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件死亡工具

因职业和信仰的缘故,布朗神父比我们大多数人更清楚:每个人逝去时,便都享有了尊严。但是在他得知亚伦·阿姆斯特朗爵士被杀时,仍是感觉被人当头一棒,十分惊异。那样受人欢迎的风趣人物却被人秘密杀害,这其中隐透着丝丝荒谬和不解。亚伦·阿姆斯特朗爵士幽默风趣,甚至还有些滑稽可笑。他受人欢迎,几乎是一位名扬四海的传奇人物。他被人谋杀的恶讯传来,就如同阳光吉姆上吊自杀,或匹克威克先生死在汉韦尔一般荒诞不经。尽管亚伦爵士是一位慈善家,这就意味着常要接触我们社会的各个黑暗面,但他总抱着一颗乐观向上的心去应对这些问题并以之为豪。他的政治、社会演讲中总是穿插着许多趣闻轶事,惹得人们连连大笑。他的身体状况简直是好的不能再好了,待人处事也积极乐观。在酗酒的问题(他最喜欢的一个话题)上他总保持着永无止境的兴趣,甚至有些让人觉得单调乏味,但正是这使得他成为一名杰出的绝对禁酒者。

他在清教徒的讲台和布道坛上不断宣讲自己改变信仰的故事;讲述自己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如何脱离苏格兰神学而沉湎于苏格兰威士忌中,又是如何从两者中自拔然后成就了(谦卑地声称)今天的自己。但出现在无数晚宴和大会上的他那茂密的白胡须,天真无邪的脸庞和闪耀的眼镜简直难以让人相信他曾经如此病态,要么是个浅斟慢饮的饮酒者,要么是个加尔文教徒。人们感觉他是世上最严肃认真同时又是最欢快享乐的人。

亚伦爵士住在汉普斯蒂德乡下的一座漂亮房子里,房子高而窄,是一座具有现代风格却单调乏味的屋塔式楼房。楼房最窄的一面位于绿色铁路路基护坡上方,每当火车开过,房屋都要颤动一阵。亚伦·阿姆斯特朗爵士却兴致勃勃地说他毫不在意。但是,如果说火车曾频繁撼动这所房子的话,那么那天早晨,两者的角色发生了转换,这所房子震撼了火车。

火车减速,停下。停车的位置刚好过了房屋一角突兀地伸向路基草坡那个地方。大多数机械车辆都得缓慢停止,但有人急切地要这列火车快速停下。一个男人出现在火车上方的山脊上,他全身裹着黑衣,甚至(人们记得)连微小的细节都不放过,还带着黑手套,挥舞着他那有如黑色风车般的双手。仅是这样并不能让那缓缓而行的火车停下来,但他却一边挥手一边大声疾呼着什么,事后人们谈论起来觉得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反常的。即使我们听不清那人在喊些什么,但有一个词却是极其清晰的,那就是“谋杀啊!”

但事后火车司机却发誓说即使没有听清那个词,只是听到他那清晰却可怕的叫喊声,他也同样会停下来的。

火车一旦停了下来,往窗外稍稍一瞥就能捕获这场悲剧的种种信息。穿着黑衣站在草坡旁的正是亚伦·阿姆斯特朗的男仆马格纳斯。男爵过去常常善意地打趣这名忧郁侍者的黑手套,但是此刻没有人会去嘲笑他的黑手套。

一两名调查人员立马下车查看,他们越过雾气弥漫的树篱,发现一名老人的尸体几乎滚到了坡底处,他身穿一件红色镶边的黄色晨衣。他的腿被一条红绳捆住,可能是在挣扎时缠住了。身上留有血渍,但是不多。尸体被被折弯扭曲,任谁也瞧不出是一剧活人尸体。这就是亚伦·阿姆斯特朗爵士。人们一时不知所措,这时一个满脸金黄色胡须的男人走了出来,一些旅客向他点头致意,他就是亚伦爵士的秘书帕特里克·罗伊斯。他曾在波西米亚群体中享有盛誉,甚至因其波西米亚艺术风格而闻名。他与那位仆人一样发出一声痛苦的惊叫,声音含糊但却真诚可信。当那户人家的第三个人,即死者的女儿爱丽丝·阿姆斯特朗摇摇晃晃,踉跄着走进花园时,火车司机又重新发动引擎,火车鸣笛继续前进,去下一站寻求帮助。

