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丁亲王的罪孽

弗朗博离开位于威斯敏斯特的办公室,要在一只小帆船上度过一个月的假期,可船实在太小,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划船。此外,他还专捡东部乡下的小河沟走。河小水浅,小船看似在草场与麦田上穿行,简直像魔法船一样。船舱只能容下两个人,空间仅够携带必需品。而弗朗博带上的东西,以他与众不同的观念看来都是必要的。总而言之,可以概括为以下四部分:鲑鱼罐头,供他充饥果腹;上膛的手枪,供他争勇斗狠;一瓶白兰地,以防他累昏过去;一位神父,以防他死在半路。他轻装出发,沿诺福克郡的小河缓缓前行,打算最后驶入湖区。但同时又流连于两岸的果园与草场,以及映在水中的宅邸与乡村。还悠哉游哉地在池塘与河弯处钓鱼。不时又要靠岸登陆。

仿佛一位真正的贤哲,弗朗博的假期是漫无目的的;但是,又如同真正的贤哲,他也有他的理由。他此行有一个不那么要紧的目的,如果达到了,能为假期锦上添花,就算达不到,也不会对它有丝毫妨害。几年以前,他还是盗贼中的魁首,巴黎的红人,那时他经常收到各种充满狂热内容的信件,有赞美的,有谴责的,甚至还有表达爱意的。但是只有一封,在他的头脑中挥之不去。信封上盖着英国的邮戳,里面只有简简单单一张名片。卡片的背面用绿色墨水写着一段法文:“若是你有一天金盆洗手、回心转意了,请来寒舍一叙。我很想见见你,要知道,这个时代的所有名人我都见过了。你曾经设计驱使一位侦探逮捕了另一位侦探。这可以称得上法国历史上最绝妙的一幕。”卡片正面用正体印着:“萨拉丁亲王,诺福克郡,芦苇岛,芦苇屋”。

弗朗博那时并没有把亲王的事放在心上,只知道他来自意大利南部,是个杰出、时髦的人物。据说,他年轻时曾和一位已婚的贵妇私奔。这种小小的越轨行为在他的社交圈子里不值一提,但它的悲剧结局,却令人久久不能忘怀:那位饱受耻辱的丈夫坠落到了西西里的断壁悬崖之下,据信是死于自杀。此后亲王曾在维也纳住了一段时日,但近些年他都是在疲于奔命的旅行中度过的。此时弗朗博像亲王本人一样,远离了欧洲大陆的喧嚣,定居于英伦一隅。他打算对亲王在诺福克湖区的避世隐居之所做一次不期而至的拜访。他拿不准自己能否找到那地方。说真的,那实在是个被人遗忘的小地方。可是,事有凑巧,他出乎预料地很快就找到了那里。

某夜,他们将船泊在一处隐没在长草与修剪过的树木之中的河岸。辛苦地划了一天的船,两人早早便已入睡。但天还未亮,他们就意外地被惊醒了。严格的说,是天还未被太阳照亮。一轮柠檬黄色的大月亮悬在他们头顶的长草丛之上,夜空映出鲜明的紫罗兰色,虽是夜晚,却异常明亮。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对童年的追忆,在那段充满奇异冒险的时光中,高大的野草总像树林一样盖在我们头顶。站在低矮的巨大月亮之下,雏菊和蒲公英都变得巨人般高大。这令他们想起了幼儿园的墙纸。这一处河床使他们沉浸在鲜花与矮树丛之下,叫他们望着草丛目眩神迷。“好家伙!”弗朗博说,“简直是仙境啊。”

布朗神父直直地坐在船上,在胸前画着十字。他的行为过于唐突,以至于他的朋友温和地望着他,问他出什么事了。

“写作中世纪歌谣的人,”神父回答说,“比你更了解精灵与仙女。仙境中并不是只有美好的事。”

“胡说!”弗朗博说,“如此无邪的月亮之下只会有美好的事情发生。我等不及要去看看会有什么事情。在我们化为尘土之前,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见到如此的月亮与美景。”

“好吧,”布朗神父说,“我没有说进入仙境总是错误的。我只是说那总是危险的。”

