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人

一个青年人侧身站在与沙滩和海岸平行的高尔夫球场上,独自打着高尔夫球,他身穿灯笼裤,侧脸上洋溢着热切的激情。随着夕阳西下,周边的一切都渐渐笼罩在灰暗之中。他并不是在漫无目的地随意击球,而是在练习某种特别的击打方法,动作中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杆起杆落间,好似一阵干净利落的旋风刮过。他曾经快速地学习过许多体育运动,但总是由于学得过快而无法完全掌握。他很容易成为那种吹得天花乱坠的广告的受害者,比如“六堂课学会小提琴”——或者“一节课为你打造法国腔”的函授班。这类广告和新鲜事物总令他心驰神往,让他的生活充满了欢乐的气氛。如今,他是海军上将迈克尔·克雷文爵士的私人秘书,他所在的球场紧挨着一个公园,在公园的另一边坐落着海军上将的豪宅。他雄心勃勃,不甘心在私人秘书的岗位上一直做下去。但他又很理性;所以他知道,做个出色的秘书,是将来不再做秘书的最佳出路。于是,他真的成为了一位出色的秘书;在处理上将那些堆积如山、且从不见少的信件时,他总是像打高尔夫那样全神贯注,动作敏捷。而目前,他不得不靠自己拿主意,自行处理上将的信件,这令他苦不堪言;因为上将随船出海了6个月,尽管现在已经返航,估计几小时或几天内也到不了家。

随着一个矫健的跨步,这位名叫哈罗德·哈克的青年踏上了隆起的果岭,也就是球场的制高点,他的目光越过沙滩,望向大海,却看到了奇怪的一幕。他看得并不真切;因为在浓重的阴云笼罩下,天色在分分秒秒地变暗;但是他似乎陷入了片刻的幻觉,眼前的一切就像很久以前做过的一个梦,或是穿越历史隧道的幽灵出演的一场戏。

最后一抹夕阳悬在黑乎乎的海面上,投下一条条铜黄色的阴影。在西天愈发昏暗的光线下,一幅比这海面更黑的清晰轮廓赫然映入眼帘,那是两个身上佩剑、头戴三角帽的人,仿佛哑剧里的剪影;就好像他们刚走下海军名将纳尔逊的木质战舰,在此上了岸。假如哈克先生易于产生幻觉,那么眼前的景象也绝不是那种会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幻境。他属于那种乐观向上、崇尚科学的人;他更可能去幻想未来的飞船,而不是古代的战船。因此,他很理智地得出结论,就算是未来主义者都会相信他所见不虚。

但他的幻觉只持续了片刻。定睛再看时,他发现自己所见之景确实非同寻常,但绝非难以置信。只见那二人不过是现代海军军官,一前一后、相距大约15码,正迈着大步横穿沙滩;但奇怪的是,这两位军官竟盛装出场,身穿整套军礼服,显得格外隆重,如果有可能避免的话,海军军官们很少穿得这么正式;除非参加重大仪式,比如王室成员视察。哈克一眼便认出走在前边的那人正是他的雇主上将本人,他长着高鼻梁、蓄着山羊胡,似乎并未留意后边跟着的那个人。他并不认识后边跟着的那个人。但他对与这种正式场合相关的情况却是有所了解的。他知道上将的船就靠泊在临近的港口,有大人物将去视察;如此说来,两位军官穿戴整齐的表现就不足为奇了。但他对军官们还是略知一二的;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很了解上将。那么,到底是什么力量的驱使,才使上将先生穿着这一整套军官服上了岸呢?按说以他的脾气,哪怕只有5分钟,他也会抓紧时间换上便服,或至少是军便服,这可真让他这位秘书猜不透了。上将此时的表现完全出离了他惯常的做法。实际上,这在之后几周内一直是这个神秘事件中最牵动人的谜团之一。确实,这种夸张的宫廷制服配上四周空旷的景致,那呈条带状的黑乎乎的大海和沙滩,会不禁让人想起喜歌剧中的情景,让观众联想起《宾纳福皇家号》。

后边跟着的那位更为奇特;尽管穿着海军上尉的军装,但他的外表却有些奇特,举止也透着不同寻常。他行走时显得心神不宁,走路姿势简直不像个军人;步伐时快时慢;好像在犹豫着是不是该赶上上将。上将的听力本就不济,自然听不到身后松软沙滩上的脚步声;但如果用侦探的眼光看的话,他身后人的脚步却能引出许多假想,不知他是在跛行、还是在跳舞。那人脸色黝黑,阴暗的天色更加深了他的肤色,他的双眼不时转动、闪烁着,好似在强调他内心的不安。他一度跑了起来,但随后又恢复了慢吞吞、毫不在意的常态。然后,他做出了一个异常举动,哈克先生做梦也想不到一位正常的皇家海军军官能做出这等事,就算他们进了疯人院也不会这样。那人拔出了他的佩剑。