于是,布朗神父就应帕特里克·罗伊斯,这名前波西米亚秘书的紧急召应而来。罗伊斯出生于爱尔兰,属于那种不大上心的天主教徒,只有在遇上麻烦时才会记起自己的宗教信仰。但要不是警探中的一员是弗朗博的朋友或是仰慕者,罗伊斯的请求可不会这么快被回应,并且弗朗博的朋友可都听过不少布朗神父的事迹。所以,当年轻的警探(默顿)领着这名矮小的神父越过田野走向火车道时,这两位陌生人之间的谈话很亲密,完全不像初次见面的人表现的那样。

“在我看来,”默顿警探直率地说,“根本就没必要追查下去。没有可以怀疑的对象。马格纳斯是一个严肃的老糊涂,就是愚人一个,不可能是暗杀者。罗伊斯是男爵多年的好友。毋庸置疑,爵士的女儿非常崇拜她父亲。此外,这太荒谬了。谁会杀害阿姆斯特朗这个快活的老头子呢?谁会对一个在夜场讲坛上宣讲的人下手?这就像是杀了圣诞老人一样。”

“是的,这曾是快活的一家人。”布朗神父赞同道。“在他活着时,家里很快活。你觉得这家人会因为他死了而感到快活吗?”

莫顿有些吃惊,两眼放光地看着他的同伴问:“因为他死了?”

“是的,”神父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他的确是一个欢快的老头子。但是他是否也让别人同样感到快活呢?老实说,除了他,这屋子里还有其他人感到愉快吗?”

莫顿的心窗顿时射进一丝惊奇之光,好似是第一次看到我们久已熟之的东西一般,感觉奇怪又惊诧。因为一些慈善活动,他常去阿姆斯特朗家里处理一些警务事情。现在,他回头想想,那是一座令人压抑的房子。房间又高又冷,屋内的装饰也都简陋古旧,走廊里有电灯,但灯光的亮度还不及月光。尽管这位老者绯红的脸膛和银白的胡须似篝火般照亮了每间房屋和过道,却没留下一丝温暖。房屋如鬼屋似的阴森,让人感觉古怪不适,毫无疑问一部分还得归因于屋主。阿姆斯特朗爵士充满热情活力,他会说,他才不需要什么火炉电灯,总是带着自己惯有的温暖,丝毫不顾别人冷暖。当默顿回忆起屋里的其他的人,他不得不承认他们也都是阿姆斯特朗的投下的阴影。那情绪多变,带着可怕黑色手套的男仆简直就是个噩魇。秘书罗伊斯,高大结实,健壮如牛,身穿粗花呢套装,蓄着短胡须,但他那如稻草般枯黄的胡须却参杂着些许灰色,犹如粗花呢布一般。宽大的前额上却早早地布满了皱纹。他算是够和善的了,但却是一种悲愁的和善,甚至是一种令人心碎的和善——他的举止姿态总给人一种生活中的失败者的感觉。至于阿姆斯特朗的女儿,真不敢相信她竟然是阿姆斯特朗的女儿,她脸色苍白,娇小柔弱,优雅得体,但身体却总像山杨树的枝条一样颤动着。默顿有时常怀疑她是否因火车经过时产生的碰撞逐渐形成了恐惧心理。

“你看,”布朗神父说眨了眨眼说,“我不确定阿姆斯特朗的欢快对其他人来说是否也是愉快的。你说没有人会去杀这样一位快活的老头子,但我就不确定。不要让我们陷入引诱。如果我杀了某人,”他简单地补充道,“我敢说那人有可能是一位乐观主义者。”

“为什么?”莫顿饶有兴趣地问道,“你觉得人们不喜欢欢乐?”

“人们喜欢时不时来点笑料,”布朗神父回答说,“但我不认为人们会喜欢一成不变的微笑。没有幽默感的欢快是一件非常让人难以忍受的事。”

他们沉默着沿铁轨边走了一会儿,那儿冷风凛冽,杂草丛生,就当他们来到高耸着的阿姆斯特朗房屋前时,布朗神父突然开口说话了,与其说是认真严肃地提出一些想法,还不如说他急于摆脱某种令人厌烦的念头。他说:“当然,酒本身并无好坏。但有时,我禁不住想像阿姆斯特朗这样的人会不时想要借酒生愁。”

默顿的上司是一名头发斑白,才能出众的警探,名叫吉尔德。此时,他正站在草坡上一边等待着验尸官一边与帕特里克·罗伊斯交谈着。罗伊斯宽大的肩膀,茂密的胡须和头发十分惹眼。他走起路来总是俯首迈着沉稳强健的步伐,并且似乎乐于以一种沉闷谦卑的作风去完成自己的文书内务活,这就好似水牛拉犁车一样,使他更加惹人注目。

看到神父,他异常高兴地抬起头来,几步跨到神父身边。同时,默顿正在和那位年长的警探谈话,言语间充满恭敬之情,却不乏带着些小男孩般的焦躁渴望。

“那么,吉尔德警探,你对这桩神秘的疑案有什么更多的认识吗?”