他们在渐渐变亮的河道上缓缓划动。天空中明亮的紫罗兰色与月亮耀眼的金色都逐渐淡去,消逝在黎明前广袤无边、暗淡无光的宇宙中。金黄发白的第一缕光线跃出地平线,他们前方的河上出现了一座小镇或是小村的黑色身影。天色已亮,所有的事物都清晰可见,此时他们已徜徉在这座河畔小镇的悬檐与桥梁下。那些房屋有着狭长的弯曲屋顶,好似在河边低头饮水,犹如一群红黑相间的巨大牲口。黎明的天光延展变亮。已是早上,这座寂静的小镇里,在码头与桥梁上却还不见人影。终于,他们见到了一位温和、富态的人,穿着件衬衣,脸庞圆得像才落下去的月亮,红色的连鬓胡子散落在他下半张脸上。他正倚着测量潮水的标杆。弗朗博不假思索地从摇曳的小船上站起身来,向那个人大声询问,问他是否认识芦苇岛或是芦苇屋。胖人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些,他随手一指河前方的转弯处。弗朗博只顾着向前划船,也没再跟人家多客套几句。

小船转过一个个郁郁葱葱的河弯,又划过一段段满是芦苇的寂静河道。就在搜寻即将变得单调乏味的时候,他们摇摆着转过一个急弯,进入了一片宁静的池塘或是湖泊,那里的景色自然而然地吸引住了他们。在那片开阔水域的中央,有一座狭长低矮的小岛被水流围绕起来,岛上有一栋狭长低矮的屋子或者说是别墅,房子是用竹子或某种结实的热带藤条建的。墙壁由浅黄色的竹子并排搭成,上面斜架着深红色或是棕色的屋顶。长屋的其他部分无不如此。清晨的微风吹得岛周围的芦苇沙沙作响,古怪的肋状房屋在风中像巨大的排箫一样发出鸣响。

“天啊!”弗朗博大叫,“就是这里,终于到了!如果真有芦苇岛这么个地方,一定就是这里了。这要是芦苇岛,那一定就是芦苇屋。我敢说那个胖子是个精灵。”

“也许吧,”布朗神父公证地评论道,“就算他是,他也是个坏精灵。”

就在弗朗博说话的同时,已将船靠向没在芦苇中的岸边。两人站上了狭长别致的小岛,走到古怪寂静的房子旁边。

房子背对着河道,这边也是仅有的能登岛的地方;正门在另一侧,面向长岛上的花园。来访者顺着屋檐下的小路绕过房子的三面。透过每一面墙上的窗户,他们看到一个狭长而明亮的房间,用薄木板嵌壁,摆满了镜子,似乎是为一顿精美的午餐做好了准备。他们绕到前门,见到两侧装饰着天青石蓝色的花盆。为他们开门的是一位男管家,他的外表乏善可陈——高大削瘦、灰白头发、无精打采。他低声说萨拉丁亲王此时不在家,但用不了一小时就会回来。家中随时恭候他与他的客人到来。弗朗博向他展示了那张带有绿色墨水笔迹的名片,这令死气沉沉的家仆羊皮纸般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生气。他用一种矫饰的礼貌建议陌生人留下来。“亲王大人随时可能回来,”他说,“要是与某位绅士失之交臂,他一定会万分失望。按照他的吩咐,我们总会为他与他的朋友准备一点冷餐作午饭。我想他总希望这能派上用场。”

弗朗博对这次小小的探险抱有好奇心,他欣然接受邀请,随着老人走进了装饰淡雅的狭长房间。房间的陈设并无特别之处,唯一不太寻常的是一扇扇落地窗与一面面椭圆形的长镜交替排列,使整个地方显得既明亮又虚幻。在这里用餐与在户外无异。有一两幅图片静静挂在墙角,其一是个穿军装的年轻人的大幅黑白照片,另一幅是画着两个长头发的小男孩的红色蜡笔素描。弗朗博问那个军人打扮的年轻人是不是亲王,男管家用简短的话语给与了否定。他说,那是亲王的弟弟,斯蒂芬·萨拉丁上尉。随后,老人似乎突然没了词儿,失去了交谈的兴致。

随着精致的咖啡与利口酒上桌,午饭进入尾声。客人们被领着参观了花园与图书馆,还见到了女管家——一位深肤色,相貌俊俏的女士,气质高贵,仿佛石刻的圣母。只有她和男管家是亲王从海外带来的,其他仆人都是女管家新近从诺福克招来的。这位女士是安东尼夫人,但她说话时意大利口音很轻。弗朗博确定安东尼只是诺福克式的叫法,原名一定更具拉丁风格。男管家保罗先生也透出些异国风味,但是他的英文流利纯正,不逊色于任何一个贵族家中优雅的男仆。

这个地方如此美丽与独特,但又透出一股异样的悲哀。身处其中,时间仿佛凝滞了。到处是窗户的狭长房间充满阳光,但却是死气沉沉的阳光。除了谈话的声音、玻璃杯的叮当声、仆人的脚步声,他们还能听到忧郁的流水声从房子的四周传来。

“我们转错了弯,来错了地方。”布朗神父说着,看向窗外灰绿色的莎草和闪着银光的河面,“别介意,正确的人出现在错误的地点也能起好作用。”

