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室伏周吉的妹妹住在面向若狭湾的菅滨町,接到妹妹打来的电话,他才得知这起事件。菅滨位在新阳发电厂所在的灰木南下约八公里的地方。

“哥哥,哥哥,有人恐吓说,要把直升机坠落在新阳,这是真的吗?”今年四十岁的妹妹在电话中尖声问道。

室伏虽然已经醒了,但正摇着扇子坐在被子上,看着檐廊。听到妹妹的声音,手上的电话差一点掉了。他没有用无线电话,是不希望被人窃听。

“你说甚么?新阳怎么了?”他拿好电话问道。

室伏住在敦贺市内,所以,听到“新阳”,立刻知道是新阳发电厂。

“左邻右舍都在讨论,说相关单位收到了恐吓信,而且,也有人真的看到了直升机。”

“甚么?你再从头说一遍。”

室伏盘腿坐在被子上,把放在枕边电话旁的便条纸拉了过来,拿起挂在上面的原子笔。

他妹妹不知道恐吓信的详细内容,听邻居说,村公所收到了恐吓信。妹妹一开始还半信半疑,但发现观光客的车子纷纷南下。她问了正在等红灯的司机,得知那些观光客真的看到直升机在新阳上空盘旋,又得知了恐吓信的事,所以就提早结束度假离开了。

“邻居都准备撤离,哥哥,我该怎么办?我老公说,等接到撤离命令再走。”

室伏听到这里,立刻挂上电话,然后拨电话到自己在福井县警察总部内工作的地方,也就是搜查一课。今天他刚好放假。

接电话的是他的上司泽井股长。泽井比室伏大一岁,个性温和,很难想像他会当刑警。

“原来是老伏啊,我正想打电话给你。”

说话向来慢条斯理的泽井声音有点紧张,室伏知道妹妹告诉他的事并非空穴来风。

“核电厂的事吗?”

室伏问,泽井沉默片刻问:“你怎么知道?”室伏把接到妹妹电话的事告诉了他。

“果然在当地引发了恐慌。”泽井说。室伏可以想像他皱起眉头的样子。

“恐吓信上写甚么?”

“现在没时间向你详细说明,简单地说,就是如果不希望直升机掉在新阳上,就立刻废掉全国的核电厂。”

“甚么……?”

“就是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家伙,总之,这里已经忙翻了。课长也一直跑来跑去。”

那只老狐狸跑得动吗?室伏差一点开玩笑说,但还是把话吞了下去。

“我马上过去。”

“拜托了,不,等一下。”泽井和旁边的人讨论了几句,然后才对他说:“老伏,你不用来这里,就等在家里,要请你去敦贺附近了解情况。”

“向谁了解情况?”

“我会派关根过去,他会告诉你。”

“好。”

“那就拜托了。”泽井匆匆挂上电话。他难得说话这么急促。

室伏挂上电话后掀开被子,来到檐廊的走廊上向外张望。

蓝天中,飘着几朵像棉絮般的云。庭院朝西,这里还看不到阳光,但因为反射的关系,天空中的光线很亮很刺眼,无法长时间盯着看。

室伏竖起耳朵,试图了解邻居的情况。妹妹说,她的邻居已经开始撤离,他以为这一带的情况也差不多,但可能邻居还没有接到消息,似乎和平时没甚么不同。

直升机坠落在新阳──

室伏并不知道这会带来多大的危险,虽然他觉得只不过是直升机掉下来而已,没甚么大不了,但从泽井的态度来看,似乎无法这么乐观。

室伏是京都人,在他读小学时,因为在银行工作的父亲调职,举家搬来敦贺市。父亲之后没有再调职去其他地方,所以他们就在敦贺市区买了房子。虽然室伏不了解详情,但猜想是父亲在京都时捅了甚么楼子,才会被调到这里。

室伏目前所住的就是父亲当年买的房子。十五年前,曾经改建了其中一部份,但他现在站着的檐廊仍然保持原来的样子。

他并不是搬来这里之后,就一直住在敦贺。虽然高中毕业之前,他都没离开过敦贺,但大学时去了名古屋。他在大学时读化学系,只是他的同事也很少知道这件事。

他之所以选择当警察,是因为他觉得如果进入企业工作,恐怕很难回到福井县。他很喜欢福井县,尤其喜欢敦贺这个地方。只要骑上脚踏车,就可以去钓鱼;想要去山上走走,穿着拖鞋就可以去爬山。他喜欢这样的环境,四年的名古屋生活让他知道自己并不适合住在大城市。