“这根本就没什么神秘可言,”吉尔德回答说,心不在焉地看着山坡下的乌鸦。

“可是,在我看来多少还是有点的,”默顿笑着说。

“这再简单不过了,小子,”这位年长的调查员一边说着,一边轻抚他那灰白的尖胡须。“在你去罗伊斯先生教区的三分钟后,案件发生了。你认识那位一脸苍白,戴着黑手套,叫停列车的男仆吗?”

“到哪我都认得他。不知怎么的,看到他总让我起鸡皮疙瘩。”

“那么,”吉尔德拉长语调说,“当那辆列车再次发动离开时,那个人也消失了。真是个冷血动物,你不觉得吗?居然乘着去找警察的列车逃走了。”

“我想您一定十分确信吧,”年轻警探回答说,“真的是他杀了自己的主人?”

“是的,小子,我非常肯定。”吉尔德冷冷地回答道。“原因很简单,他拿着主人桌上20,000英镑纸币逃走了。不,这个案件唯一的难点是他怎样杀了阿姆斯特朗。死者的颅骨似乎是被某种大物件击碎,但周围却没有发现任何凶器,而若是行凶者持凶器潜逃,他定会觉得十分不便,除非凶器体积小,不容易引人注意。”

“也有可能是这个凶器过大,人们才不会注意。”神父古怪地傻笑说。

吉尔德听到这个荒诞的猜测后望了望四周,然后有些严厉地问布朗他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这种说法很愚蠢,”布朗神父带着歉意说。“听起来像是童话故事。但是,可怜的阿姆斯特朗是被凶手用一根巨大的棍棒杀死的,一根绿色的大棒,它太大了以至于你们根本不会去注意它。这根大棒就是我们说的大地。他就是被我们现在所站的这块绿坡给撞死的。”

“怎么说呢?”警探迫不及待地问道。

布朗神父抬头面向房屋较窄的一面,眨眼睛逐渐向上看去。人们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就在这座房屋不易被看到的背面,顶上的阁楼天窗是开着的。

“看到了吧,”他像个小孩似的指着那儿解释说,“阿姆斯特朗是从那被推下来的。”

吉尔德皱着眉仔细打量着这扇天窗,然后说:“是的,这很有可能。但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布朗瞪大了他褐色的双眼,“噢,”他说,“死者的脚上拴着一截儿绳子。你难道没看见窗户角那儿挂着一截儿绳子吗?”

从下往上看,那高处的绳头看起来就像是一小撮细微的尘埃或毛发,那精明的老巡官看了后满意地对布朗神父说:“你说的太对了,先生。难怪你那么肯定。”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一列只有一节车厢的火车从他们左边开过,缓慢停了下来,一群警察从列车上下来,跟在他们其中的还有那一脸鬼祟的马格纳斯,那个携款潜逃的男仆。

“太好啦,他们抓到他了。”吉尔德喊道,他机警地走上前去。

“你们找到钱了吗?”他对走在前面的那名警察喊道。

那名警察一脸好奇地看着他说:“没有。”然后又补充说:“至少在这没有。”

“请问哪位是巡官巡官?”那个叫马格纳斯的人问。

他一开口说话,所有人立刻就明白了他的声音是如何使列车停下来的。他看起来迟钝呆板,留着黑色平头,面无血色,细长的眼睛和窄长的薄唇让他一看就知道是个东方人。之前他在伦敦一家餐厅做侍者,或是(有人说)干着更低贱的活,后来亚伦爵士把他招来做男仆,可直到现在他的血统和姓名仍是个谜。但是他的声音却和他那张脸一样,让人恐惧,让人过目不忘。无论是因外国人咬字清晰,还是出于敬重主人(主人有些耳背),马格纳斯的音调特别清脆响亮,富有穿透力。他一开口,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我就知道会这样。”他无动于衷地大声说道。“我那可怜的上了年纪的主人总是嘲笑我的一身黑衣,但我总说我应为他的葬礼时刻做好准备。”

说着,他那戴着黑手套的双手瞬间活动了一下。

“警官,”吉尔德巡官喊道,他愤怒地盯着那双黑手说,“你难道不把这个家伙铐起来?他看起来非常危险。”

“哦,巡官,”警官一脸疑问地回答说,“我不知道我们可以那样做。”

“你这是什么意思?”吉尔德尖锐地问道。“你们不是逮捕他了吗?”