尽管布朗神父通常会保持沉默,但他是个异常敏感的人。在这看似无穷无尽可却不多的几小时里,他不知不觉地深陷在芦苇屋的秘密里了。他擅长装出一副友好的缄默形象,使别人不知不觉中说出各种小道传闻。他不发一言,就能从新认识的人那里获得他们所能提供的一切讯息。男管家天生少言寡语。可他打破了沉默,为主人忿忿不平。他说,有人在侵害他的主人。罪魁祸首就是亲王大人的弟弟。一提到他的名字,老人的脸就拉得老长,对其嗤之以鼻。斯蒂芬上尉显然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不断从他仁慈的哥哥那里成百上千的榨取金钱,逼得他逃离上流社会的生活,悄悄隐居到这里。男管家保罗的话里透着对主人的偏袒。

意大利女管家更善言辞,并且如布朗神父所想象的,更是心怀不满。她对主人的评价虽不乏敬畏,却透出几分刻薄。弗朗博和他的朋友站在布满镜子的房间中,细细观瞧画着两个男孩的红色素描,就在这时,女管家疾步走进屋,要做她的打扫工作。这个嵌满玻璃、闪闪发亮的地方有个特点,不管谁一进来都马上会映在四五面镜子里。布朗神父没回头就看见她了,赶忙停止了对这个家族的品头论足。但弗朗博的脸都快贴到画上了,他还在大声说:“要我看,萨拉丁家的这对兄弟都是一副天真相,实在说不清谁好谁坏。”随后,他意识到那位女士进来了,立马把话题转到无关的琐事上,然后溜进了花园。但布朗神父还在直勾勾地盯着红色的蜡笔素描看,而安东尼夫人则直勾勾地凝视着布朗神父。

她棕色的大眼睛中透着哀怨,好奇而痛苦的怀疑使她橄榄色的脸庞变得更暗了,她对陌生人的身份与目的起了疑心。也许是小个子神父的服装与信条触动了她对忏悔的记忆,也许是她怀疑他心里有鬼。她像个密谋者一样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你的朋友也许是对的。他说,两兄弟中很难选出哪个坏,哪个好。是很难,实在是很难挑出一个好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布朗神父边说边走向一旁。

女人又上前一步。她拧着眉,弯着腰,活像是头压低犄角、蓄势待发的公牛。

“就没有一个好的,”她恨恨地说,“上尉拿走他所有的钱确实够坏的,但我也不认为亲王给他钱是出于好意。上尉可不是他唯一的冤家对头。”

神父扭过去的脸上现出了一丝光彩,他无声地用口型说出了一个词:“勒索。”就在他做这个动作的同时,那女人扭过头去,脸色霎时变白,几乎跌倒。门悄无声息地开了,苍白的保罗幽灵一样站在门口。由于镜墙的古怪把戏,仿佛有五个保罗从五扇门中同时走进来。

“亲王大人,”他说,“马上就到。”

与此同时,有个人影从第一扇窗前走过,充满阳光的窗台就像是发光的舞台。下一瞬间,他走过了第二扇窗,众多镜子中映出一组相同的形象,鹰一样的侧脸和急匆匆的身影。他身材笔直、神情警惕,但头发已白,脸色显出古怪的象牙黄色。他的鹰钩鼻很短,不像通常的那样长,脸颊与下巴清瘦,但他唇上与唇下的胡须略微掩盖了一些。唇上的胡须比唇下黑得多,那样子多少有些戏剧性。他的穿着打扮也很时髦,头上一顶白帽子,淡紫色的外衣,黄色的马甲,手里握着一副黄色的手套,边走边挥。他一转到正门前,他们就听到拘谨的保罗打开门,还听见刚进门的人高兴地说:“很好,你瞧见我来了。”拘谨的保罗先生鞠了一躬,又上前答话,可声音小得根本听不见。有那么几分钟,也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然后男管家说:“一切听您差遣。”萨拉丁亲王甩着手套愉快地走进房间向他们打招呼。他们又一次见识到了这光怪陆离的一幕——五位亲王穿过五扇门走进房间。

亲王将白帽子与黄手套放在桌上,相当亲切地伸出手。

“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弗朗博先生。”他说,“恕我冒昧,您在犯罪方面的名气真的很大。”

“怎么会呢,”弗朗博笑着答道,“我不是个小气的人。绝少有人能靠美德获得名声。”

亲王眼中闪过一丝怀疑,好像疑心对方话里有话。然后他也笑起来,邀请所有人坐下,当然他自己也不例外。

“我想这小地方还算舒适,”他以置身事外的语气说,“只恐怕没什么好玩的,但确实很适合钓钓鱼。”

