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星

在弗朗博德高望重的晚年时代,他会说:“那是在圣诞节的时候,我大干了一场。那是我一生中最漂亮的一次犯罪,碰巧也是最后一次。作为一名艺术家,我作案时总要为它们搭配上特定的季节、合适的地点,我会选择某个露台或花园作为灾难发生的场地,如同为一个群雕作品布景。这样一来,地主财阀们就会被骗进嵌有橡木板的长型房间里;另一方面,在奢华咖啡厅的炫目灯影之下,犹太人则惊奇地意外发现自己身无分文。如果我想劫某位主任牧师的钱财(并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我会在某个英格兰教堂小镇设个局,这里应该绿草如茵、灰塔耸立。同样的,在法国,如果我从一名富有却邪恶的农夫那里榨出钱(几乎是不可能的),我青睐的背景会是映现在天际的灰蒙蒙的杨树林,以及米勒精神居高临下、注视的高卢平原。”

“我最后一次犯案是在圣诞节,对象是愉悦、惬意的英国中产阶级。这是一场查尔斯·狄更斯式的犯案,发生于靠近帕特尼的一所豪华的老式中产阶级房屋中。房屋配有新月形车道和马厩。屋外的两扇门上写有屋主姓名,屋前栽着一棵猢狲树。这些描述足够了,你知道这类人的。真的,我觉得自己对查尔斯风格的模仿还是挺惟妙惟肖而富有文学气息的。现在看来,我真是后悔自己对那晚的犯案做了忏悔。”

接下来,弗朗博会从屋内发生的情况开始讲述这个故事。即便如此,这个故事仍然相当诡异。若从外面看就更让人难以理解了。而局外人必须由外及内研究它。以此来看,剧情开始的场景可能是这样的:当时是节礼日的下午,这座房子的前门打开了,一个女孩儿出了门,走向栽有猢狲树的花园,她手里拿着面包准备去喂鸟。她有着一张漂亮的脸蛋,美丽的棕色眼睛;她裹着一件棕色毛皮大衣,都分不清哪是头发哪是兽毛,更难以推测她身材如何。要不是她有那张迷人的脸蛋,人们还当她是只摇摇晃晃的小熊。

冬日的黄昏,天空一片殷红,红宝石般的夕照已然笼罩冷清的花坛,仿佛凋零的玫瑰花魂充满了花坛。房屋的一边是马厩,另一边是一条两边栽满月桂的回廊,通向屋后的大花园。年轻小姐撒完面包后(那天她已经做了四五次了,因为大多数面包都被狗吃了),默默地穿过月桂巷,走进屋后在夕暮下微光闪烁的常青树园。她突然惊叫一声,不知真心还是假意,仰头看向那高耸的园墙,眼前出现离奇的一幕,一个古怪的身影横跨在墙上。

“噢,千万别跳,克鲁克先生,”她惊呼道。“太高了。”

如天马行空一样骑在界墙上的是一个高大瘦削的小伙子,一头乌发像毛刷一样直立着,一副睿智高贵的模样,但他脸色蜡黄,与他的整体形象反差极大,而这种反差在那条艳丽的红领带反衬下变得更明显了,那就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煞费心思的地方。或许那条红领带象征着什么。他不顾女孩的警告,仍像蚱蜢一般跳下,落在女孩的身边,这一跳很有可能摔断他的双腿。

“我觉得我本该是个窃贼,”他平静地说,“如果不是碰巧投胎到了隔壁那个好人家,毫无疑问,我会成为一名窃贼。不管怎样,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

“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女孩反驳道。

“哦,”年轻人说,“我说的是,如果投错了胎恰好生在隔壁,倒也不错,正好可以让我有机会翻墙过来。”

“我总是弄不清你要说什么,或是做什么。”女孩说。

“我自己也经常搞不明白,但是一会后我发现自己正站在墙这边。”

“那么墙哪边是你想要去的呢?”女孩笑着问。

“哪一边都行,只要是你在的那一边。”那个叫克鲁克的年轻人说。

正当他们穿过月桂巷走向房前花园时,一辆汽车的喇叭响了三声,声音越来越近,一辆精致典雅的浅绿色轿车像鸟一般飞了进来,在前门骤然停下,车身仍在颤动。

“喂,喂!”系红领带的年轻人说,“无论如何,这里就有一位生对人家的。亚当斯小姐,我不知道你家的圣诞老人如此新潮啊。”

