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是三,四是四,深宫大门紧关死

差一刻三点,电话铃响了。精美的午餐之后,赫克尔波洛正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惬意地消食。听到电话铃,他没有动,等着忠心的乔治来接电话。

“Eh bien(法语:喂)”,乔治接着说道,“请稍等片刻,先生”,同时放低听筒。

“先生,是杰普侦探长。”

“啊哈!”

波洛拿起听筒。

“Eh bien,mon vieux(法语:喂,我的老朋友)”,他说,“近来怎么样?”

“你呢,波洛?”

“我挺好。”

“听说你今天上午去看牙医了,是真的吗?”

波洛嘟哝着:“苏格兰场真是无所不知啊。”

“姓莫利,地址是夏洛蒂皇后街58号?”

“对啊,”波洛的声音变了,“怎么了?”

“只是纯粹的看病?不是去给他打气之类的?”

“当然不是。你要想知道的话,我告诉你吧,我去补了三颗牙。”

“你觉得他怎么样——还跟平时一样吗?”

“应该说是吧。怎么了?”

杰普的声音很生硬,毫无感情色彩。

“没过多久,他开枪打死了自己。”

“什么?”

杰普敏感地问道:“你觉得很吃惊?”

“坦率地说,是的。”

杰普说,“我可不太喜欢这种事。我想跟你谈谈,你看你能来一趟吗?”

“你在哪儿?”

“夏洛蒂皇后街。”

波洛回答:“我马上就到。”

打开58号房门的是一名警官。他毕恭毕敬地问:“波洛先生吗?”

“是的,正是我本人。”

“探长在楼上。二楼——你知道吧?”

赫克尔波洛说:“上午我就在那儿。”

房间里有三个人。波洛走进来,杰普抬起了头。

他说:“很高兴见到你,波洛。我们正要把他抬走。想先看看他吗?”

一个拿着照相机跪在尸体旁边的人站了起来。

波洛走上前去。尸体躺在壁炉旁。

莫利先生看上去和生前没有多大差别。就在他右边太阳穴下面有一个发黑的小洞。一只小手枪扔在他伸出的右手旁边的地板上。

波洛轻轻地摇了摇头。

杰普说:“行了,现在你们可以把他搬走了。”

他们抬走了莫利先生。只剩下杰普和波洛两个人单独在一起。

杰普说:“该做的我们都做了,象指纹啦什么的。”

波洛坐下来,“给我讲讲。”

杰普噘着嘴说:“他可能是自杀的。也许真是他自己开的枪。枪上只有他的指纹——但我并不满意。”

“你的理由呢?”

“首先,看不出任何理由促使他自杀——他身体很好,正在赚大钱,谁都没听说他有什么忧心之事。他和任何女人都没有瓜葛——至少”,杰普谨慎地作了一点修正,“到目前为止,我们知道他没有。他从来没有表现出烦躁忧虑、悲观厌世或者自暴自弃。我渴望听听你的意见,部分原因就在于此。你今天上午才见了他,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注意到什么。”

波洛摇摇头。

“一点也没有。他——怎么说呢?——完全正常。”

“那就奇怪了,对不对?再有,无法设想一个人会上着上着班突然开枪自杀,为什么不等到晚上?那要合乎情理得多。”

波洛表示同意。

“这出悲剧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不好说。没人听到枪声。我想也没人听得见。从这儿到走廊有两道门,门边上还镶着一层台面呢——我猜测这是为了不让在手术椅上受罪的病人的声音传出去。”

“很可能。就是上了麻醉的病人有时也会叫得很厉害的。”

“没错。再加大街上车来车往,从房间外面应该听不到里边响枪。”

“尸体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大概一点半左右吧——是听差阿尔弗雷德比格斯发现的。据大家所说,此人有点呆头呆脑。好象是一位莫利约好十二点半就诊的病人因为等得不耐烦而吵了起来。一点十分,听差上楼来敲门。没听到回答,他显然不敢进去。他已经被莫利先生训过几次了,生怕再做错事。于是他又下了楼,那位病人则在一点十五分的时候气冲冲地走了。这不怪她,她足足等了四十五分钟,早该去吃午饭了。”

“她叫什么名字?”

杰普咧嘴笑了。

“听差说是希尔迪小姐——可预约本上她的名字是柯尔比小姐。”

“这儿是用什么方法让病人上楼就诊呢?”

“莫利做好接待下一位患者的准备以后,就按响那边那个蜂鸣器,听差再把病人引上来。”

“莫利最后一次按蜂鸣器是什么时候?”

“十二点过五分,听差把候着的病人领上去了。从预约本上看是萨瓦旅馆的安伯里奥兹先生。”

波洛的嘴边浮现出一丝微笑,他嘟哝说:“不知道这下我们的听差把这个名字弄成什么样了!”

“照我说,完全成了乱七八糟的杂烩。要是想逗逗乐,我们现在就可以问问他。”

波洛问:“那位安伯里奥兹先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听差没有送他出去,所以他不知道。不少病人喜欢不唤电梯径直下楼,然后自己离开。”

波洛点点头。

杰普接着说:“但我打了电话到萨瓦旅馆。安伯里奥兹先生很讲究精确,他说当他走出来关上前门的时候曾看了一下表,当时是十二点二十五分。”

“他没能给你提供什么重要的情况吗?”

“没有,他只是说大夫看起来很正常、很平静。”

“Eh bien(法语:嘿)”,波洛说,“看来很清楚了。事情发生在十二点二十五分到一点半这段时间里——而且估计更接近前一个时间。”

“是这样。因为要不然——”

“要不然他就会按响接待下一个病人的蜂鸣器了。”

“对,不管是真是假,医学证据是支持这种判断的。法医作了尸检——在两点二十的时候。他不肯作出——现在谁都这样——所谓太主观的判断。但他说莫利不可能是在一点钟以后遭到枪击的——说不定要早得多。可他并不愿准确断定时刻。”

波洛沉思着道:“那么,十二点二十五分的时候,我们的大夫还是个正常的大夫,情绪饱满,温文尔雅,干起活儿来得心应手。而那以后呢?他变得灰心丧气——痛苦不堪——随你怎么想吧——而且向自己开了一枪。”

“真好玩,”杰普说,“你得承认,这太好玩了。”

“好玩,”波洛道,“这词儿可没用对。”

“我知道它并不——算我口不应心。你要觉得好,我就说这很奇怪吧。”

“手枪是他自己的吗?”