就在这旷世奇观发生的那一刻,两个身影隐没在了岸边一处陆岬后面。不一会儿,目瞪口呆的秘书终于又看到了那个肤色黝黑的陌生人,他恢复了满不在乎的样子,挥剑削掉了一棵海冬青的尖。而后,他似乎放弃了追赶另一位的想法。但哈罗德·哈克先生的脸上却平添了一种沉思的神气;他在原地站定,反复思忖,然后走向大路,那条路从豪宅门前经过,划出了一条延伸至海边的长弧线。

考虑到上将的行走方向,我们可以很自然地推定,他定是要顺着这条弧线而来,目的地正是自家大门。球场下方有条小径,它穿过沙滩,在陆岬处转向内陆方向,并逐渐固化成了一条大路,通往克雷文宅邸。一贯急性子的秘书顺着这条路,如飞镖一般奔了出去,去迎接他回家的主人。但是主人显然并没有回家。更为古怪的是,秘书也没回家;起码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几个小时后才到了家;如此长时间的延迟足以让克雷文的家人警觉并产生一丝恐慌。

的确,在这座掩映于柱廊和棕榈树之后、外表不免过于阔气的乡间大宅里,人们的期待正渐渐转化为焦虑不安。管家格里茨,这个脾气暴躁的高个男人,不管是在楼上还是楼下都出奇地安静,他在前厅不安地踱来踱去,时不时地从门廊处的侧窗向外张望,扫视那条蜿蜒向海的白色路。上将的妹妹玛丽昂在这里为他照看房子,她有着跟哥哥一样的高鼻梁,只是表情中多了一些自命不凡的神气;她很健谈,或者说唠叨起来没完没了,不着边际,但也不乏幽默,为了加强语气,她有时还会发出犹如风头鹦鹉般的尖叫。上将的女儿奥利芙肤色偏黑,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样,她总是很安静,显得心不在焉,抑或是忧心忡忡;因此,在通常情况下,主谈的都是她姑妈,而姑妈本人自然也是当仁不让。但这个女孩也会时不时地突然爆发出一阵极富感染力的笑声。

“真不明白他们怎么还没到,”年长的女士说道。“邮差明明告诉我,看到他从海滩那边往家里走;一道的还有那个讨人厌的鲁克。真不知道为什么人们会叫他鲁克上尉——”

“也许,”少女忧郁的面庞瞬时浮出一片明快的亮色,说道,“人们称呼他上尉,因为他本来就是个上尉吧。”

“真不知道上将为什么要把他留在身边,”她姑妈愤愤地说,就好像在谈论一个女佣似的。她很以哥哥为傲,总是一口一个上将地叫他;但她对皇家海军军人职责的理解并不十分确切。

“是啊,罗杰·鲁克总是阴沉着脸,对人爱搭不理的样子,”奥利芙回应道,“但那也不能证明他不是个合格的海员。”

“海员!”他的姑妈惊呼道,发出了美冠鹦鹉似的声音,“我心目中的海员可不是他那样。海员应该像我年轻时流行的歌剧《爱上海员的少女》里那样,……想想看吧!他既不快乐也没自由,海员该有的都没有。他既不会唱海员号子,也不会跳角笛舞。”

“这么说的话,”侄女正色说道。“上将也不会跳角笛舞啊。”

“嗨,你知道我的意思的——他一点都不机灵,也不活泼,要什么没什么,”姑妈回答说。“要我说,那个秘书都比他强。”

奥利芙突然爆发出一阵充满活力的欢笑,脸上的忧愁随之一扫而光。

“我敢保证,哈克先生不会拒绝为您跳上一曲角笛舞,”她说道,“而且他一定会说那是他花半个小时从一本舞步指南上学会的。他可学了不少那类的东西。”

她的笑声戛然而止,她发现姑妈的脸色变得不自然起来。

“不知道哈克先生为什么没来,”她补充道。

“我才不关心哈克呢,”姑妈边回答,边起身朝窗外张望。

夜光早已从黄色转变为灰白色,而此刻,皓月当空,银白色的月光洒满海岸边连绵、平坦的沙滩;映现出耸立在小池塘周边、历经海风摧折的几棵树,以及更远处,那家专门招徕渔夫、名为“绿人”的小酒馆,远远看去显得相当荒凉和昏暗。整个公路和沙滩上不见任何活物。那个曾经在这晚早些时候行走在海边的,戴着三角帽的人已经无迹可寻;跟在此人身后的那另一个陌生身影也无影无踪。甚至曾经看到过这二人的那位秘书也没了踪迹。