“噢,那是我的教父,利奥波德·费希尔爵士。他总在节礼日来。”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无意中表明双方都没什么交谈的兴趣。

“他很和善。”女孩说。

约翰·克鲁克是一名记者,对这位伦敦金融城巨头早有所闻,可如果那位巨头从未听说过他,这就不能怪他了,因为他在《号角》和《新世纪》中发表过严厉抨击利奥波德爵士的几篇文章。克鲁克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下车,这可真是个漫长的过程。一名身着绿色制服,体型庞大,穿戴整洁的司机首先从前排出来,之后一名裹着灰色大衣,身材矮小,干净整洁的男仆从后排下来。他俩把利奥波德爵士搀扶到台阶上,然后开始为他脱外套,他就像是个被小心保护的包裹一样。身上的毛毯多得足够在集市上摆个摊儿了,毛皮衣着似乎囊括了森林里所有动物的皮毛,司机和男仆一条一条解下他五颜六色的丝巾,最后爵士终于显出了人型。他是一位和善的老绅士,有着外国人的面孔,长着灰白的山羊胡,面露灿烂的微笑,戴着毛皮手套的双手搓着取暖。

早在这之前,门廊上的两扇门就从中间打开了,亚当斯上校(裹着裘皮大衣的女孩的父亲)亲自出来迎接他这位贵客。亚当斯上校个子高高的,有着黝黑的皮肤,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他戴着一顶红色吸烟帽,看起来像英格兰的将领或是埃及的帕夏。站在他身边的是不久前从加拿大回来的内弟,詹姆斯·布朗特,一位留着黄色胡须、高大粗壮的乡绅。随他出门迎接的还有一位不大显眼的人物,附近罗马天主教教堂的神父。上校已故的妻子是一名天主教徒,按照惯例,孩子也随母亲信天主教。这位神父普普通通,毫无特别之处,就连他的名字布朗,也很平常。但是上校觉得他非常友善,所以家庭聚会时经常请他过来。

房屋的前厅很宽敞,甚至足以容纳利奥波德爵士和从他身上扒下来的一大堆衣物。房屋的走廊由屋这头的前门,到屋那头的楼梯末端,与房屋相比,异常宽敞。大厅的壁炉墙上悬挂着上校的佩剑,正是在这壁炉前上校向利奥波德爵士一一介绍了其他来客,包括脸色阴沉的克鲁克。那位受人尊敬的金融家在他那贴身的礼服里左掏右掏的,最后终于从他那燕尾服的内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椭圆形小盒,兴奋地说这是给他教女的圣诞礼物。他的虚荣表现得很自然,恰到好处,并未引起众人的反感。他把小盒展现在大家面前,然后轻轻一触,打开了小盒子,刹那间从中放射出刺目的光芒,就像水晶喷泉射入人们的眼睛里。在橘色的丝绒巢里,摆着三颗像鸟蛋一般形状的纯净、洁白的钻石,散发出璀璨的光芒,似乎就要点燃周边的空气。利奥波德爵士慈爱地笑着,细细品味着女孩表现出的惊异和狂喜,上校不动声色的赞赏和生硬的感谢以及在场所有人发出的惊叹。

“亲爱的,现在我得把他们收起来了。”费希尔边说边把小盒放回他的口袋中。“一路过来,我都小心翼翼地保管着。这三颗是非常珍贵的非洲钻石,因为他们经常被偷,所以名叫‘飞星’。所有的江洋大盗都在打它们的主意。即使是街头与酒店的粗人看到它们也会爱不释手。我有可能在来的路上就把它们弄丢了,极有可能是这样。”

“要我说,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了,”打着红领带的年轻人愤愤地说。“就算被他们偷走了去,也不应怪在他们头上。他们向你讨一片面包,你甚至连一粒石子都不愿意给,他们就只好自己动手喽。”

“我不允许你这么说。”女孩激动地叫道,两颊涨得通红。“只有你变成那种人才会这么说话。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你管拥护扫烟囱的人叫什么?”

