

男人进屋了一会儿,又马上出来了,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说:“大哥虽然不在家,但大姐在。请进。”

“打扰了。”

七郎点点头,走了进去。横梁上悬挂着像是油屋一家的人送来的匾额。一层有一间六榻榻米的房间、一间四个半榻榻米的房间,但没有见到定子。

“请上楼。”

“嗯。”

他走上楼去,是两个连在一起的房间,一个四榻榻米一个六榻榻米。定子在六榻榻米的那间里铺着被子,半裸着身体横躺着。

看见七郎吃惊的样子,她连乳房都不遮掩就坐了起来,点上烟说:“我正让人给文身呢,这副样子别见怪啊。”

“我打扰了吧?”

“没事。太痛了,我正想要休息一会儿,你来得刚好。”

她故意衣不蔽体可能是因为正在文身,但总感觉另有意图。

之前她做出的诱惑由于转到了钱的话题,被打断了。七郎之所以受她诱惑,可以说是他非常需要太田洋助的帮助,和太田的老婆保持关系会很不妙,所以他连定子的肌肤都没有触碰到。

“我想拜托你帮我召集之前说过的五十个人……今后想在每个周六召集,十二点之前要到齐,直到两点都没有事情的话就可以解散。没有事情的话,一天的报酬是五百日元……有事情的话,一千日元,怎么样?”

“这么多钱足够了。衣服要穿西装吗?”

“是的。最好是像普通上班族的样子……我需要很多长得像这样的人。”

“我知道了。这件事马上就可以让人去准备。你如果没有要事的话,不如再等一等吧?等文完了,我们再好好谈谈。”

扔掉香烟,定子再次趴下。虽然她的手臂上已有她在有乐町时代别称的“樱花”文身,但这次她为了大姐头的身份,又在背上文身了。

那是两头龙呼风唤雨、在云中翻腾飞跃的图案,但七郎没有嘲笑那份无知。珠枝会对钻石双眼放光,这个女人会忍受着这般疼痛,其实都是一种变相的虚荣心。此时的他在心中感叹,没有比女人的虚荣心更可怕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