神父像个小孩子一样愣愣地盯着他看,某些不甚清晰的想法总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他看着那灰色的卷发,白里透黄的面容以及带着些纨绔子弟气质的修长身材。并没有不自然的地方,但却明显隐藏着什么,就像一个站在脚光灯前的诡异形象。在某些地方又令人产生无可名状的好奇,尤其是他的脸型。似曾相识的感觉折磨着布朗。那人仿佛换了身衣服的老朋友。接着他突然想起了那些镜子,于是将自己的幻想归咎于多重镜像带来的心理作用。

萨拉丁亲王兴致盎然、手段娴熟地应付着他的客人。他发现侦探喜欢钓鱼,又想好好玩玩,于是引导着弗朗博将船划到溪流中最佳的钓点。不到20分钟,他就划着自己的独木舟回来了。他在图书馆找到了布朗神父,用同样礼貌的方式,投入到神父更具哲学性的兴趣中。他在钓鱼与书籍两方面的见识似乎都很广博,只是都浮于表面。他能讲五六种语言,但都不过是些俏皮话。他显然在各色各样的城市与鱼龙混杂的圈子中生活过,因为他最为得意的故事总离不开赌场与大烟馆,要么就是澳洲林匪或者意大利强盗的事。布朗神父只知道名噪一时的萨拉丁近些年在不停地东奔西走,却没想到他这一路上过得如此寡廉鲜耻,或者说是滑稽可笑。

实际上,尽管在世人看来萨拉丁亲王是个尊贵的人,但在神父这样敏感的观察者眼中,他总显示出坐立不安的情绪,甚至是一副不可信赖的样子。他的面孔很严肃,但眼神却露出狂野。他微小的习惯动作表现出他的神情紧张,就像一个沉湎于酒精与麻药的人。而且他其实并不掌管家中的大小事务,也不在名义上如此做。一切都交付给两位老仆人,尤其是男管家,坦白地说,他才是这家里掌权的人。保罗先生这位男管家不仅仅是个管事的或者掌管财务的。他单独用餐,可他的排场并不逊色于他的主人。所有仆人都怕他。他与亲王商谈时彬彬有礼,但又固执己见——仿佛他是亲王的律师。相比之下,阴郁的女管家只能算是个模糊的影子。她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只听候男管家差遣。而布朗再也没有听到她继续谈论弟弟勒索哥哥的事。亲王是否还在受上尉的盘剥,他不得而知,但萨拉丁表现出来的惴惴不安与讳莫如深证实了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等他们再次走进满是窗户与镜子的大厅时,昏黄的夜色已经笼罩了水面与柳岸。远处有只麻鸦在鸣叫,仿佛精灵在敲打它的小鼓。神父的头脑中又浮现出哀伤的邪恶仙境,就像是一片乌云。“但愿弗朗博赶快回来。”他喃喃低语。

“你相信世界末日吗?”焦躁不安的萨拉丁亲王突然发问。

“不,”他的客人回答,“我相信最后的审判日。”

亲王从窗边转回头来,以一种怪异的方式盯着他。亲王的脸罩在夕阳投下的影子中。“你什么意思?”他问。

“我的意思是我们这里就像在挂毯的反面上,”布朗神父说,“这里发生的事似乎毫无意义,它们的意义要在别处才能彰显出来。在那里真正的罪人会遭报应。而在这里惩罚时常落到错误的对象头上。”

亲王发出了一声像动物一样的怪声,他的双眼在阴影中的脸上闪着异光。另一位的心中悄悄爆发出一个精明的新念头。萨拉丁光鲜的外表与不安的情绪间是否另有含义?亲王是不是——他是不是还神智健全?他在不断重复:“错误的对象、错误的对象。”次数远远超过自然而然的感叹。

布朗神父渐渐意识到了另一个事实。他从面前的镜中看见寂静的大门敞开着,而寂静的保罗先生站在门前,他苍白冷漠的模样一如既往。

“我想最好还是赶快告诉大家,”他说话的语气像一位老律师一样带着拘谨的敬意,“有一艘六桨小船来到码头上,船尾坐着一位绅士。”

“一艘船!”亲王重复道,“一位绅士?”他站起身来。

惊慌引发了一阵沉默,只是偶尔从芦苇丛中传出几声鸟鸣。紧接着,不等有人开口说话,一张新面孔从窗前经过。那架势就和亲王一两个小时之前一样。但除了外形都恰好像鹰一般,两人没什么共同点。与萨拉丁的白色新帽子不同,他戴的一顶黑色的老式或者是外国样式的帽子。帽子下面是一张年轻但却十分严肃的面孔,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坚毅的下巴上只露出发青的胡根,恍惚中俨然是年轻的拿破仑。这样的联想与他老旧的装扮不无关系,他似乎还保留着父辈的着装品位。他穿了一件破旧的蓝色礼服大衣,军人式的红色马甲,粗糙的白色长裤。这种打扮在维多利亚时代很常见,可现今就不合时宜了。在这一身旧衣店的货色之中,他橄榄色的面庞显得异常年轻与惊人的真诚。