“圣人。”布朗神父说。

“我觉得,鲁比指的是社会主义者。”利奥波德爵士高傲地笑道。

“提到激进分子,并不是说他靠萝卜为生;提到保守人士并不说明他是制作果酱的。同样的,我向你保证,社会主义者也并不意味着他渴望与扫烟囱的人交往。社会主义者要的是所有的烟囱都被打扫干净,而所有扫烟囱的人都得到报酬。”

“但是社会主义者却不允许你拥有自己的烟灰。”神父低声说。

克鲁克饶有兴趣甚至带着些敬佩地看着神父。“有谁会想要拥有自己的烟灰呢?”他问道。

“有一种人就可能想要,”布朗若有所思地回答说,“我听说园丁要用它。还有一次,圣诞节的时候魔术师没来,我就逗着六个孩子玩儿,往他们脸上涂抹烟灰,结果他们开心极了。”

“噢,太妙了,”鲁比高呼。“我真希望你也往这些家伙脸上抹一层烟灰。”

那个喧闹的加拿大人布朗特鼓掌欢呼表示赞同,惊讶的金融家则大声反对,就在此时,有人敲门,神父起身开门。房门敞开后,屋前花园又展现在人们面前,常青树、猢狲树等等花木尽染美丽的紫色夕照。整幅画面如此多彩、离奇,好似剧中的舞台背景。有那么一会儿,人们都陶醉于其中,忘了门边还站着一位毫不起眼的人物。他风尘仆仆,衣着褴褛,一看就知道是个普通的信差。“哪位是布朗特先生?”他问,犹豫着将一封信举在前面。布朗特先生停下了他那高声的欢呼,走了过来。他惊讶地撕开信封,读起信来。面色有些阴沉,可一会儿又明朗了。他转向主人,也就是他的内兄。

“上校,真是不好意思,我总是扫大家的兴。可是我的一位老友今晚要为生意上的事来拜访我。不知道会不会给您添麻烦?事实上,那个老友就是弗洛里安,那个著名的法国杂技演员和喜剧演员。几年前我在西部认识的他(他是法加混血),他好像有事要跟我谈,但我猜不透到底是什么。”

“当然不会,当然不会。我亲爱的兄弟,你带任何朋友来都行。自然乐意他来啦。”上校毫不在意地回答说。

“如果您真是允许任何朋友来,他会往脸上抹上黑色的油彩。不用怀疑,我相信他会瞒过所有人的眼睛。但我不在乎,我并不是什么举止优雅的人,反倒喜欢那令人快活的过时的老式哑剧,在那里面一个人能骑到自己的帽子顶上来。”布朗特笑道。

“拜托可别骑在我的帽子上来。”利奥波德爵士一脸严肃地说。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还有比坐在帽子上更低级的笑话呢。”克鲁克欢快地说。

利奥波德爵士非常不喜欢这系着红领带的年轻人,觉得他咄咄逼人,与他那漂亮的教女过于亲密,于是他带着极度讽刺,威严专断的口吻说:“难怪你知道有比骑在帽子上更低贱的事情。那是什么呢?是做祷告吗?”

“比如说让帽子坐在您头上。”这位社会主义者说。

“好了,好了,好了。”那名加拿大乡绅带着一种粗鄙的仁慈喊道。“不要浪费一个欢快的夜晚。要我说,今晚我们一同做些什么。要您不喜欢,就不涂脸,不坐帽子,但也得做些什么有意思的。为什么不来一段合适的古老的英格兰哑剧,有什么小丑,耧斗菜之类的。我12岁离开英国前曾看了一部哑剧,自那以后英格兰哑剧就像篝火般在我脑海里久久不灭。去年我才重回英国,却发现这种戏早已失传了。留下的都是哭哭啼啼的童话剧。我想要一把烧红的火钳和一名做成香肠的警察,他们却给我看披着月光进行道德说教的公主,青鸟或其他的什么东西。其实蓝胡子更对我的胃口,特别是当他变成老丑角时,我最爱了。”

“我完全赞成把警察变成一根香肠。这个比对社会主义的最新定义更贴切。但,不可否认,这哑剧筹划起来还挺费时耗力的啊。”克鲁克说。

“一点也不会,”布朗特激动得有些忘乎所以了,“我们可以立即来个滑稽表演。原因有二,一,你可以即兴发挥,想到什么说什么;二,所需物品屋里全有——什么桌子,毛巾架,洗涤盆之类的东西。”