父亲以前的言行或许对他的影响最大。父亲直到最后,都无法喜欢敦贺这个地方,他看不起来银行办理业务的客人,轻视附近的居民,认定这种地方永远不可能有任何发展。父亲每天晚上回家,就喝酒抱怨发牢骚,令室伏产生了孩子气的正义感和愤怒。况且,学校的同学亲切地接受了转学新来的他,所以,他对敦贺这个地方也产生了感情。

他没有当一般公务员,而是选择当警察也是有原因的。他对一般公务员的印象来自市公所内对市民颐指气使的柜台人员,警官就是派出所的巡查,在他思考自己更适合成为哪一种公务员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进入福井县警后,他在宿舍住了一阵子,父亲因病去世后,他才搬回老家。当时,妹妹已经出嫁,他和母亲两人同住,之后,室伏就从来没有离开过敦贺。这段期间内,他相亲结婚,有了孩子,母亲也去世了。

可以说,他至今为止的人生几乎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但是──

虽然他住在敦贺,却很少强烈意识到核电厂的事。他当然知道民众的反核运动,和他县的人相比,对核电厂也有比较多的了解。除此以外,还因为工作的关系,曾经多次和核电厂有交集。比方说,当初建造新阳时,他曾经去处理反对派的抗议。

但是,在日常生活中,他很少意识到核电厂这件事。就连阪神大地震时,他也没有想到附近有核电厂的存在。之后,看到各大媒体争相讨论地震和核电厂的问题,他才终于发现事态的严重性。只是他觉得自己也无能为力,再加上也已经习惯了。无论如何,都证明他的感觉很迟钝。

这次也一样。虽然他知道事态严重,却有一种不真实感。

但是,这种想法很可怕。

没有任何根据可以证明他可以乐观,唯一的根据,就是“到昨天为止都很安全,今天和明天应该也很安全”的幻想。室伏意识到自己的神经错乱了,有一种说不出的焦躁。

室伏脱下睡衣,换上放在枕边的衣服。即使休假的日子,他也会穿随时都可以出门的衣服。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你要出去吗?”妻子佳子刚好经过时问他。她拿着装了内衣裤和毛巾的篮子,似乎准备去洗衣服。

“对,等一下接到电话就要出去了。”

“要不要吃饭?”

“嗯,那就吃碗茶泡饭吧。”

佳子把篮子放在走廊上,准备走回厨房。室伏叫住了她。

“等、等一下。”

“怎么了?”

“基男去了哪里?”

“应该在他自己房间吧。”

基男是他们的儿子,今年读高二。

“是吗?”室伏走向佳子,小声地说:“不用吃茶泡饭了,你赶快带着基男回奈良的娘家。”

“啊?为甚么?”佳子瞪大了眼睛。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核电厂可能会有危险。”

“甚么?”佳子脸色大变,“核电厂?哪里的?”

“新阳啊。”

佳子正色,收起下巴。室伏看了,忍不住想,原来我老婆不像我神经这么大条。

“只要带上贵重物品和最低限度的换洗衣服,尽快离开这里,大行李就先留着吧。”

“那你呢?”

“我要工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会去奈良找你们。”

“你今天休假,不可以和我们一起逃吗?”

“我也想啊,但不行啦。至少你们先撤离,不要磨蹭了。”

“好。”佳子回答后,犹豫了一下,走向玄关。

“喂,你要去哪里?”室伏慌忙问道。

“去隔壁啊。”佳子转头回答。

“去隔壁干甚么?”

“甚么干甚么,”佳子露出纳闷的眼神看着丈夫,“我要通知他们,核电厂很危险啊。”

“笨蛋。”室伏说。“等你自己收拾好再去,如果邻居都恐慌起来,陷入一团混乱,不是很不方便逃吗?”

“啊,”佳子用手掩着嘴,“那倒是。”

“赶快去准备吧。”

“好。”佳子快速冲上楼梯。

室伏看了手表。即将九点二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