午夜时分,秘书终于冲了进来,吵醒了全家人;他脸色白得像鬼一般,与他身后站着的督查相比,脸色更是煞白得可怕。督查表情冷峻、身材魁梧,虽说他的面庞在凝重和冷漠中又透着红润,却不知为何看起来比那张苍白疲倦的脸更像一张厄运的面具。接下来,督查以极其委婉的言辞宣布了噩耗。克雷文上将已溺水身亡,人们费了很大周折才将他的尸体从树下充满水草和浮渣的池塘中打捞上来。

任何熟悉秘书哈罗德·哈克的人都会认识到,无论他遇到多少烦心事,只要睡过一觉,到了早晨,他就会像是变了一个人,精神焕发地忙前忙后起来。他找到前一夜在“绿人”旁边的公路上遇到的督察,催促着他进了另一个房间,以便进行私密和实际的商议。他询问督察的样子就像是一位督察在讯问乡下佬一样。但是督察伯恩斯性情木讷;不管他是太愚蠢还是太聪明,对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根本不往心里去。然而很快,他就不再像看起来那么愚蠢了;因为他不慌不忙却又有条不紊地将哈克情急之下提出的那些问题一一化解。

“好吧,”哈克说道(此时他的大脑里充斥着诸如《十天内成为侦探》之类的小册子)。“好吧,我猜还是老一套的三角法则。不是意外,自杀,就是谋杀。”

“我看不出任何意外的迹象,”督察回答说。“那时天还没黑,而且池塘距马路还有50码,上将对那条路也了如指掌。说他不小心掉进池塘,就像说他小心翼翼地走进街上的小水洼里躺下一样荒唐可笑。至于自杀,加以考虑是必要的,但实际上也极不可能。上将是个十分活跃的成功人士,而且富甲一方,事实上已堪称百万富翁;虽然这也证明不了什么。他的私人生活看上去并无异常,他也很乐在其中;我决不会怀疑他会投水自尽。”

“那么,”秘书煞有介事地低声说道,“那么我猜只剩下第三种可能了。”

“我们还不能下此定论,”督察的回答令哈克深感恼火,因为他干什么都火急火燎。“但是通常,总有那么一两件事是人们想要弄清楚的。比如说,人们可能想要了解他的财产状况。你知道谁会继承他的遗产吗?作为他的私人秘书,你知道他立了什么样的遗嘱吗?”

“我这个秘书还没私密到那种程度,”年轻人回答说。“威利斯、哈德曼和戴克先生是他的律师,他们在萨福德大街工作;我认为是他们在保管遗嘱。”

“好吧,我得尽快去拜访一下他们,”督察说。

“那咱们就马上去见他们吧,”急不可耐的秘书说道。

他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转了一两圈,突然有了新思路。

“你是怎么处理的尸体,督察先生?”他问。

“斯特雷克医生正在警局验尸。报告应该会在一个小时左右出来。”

“那还有段时间,”哈克说道。“我们可以跟他在律师那里碰头,这样可以节省时间。”他说着突然停了下来,刚刚急切激烈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尴尬。

“是这样,”他说道,“我想……我们现在应该尽量体谅上将女儿的感受,这位年轻女士真够可怜的。她有个荒唐的想法;但是我不想让她失望。她想请她的一位朋友帮忙。那人正好来这儿了,他叫布朗,是位神父或者牧师什么的——她把他的地址给了我。我不太相信神父或牧师什么的,但是——”

督察点了点头。“我根本不相信神父或牧师;但我很相信布朗神父,”他说。“我碰巧在某个古怪的珠宝案中跟他打过交道。他真该做个警察,而不是做神父。”

“哦,那好吧,”气喘吁吁的秘书边说边走出了房间。“让他也在律师那跟我们会合吧。”

于是,他们急匆匆赶到临近小镇律师办公室与斯特雷克医生会面,发现布朗神父已经到了,只见他双手交叠放在粗笨的雨伞上,正与办公室里唯一在场的律师愉快地交谈。斯特雷克医生也到了,但显然是刚到不久,因为他正小心翼翼地将手套塞到自己的高顶礼帽里,又把帽子放在了靠墙的小桌上。神父戴副圆圆的眼镜,圆圆的脸上喜气洋洋;与神父交谈的白发老律师,也是满脸快活的笑意,由此来看,医生尚未告诉他们有人死亡的消息。

“终究还是一个美好的早晨啊,”布朗神父正说道。“那场暴风雨好像跟我们擦肩而过了。天上还飘着几大团阴云,但到现在为止一滴雨也没下。”

“一滴也没下,”律师摆弄着一支钢笔应和道;他是第三位合伙人,戴克先生:“现在天上是万里无云。真是个度假的好天气。”这时他才感觉到有人来了,抬头看了一眼,将笔放下,站起身来。“哦,哈克先生,你还好吗?听说上将很快就要回家了。”这时,哈克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飘渺,在屋子里回荡着。

“很遗憾,我们带来了坏消息。克雷文上将在回家途中溺水身亡了。”

在静静的办公室里,气氛陡然发生了变化,两人猝不及防,僵在了原地;他俩盯着说话的人,似乎刚到嘴边的笑话冻结在了他们的嘴唇上。他们都重复了一遍“溺水”这个词,面面相觑,又转头朝向公布这个消息的人。接着便七嘴八舌地提了一串问题。

“什么时候的事?”神父问。

“在哪儿发现了尸体?”律师问道。

“发现尸体的地点,”督察答道,“在海边那个池塘,离‘绿人’不远,尸体被拖出时,全身裹满了绿色浮渣和水草,几乎无法辨认。但是这位斯特雷克医生已经——怎么了,布朗神父,你不舒服吗?”