“确实如此,”克鲁克表示赞同,并热切地点点头,走来走去。“不过,真是可惜啊,最近没有干掉警察,所以恐怕我搞不到警察制服。”

布朗特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突然两手一拍大腿。“不,我们可以!”他喊道。“我这里有弗洛里安的地址,他认识伦敦每个服饰供应商。我这就打电话给他,让他来的时候带一套警察制服来。”说着他就奔向电话机。

“噢,太好了,教父。”鲁比叫道,高兴地手舞足蹈了。“我可以扮耧斗菜,而你就是老丑角。”

这位百万财主挺直了身体,变得庄重严肃起来,僵硬地说:“亲爱的,我觉得你得另外找人扮老丑角了。”

“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扮老丑角。”亚当斯上校说着并拿下嘴里的雪茄,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话。

“你应该在这儿立一座雕像。”那个加拿大人说,他刚打完电话回来,整个人容光焕发。“这样,我们就都配备齐全了。克鲁克先生可以扮小丑,他是记者,知道各种陈旧的老笑话。我来扮丑角,这个角色只需要一双长腿在那跳来跳去。我的朋友弗洛里安打电话来说会带一套警察制服,并且会在路上换好。我们可以把这个大厅当作舞台,观众坐在对面宽敞的木板楼梯上,一排高过一排。这两扇前门可以当作舞台背景,或开着或关着。关着时,舞台背景是英式室内场景。开着时,则是月下花园。这一切都像变魔术一样进行。”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节粉笔,在前门和楼梯中间的地板上画了一条线,以作分割舞台的标记。

人们至今弄不清楚这个突发奇想的宴会是怎样及时准备好的。但是只要一个屋子里有青春活力,就会有莽撞轻率和勤奋劳动,他们正是靠着这活力劲头,莾打莽撞地完成了准备工作。虽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从那激情迸发的角色中分辨出真实的自我,但那晚房间里还是充满了青春与活力的。像以往一样,一贯追求享乐的众人已深受熏陶,创意越来越疯狂了。耧斗菜穿着一件漂亮的小短裙看起来迷人可爱,那小短裙的裙型就像客厅里的灯罩一样,妙不可言。小丑和老丑角则从厨房里要来了面粉给自己抹白,又从别的佣人那里要来了胭脂给自己上点红彩。给他们胭脂的人却不愿意透露姓名(就像真正的基督教施主一样)。丑角全身都包满雪茄烟盒的锡箔纸,好不容易避免撞碎古老的维多利亚枝形吊灯,不然,他身上可要盖满闪闪发亮的水晶了。事实上,他极有可能会落得如此。后来多亏了鲁比找出一些老式的哑剧珠宝,她曾戴着这些在化妆舞会上假扮宝石女王。实际上,他的舅舅詹姆斯布朗特像孩子似的,早已兴奋地发狂了。他出其不意地将一片纸做的驴头戴在布朗神父头上,布朗神父耐心地随他摆弄,还偷偷地动了动他的耳朵。他还企图把驴子尾巴贴在利奥波德爵士的燕尾上。但是被爵士皱眉制止了。“舅舅真是太荒唐了。为什么他如此疯狂?”鲁比对克鲁克说,并一本正经地在他的肩上放了一串香肠。

“他是你耧斗菜的配角。我只是个讲点老笑话的小丑罢了。”克鲁克说。

“如果你是丑角就好了。”鲁比说着走开了,那串香肠仍挂在克鲁克肩上晃动。

布朗神父对这些幕后准备工作一清二楚,甚至还帮忙把一个枕头变成了剧中的婴儿,赢得了大家的一阵喝彩。他绕到前边去坐在了观众席中间,充满期待却又一脸严肃的样子,那神情就像一名小孩初次到剧院观看下午场似的。观众不多,也就是一些亲戚,一两个当地友人,三两个仆人。利奥波德爵士坐在前排,他那丰满的毛领挡住了坐在旁边的神父的视线,但是至于神父错失了多少精彩之处,谁也不知道。这部哑剧虽然算不上是卑劣低俗的可却完全是一团糟。大家都是即兴发挥,特别是克鲁克先生扮演的小丑更是如此。他本来就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今晚他更是被一种力量激励鼓舞着,那股力量让他知晓一切,顿时成为世上最聪明的智者。每当他看到一张脸,就马上联想到一种表情。他本应扮演小丑,但实际上,貌似所有角色他都有份,作者(如果所有的话),台词提示者,布景画师,换景师,然后,最重要的,管弦乐队。在这场荒唐表演突然而至的一些间歇时段,他就会穿着戏服猛冲到钢琴边,匆匆地弹出几首流行乐曲,曲调怪异但作为这荒唐哑剧的背景音乐是再适合不过了。