“不是。他没有手枪。从来没有。她姐姐说家里从来没有这类东西。多数人家里都不会有这种玩意儿的。当然,如果他决心要干掉自己,也有可能去买一把。要真是这样,我们很快就可以查清楚的。”

波洛又问:“还有什么你觉得不满意的情况吗?”

杰普擦了擦鼻子。

“嗯,还有就是他躺的姿势。不是说人不可能象那样倒下去——但那姿势多少有点不对劲!而且地毯上只留下一两处痕迹——就好象用什么东西拖过一样。”

“这可是个明显的启示。”

“是的,除非是那该死的听差干的。我有一种直觉,他发现莫利的时候可能试着移动过他。当然,他否认了,可当时他给吓坏了。他是那种小傻瓜蛋,那种老出差错,老是挨骂的家伙,所以他学会了近似本能地撒谎。”

波洛沉思着审视整个房间。他的目光停留在门后墙边的洗手池、门另一侧那高高的文件档案柜、手术椅和窗前放置的器械上,移向壁炉,再回到原来尸体躺着的地方;靠近壁炉的墙上还有一扇门。

杰普一直跟随着他的视线。

“这儿只通向一间小办公室”。他拉开那扇门。

正如他所说,一间小屋,里边放着一张写字台,一个搁酒精灯和茶具的茶几,还有几把椅子。没有别的门。

“他的秘书就在这儿工作”,杰普解释道,“内维尔小姐,她今天好象不在”。

他的眼光和波洛相遇了。

后者说道:“我记得他告诉过我。这又——可能是他不是自杀的一个证据”。

“你是说她是被支走的吗?”

杰普顿了一下,又说:“如果不是自杀,他就是被谋杀的。可为什么呢?后一个结论看起来并不比前一个更有道理。他是个温和文静、与世无争的家伙。会有谁想要杀他呢?”

波洛纠正他:“谁杀死了他呢?”

杰普说:“答案是——谁都可能!他姐姐可能从楼上他们的住处下来杀了他,他的一个仆人可以进来杀了他。他的合伙人赖利可能杀他。那个听差阿尔弗雷德可能杀他,也可以是某个病人杀了他”,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可能是安伯里奥兹杀死了他——最容易的就是他了。”

波洛点点头。

“假如是这样的话——我们必须弄清楚为什么。”

“完全正确。你又回到老问题上来了。为什么?安伯里奥兹正呆在萨瓦旅馆。为什么一个富裕的希腊人要跑来杀掉一个与世无争的牙医呢?有一件事情会成为我们的障碍的,那就是动机!”

波洛耸耸肩:“看来,死神毫无艺术细胞,它找错了对象。神秘的希腊人,富有的银行家,著名的侦探——他们当中的某个人遭到枪杀该是多么的合情合理!因为神秘的外国人可能参与间谍活动,富有的银行家一死总会有人得利,而著名的侦探对罪犯来说是危险的。”

“反之,可怜的老莫利对任何人都没有危险”,杰普忧伤地评论说。

“也不尽然。”

杰普给他弄糊涂了。

“你又弄什么玄虚?”

“没什么。一个偶然提起的话题。”

他向杰普重述了莫利先生无意间说起的那番话——关于辨认人的面貌的事,以及他提到的那个病人。

杰普显得半信半疑。

“我想有这种可能,但这线索还不够。一定有人想隐瞒住自己的真实身份。今天上午你没注意别的病人吗?”

波洛低声说:“在候诊室里我注意到一个象极了杀人犯的年轻人!”

杰普为之一惊,连忙问:“怎么样?”

波洛笑了:“Mon cher(法语:我的朋友),那是我刚到这儿的时候!那时我紧张得很,满脑子胡思乱想——enfin(法语:总之),心绪不佳。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凶恶不祥的,候诊室、病人、甚至楼梯上的那张地毯!我想那年轻人是其实只是牙痛得厉害。就这样!”

“我明白那种难受劲”,杰普说,“但是,我们还是要对你的那个杀人犯进行仔细调查。不管是不是自杀,我们要调查每一个人。我想首先应该再同莫利小姐谈一谈,我只有一两句要说。对她来讲这当然是一次打击,但她的精神是不会垮的。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她。”

身材高大、性格坚韧的乔治娜莫利听这两个男人讲着一些不得不说的套话,回答了他们的问题。她加重语气说:“我不敢相信——这太难以置信了——我弟弟竟然会自杀!”

“您是认为有另一种可能性吗,小姐?”

“你是说——他杀。”她停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说:“可说真的——这种可能性看起来跟另一种差不多同样不可能。”

“但并不是完全一样不可能吧?”

“是的——因为——噢,你们知道,我只会说我拿得准的东西——因为我弟弟的性格。我知道他心里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我知道他没有理由——没有任何理由要毁灭自己的生命!”

“今天早晨——在上班以前——您见过他吗?”

“是的——吃早饭的时候。”

“他跟往常一样——一点也没有心烦意乱的表现吗?”

“他是心烦意乱——但不是你说的那种意思,他只是有点着急。”

“为什么?”

“他要迎来一个非常繁忙的上午,可他的秘书兼助手却被叫走了。”

“内维尔小姐吗?”

“是的。”

“她都给他干些什么事呢?”

“她替他处理所有的来往信件,当然还管预约登记、填写表格什么的。她还负责给器械消毒、研磨填料,并且要在他工作的时候给他递到手里。”

“她跟他很久了吗?”

“三年了。她是个很可靠的姑娘,我们都挺喜欢她。”

波洛说:“您弟弟告诉我她是因为亲戚生病被叫走的。”

“是的,她收到一封电报,说是她姑妈中风了,于是她坐早班车去了萨默塞特。”

“您弟弟就为这事这么心烦吗?”

“是——的”。莫利小姐的回答里有一点微弱的犹豫。但她又急忙接着说了下去,“你们——你们可别以为我弟弟不近人情,他只是以为——仅仅只有那么一瞬间的功夫——”

“怎么样呢,莫利小姐?”

“嗯,他以为她是有意不来上班。噢,你们别误会了——我相信格拉迪丝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我跟亨利也是怎么说的。可实情是她跟一个不相配的年轻人订了婚——亨利很为这事伤脑筋——他觉得说不定是那年轻人劝说她出去玩一天。”

“那可能吗?”