“绿人,”布朗神父的声音有些发抖。“我很抱歉……我有点失态了。”

“到底怎么啦?”督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道。

“因为听到他浑身裹着绿色浮渣吧,我猜,”神父说,接着无力地笑了笑。然后他更确定地补充道,“我想那应该是海藻吧。”

这时所有人都在看着神父,自然会怀疑他是不是疯了;然而接下来让众人感到异常惊诧的却不是布朗神父。在一阵死寂过后,医生发话了。

斯特雷克医生是个不同寻常的人,仅看其外表便可了解一二。他又高又瘦,衣着正式并带着职业特征,却又保持着自维多利亚中期以来便已罕见的风尚。尽管他还很年轻,却蓄着长长的棕黄色胡须,直垂到他的背心上;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的面貌粗犷又英俊,看上去出奇地苍白。然而他的相貌却由于他的双眼减色不少,在他深深的眼睛里,总让人感觉隐藏着斜视的影子,尽管他并不斜视。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身上这些特点,因为每当他一说话,就能透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权威感。但是他所说的仅仅是:

“如果大家想了解克雷文上将溺水的详情,还有一件事不得不提,”他沉静地补充道,“克雷文上将不是溺水而亡的。”

督察反应十分敏捷,劈头抛出了一个问题。

“我刚刚验过尸,”斯特雷克医生答道,“致死原因是有人用一把短剑刺穿了他的心脏。在他死后一段时间,尸体才被藏匿在了池塘里。”

布朗神父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斯特雷克医生,他很少这样打量他人;当办公室这群人开始散去、又回到街上时,布朗神父设法凑到了医生身边,与他攀谈起来。他们在律师办公室并未多作停留,因为除了与遗嘱相关的一些较为正式的问题以外,也没有多少值得深究的。老律师说话时谨小慎微,总以专业规矩为托辞,这让缺乏耐心的秘书深受折磨。督察的权威也没发挥多大作用,最后还是在神父的循循善诱下,这位老律师才一一澄清了所有看似神秘之处。戴克先生微笑了一下,坦承说上将的遗嘱的内容十分平常,约定将所有遗产留给他的独生女奥利芙;而且他也承认,并不存在需要隐瞒这一事实的特别理由。

医生和神父在大街上慢慢走着,这条街贯穿小镇,直达克雷文家。哈克早已冲到了二人前边,他不管去哪儿都是一副急匆匆的样子;但是后边这两位似乎更关注他们谈论的内容,而不是他们的去向。高个子的医生对身旁的矮个子神父说话时,声音略带着神秘感。

“布朗神父,你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

布朗神父注视了他片刻,说道:

“噢,我想到了一两件事;但是我眼下最为难的是,我跟上将不太熟悉;尽管我跟他女儿有些交往。”

“人们都说,”医生一脸凝重,正色道,“上将是那种与世无争,从不树敌的人。”

“我想你的意思是,”神父答道,“他还有一些事,是大家闭口不谈的。”

“哦,这不关我的事,”斯特雷克忙不迭地却又有些粗暴地说。“我想他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吧。有一次,他曾经威胁我说要就一台手术跟我打官司;但是我想他的初衷应该是好的。我能想象,他对下属应该是比较粗暴的。”

布朗神父的眼睛定格在了迈着大步、远远走在前面的秘书身上;在凝视他的同时,神父意识到了他那么着急的原因。就在50码之外,上将的女儿正在慢条斯理地向豪宅走去。秘书很快就赶上了她;在剩下的时间里,布朗神父就像在观赏一场无声剧那样,注视着二人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远方。秘书显然对什么事十分兴奋;不过,即使神父猜出了是什么事让他兴奋,他也不会与人分享。当他来到通往医生住所的转角时,他只是简短地说:“不知道你还有没有更多的事要告诉我们。”

“为什么我该有呢?”医生断然地反问道;然后便迈着大步离开了,也不知道他究竟指的是没什么可说的,还是不愿再说什么。

布朗神父顺着两位年轻人的足迹继续独自前行,步履显得有些沉重;但是当他到达上将宅第的入口,正要踏上大庭院中的林荫路时,那女孩突然转过身,径直朝他走来,布朗神父不得不停下了脚步;她的脸色依然像往常一样苍白,但眼睛里却流露出了某种新鲜又难以言喻的情感。

“布朗神父,”她低声说道,“我要立刻跟你谈谈。你一定要听我说,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当然愿意效劳,”他冷静地答道,就像答复一个问他时间的流浪儿一样。“我们该去哪谈呢?”