“糟糕!”萨拉丁亲王说着,扣上他的白帽子,亲自走向前门,推开大门,现身在夕阳中的花园。

与此同时,新来的人和他的随从们直挺挺地站在草地上,好像一小队军人。六名船员已经把船拖上了岸,他们守在船边,戒备森严,手中的船桨立在地上仿佛长矛。他们一个个全都皮肤黑亮,有些人还戴着耳环。但其中一人站在队伍最前面,在穿红马甲的橄榄肤色的年轻人身边,他抱着一只大号的黑箱子,那样式不太常见。

“你就是,”年轻人说,“萨拉丁?”

萨拉丁漫不经心地给予肯定。

新来的人有一双阴郁的,狗一样警觉的棕色眼睛,与亲王不安的,闪着光的灰色眼睛截然不同。但布朗神父又为眼前这一幕感到不舒服,他总觉得见过这张脸。他再次想起了饰满镜子的房间,于是把这种巧合归咎其中。“都被那个水晶宫搅糊涂了!”他抱怨说,“看什么都觉得见过好多次了。就像在做梦。”

“如果你就是萨拉丁亲王。”年轻人说,“我要告诉你,我叫安托内利。”

“安托内利,”亲王无精打采地重复着,“我在哪听过这名字。”

“容我自我介绍。”年轻的意大利人说。

他用左手优雅地摘下他的老式帽子,右手冷不丁狠狠抽了萨拉丁亲王一巴掌,他的白帽子掉到台阶上,还撞倒了一只蓝色花盆。

好歹亲王也不是个懦夫,他窜上前去抓住对手的喉咙,几乎把他逼回草地上。但他的对手却在此情急之下,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淡定,从容地挣脱开了。

“好啊,”他喘着粗气,用不大流利的英语说,“我羞辱了你。我会给你讨回公道的机会。马尔科,打开箱子。”

他身旁戴着耳环的男人打开大黑箱上的锁,从里面掏出两支意大利式的西洋剑,钢质的剑柄与剑身做工精美。他将两支剑戳在草地上。陌生的年轻人面向大门站着,黄色的脸上满是复仇的渴望。两只剑立在草地上,像是墓地中的两个十字架。后面站的那一排铁塔一样的汉子,使得这里好似蛮族的法庭。发生了如此突然的变故,但其他景物还是没有变化。夕阳的余辉依然在草坪上闪耀,麻鸦还在鸣叫,仿佛在宣告某个微不足道,但却可怖的劫数。

“萨拉丁亲王,”这位安托内利说,“我还是个婴儿时,你就杀了我父亲,偷走了我母亲。与母亲相比,我父亲倒算是幸运的人。你用不公平的手段谋害了我父亲,但我要和你公平决斗。你和我可恶的母亲迫使他驾车去往西西里的一条小路,将他抛下悬崖,然后扬长而去。我也可以学你那样做,但那样太卑劣了。我满世界追寻你,你却一次次逃脱。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了——你的路也走到头了。我抓到你了,我会给你机会,虽然你从没给过我父亲机会。选一只剑吧。”

萨拉丁亲王眉头紧锁、犹豫不决,但他的耳朵被打得仍在嗡嗡作响,他跳上前去,抄起一支剑。布朗神父也跳上前,努力想要平息争端,但很快发现他的出现适得其反。萨拉丁是法国共济会的成员,是激进的无神论者,神父对他的劝解,与他的理念背道而驰。而另一位,无论是神父还是世俗之人都不能改变他的想法。年轻人波拿巴式的面孔与棕色的眼中透出远远超过清教徒的严酷——根本是个异教徒。他是来自蒙昧时代的单纯杀手,石器时代的人——铁石心肠的人。

只有一个办法了,那就是把家里的人都召集起来。布朗神父赶快跑回屋里。他发现独断的保罗给所有仆人都放了假,他们都离开了小岛,只有忧郁的安东尼夫人还在长屋中心神不安地走动。但当她脸色惨白的望向他时,他解开了这满是镜子的宅邸中的谜团之一。安托内利深棕色的眼睛与安东尼夫人一模一样,他灵光一闪,对这件事了解了一半。

“你儿子在外面,”他没有半句废话,“他和亲王都要活不成了。保罗先生去哪了?”