“不,我敢肯定不可能。格拉迪丝是个很有良心的姑娘。”

“但那年轻人会提出这种建议吗?”

莫利小姐鼻子里嗤了一声。

“我应该说很有可能。”

“这年轻人是干什么的——还有,他叫什么名字?”

“卡特,弗兰克卡特。我想,他在——曾经在——保险公司任职。几个星期以前,他把饭碗给搞丢了,而且看来没能再找到工作。亨利说——我敢说他说得对——他是个十足的无赖。格拉迪丝实际上把自己积攒的钱借了一些给他,亨利为此很担心。”

杰普单刀直入地问:“您弟弟劝过她毁弃婚约吗?”

“是的,我知道他试过。”

“这样,这位弗兰克卡特就很可能对您弟弟心怀不满了。”

手榴弹兵粗鲁地嚷道:“胡说八道——要是你竟说是弗兰克卡特杀死了亨利的话。当然,亨利是建议那姑娘离开年轻的卡特;但她根本没有照他说的去做——她傻乎乎地死心塌地地爱着卡特。”

“您认为还有谁会恨您弟弟吗?”

莫利小姐摇着头。

“他和他的合伙人赖利先生处得好吗?”

莫利小姐尖刻地说:“跟爱尔兰人相处,能好到哪儿去呢!”

“您这是什么意思,莫利小姐?”

“爱尔兰人脾气暴躁,对什么都喜欢争吵不休。赖利先生就爱争论政治问题。”

“就这些?”

“就这些。赖利先生在很多方面都不讨人喜欢,但他的医术还是蛮好的——至少我弟弟是这么说。”

杰普追问道:“他到底什么地方不讨人喜欢呢?”

莫利小姐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他成天喝得醉醺醺的——但请你们别说出去。”

“在这个问题上,他和您弟弟有矛盾吗?”

“亨利提醒过他一两次。做牙科这行”,莫利小姐用一种说教的口气继续讲下去,“需要一双不发抖的手,而靠酒精的香味是鼓不起自信心的。”

杰普使劲点着头,深表赞同。然后他说:“可以请您谈谈您弟弟的经济状况吗?”

“亨利收入不错,还存了一笔钱。我们各自还有父亲留下的一笔遗产。”

杰普清了一下嗓子,小声问:“我想,您不一定知道您弟弟是不是留过遗嘱吧?”

“他留了——我还可以告诉你们主要的内容。他给格拉迪丝内维尔留了一百镑,其他的一切都归我。”

“我知道了。现在——”

门被重重地敲了一下。阿尔弗雷德的脸出现了。他那滴溜溜乱转的眼睛上下左右仔细打量着两个来访者,他突然大声说道:“是内维尔小姐。她回来了——情绪很坏。她想问一下可以进来吗?”

杰普点点头,莫利小姐吩咐道:“叫她到这儿来,阿尔弗雷德。”

“是。”阿尔弗雷德回了一声,就不见了。

莫利小姐叹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说:“真不知拿这孩子怎么办好。”

格拉迪丝内维尔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肤,是个看起来有点贫血的姑娘,大约二十八岁。虽然明显她内心很烦乱,但她很快就表现出了她的自制力和理智。

借口要检查莫利先生的文件,杰普把她从莫利小姐那里带到楼下手术室旁边的那间小办公室。

她不断地重复着:“我简直没法相信!莫利先生不可能做这种事!”

她强调说看不出他在任何方面遇到了麻烦或是有什么忧愁。

杰普开始问话了:“您今天被叫走了,内维尔小姐——”

她打断了他:“是的,这实际上是个可恶的玩笑!我真觉得人们干这种事太缺德了,我真这么想。”

“您想说的是什么呢,内维尔小姐?”

“唉,姑姑压根儿就没事儿。她是前所未有的健康。我刚到的时候她简直给弄糊涂了。她没病我当然很高兴——但这都快让我发疯了。发那样一封电报,把我的心绪,把一切都弄得乱七八糟的。”

“那封电报还在吗,内维尔小姐?”

“我把它扔了,我想,大概是在车站吧。上面只是说‘昨晚姑中风速来’。”

“您能肯定——呃——”,杰普轻轻地咳嗽了一下,“——那封电报不是你的朋友卡特先生发的吗?”

“弗兰克?为什么?啊!我明白了,您是说——我们俩搞了鬼?不,说实在的,探长先生,我们都不会干这种事。”

她的愤慨看来是发自内心的,杰普费了点劲才使她平息下来。但他一问到关于这个特殊的上午的病人情况,她就恢复了正常。

“他们都登在这本子上。我敢说你们已经看过了。里边的人我基本上都认识。十点,索姆斯太太——来安新假牙。十点半,格兰特女士——这是位老太太——住在朗兹广场。十一点,赫克尔波洛先生,他定期来——噢,对了,就是这位——对不起,波洛先生,我真是太糊涂了!十一点半,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先生——您知道,就是那位银行家——这个预约很短,因为莫利先生上次就准备好了填料。接下来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她专门打电话来——说是牙痛,所以莫利先生把她加了进来。她一讲话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还爱大惊小怪。十二点是安伯里奥兹先生——他是新来的病人——是在萨瓦旅馆预约的时间。莫利先生有很多外国主顾,还有美国人。接下来,十二点半是柯尔比小姐,她从沃辛来。”

波洛问道:“我来的时候,这儿有一个高个子军人装束的先生。他是谁?”

“我想是赖利先生的一个病人。我这就去把他的病人名单拿来,好吗?”

“谢谢,内维尔小姐。”

她只离开了几分钟,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跟莫利先生的登记薄相似的本子。

她念道:“十点,贝蒂希恩(这是个九岁的小姑娘);十一点,阿伯克隆比上校。”

“阿伯克隆比!”波洛咕哝道:“C'était ca(法语:好嘛)!”

“十一点半,霍华德雷克斯先生。十二点,巴恩斯先生。今天上午的病人就这么些。当然,赖利先生的病人要比莫利先生少。”

“您能给我们谈谈赖利先生这些病人的情况吗?”