那女孩随意地引着他来到一处摇摇欲坠的藤架下;参差不齐的大片树叶组成了一道天然屏风,二人在内中坐定。她迫不及待地开了口,仿佛她必须马上释放出自己的感情,不然便会昏厥过去。

“哈罗德·哈克,”她说道,“跟我说了一些事情。可怕的事情。”

神父点点头,女孩急匆匆地接着说。“是关于罗杰·鲁克的。你认识这个罗杰吗?”

“我听说过,”他答道,“其他海员都叫他‘海盗旗罗杰’,因为他总是闷闷不乐的,那张脸就好像一幅海盗旗上的骷髅画。”

“他以前并不总是这样的,”奥利芙低声说。“他一定是遇到过什么古怪的事。我小时候跟他很熟;我们曾经在那边的沙滩上一起玩耍。他总是冒冒失失的,口口声声说想要当海盗;我敢说他可能就是人们常提到的那种人,读惊悚小说着了魔,就走向了犯罪;但是他说起海盗时还挺浪漫、挺有诗意的。他那时候真是个快乐的罗杰。我想他可能是最后一个把古老传说当真、向往大海的人;最终他的家人被迫同意他加入海军。不过……”

“不过什么?”布朗神父耐心地问。

“不过,”她坦言道,脸上露出罕见的笑容,“我想可怜的罗杰一定是觉得失望了吧。海军军官们才不会把刀叼在嘴上,或者挥舞着滴血的弯刀,升起黑色的海盗旗。但这也不能解释他身上的变化。他变得不近人情,更沉默寡言了,就像一个活死人一样。他总是躲着我;但是那也无所谓。我想他心里一定忍受着巨大的悲伤才让他成了这样,当然那肯定跟我无关。而现在——如果哈罗德说的是真的,那种巨大的悲伤已经使他离疯掉不远了;或者说被魔鬼附了身。”

“哈罗德说什么了?”神父问道。

“太可怕了,我简直说不出口,”她答道。“他发誓说,他那天晚上看到罗杰鬼鬼祟祟地跟在我父亲身后;犹豫着,然后拔出了剑……医生又说父亲是被锐器刺中身亡……我真不敢相信罗杰·鲁克跟这事有关。他那种闷闷不乐的表现和我父亲的急脾气碰到一块儿有时候的确会导致争吵;但也只是争吵,至于到这种地步吗?我并不是说我要替老朋友辩解;因为他对我并不那么友好。但是有些人或事就是会让你不由自主地深信不疑,即便是一位老相识。可是哈罗德发誓说他——”

“哈罗德好像总在发誓,”布朗神父说。

二人一时无语;过了会儿她变换语气说道:“是啊,他的确还发了个别的誓。哈罗德·哈克刚刚跟我求婚了。”

“我是该恭喜你呢,还是更该恭喜他?”她的同伴问道。

“我告诉他必须再等等。他可不擅长等待。”她再一次发出了不太协调的笑声:“他说我就是他的理想,是他追求的志向什么的。他曾经在美国生活过;但是在我的印象里他从来不谈论钱的事;只记得他谈理想。”

“那么我猜,”布朗神父十分柔和地说道,“你要对哈罗德的表态做出决定,所以才急于知道罗杰的真实情况吧。”

她身体僵住、皱起眉来,随后突然又绽出一抹微笑,开口道:“你真是无所不知啊。”

“其实我知道的并不多,尤其是这件事,”神父沉重地说。“我只知道是谁谋杀了你的父亲。”她猛地站起身,低头紧盯着布朗神父,脸色煞白。布朗神父扮了个鬼脸,继续说道:“我刚开始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还出了个洋相;当时他们正在谈论发现尸体的地点,接着又提到了绿色的浮沫和‘绿人’。”

这时他站起身来;紧紧抓住他那把粗重的雨伞,似乎刚下定了决心,他对女孩说话的腔调也变得更严肃。

“我还知道点别的事,它可以解开你心中的所有谜团;但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想它应该算个坏消息,但不会像你现在想象的事那么糟糕。”他扣好外套的扣子,转身朝大门走去。“我要去见见你说的这位鲁克先生。去海边一个棚屋,那晚哈克看到他时,他正好在附近走动。我倒觉得那就是他住的地方。”说完,他匆忙地走向海边。