“他在码头,”女人支支吾吾地说,“他去——他去——求救了。”

“安东尼夫人,”布朗神父严肃地说,“没时间废话了。我的朋友划船去钓鱼了。你儿子的船有他的人守着。只剩下这只独木舟了。保罗先生怎么把它划走了?”

“圣母啊!我不知道。”她说着,便晕倒在铺着席子的地板上。

布朗神父把她扶到沙发上,向她泼了一壶水,又大呼救命,跑到小岛的码头上。但小船已经驶到水流当中了,老保罗划船的那股劲头真不像是他这把年纪的人。

“我要救我的主人,”他大喊,同时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我会救他的!”

布朗神父只能目送船只逆流而上,但愿老人能及时叫来镇上的人。

“一场决斗已经够糟了。”他摩挲着自己粗糙的土褐色头发,小声嘀咕说,“但就算真是场决斗,它也不对劲。我能从骨子里感觉出来。但是哪里不对劲呢?”

他站在那里,盯着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水面。此时,他听到岛上花园的另一端传来微弱的但很明确的一种声音。那是钢锋相击发出的冰冷之声。他扭过头去。

从狭长小岛最远处的陆岬或者说岬角处望过去,在最远一行玫瑰之后的草坪上,决斗者已经交锋。夜幕像纯金圆顶一般罩在他们头上。从远处观望,所有细节都被过滤掉了。他们都脱掉了外衣,但是黄马甲、白头发的萨拉丁与红马甲、白裤子的安托内利,两人在地平线上光彩夺目,仿佛跳舞的发条娃娃那样色彩艳丽。两支剑从剑尖到柄头都闪着光,就像两支钻石制的大头针。两个如此小巧、明艳的形象实在惊人。看起来好像两只蝴蝶都打算将对方钉在软木塞上,制成标本。

布朗神父拼命跑过去,两条短腿车轮般交替。但等他赶到战场,他发现自己来得太迟又太早了。说太迟,是因为那里有一群倚着船桨的冷峻西西里人,他们不会让他上前去阻止这场打斗;说太早,是因为此时还无法预料会有怎样的灾难性后果。那两个人倒真是棋逢对手,亲王运用他的技巧时带着玩世不恭的信心,西西里人则在凶残中透露出谨慎。即使在水泄不通的圆形竞技场中,你也不可能见到比这更精彩的击剑比赛,在河中满是芦苇的无名小岛上,如此叮当作响、火花四溅。眼花缭乱的决斗长时间难分高下,想要劝架的神父心中又升起了希望,不管怎样,保罗很快会带着警察赶到。哪怕是弗朗博钓完鱼回来了,也会让人心安。以弗朗博的块头,他起码可以对付四个人。但目前还没有弗朗博的踪影,更奇怪的是,也不见保罗和警察的人影。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指望了。在不知名湖泊中的遗世小岛上,他们与外界断绝了联系,宛如置身太平洋上的礁石上。

就在神父胡思乱想之际,西洋剑的碰撞声变得更加急促,只见亲王扬起了双臂,剑尖从他的肩胛骨之间刺了出来。他转了一大圈,好像被人扔出去的半个玩具车轮。剑像流星一样从他手中甩了出去,扎进远处的河里。他倒下去的动静可谓惊天动地,身子撞在一丛玫瑰上,扬起一股红色的尘土——仿佛异教献祭仪式上的烟雾。西西里人用鲜血祭奠了他父亲的在天之灵。

神父立即跪到尸体旁,但也只来得及确认那是一具尸体。不等他再做无谓的尝试,只听远处的河上传来声音。他望见一艘警用船直奔码头,船上载着巡警以及其他的重要人物,包括焦躁的保罗。小个子神父站起身来,板着脸,明显是在怀疑什么。

“为什么呢?”他嘟哝道,“到底为什么他没能早些回来呢?”

才过了七分钟,小岛就站满了外来的村民与警察。胜利的决斗者被警察逮捕。按惯例,警察提醒他,他说的任何话都有可能成为对他不利的证据。

“我什么都不会说,”狂热的小伙子说,可他的表情却轻松、平静,“我不会再多说一句。我得偿所愿,只求一死。”

然后他闭上嘴,被他们带走了。虽然很古怪,但他除了在庭审中说过一次“认罪”,真的没再张过口。

布朗神父望着转眼间就挤满了人的花园,看到血案的制造者被逮捕,看到尸体经过医生检查后被抬走。他的神情像是见到丑恶梦境的消褪。他一动不动,似乎被梦魇攫住。他作为证人提供了自己的姓名与住址,但回绝了乘船归岸的邀请,仍旧独自呆在岛上的花园里。他瞅着破碎的玫瑰丛,还有上演了那出短暂又费解的悲剧的绿色舞台。河上的光亮褪去,雾霭从沼地上升起,晚归的鸟儿断断续续地掠过。