“阿伯克隆比上校是老病人了,而希恩太太所有的孩子都是由赖利先生看牙的。我无法跟你们介绍雷克斯先生和巴恩斯先生,尽管我觉得听到过他们的名字。你们知道,所有的电话都该我接——”

杰普说:“我们可以自己去问赖利先生。我想尽快见到他。”

内维尔小姐走了出去。杰普对波洛说:“除了安伯里奥兹以外,都是莫利的长期病人。我要同安伯里奥兹先生谈话。照情况看,他是最后一个见到莫利活着的人,我们必须要证实他最后见到莫利的时候,莫利的确还活着。”

波洛摇着头慢慢地说:“你仍然还得要证实动机。”

“我知道。这玩意儿还会给我们出难题的,但我们也许能在苏格兰场找到一点安伯里奥兹的材料”。接着,他敏感地加了一句:“你有心事,波洛!”

“有些事情我不明白。”

“什么事?”

波洛面带微笑道:“为什么是杰普探长呢?”

“嗯?”

“我说,‘为什么是杰普探长呢?’,象你这样高职位的警官——他会经常被派去调查自杀案吗?”

“事实上,那时我恰好就在现场附近。我在拉文罕——威格莫尔大街。他们找人的本事可是蛮高的。是他们往那儿给我挂电话让我来的。”

“可为什么他们要打电话找你呢?”

“噢,那——那其实很简单。因为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分局长一听说今天上午他在这儿,就赶紧报告了苏格兰场。布伦特属于我们在这个国家里要保护的人物。”

“你是说真有人想要——干掉他?”

“当然有啦。首当其冲就得算赤色份子了。正是布伦特和他的集团在背后支撑着当今政府。美其名曰保守的财政。所以只要今天上午有任何对他图谋不轨的可能,上头就会要求进行彻底的调查。”

波洛点点头。

“这正是我隐隐约约猜到的。我的感觉正是”——他意味深长地挥舞着双手——“这里边似乎——出了点差错。按理被杀的是——应该是——阿里斯泰尔布伦特。或者,这可能只是一个开端——某种大规模行动的开端?我闻到——我闻到——”,他用鼻子嗅着空气,“——这桩买卖背后巨大的铜臭味!”

杰普说道:“你感觉太好了点吧?”

“我认为那位ce pauvre(法语:可怜)的莫利在这场游戏里只是个牺牲品。也许他知道什么——也许他告诉了布伦特什么——或者他们害怕他会告诉布伦特什么——”

他停住了口,格拉迪丝内维尔小姐又回来了。

“赖利先生正忙着给一位病人拔牙”,她说,“大概十分钟以后能完,这样可以吗?”

杰普回答说当然可以。同时,他又说还想再跟听差阿尔弗雷德谈谈。

阿尔弗雷德的心情既紧张又兴奋,而发生的一切可能招致的责备又使他有一种病态的恐惧!他在莫利先生这儿刚干了两周,而这两周里他不断地犯各式各样的差错。无休止的责怪泄尽了他所有的自信。

“可能他是比平时要好发火一点”,阿尔弗雷德回答着询问,“但我再不记得什么了,我从没想到他会走绝路。”

波洛插话了。

“凡是你能记起的今天上午的所有情况”,他说,“你都得告诉我们。你是位非常重要的证人,你的回忆会对我们大大有用的。”

阿尔弗雷德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胸脯也挺了起来。他已经大致向杰普描述过上午发生的事了。现在他打算再发挥一番。他沉浸在一种受重用的陶醉之中。

“我弯(完)全可以告诉您”,他说,“既然您问到我了。”

“请先谈谈今天上午有什么异常的事发生吗?”

阿尔弗雷德想了一阵,颇有些失望地回答:“说起来还真没有。弯(完)全跟平常一样。”

“有陌生人到这儿来吗?”

“没有,先生。”

“病人里边也没有吗?”

“我不知道您说病人里边是什么意思。来的病人都是有预约的,如果您是指这个的话。他们都登在本子上的。”

杰普在一旁大点其头。

波洛问道:“有人能从外边直接进来吗?”

“不可能。他们没有钥匙,知道吗?”

“但出去就容易了,是吧?”

“是的,只要拧动把手,走出去,再把身后的门带上就行了。我要说,他们一般都是这么做的。经常是我用电梯接下一个病人上楼的时候,他们自己就沿着楼梯走下去了,明白了吗?”

“明白了。现在请你把今天来的人从第一个开始挨个给我们谈谈。要是记不清名字的话,就描述一下他们的相貌。”

阿尔弗雷德沉思片刻,然后开始讲起来:“先来的是带着小姑娘的太太,她是找赖利先生的,还有一个索欧普或别的什么名儿的太太,是找莫利先生的。”

波洛说道:“完全正确,接着说。”

“后来又来了位老太太——她穿着华贵,是坐戴姆勒汽车来的。她走的时候,进来了一位高个子军人,紧接着,您就来了”。他朝波洛点点头。

“对。”

“后来那美国人来了——”

杰普警觉地问:“美国人?”

“是的,先生。是个年轻小伙子。他准是个美国佬——从他说话的调调儿就能听出来。他来得挺早的,但到十一点半还没按预约接待他——而他自己也没守约。”

杰普敏感地发问:“怎么回事?”

“责任不在他。赖利先生的蜂鸣器十一点半响的时候——实际上还迟一点,大概是差二十分到十二点才响的——我去请他,可他已经不在了。一定是因为害怕走掉了”,他很内行地加了一句,“他们有时候就这样。”

波洛问道:“这么说,他一定是在我之后不久离开的了?”

“没错,先生。我把坐罗尔斯汽车来的那位大人物送上去之后您才走的。啊——那车可真漂亮啊——布伦特先生的那辆车。我下来送您出去,这时来了一位女士。她是塞姆伯里西尔小姐,或者叫别的什么名儿的——后来,哦——对了,事实上,我跑到厨房去吃了点东西,我还在下面厨房的时候就听见有蜂鸣器响了——是赖利先生的——我赶紧上来,就跟我刚才说过的那样,那位美国先生已经走了。我去告诉了赖利先生,他还是老样子,骂了几句了事。”

波洛道:“接着讲。”

“让我想想,后来又怎么了呢?哦,对了,莫利先生的蜂鸣器响了,该给西儿小姐看病了,当我领着这个叫这么个弄不清爽的名字的小姐坐电梯上去的时候,那大人物下楼离开了。然后我又下来,这时候来了两位先生——一位是个小个子,嗓门尖尖怪怪的——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只记得是来找赖利先生的,另一位是个胖胖的外国人,他是莫利先生的病人。

“西尔小姐没用多少时间——不超过一刻钟。我送她出去,又把那外国先生送到楼上。另外一位先生刚来我就把他带到赖利先生那儿了。”

杰普问:“你没送安伯里奥兹,那位外国先生离开吗?”