奥利芙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人;或许已经丰富得过了头,留她独自揣摩这样的暗示绝非明智之举;但是神父太急于去为她的焦虑找到解药。布朗神父先是挑明了他知道谁杀了她父亲,随后又不经意地提到了那个池塘和小酒馆,这两者之间存在的某种神秘关联令奥利芙浮想联翩,眼前幻化着千变万化的邪恶象征。“绿人变成了一个幽灵,身后拖着令人厌恶的水草,行走在月下的旷野;‘绿人’的标志幻化成了人形,像挂在绞刑架上的人一样悬浮着;池塘也变成了客栈,一个暗无天日的水下客栈,里边住的全是死去的海员。然而神父已经采取了行动,他要以最快捷的方式,让这些梦魇烟消云散,他遣来一道令人炫目的光芒,而那似乎让人感觉比暗夜还要神秘。”

因为就在日落之前,有一样东西重返了她的生活,并因此颠倒了她的整个世界;在某种东西突如其来地呈送给她之前,她从未意识到自己内心是多么渴望它;这种东西就像个古老而熟悉的梦,但又那么扑朔迷离,难以置信。因为她看到,罗杰·鲁克正踏着大步穿越沙滩而来,即使距离远得只能看到一个点儿,她也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上发生了变化;随着他越走越近,她看到他阴郁的脸上充满了欢欣与活力。他径直走向她,就好像他们从未分开过,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说道:“现在我终于可以照顾你了,谢天谢地。”

她已经记不清当时自己的回答了;但是她记得自己十分疯狂地问他,为什么他变化那么大,心情那么好。

“因为我很高兴,”他答道。“我听说了噩耗。”

所有相关人等,包括几位看似不太相关的人,都聚集在通向克雷文家的花园小径上,来见证律师正式宣读遗嘱,并听取律师就此危机后续更切实的安排给出的建议。除了手持遗嘱文件的白发律师,出现在现场的还有直接负责侦破这桩罪案的督察,以及毫不掩饰对那位年轻女士好感的鲁克上尉;有人对高个子医生的出现颇为不解,有人则对矮胖神父的到场抱以轻轻一笑。火急火燎的秘书哈克飞奔到大门处迎接众人,又将众人带回到草坪,然后又冲在众人前头,去为招待客人做准备。他说他会很快回来;任何曾经见识过他无穷活力的人都对此深信不疑;但是,此时此刻,这群人就算是滞留在了宅邸外的草坪上。

“他让我想起了板球运动场上奔跑的人,”上尉说道。

“那个年轻人,”律师说,“总是觉得法律的动作不如他本人那么快,并未此感到恼怒。好在奥利芙小姐理解我们这个职业特有的困难和耽搁。她曾经非常善良地安慰我说,她对我的慢动作仍然抱有信心。”

“我真希望,”医生突然说道,“我对他的快动作也能抱有这样的信心。”

“怎么,这话什么意思?”鲁克皱起眉头问道:“你是说哈克的动作太快了?”

“太快也太慢了,”斯特雷克医生神神秘秘地说道。“最起码,我知道他在一件事情上动作不是很快。他为什么一直在池塘和‘绿人’附近游荡了大半夜,直到督察到现场并发现尸体呢?他为什么会遇到那位督察呢?他为什么认为在‘绿人’外边等就能遇到督察呢?”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鲁克说。“你是说哈克在撒谎?”

斯特雷克医生沉默了。头发斑白的律师愉快地大笑起来,那样子令人反感。“针对那位年轻人,我也没有更多可说的,”他说道,“只不过,他试图在我自己的专业上给我上了一课,动作够快,值得称道。”

“这么说的话,他也试图给我上课,教我该怎么干好本职工作,”督察也加入到前边这伙人的谈话中。“但那也无所谓。如果斯特雷克医生的话另有所指的话,它们必然是有重要意义的。医生,我必须得要求你说得直白些。我可能得立刻讯问他。”

“看啊,他来了,”鲁克话音未落,大家便看到秘书敏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这时,一直不声不响站在最后面的布朗神父着实让大家大吃了一惊;尤其是那些认识他的人。他快速地走到最前面,转身对着这群人,面带明显的、近乎胁迫的一种表情,就像一名中士在命令士兵们停止前进。

“停下!”他大喝一声。“我向诸位抱歉;我得先见哈克先生,这十分必要。我得告诉他一些我知道的事情;而且我觉得此事只有我知道;他必须得听一听。这可能会避免他与某人此后发生极其不幸的误会。”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律师戴克问道。

“我要告诉他一个坏消息,”布朗神父说。

“嘿,我说,”督察愤然插话;但他随后看到了神父的眼神,猛然记起了他前些天看到的怪事。“这也就是你,要是换做任何别的人我该说所有这些无耻的——”