他的潜意识(通常是很活跃的)顽固地卡在一件无法形容的事实上,那就是还有些事没有得到解释。这一整天里发生的一幕幕事件,并不能仅用一句“镜中世界”就敷衍过去。也许他看到的不过是场游戏或者面具舞会,并非真实。但是不会有人为了一个猜谜游戏,把人刺个对穿,或是被绞死。

他坐在码头的台阶上沉思。一艘船在闪闪发光的河上静静驶来,船上一个高大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神父站起来,激动得几乎哭出来。

“弗朗博!”他大叫道。他向朋友不断地挥手。他的朋友拎着渔具登岸,一脸的惊诧。“弗朗博,”他说,“你没被杀掉?”

“被杀!”垂钓者万分吃惊地说,“为什么我要被杀?”

“噢,几乎所有人都死了,”他的同伴疯疯癫癫地说,“萨拉丁被谋杀了,安托内利要被绞死,他母亲晕过去了,而我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否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可是,感谢天主,你和我在同一个世界里。”接着他抓住了大惑不解的弗朗博的胳膊。

离开码头以后,两人来到竹屋低矮的屋檐下,从窗户往屋里看。他们刚到这里时就这么做过。屋里的灯光刚好吸引了他们的视线。当萨拉丁的死对头像风暴中的闪电一样落在岛上时,餐厅里正在布置晚餐。现在晚餐正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安东尼夫人坐在餐桌下首,好像不太高兴,而大管家保罗先生坐在上首,正在享用最上等的美酒佳肴。他疲惫的蓝眼睛在脸上显得很突出,他憔悴的面容显得高深莫测,但不乏满意的神色。

弗朗博一时心急,啪啪拍着窗户,然后猛力推开了,愤愤不平地将头探进明亮的室内。

“嗨,”他大喊,“你们需要休整,我可以理解。但你们的主人死在花园中,他尸骨未寒,你们就偷走他的晚餐……”

“在我漫长、愉快的一生中,我偷过不知多少东西。”冷漠的老绅士平静地回答,“但这晚餐可不是偷来的。晚餐、房子还有花园恰恰都是我的财产。”

弗朗博的表情一变,冒出一个新念头。“你的意思是,”他说,“萨拉丁亲王的遗嘱——”

“我就是萨拉丁亲王。”老人一边嚼着椒盐杏仁一边说。

布朗神父正在窗外看鸟,听了这话,他像挨了一枪似的蹦了起来,然后把他芜菁一样的大白脸伸进窗户。

“你说什么?”他尖声问道。

“在下就是保罗·萨拉丁亲王。您满意了吧。”那位尊贵的人士举起一杯雪利酒,礼貌地说,“为了在这里平静地生活,我装成佣人。我自称保罗先生以示谦虚。也为了和我那个讨厌的弟弟斯蒂芬先生区别开。我听说他刚刚死了——死在花园里。当然了,仇家在这里找到他,这不是我的错。那要归咎于他令人遗憾的不检点生活。他不是个能负起责任的人。”

他又陷入沉默,继续盯着对面低头不语的女士头顶上方的墙壁。他们明白了死者身上曾经困扰他们的问题,那两人其实是一家子,自然长相有相似之处。然后老人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像是噎住了,但他的脸色一点没变。

“我的天!”弗朗博顿了一下,然后大叫,“他在笑!”

“走吧,”布朗神父脸色刷白地说,“离开这座人间地狱。我们回到诚实的小船上去。”

他们驶离小岛时,夜色已经降临在水流与河道上。他们在黑暗中顺流而下,各自点起一支雪茄取取暖,暗红的火光像是两盏船灯。布朗神父把雪茄拿在手里,说:

“我想你能推断出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吧?不管怎么说,这是个老套的故事。某人有两个敌人。他是个明白人。他发现两个敌人好过一个。”

“我没听懂你的话。”弗朗博回答道。

“哦,太简单了,”他的朋友再次回答他,“简单但并不清白。两位萨拉丁都是无赖,不过,年长的亲王在无赖中是拔尖的,年轻的上尉只能算是不入流的。这位卑劣的军官从乞讨者变成了勒索者,一定是在某个丑恶的日子,他抓住了他王兄的把柄。那自然不是件小事,因为保罗·萨拉丁亲王从不掩饰他的放荡,一点小罪无损于他本就不怎么好的名声。通俗地说,那是能送他上绞架的重罪。斯蒂芬掌握着缠在他哥哥脖子上的绳索。他不知怎的发现了西西里那件事的真相,能够证明保罗在山中谋害了老安托内利。上尉狠狠地榨取了十年封口费,直到亲王殷实的财产快要见了底。”