作为舞台背景的两扇前门被打开了,哑剧在这一瞬间升到了高潮,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月下美丽的花园,而著名喜剧演员弗洛里安的到来更是引起了轰动,他扮成警察煞有其事的站在门口。钢琴边的小丑则适时弹起了《彭赞斯海盗》中的警察之歌,琴声却被那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声给淹没了,这位伟大的喜剧演员的每一个动作姿态都像极了一名警察,他的模仿真是惟妙惟肖,恰到好处。扮演丑角的加拿大乡绅扑过去,敲打他的头盔,而小丑克鲁克先生此时正唱到《你在哪儿弄到了那顶帽子?》,他望着弗洛里安,装出一副惊讶羡慕的表情,之后,那个蹦蹦跳跳的丑角又敲了一下弗洛里安头上的帽子(克鲁克则弹了几段《这样我们又有了一顶帽子》)。紧接着,丑角冲向警察并把他压倒在地,顿时观众席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接着警察倒地不起,开始上演了远近闻名的死人模仿秀,人们对死人逼真的模仿使得帕特尼这座城市至今仍声名远扬。真是不敢相信一个活人能可以模仿得如此逼真。

那个强壮敏捷的丑角伴着疯狂荒诞的钢琴曲,把警察像一个麻袋一样甩来甩去,左扭右扭或者把他像体操用的瓶状棒一样抛向空中,所有的动作都配合着疯狂的钢琴曲。当丑角把那扮演警察的喜剧家高高举起时,一旁的小丑弹道《我从你的梦中来》。当他把警察斜拽到背上时,又弹道《肩上扛着背包》。最后当他把警察重重摔在地上时,那狂乱的曲子突然变为清脆的叮当声,并和着歌词,大致是“我给爱人寄了封信,在路上我却把它弄丢了。”

就在这极度混乱荒诞的时刻,布朗神父的视线完全被挡住了,因为坐在他前面的利奥波德爵士站起身来,猛地把手伸进口袋左摸右掏,翻遍了所有衣袋。一会儿又紧张地坐下,手仍旧在口袋里摸索着,然后又站了起来。有那么一会儿,他好像就要大步跨上舞台,后来他朝正在弹钢琴的小丑瞪了一眼,就一声不吭地冲出了房间。

业余表演的舞蹈荒诞却不失优雅,而坐在利奥波德爵士身后的神父仅仅看了几分钟。丑角的舞蹈虽真实但却粗劣,只见他越跳越往后,最后跳出了大门舞进了那月色盈满、悄声寂静的花园里。他身上贴满了锡箔纸,在舞台灯光的照射下本已经够闪烁耀眼了,当他在这明亮的月下舞动时就更加银光闪耀,虚幻缥缈。观众们围拢过来,掌声如潮,这时布朗神父的手臂突然被人碰了一下,那人低声邀请他去上校的书房一趟。

他跟着这名传话者走向书房,心中疑问渐增,而书房中呈现的庄重却又滑稽的场面更是加深了他的疑虑。书房中坐着亚当斯上校,仍旧一副老丑角的打扮,眉毛上方的鲸鱼骨不断地上下点动,但是,他那悲伤的眼神却足以让农神节上那些纵情狂欢的人骤然冷静下来。利奥波德爵士靠在壁炉墙上,惊慌失措的样子。

“这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布朗神父,”亚当斯说,“事实是,下午我们见到的那些钻石好像从我朋友燕尾服的口袋里消失了。既然你——”

“既然我——”布朗神父咧嘴笑道,“就坐在他后面——”

“没别的意思。”亚当斯上校说,并坚定地看着费希尔,但这就足以说明他们的确有这样的想法。“我只是想让你帮个小忙,只要是绅士都会答应。”