但是布朗神父没等他说完就已经走远了,没过多久便进了门廊与哈克交谈起来。他们前前后后地踱了几步,后来便走进了黢黑的屋里。大概12分钟之后,布朗神父独自走了出来。

令众人奇怪的是,就在大家都终于要进屋的时候,神父似乎并不想再进去了。他在枝叶繁茂的藤架下找了个要散架的椅子坐定,看着众人鱼贯从门口进了屋,兀自点燃烟斗,漫无目的地盯着从自己头上垂下的锯齿状长叶片,听着四周的鸟鸣声。布朗神父十分热衷于像这样无所事事地静坐着,再没人比他更懂得其中的享受了。

正当布朗神父在袅袅的烟雾中出神时,房门再次打开,两三个人乱哄哄地出了门,朝他跑来,最前面的正是这家的女儿,以及迷恋她的年轻人鲁克先生。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惊讶;督察伯恩的脸上燃烧着怒火,他笨重地跟在二人后面,好似一头愤怒的大象撼动着整个花园。

“这都是怎么回事?”奥利芙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冲他大叫道,“他跑了!”

“逃跑了!”上尉怒吼道。“哈克趁刚才收拾好了箱子,逃跑了!他从后门出去,翻过了花园的墙,早不知道逃到哪儿了。你跟他说了什么啊?”

“还用问吗!”奥利芙的表情更加懊恼了。“你肯定告诉他你查出他是杀人犯了,结果他就跑了。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邪恶!”

“好哇!”督察气冲到众人中间,喘着粗气说道。“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啊?你这么害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啊?”

“好哇,”布朗神父重复道,“我都做了什么?”

“你放走了一个杀人犯,”伯恩斯大喊道,他的声音好似响雷,回荡在寂静的花园里:“你帮助一个杀人犯逃跑了。我真是个傻子,竟让你去给他报信;现在他已经跑出很远了。”

“我的确帮助过几个谋杀犯,千真万确,”布朗神父回应道;而后为了说明其中含意的细微差别,又补充道,“但是,你们得明白,我不是帮助他们犯罪。”

“但是你一直就知道,”奥利芙还是纠缠不放。“你一开始就猜到了凶手肯定是他。你说你对发现尸体的事感到不安,不就是暗示凶手是他吗。医生也说过,我父亲的下属可能不喜欢他,暗示的也是他啊。”

“这正是我要说的,”督察愤愤不平地说。“你那时候就知道他是——”

“你那时候就知道,”奥利芙仍然喋喋不休,“凶手是——”

布朗神父严肃地点点头。“是的,”他说。“我那时候就知道凶手是老戴克。”

“是谁?”督察一声反问之后,人群陷入了一阵死寂;只有几声鸟鸣间或打破了此时此地的寂静。

“我说的是,戴克先生,那位律师,”布朗神父解释道,好像是在给婴儿班上课一样。“那位即将宣读遗嘱、满头银发的绅士。”

众人都像雕塑一样站在原地,盯着神父,只见他慢条斯理地又装满了烟斗,划着了一根火柴。最后伯恩斯终于能够发声了,几乎是拼劲全力要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静默。

“但是,看在上天的份上,为什么呢?”

“嗯,为什么呢?”神父边说边若有所思地站起身,吸了一口烟斗。“说到他为什么杀人……好吧,我想是时候告诉你们,或者说是告诉你们中间并不知情的人,整件事的关键事实了。它是一场重大的灾难;也是一宗重大的罪行;但它并不是上将被谋杀一事。”

他正视着奥利芙,十分严肃地说:“我就不绕圈子了,直截了当地告诉你这个坏消息;因为我认为你足够勇敢,也许还会为此感到高兴,能坦然接受这个事实。你完全有机会,而且我也相信有能力成为一位成功女性。但你却不是位成功的继承人。”

又是一阵沉默,接着神父继续解释道:

“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你父亲的大部分财产已经消失了。那位名叫戴克的银发绅士利用熟练的财务技巧将之转移了,我不得不伤心地说,他就是个骗子。他谋杀克雷文上将就是为了灭口,以便隐瞒他行骗的事实。单是他财尽人亡和你失去实际继承权的事实就是最简单的线索,它不仅可以揭开谋杀的谜底,而且可以破解整件事中的其他谜团。”他吸了一两口烟斗,又继续说道:“我把你失去可继承的财产一事告诉了鲁克先生,他就立刻跑回到你身边了。鲁克先生是个品德高尚的人。”

“哎,别提这个,”鲁克先生的语气中稍怀敌意。

“鲁克先生是个怪人,”布朗神父严谨而冷静地说道。“他生错了时代,他的身上有着返祖现象,带着石器时代的兽性遗风。在现时代,如果说有一种我们都以为全然灭绝了的野蛮迷信的话,那就是有关荣誉和自食其力的观念。但是之后我被太多已经消亡的迷信搞得晕头转向。鲁克先生是个已经绝种的动物。他就像是蛇颈龙。他不想靠妻子生活,也不想被叫做拜金者。因此,他才情绪低落,举止异常,但当我为他带去你已经破产的好消息时,他又焕发了生命活力。他想要为他的妻子而劳作,而不是被她养活。真让人厌恶,是吧?接下来让我们谈谈哈克先生这个轻松的话题。”