“但亲王除了吸血鬼似的弟弟,还有一桩麻烦事。在谋杀发生时,安托内利的儿子还只是个小孩子。但他知道那孩子在西西里彪悍的民风中成长,只为复仇而活,但不是用绞架(他缺少了斯蒂芬关键的证词),而是用仇杀的古老兵器。男孩勤于苦练,杀人术臻于完美。一等他长到可以使用武器的年纪,萨拉丁亲王立即开始——按照报纸上的说法——旅行。实际上,他是在逃命,从一处跑到另一处,简直像通缉犯,追寻他的是个冷酷无情的人。这就是萨拉丁亲王的处境,绝对谈不上优裕。他在躲避安托内利上花的钱多了,给斯蒂芬的封口费就少了。给斯蒂芬的钱多了,他逃命的机会就少了。然后他显示出了伟人一般的才能——拿破仑般的天赋。”

“他不再对敌人负隅顽抗,而是突然向他们投降了。他向日本相扑一样闪躲开,他的敌人就扑倒在他面前。他不再亡命天涯,把自己的地址透露给了小安托内利。然后又把一切都交给了他弟弟。他寄给斯蒂芬足够的钱,供他购买光鲜亮丽的衣服以及做一次轻松的旅行,还附上一封信,大致是说:‘这是我仅有的了。你已经把我吃干抹净了。我在诺福克还有间小房子,有些仆人和一个酒窖。要是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那就只有把这些都拿去了。你要拿就来拿吧。我会静悄悄地住在那里,算是你的朋友、代理人或者任何什么。’他知道西西里人从没见过萨拉丁兄弟,或许只见过照片。他还知道他们很相像,都留着灰色的山羊胡。于是他自己刮掉了胡子,等着猎物上钩。倒霉的上尉穿着新衣服走进房子,好像得胜的亲王,却撞到了西西里人的剑下。”

“这其中有段波折,完全出自人类重视荣誉的天性。萨拉丁这样的恶人常常因无视人类的美德而出错。他本以为意大利人会采用匿名的手段暗中偷袭,就像他当年对付老安托内利一样。他想凶手会在夜里下刀,或者躲在隐蔽处开枪。如此一来双方不会有机会见面说话。然而,具有骑士精神的安托内利提出光明正大地决斗,这让保罗慌了神,因为一切误会都可能被澄清。那时,我见到他慌慌张张地驱船离岸。他连帽子都顾不上戴,趁着安托内利还没有认出他,赶紧逃跑。”

“但即使他心神不安,也不是毫无希望。他了解那个冒险家,也了解那个狂热的人。冒险家斯蒂芬很可能不会把事情说破,因为他曾经很喜欢演戏,眼下又在觊觎舒适的新居所,他还像投机者一样相信运气,剑术也不错。狂热的安托内利一定会缄口不言,在被绞死时不会说出他的身世。保罗在河上一直等到他确信决斗已经结束。接着他赶到镇上,叫来了警察。他看着他的两个敌人永远地离开了,然后微笑着坐下来享用晚餐。”

“这太可怕了!”弗朗博抖得很厉害,他说,“他们是从撒旦那里学来的吗?”

“他是跟你学的。”神父回答说。

“绝不可能!”弗朗博脱口而出,“从我这里!你什么意思!”

神父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名片,借着雪茄发出的微光,可见上面的绿色墨水笔迹。

“你不记得他对你的邀请了?”他问,“还有他对你在犯罪上的丰功伟绩的恭维?‘你曾经设计,’他说,‘驱使一位侦探逮捕了另一位侦探。’不记得了?他不过是复制了你的诡计。他被两个敌人堵在当间,却能轻巧地从中抽身,让他们撞个满怀、互相残杀。”

弗朗博从神父手中一把扯过萨拉丁亲王的名片,撕了个粉粉碎。

“我再也不想见到这个老毒虫的东西。”他边说边将碎片撒向黑夜,消失在流水中,“但我恐怕它会毒死鱼群。”

白纸与绿墨水的最后一点痕迹没入水中。模糊的晨光在天空映出活泼的色彩,草丛后面的月亮越发苍白了。他们静静地随波漂流。

“神父,”弗朗博突然说,“你是否认为这全是一场梦?”

神父摇摇头,态度模棱两可,但依然没说话。黑暗中飘来一股山楂树与果园的气味,这说明起风了。下一刻,风吹动了小船,鼓起了风帆,带他们漂过蜿蜒的河流,漂向幸福的地方,去到善良人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