“没有,先生。我该说没有。他一定是自己走了。这两位先生都不是我送出去的。”

“十二点以后你在哪儿?”

“我总是坐在电梯里,先生,等着门铃或是哪个蜂鸣器响。”

波洛说:“也许你还在看书?”

阿尔弗雷德的脸又红了。

“那又没什么坏处,先生。反正我没有别的事儿好干。”

“有道理。你读的是什么书呢?”

“《死亡发生在11点45分》,先生。那是本美国侦探小说。先生,那简直是瞎编!全是讲警察的。”

波洛微微一笑。他说:“你坐在那儿听得见前门关上的声音吗?”

“您是说有人出去吗?我想我听不见,先生。我的意思是我不会注意到!您知道的,电梯在厅房的最里边,还拐了个弯。门铃就装在它后面,蜂鸣器也是。所以这两样是不会漏掉的。”

波洛点点头,杰普接着问:“后来又怎么样了?”

阿尔弗雷德皱着眉,使劲在想。

“再就只有最后一位小姐,希尔迪小姐了。我等着莫利先生发信号,可一直没响动,到一点钟,那位等着的小姐就发起火来了。”

“这以前你没上去看看莫利先生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吗?”

阿尔弗雷德断然地摇头。

“没有,先生。我从来没想过要这么做。前边那位先生说不定还在上面呢。我必须得等他发信号。当然,要是我知道莫利先生要走绝路的话——”

阿尔弗雷德病态地摇着头。

波洛问:“通常蜂鸣器是在病人下来之前,还是之后响?”

“要看情况,一般来说,如果病人要走下楼来,那么蜂鸣器就会先响。如果他们要了电梯,那就可能在我带他们下来的时候响。但是这也不一定。有时莫利先生在发信号接待下一个病人之前要歇几分钟。如果很忙的话,病人一出屋他就会按信号了。”

“我明白了——”,波洛停了一下又问,“你对莫利先生的自杀感到吃惊吗,阿尔弗雷德?”

“我简直一下子头都懵了。在我看来他没有任何理由要走这条路——噢!”阿尔弗雷德的眼睛一下子鼓得又圆又大,“呃——这个——他该不是给人杀死的吧,啊?”

波洛抢在杰普插话之前继续下去。

“如果是的,你就不会这么吃惊了吗?”

“哦,我不知道,先生。我真不知道。我看不出谁会要杀莫利先生。他是——呃,是个非常普通的人,先生。他真是给谋杀的吗,先生?”

波洛沉重地说:“我们必须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所以我才对你说你是个非常重要的证人,还要你务必尽力回忆今天上午所发生的一切。”

他一字一顿地说完这番话,阿尔弗雷德紧皱双眉,使劲地在回想。

“我再也想不起还有什么了,先生。真的想不起了。”

阿尔弗雷德的声音很沮丧。

“很不错了,阿尔弗雷德。你是不是能够肯定今天上午除了病人以外再没有别的人进过这所房子?”

“没有生人,先生。只有内维尔小姐的那位年轻人来过——没找着她他很不高兴。”

杰普敏感地追问:“那是什么时候?”

“十二点刚过不久。我告诉他内维尔小姐今天不来上班的时候他显得很生气,他还说他要等着见莫利先生。我跟他说莫利先生一直要忙到吃午饭,但他说没关系,他可以等。”

波洛问:“他等了吗?”

阿尔弗雷德的眼里闪过吃惊的神情。他说:“噢——我根本没想过这茬儿!他进了候诊室,但后来又不在那儿了。他一定是等得不耐烦了,下次再来吧。”

阿尔弗雷德出去以后,杰普直截了当地问:“你觉得跟这家伙谈到谋杀明智吗?”

波洛耸耸肩。

“我觉得是这样——是的。在刺激之下,他才会把一切可能看见或听见的的东西都回想起来,而且他还会加倍留意这儿所有的事态发展。”

“但是,我们可不希望这件事很快就给传得满城风雨的。”

“Mon cher(法语:我亲爱的),不会的。阿尔弗雷德爱读侦探小说——阿尔弗雷德迷恋着犯罪。不论阿尔弗雷德无意中说出什么都可以归咎于他那病态的犯罪狂想。”

“好吧,也许你是对的,波洛。现在还是让我们来听听赖利说些什么吧。”

赖利先生的手术室和办公室在一楼,跟楼上的一样大小,区别只是光线暗些,来的病人少些。

莫利先生的合伙人是个高个子、黑皮肤的年轻人,一绺头发不整齐地耷拉在他的额前。他的嗓音颇有魅力,目光也挺机灵。

“我们希望,赖利先生”,杰普做了自我介绍之后说,“您能帮助我们弄清这次事件的一些情况。”

“那您就错了,因为我帮不了你们”,对方答道,“应该这么说——亨利莫利是最不会自杀的人。我可能会——但他不会。”

“您为什么可能会呢?”

“因为我有数不清的烦恼”,他说,“比如,缺钱花就是一个!我从来做不到收支平衡。而莫利是个精细人,你们会发现他从来没有欠过债,他不会有经济上的麻烦,这我可以肯定。”

“风流韵事呢?”杰普提示道。

“您是说莫利吗?他根本就没有生活乐趣,完全受他姐姐的支配,这可怜的人。”

杰普开始询问赖利这天上午看的病人的详细情况。

“噢,我认为他们都是光明正大的人。小贝蒂希恩,她是个好姑娘——她家里的人一个个都是由我看牙的。阿伯克隆比上校也是我的老病人。”

“霍华德雷克斯先生呢?”杰普问。

“就是那个弃我而去的人吗?他以前没来过我这儿。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他。他打电话来特别要求预约今天上午。”

“他从哪儿打来的电话?”

“霍尔本宫旅馆。我想他大概是个美国人。”

“阿尔弗雷德也这么说。”

“阿尔弗雷德当然知道”,赖利说,“我们的阿尔弗雷德是个电影迷。”

“您其他的病人呢?”