“我告诉哈克你已经没什么可继承的了,他随即便落荒而逃。不要太苛求哈克先生。他满腔热情,这有好有坏;他的问题是把它们全都弄混淆了。有抱负并没错;但是他把抱负当成了理想。古老的荣誉感教会人们去质疑成功,人们会说‘这是件好事,但也可能是个陷阱’。新时代有关‘功成名就’的无稽之谈教导人们将成功认同为能赚钱。这是他全部问题的症结;从任何其他方面来说,他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像他这样的人还有成千上万。仰望星空和出人头地都是一种自我提升。娶个好妻子和娶个富太太都算功成名就。但他并非玩世不恭的恶棍;不然他可以直接回来,随机应变,或抛弃你,或干脆与你一刀两断。他无颜以对;只要你站在那儿,他面对的就是半个破碎的理想。

“我并没有将此事告诉上将;但有人告诉他了。不知怎么的,他在上一次盛大的艇上检阅式中听说,他的朋友、那位家庭律师背叛了他。他怒不可遏,做出了他在头脑清醒时绝对不会干的事;他戴着三角帽、穿着金饰带的礼服就直接上了岸,去抓那个罪犯;他事先给警察局发了电报,所以督察才会在‘绿人’周边转悠。鲁克上尉跟着他上了岸,因为他怀疑上将家里出了问题,他希望能帮上忙,顺便为自己正名。因此他的行为才显得游移不定。至于当他落在后边、以为四下无人时拔出剑的原因,这就需要我们开动想象力了。他是个浪漫的人,他儿时的梦想就是拥有宝剑,投入大海怀抱;长大后终于进了皇家海军服役,却发现这里除了三年一度的盛大阅兵仪式,其他时间根本不许佩剑;当时他以为除了上将,这片他儿时嬉戏的海滩上只有他一个人。如果你们不理解他的所作所为,我只能引用史蒂文森的话说,‘你永远也成不了一个海盗。’而且你们永远也成不了诗人;你们也从未经历过一个小男孩才有的童年。”

“我就从未经历过,”奥利芙郑重地说,“但是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几乎每个男人,”神父继续思索着说道,“都喜欢把玩类似剑或匕首这样的东西,哪怕是个裁纸刀。所以当我发现那位律师不这么做时,就觉得十分奇怪。”

“这话怎么讲?”伯恩斯问,“他没做什么啊?”

“唉,你没注意到吗,”布朗答道,“我们头一次在那个办公室碰面时,那律师明明有一个形似短剑的裁纸刀,却在把玩一支钢笔。那支笔落满灰尘,沾得全是墨水;但那把刀却刚刚被擦得干净。但是他却没把它拿在手里把玩。因为那把刀在时时讽刺着他,而暗杀者所能承受的讽刺是有限的。”

一阵寂静之后,督察才如梦方醒地说道:“听着……我的脑子里有点儿乱;我不知道你是否自认为得出了最终结论;但是我现在还是一头雾水。所有这些关于律师的结论,你是怎么得出来的?你是怎么发现这条线索的呢?”

布朗神父对提问置之一笑。

“凶手刚开始就露出了马脚,”他答道,“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注意到了。当你带着上尉死亡的噩耗去律师办公室时,理应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除了上将快要回家的消息之外。当你说他溺水身亡了,我问的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而戴克先生问的却是尸体是在哪里被发现的。”

他稍停了片刻,磕了磕烟斗,然后反思着说:“如果有人只是说,一位正在返航的海员溺水了,我们都会很自然地认为他溺死在海里了。最起码,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如果他被大浪拍入了海中,或者与船一同沉入海底,或者他的尸体被困在了海洋深处,那么很可能他的尸体根本不会被发现。所以当他问尸体是在哪里被发现的,我就可以肯定,他是明知故问。因为正是他把尸体抛在那里的。没有人会想象出,一位海员竟会溺死在距大海几百码的内陆小池塘中,除非他就是凶手。正因此,我才突然感觉不适,我敢说我当时肯定脸都吓绿了;就像‘绿人’那么绿。因为我永远也适应不了这样的刺激,突然发现自己坐在一个杀人犯旁边。因此我不得不用隐晦的方式搪塞过去;但是那个隐晦的表达方式终究还是有意义的。我说那具尸体裹满了绿色浮沫,但实际上也完全可能是海藻。”

幸运的是,世间总是交替上演着悲喜剧,而且两者会时常相伴而行;这一边,当督察冲进办公室要逮捕律师所唯一执事合伙人戴克先生时,他照着自己的头部开枪自杀了;另一边,奥利芙和罗杰又回到了儿时嬉戏的沙滩,玩起他们那时常玩的游戏,在夜色中呼唤着彼此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