“就是翻开他的口袋。”布朗神父说着,便把口袋里东西都倒了出来:六七枚便士,一张回程票,一个银制十字架,一本每日祈祷书和一板巧克力。

上校看了神父好一会儿,然后说:“你知道吗,比起看看您口袋里有什么,我更想知道您脑袋里装的什么。我知道,我女儿是你们中的一员,而且她最近——”说到这他打住了。

“最近,”老费希尔大声说,“她敞开他父亲的房门,让一个凶恶的社会主义者做客,那名社会主义者曾公开声称他会去偷任何有钱人的东西。而这飞星被偷就是最终结果。这里就有一位有钱人——并且是最富裕的有钱人。”

“如果你想要我脑袋里的东西,就拿去吧。”布朗神父无奈地说。“你看了之后不妨说说它的价值。但是从那个空口袋里我发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想要偷宝石的人绝不会拥护社会主义。他们更有可能,”布朗神父认真地补充道,“唾弃社会主义。”

听到这里,另外两人陡然变色,布朗神父继续说道:

“要知道,我们或多或少了解这类人。一个社会主义者宁愿偷金字塔也不会偷钻石。我们应该把目光转向那些我们不太熟知的人。比如说那个扮演警察的人——弗洛里安。我倒想知道此刻他到底在哪儿。”

老丑角立马跳了起来,大步走出房门。此后,书房内一片沉寂。百万富翁紧盯着神父,神父却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的每日祷告书。隔了一会儿,老丑角回到房间,脸色凝重,断断续续的说:“那个警察仍然躺在舞台上。幕布都拉上拉下六次了,他仍躺在那一动不动。”

布朗神父放下书起身站起来,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陷入深思。慢慢地,灰色的双眼中透出一丝光亮,只听他含糊的回答道。

“请原谅我,上校。你妻子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我妻子啊!”这名军人瞪着眼回答道。“今年去世的,就在两个月前。他弟弟詹姆斯一个星期前才赶来,太晚了啊。”

这位矮小的神父突然像兔子一样嗖地跳了起来。“快走吧!”他喊道,显得异乎寻常地激动。“快走吧!我们去瞧瞧那位警察!”

他们一行人冲向已闭幕的舞台,粗鲁地冲开耧斗菜和小丑(他们似乎正心满意足地窃窃私语),布朗神父蹲在卧倒在地的喜剧警察身边。

“是氯仿麻醉剂,”他边说边站起来,“我刚刚才想到。”

人们顿时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上校缓慢地说,“请你认真解释一下这到底什么意思呀。”

布朗神父突然哈哈大笑,随即停了下来,在他接下来的讲话中,仍不时强忍着不笑出来。“先生们,”他气喘吁吁地说,“我没时间跟你们说。我要去追那个罪犯了。但是这个假扮警察的伟大法国演员——这名和丑角跳华尔兹的,被甩来甩去的聪明警察——他是——”布朗神父的声音再一次噎住了,之后他转身就跑。

“他是?”费希尔好奇地大声问道。

“一名真正的警察。”布朗神父说着跑进了黑暗中。

在茂密的花园的当头尽是些坑坑洼洼的阴湿地,长满了月桂和长青灌木,映衬着蔚蓝的天空和皎洁的月亮。即使是在冬至,这些灌木都如南方的树木一样青翠。随风摇摆的翠绿月桂,夜色下浓郁的紫蓝,水晶般的圆月,绘成了一幅令人无法抗拒的浪漫画面。可就在园中树木顶部的枝杈中,爬动着一个奇怪的身影,这看上去毫无浪漫可言。他全身上下闪闪发光,好似身披无数月亮。月光追随着他,随着他的每个动作,身体的不同部位如同被点燃一样银光闪耀。他轻轻一跃,成功地从这个园中的一棵矮树跳到了另一个花园一棵高大茂密的树上。突然他停住不动。因为一个人影在那棵矮树下滑动,并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嗨,弗朗博,”那个声音说道,“你可真像是一颗飞星啊;但飞星终究意味着只是流星。”