“巴恩斯?一个可笑的刻板小个儿,退休的公务员,住在伊陵路那边。”

杰普沉吟片刻,又问:“您可以给我们谈谈内维儿小姐吗?”

赖利先生眉毛向上一扬。

“那个飘(漂)亮的白皮肤秘书?真的没什么,老伙计!她跟老莫利的关系可是一清二白的——我敢肯定。”

“我从来也没暗示他们不清白呀”。杰普急忙声明,他的脸有些红了。

“那是我的错”,赖利说,“原谅我这肮脏的灵魂吧,好吗?我还以为你们这么问我,是在cherchez la femme(法语:怀疑那个女人)呢!”

“请原谅我用您的语言说话”,他顺带对波洛说了一句,“我的发音很美吧?这都该归功于修女们的教导。”

杰普阻止了他轻浮的表演。他接着问:“您知道和内维尔小姐订婚的那个年轻人的情况吗?我知道他叫卡特,弗兰克卡特。”

“莫利不大喜欢他”,赖利说,“他想让内维尔小姐拒绝他。”

“这大概让卡特很生气吧?”

“也许气得要命”。赖利先生起劲地表示同意。

他停了一下,反问道:“对不起,你们调查的真是一桩自杀案,而不是谋杀案吗?”

杰普单刀直入地说:“如果是谋杀,您有什么可以提醒我们的吗?”

“别问我!我倒希望能说是乔治娜干的!她是那种满脑子禁酒主义的冷面女人。不过乔治娜恐怕还算得是讲道德的正派人。当然,我自己可以很容易地溜上楼去杀了那老家伙,可我没有。事实上,我无法想象会有任何人想要杀莫利。同样我也无法想象他会自杀。”

他又说道——他的声音有些异样:“事实上,我对这事感到很难过。你们千万别拿我的举止来判断我。我只是有点神经质。我很喜欢老莫利,我会想他的。”

杰普放下电话。当他转向波洛的时候,脸色狰狞。

他说:“安伯里奥兹先生‘觉得有点不舒服——今天下午不会客’,他必须得见我——而且他也休想溜走!他只要想逃,我安在萨瓦旅馆的那个人马上就会跟着他。”

波洛沉思着问:“你认为是安伯里奥兹杀了莫利?”

“不知道。可他是最后一个见到莫利活着的人。他还是个初诊病人。按照他的说法,他十二点二十五分离开的时候,莫利还活得好好的。这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如果莫利那时确实还活着,我们就要重新构想后来发生的事了。这时离下一个病人预约的时间还有五分钟。那五分钟里有人进来找他吗?是卡特?或者是赖利?接着发生了什么事?毫无疑问,十二点半,或者最迟差二十五分到一点,莫利死了——要不然他会按响蜂鸣器或者是给柯尔比小姐送下话来说他不能给她看病了。但是没有。要么是因为他已经给杀死了,要么是因为有人跟他说了什么,把他的脑子搅乱了,于是他就自杀了。”

他停了一下。

“我要跟他上午看的每一个病人谈一次话。他完全有可能会对他们中的哪个人说点什么,而这可以把我们引上正轨。”

他看了看表。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先生说四点一刻可以给我几分钟时间。我们先去见他。他住在迁而喜的泰晤士河堤岸边,然后我们可以在见安伯里奥兹以前先顺路去找那个叫塞恩斯伯里西尔的女人。我想尽可能地掌握材料之后,再跟我们的希腊朋友打交道。然后,我准备同你说的‘看起来象杀人犯’的美国人谈谈。”

赫克尔波洛连连摇头。

“不是杀人犯——是牙疼。”

“无论如何,我们要见见这位雷克斯先生。至少可以说,他的行为可疑。我们还要调查内维尔小姐的电报,还有她的姑妈,还有她的那年轻人。实际上,我们要调查每一件事,每一个人!”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从来没有在大众面前显露过真容。也许因为生性淡泊宁静,也许是因为多年以来,他的角色是女王的丈夫而不是国王。

吕蓓卡桑塞文拉托的娘家姓阿恩霍尔特,四十五岁时,这个梦想破灭的女人来到了伦敦。她的父母都是富贵人家出身。她母亲是罗瑟斯坦家族欧洲后裔的继承人,她父亲在美国开着一家属于阿恩霍尔特家族的大银行。吕蓓卡阿恩霍尔特由于两个兄弟不幸死亡、一个表兄在空难中丧身而成为巨大财产的唯一继承人。她同著名的欧洲贵族菲利蒲迪桑塞文拉托结了婚。在跟这个劣迹昭彰、声名狼藉的纨绔流氓度过了极其不幸的两个年头之后,到第三年她终于获准离婚,并取得了对孩子的监护权。但没过几年,孩子也死了。

接二连三的痛苦使吕蓓卡桑塞文拉托转而把她毋庸置疑的才智投向金融生意——她的血液里奔流着在这方面天生的才能。她同父亲合作经营起银行业。

父亲死后,她凭借雄厚的资产继续在金融界保持着强有力的地位。她到伦敦来了——伦敦银行一个地位较低的合伙人带着各种文件被派到克拉里齐去见她。六个月以后,传来了一个令世人目瞪口呆的消息:吕蓓卡桑塞文拉托即将下嫁阿里斯泰尔布伦特,一个比她小将近二十岁的男人。

自然有人嘲讽——也有人微笑。她的朋友们说,吕蓓卡在男人的事情上简直傻得无可救药!先是桑塞文拉托——现在又是这个年轻人。显然,他是为了她的钱才跟她结婚的。她免不了要受第二次灾难了!但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这次婚姻非常美满。那些预言阿里斯泰尔布伦特会把她的钱用到别的女人身上的人们都错了。他始终对妻子忠贞不二。甚至在过了十年她死之后,他继承了她巨大的财富,人们以为这下他也许会无拘无束地寻欢作乐了,但他仍然没有再娶。他仍然过着宁静简单的生活。他的金融才能跟他的妻子相比豪不逊色。他判断和处理问题的水平有口皆碑——他看事情总是那么全面。他全凭自己的才干支配着庞大的阿恩霍尔特—罗瑟斯坦财团的股权。

他很少接触社交界,他在肯特郡和诺福克各有一所度周末的房子——他没有放荡的伙伴,总是找一些安静的、老派的朋友一起过周末。他喜欢打高尔夫球,球技尚可。他还醉心于园艺。

这就是杰普侦探长和赫克尔波洛乘着一辆老爷出租车要去见的人。

哥特楼在迁而喜的泰晤士河堤一带尽人皆知。房子里布置精美、富丽而不铺张。它并不摩登时髦,但住起来舒适安逸。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没让他们等候。他几乎是马上就出来了。

“是杰普侦探长吗?”