那张似是被撕裂的嘴边露出一丝嘲笑,一列火车正开过来,汽笛的呼啸声似乎是在巧妙地附和着他那嘲讽。

“我们逮捕了他,”警官严肃地回答道,“就在他走出海格特警察局时,在那他把他主人所有的钱财都交给了罗宾逊警官保管。”

吉尔德一脸惊奇地看着这名男仆。“你到底为什么那样做?”他问马格纳斯。

“当然是确保主人钱财安全,以防被罪犯得到。”马格纳斯平静地说。

“确实,”吉尔德说,“这样亚伦爵士的财产才能安全地遗留给亚纶家族。”

吉尔德的话尾被轰轰开过的火车呼啸声淹没。那所沉闷的房屋早已习惯这周期性的火车呼啸声。在巨大的嘈杂声中,人们仍能听到马格纳斯一字一顿的回答声,像钟鸣一般清晰响亮:“我从不信任亚伦爵士的家人。”

所有人都站在原地不动,幽灵般的第六感让他们觉察到另一个人的存在。当默顿的视线越过布朗神父的肩头,落在阿姆斯特朗女儿那苍白的脸上时,他一点也不惊讶。她还是那么年轻漂亮,身上银光闪闪,但是她的一头棕发却布满灰尘,毫无光泽,在阴影处好似成了一头灰发。

“小心说话,”罗伊斯粗声粗气地说,“你会吓到阿姆斯特朗小姐。”

“我倒希望如此。”男仆说,声音清晰干脆。

阿姆斯特朗小姐畏缩着避开了,众人都对男仆的话感到疑惑不已,他继续说道:“我已差不多习惯了阿姆斯特朗小姐的颤抖了。我已经看着她时断时续地颤抖有很多年了。有人说她是冷得发抖,有人说她是害怕得发抖,但是我知道她是因厌恶和愤怒而颤抖——这些恶魔今早可是享受了盛宴。要不是我,现在她早已和她的情人携款私奔了。自从我那可怜的老主人阻止她嫁给那醉醺醺的流氓——”

“住口!”吉尔德严厉地说。“你们家族内部的猜想怀疑与我们无关,除非你有确凿证据,但仅凭你个人观点——”

“噢,我会给你确凿的证据,”马格纳斯打断吉尔德尖声说,“但你必须得传唤我,巡官先生,我将会告诉你们真相。真相就是:就在老主被刺伤并推出窗外没多久,我就跑进了阁楼,看到她的女儿昏厥在地,手里还拿着一把被鲜血染红的匕首。同样,请允许我把它交给合适的执法机构。”说着,他从燕尾服的口袋里拿出一把牛角柄长匕首,上面还沾着一点血迹。他把匕首毕恭毕敬地交给了警官。之后他又退回原地,一脸讥笑,本来就细小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条缝,似乎就要看不见了。

默顿一看到他就觉得恶心,他对吉尔德小声嘀咕说:“您肯定是相信阿姆斯特朗小姐的话而不是他的话吧?”

布朗神父突然仰头抬起脸,精神饱满地样子,好似刚刚洗过脸似的。“是的,”他说,一脸天真的样子,“但是阿姆斯特朗小姐是否反驳他说的话呢?”

这位年轻小姐发出一声惊呼,人们都看着她。她整个身体像瘫痪了似的变得呆板而僵硬。只有那张包在浅棕头发里的脸因吃惊害怕还显得稍有生气。她呆呆地站在那儿,好像被人套住窒息了似的。

“这个人,”吉尔德先生严肃地说,“竟然说谋杀案发后,发现你手里拿着一把匕首,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他说的是事实,”爱丽丝回答说。

接下来他们注意到帕特里克·罗伊斯低着头大步走进他们一群人当中,说了这样一句话:“那么,如果我一定得走,我会在那之前先找点乐子。”

他耸了耸肩,一铁拳挥向马格纳斯那张面无表情的,似是蒙古人的脸,把他打倒,像海星一样平躺在草地上。两三名警察立即扣住罗伊斯,但对于其他人来说,好似所有的理性都不存在了,整个现场成了一场无头无脑的滑稽表演。

“不要那样,罗伊斯先生。”吉尔德威严地说。“我可以以袭击罪逮捕你。”

“不,你不会的。”罗伊斯秘书回答说,声音如铁锣般洪亮,“你会以谋杀罪逮捕我。”

吉尔德警觉地瞥了一眼被打倒在地的那个人。那个愤愤不平的人此时正坐了起来,抹去脸上的血迹,那张脸看上去几乎丝毫未损。他简短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这个家伙说的非常对。”罗伊斯解释道,“阿姆斯特朗小姐是手里拿着一把匕首晕倒了。但是她拿匕首并不是去刺向她父亲而是去保护他。”

“去保护他。”吉尔德严肃地重复道。“谁要杀害他?”