那个月桂树上银光闪闪的人影似乎向前倾了倾,确信能逃跑后,开始听下面那矮小身影说话。

“弗朗博,你从没这么出色过。你在亚当斯夫人过世后的一星期就从加拿大赶来,这很聪明,因为这时没人有心情问起你的情况。你也很聪明,知道记下飞星和费希尔到来的时间。可是之后的事可都算不上聪明,纯粹因为你有天赋。偷走飞星,我认为这对你来说只是小菜一碟。除了靠假装把纸糊的驴尾贴在费希尔的燕尾上,就凭你熟练的手法,你能有上百种方法把飞星弄到手。但如果用其它方式,你可就没多大本事了。”

绿叶中的银光身影好似被催眠了一般原地不动,尽管他能轻易地从身后逃跑,可是他却盯着树下的人。

“噢,是的。”树下的人说,“整件事我都一清二楚。我知道你不光极力推荐演哑剧,你还一事两用。你要人不知鬼不觉地偷走钻石。你的同谋传来消息说你已经被人怀疑,一名优秀的警员当晚正赶来逮捕你。一个普通的贼一定感激不已并立马逃走,但是你是一名诗人。你早已有了一个聪明绝顶的想法,那就是把珠宝藏在你那一身璀璨夺目的假珠宝中。你明白,如果自己穿上丑角的戏服,那么警察出场就再合适不过了。那位受人尊敬的警官从帕特尼警察局出发来逮捕你,却落入了这世上最巧妙古怪的圈套。两扇前门打开,他径直走向了圣诞哑剧的舞台,在这个舞台上,他将被舞蹈的丑角连踢带打,惊异之中被下了药,而来自帕特尼的名流们则发出震耳欲聋的欢笑声。喔,这应该是你最后一件杰作了。现在,顺便说一声,你该归还那些钻石了。”

闪亮的身影跳到了另一条树杈上,绿枝随即沙沙作响,但那个声音继续说道:

“弗朗博,我希望你物归原主,放弃这种生活。你还年轻,有自尊心,又富于幽默,不要幻想这些能在那条路上长存。人或许能保持住一定程度的善良,但是没有人能保证不继续往罪恶的深渊走下去。那条路是一个无底洞,你只会越陷越深。善良的人酗酒后变得残酷,诚实的人杀人后开始撒谎。我认识许多人,他们刚开始时就和你一样,是一名坦诚的歹徒,劫富的快活强盗,但最终却陷入泥潭,不能自拔。莫里斯·布鲁姆最初是个有原则的无政府主义者,一个贫苦家庭的父亲,最终却变为一名狡猾奸诈的间谍,一个搬弄是非的人,双方都利用他却又鄙视他。哈里·伯克最初分外真诚地发起免费资金运动,现在他依赖他姐姐给他无休止地提供白兰地和苏打水,可他姐姐自己都吃不饱。安布勋爵骑士般地进入了这个野蛮的社会,现在他却遭受着伦敦最低劣的盘剥者敲诈。巴里隆上尉是在你之前一位不错的绅士,却死在了疯人院,临死前还恐惧地尖叫着‘内奸!’和破产受益人,正是这两类人出卖了他,使他受到迫害。弗朗博,我知道你身后的树林对你来说是一片自由的天地,也知道你可以像猴子般一闪就没如其中。但是总有一天你会变为一个毫无生气的老猴子。你将坐在自由的森林中,心灰意冷,频临死亡,而那时树梢也是光秃秃的。”

一切都在进行着,好似树下的人用一根无形的绳索把另外一人拴在了树上。树下的人继续说道:

“你已经迈出了堕落的步子。你过去常夸口说从未做过什么卑鄙的事,但今晚你就在做着一件可鄙的事。你的行为使得一名诚实的男孩背负嫌疑,而他本来就受到多方责难。你是在拆散他和那个女孩,他俩深爱着对方。如果你继续走下去,你将在死前做出比这更卑鄙的事。”

此时,三颗闪耀夺目的钻石从树上落在了草地上。那个矮小的男人弯腰捡起它们,但当他再向上看时,那用树枝圈起的绿色鸟笼已是空空如也,银鸟早已飞走。

宝石失而复得(所有人中,布朗神父有幸意外捡到),这个夜晚也在人们的捧腹大笑中落下帷幕。利奥波德爵士居然还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幽默感,他对布朗神父说虽然他本人有不同看法,但他却尊重那些因为信仰而恪守与世无争,超脱凡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