杰普迎上前去,并介绍了赫克尔波洛。布伦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我听说过您,这是肯定的,波洛先生。而且肯定——最近——在什么地方——”,他停住口,皱起了眉。

波洛说:“今天早晨,先生,在ce pauvre(法语:可怜)的莫利先生的候诊室里。”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的眉结解开了。他说:“对了。我就知道在什么地方见过您”。他转向杰普,“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听到可怜的莫利的事我非常难过。”

“您感到吃惊吗,布伦特先生?”

“很吃惊。当然,我并不怎么了解他,可我觉得他完全不象要自杀的人。”

“今天上午,他的身体和精神看起来都还好吧?”

“我觉得是这样——是的”,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停了一下,然后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微笑说,“说真的,我心里很害怕去看牙医。我特别恨那该死的玩意儿在嘴里吱吱乱钻。所以我很少注意到别的什么。刚一做完,你们知道,我就起来走了。但我要说那时候莫利看来完全正常。心情愉快,忙乎个不停。”

“您经常找他看牙吗?”

“我想这是我第三次或是第四次去找他了。一年前开始我的牙才开始老出毛病的。大概真是老了的缘故吧。”

赫克尔波洛问:“最初是谁给您介绍的莫利先生?”

布伦特皱紧双眉,尽力聚精会神地回想着。

“让我想想——有一次我牙疼——有人告诉我去找夏洛蒂皇后街的莫利先生——不行,我怎么也想不起是谁了。对不起。”

波洛说:“要是想起来,您可以告诉我们吗?”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好奇地看着他。

他回答道:“当然可以。为什么?这很重要吗?”

“我觉得”,波洛说,“这可能非常重要。”

就在他们正走下寓所前的台阶时,一辆小汽车嘎然停在门口。这是一辆专为运动目的制造的汽车——坐这种车的人要出来必须从方向盘下面扭动身体一截一截地往外挤。

那正在下车的年轻女人看起来就象只由手臂和腿构成的一样。两个男人已经谈着话转身沿着街道走去了,她才终于从车里钻出来了。

姑娘站在人行道上望着他们。突然,她大喊了一声“喂!”

两个人都没意识到是在叫他们,谁也没有转过脸来。那姑娘又叫道:“喂!喂!那边那两位!”

他们停下来,好奇地四望。姑娘朝他们走过去,手臂和腿上压痕犹存。她又高又瘦,伶俐活泼的表情弥补了她长相上的不足。她的皮肤黝黑,是那种经过大量日晒后的深棕色。

她对波洛说:“我认识你——你是大侦探赫克尔波洛!”她的声音热情浑厚,略带一点美国口音。

波洛回答:“听候您的吩咐,小姐。”

她的目光移向他的同伴,波洛连忙介绍:“这位是杰普侦探长。”

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好象显得很吃惊。她声音有点急促地说:“你们来这儿干什么?阿里斯泰尔姨公他没——没出什么事吧?”

波洛立即反问道:“您怎么会这么想呢,小姐?”

“他没事?太好了。”

杰普接过了波洛的问题。

“您怎么会以为布伦特先生出了事呢,呃——您怎么称呼——小姐?”

他停下来。

姑娘一字一句地回答:“奥莉维亚,珍妮奥莉维亚。”然后她轻轻地、不能让人信服地笑了笑说:“门前警犬打转,楼顶必有炸弹,不是吗?”

“我很欣慰地告诉您布伦特先生平安无事,奥莉维亚小姐。”

她直视着波洛。

“那么是他叫你来做什么吗?”

杰普说:“奥莉维亚小姐,是我们来拜访他,想让他就今天上午发生的一起自杀事件提供点线索。”

她追问道:“自杀?谁自杀了?在哪儿?”

“一位牙科医生,夏洛蒂皇后街58号的莫利先生。”

“噢!”珍妮奥莉维亚失声叫道,“噢——”,她皱起眉,眼盯着前方。然后她出人意料地说:“噢,可这太荒唐了!”她一转身,突然间一点不讲客套地离开了他们,登登登跑上了哥特楼的台阶,掏出钥匙开门进去了。

“啊!”杰普凝视着她的背影发话了,“要说这事可有点奇怪啊。”

“有意思”,波洛缓缓地说。

杰普定定神,看了一眼腕上的表,招手拦了一辆过路的出租车。

“我们还来得及赶在去萨瓦旅馆之前先拜访塞恩斯伯里西尔。”

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正坐在格伦戈威尔宫廷旅馆光线暗淡的休息室里喝茶。

穿便衣的警官的出现使她感到有些慌张——但杰普看出她的激动其实源于欣喜。而波洛则伤心地发现她仍然没有把鞋上的带扣缝好。

“真的,警官先生”,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颠三倒四地说着话,眼睛不停地东张西望,“我真不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才没人打扰,这太难了——特别是吃茶点的时间——也许您想用点茶——还有——还有您的朋友呢?”

“别为我费心,小姐,”杰普说,“这位是赫克尔波洛先生。”

“是吗?”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说,“也许——你们真的——你们两位都不想喝茶?不吗?那,我们或者该到客厅去坐坐,虽然那儿经常是客满的。啊,我看见那儿有个拐角——就是墙凹进去的那块儿,那桌人刚走。我们坐过去吧——”

她领头就朝那比较僻静一点的、放着一张沙发和两张椅子的凹处走去。波洛和杰普紧跟着她,前者还捡起了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照例丢下的一条围巾和一张手帕。

他将它们交还给她。

“噢,谢谢——我太粗心了。现在,侦探先生,请——不,是侦探长先生,对不对?请您随便向我提问吧。这真是一件令人悲痛的事。可怜的人——我想,他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事?我们生活的可真是个忧患重重的时代呀!”

“您发现他忧虑吗?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

“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回想着,最后有些犹豫地说,“您知道,我也不敢肯定他的确是在忧虑!不过也可能我没注意到——特别是在那种环境下。我想大概我是个胆小的人。”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嗤嗤地笑了,拍了拍她那一头鸟窝似的卷发。

“您能告诉我们当您在候诊室的时候,那里边都有谁吗?”

“让我想想——我进去的时候那儿只有一个年轻人。我想他的牙一定正痛,因为他嘴里念念有词,看起来很粗野,手里边稀里哗啦地翻着一本杂志。后来他突然跳起来走了出去。他一定是牙痛得太厉害了!”

“您不知道他出去以后是不是就离开了诊所?”

“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以为他只是觉得再也没法等了,非得马上去见医生呢。但他不可能是去找莫利先生,因为只过了几分钟听差就来把我领到莫利先生那里去了。”

“您出来的时候没有再进候诊室吗?”

“没有。因为您知道,我还在莫利先生那里就已经戴好了帽子,弄好了头发。有那么一些人”,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接着说,她越说越起劲,“他们把帽子放在楼下候诊室里,我就从来不这样。我有个朋友,她曾经这么干过一回,结果发生了一件令人痛心的事。那是顶新帽子,她小心地把它放在一张椅子上,当她再下来的时候,您相信吗,有个小孩在上面坐过了,把它压扁了。毁了!完全给毁了!”

“真是个悲剧。”波洛礼貌地说。

“我认为小孩的母亲应该负完全责任”,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宣判道,“当母亲的应该看好她们的孩子。小宝贝儿们并不想妨害别人,但他们必须得有人照看。”

杰普问:“这么说那牙痛的年轻人是您在夏洛蒂皇后街58号见到的唯一的病人了?”

“我上楼到莫利先生那儿去的时候,有一位先生下楼走了——噢,我还记得——我刚到的时候还碰到一个怪里怪气的外国人从里边出来。”

杰普轻轻咳了一声。波洛却神情庄重地说:“那是我,女士。”

“噢,我的天!”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仔细地端详着他,“真的是您!请千万宽恕我——我眼睛太近视了——而且这儿很黑,是不是?”她一下了变得有点语无伦次起来,“真的,我要说,我自以为有很好的记忆,能记住别人的相貌。但这儿光线太暗了,对不对?请您千万宽恕我这最不幸的错误!”

他们赶紧安慰她,使她平静下来,杰普才又问道:“您能肯定莫利先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吗——比方说——他今天上午等待着一次痛苦的会见什么的?一点也没有听说吗?”

“没有,真的,我可以肯定他没说过。”

“他没有提到一个叫安伯里奥兹的病人吗?”

“没有,没有。他真的什么都没说——我是说,除了牙科医生必须得说的那些话以外。”

波洛的脑海里飞快地闪过几句话:“漱漱口。请再张大点,轻轻闭上嘴。”

杰普进一步说,也许有必要请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出庭作证呢。

起初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失声惊叫起来,然后她似乎也就默许了这个请求。杰普随口提起的另一个问题又引出了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生平故事。

看来她是六个月前从印度来英国的。她在很多家旅馆和供膳寄宿处住过,最后因为非常喜欢格伦戈威尔宫廷旅馆宾至如归的气氛,才在这里住了下来;她在印度时主要住在加尔各答,在那里做传教慈善工作并讲授演讲术。

“纯正、清晰的英语——是第一重要的,侦探长先生。您知道”——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傻痴痴地笑起来,但又忍住了——“年轻的时候,我当过演员。噢,只演过几个小角色,都是些跑龙套的角色!但我抱负很大,不断学习丰富自己,一直到能演各种剧目。后来我周游世界各地,去演——莎士比亚,肖伯纳”,她叹了一口气,“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出毛病就出在感情上——总受感情的支配。这时我一时冲动,轻率地结了婚。天啊!我们几乎马上就分手了。我——我是悲惨地给人欺骗了,我又改回了做姑娘时的姓,一个朋友热心地给我提供了一笔钱,让我开起了演讲学校。我还帮着建立了一个业余剧团。我一定要给你们看几张我们的海报。”

杰普侦探长可知道那会有多危险!他赶紧逃走了,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却还在没完没了地说最后的几句话——“要是,出于某种偶然,我的名字要出现在报纸上的话——我是说,作为一个出庭作证的证人——你们能保证把它写对吗?梅贝尔塞恩斯伯里西尔——梅贝尔是M.A.B.E.L.L.E,西尔是S.E.A.L.E。当然啦,要是他们真的要提到我的话,我还曾经在牛津长租剧场演过《如愿》呢。”

“当然,当然。”杰普侦探长简直逃一样地跑了出来。

在出租汽车上,他长叹一声,擦着额头。

“要是有必要的话,我们应该能够对她的一切进行核查,”他说,“除非她说的全都是假话——但我不相信会是这样!”

波洛摇着头。

“说谎的人,”他说,“既不会说得这样详细,也不会说得这么毫无条理!”

杰普接着说:“我原来还担心她会不愿意出庭作证呢——多数没结婚的中年女人都这样——但她当过演员,这使她渴望开口说话。她有点好出风头!”

波洛问道:“你真的要她出庭吗?”

“也许不,这得看情况。”他顿了一下又说:“我现在更加确信,波洛,这不是自杀案。”

“动机呢?”

“我们不是正在找吗?要是莫利曾经勾引过安伯里奥兹的女儿呢?”

波洛没有说话。他尽力设想莫利扮演一个勾引者的角色,去勾引一个美目盼兮的希腊少女,但他可悲地失败了。

他提醒杰普,赖利先生说过,他的合伙人一点都没有生活情趣。

杰普含糊地回答:“噢,你怎么知道出门游逛一趟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呢!”他又感觉良好地加了一句,“等我们跟这家伙谈过以后就会清楚该怎么办了。”

他们付了车钱,走进萨瓦旅馆。

杰普向人打听安伯里奥兹。

服务生很奇怪地看着他俩。说道:“安伯里奥兹先生?很抱歉,先生,恐怕你们不能见他。”

“噢,我能的,伙计。”杰普坚持说。他把服务生拉到一旁,把证件给他看。

服务生回答道:“您没弄清楚,先生。安伯里奥兹先生半小时以前死了。”

对赫克尔波洛来说,就好象有一扇门轻轻地、但无可挽回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