“我。”这位秘书回答说。

爱丽丝看着他,一脸困惑和不解,低声说道:“说到底,我还是很高兴你能勇敢地站出来。”

“上楼来,”帕特里克·罗伊斯沉重地说,“我会像你们展示这该死的整个经过。”

这间阁楼是罗伊斯秘书的私人场所(对于这样一名高大的隐士来说只算得上是一间狭小的单人间),但却是这起暴力案件的事发点。在靠近阁楼中央的地板上有一把大左轮手枪,像是被扔在地上的;靠左边的地上则滚着一威士忌酒瓶,瓶口敞开着,里面还剩有残酒。桌布被拽在地上踩踏地皱巴巴的,一段细绳,就跟在尸体上找到的一样,被狂乱地栓在窗台上。两个花瓶在壁炉台上砸碎了,还有一个摔到了地毯上。

“当时我喝醉了。”罗伊斯说道,率直诚恳,这使得他这个之前还攻击了男仆的人看起来像是小男孩第一次犯错时,一脸痛苦悔恨的样子。

“你们都了解我。”他继续说,声音变得沙哑。“你们都知道我的故事是如何开始的,现在它也将像开始那样结束。我曾被人们夸是个聪明人,并且有可能成为一个幸福的人。阿姆斯特朗把我从从酒馆里拯救出来,无论是在心理上还是生理上都使我解脱了。他用自己的方式来善待我,对我一直很好。可怜的人啊!可他就是不让我跟爱丽丝在这成婚,看来他是对的。接下来,你们自己都能猜到了,用不着我详细说明。墙角那半瓶威士忌酒是我的,地毯上是我的左轮手枪,里面已没有子弹。你们在尸体上找到的绳子是我箱子里的,尸体也是从我窗户抛下去的。你们没必要再让侦探去挖掘我的悲剧下场。我不过是这世上再普通不过的一根杂草罢了。我把自己送上了绞刑台。噢,主啊,这就够了!”

一个十分微妙的手势,警察都聚拢到这个高大的人身边准备不动声色地把人带走,但却被布朗神父那异乎寻常的姿势给惊住了。他正跪在门口的地毯上,双手撑地,好像沉浸在某种有失庄重的祷告中。他毫不在意自己挡住了那群人的路,仍旧继续保持着那个姿势,但是他抬起那张生气勃勃的圆脸看着这群人,那姿态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有着滑稽人脑的四足动物。

“我说,”他和善地说道,“你知道吗,这完全不对呀。刚开始,你说我们找不到任何凶器,但现在我们又发现了太多凶器。行刺的匕首,使人窒息的细绳,还有射死人的手枪,最后,死者又掉出窗外摔断了脖子!这不对劲,这太不干脆利落了。”说着他面朝地板摇了摇头,好似马儿在吃草时那样。

吉尔德巡官表情严肃,张口刚准备说话就被地上那个奇怪的人抢先一步,神父滔滔不绝地继续说道:

“现在有三个不大合乎常理的东西。首先是地毯上被六颗子弹打穿的洞眼。到底为什么会有人向地毯开枪?一个酒醉了的人会让子弹飞向仇人的脑袋,射穿那个嘲笑他的东西。他总不会跟自己的双脚吵架,或围攻自己的拖鞋吧。然后就是那根细绳了——”说完了地毯,神父抬起双手放进口袋,可仍然毫不在意地跪在那里。“你想,一个人是要醉到何种程度才会试图将绳子系在某人的脖子上,结果却绑在了腿上?罗伊斯,不论怎么说,都还没醉成那样。不然,他现在将是睡得死死的如木头一般。最后,最浅显明了的,那个滚落在墙角的威士忌酒瓶。你暗示说这个瘾君子抢夺他的酒瓶,他赢了,却将它扔到墙角,瓶中的酒撒了一半,还留有一半。那是一名嗜酒者最不可能做的事。”

他笨拙地站了起来,带着悔悟的语气对那个自称是杀人犯的说:“真是对不起,亲爱的先生,但是你的故事简直就是一堆垃圾。”

“先生。”爱丽丝阿姆斯特朗低声对神父说,“我能单独与您谈谈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使得这个爱说话的神父不得不走出房门。在隔壁房间,神父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个年轻小姐就以一种完全陌生的口吻,单刀直入地与神父交谈起来。

“您是个聪明人,”她说,“我知道您正尽力挽救帕特里克。但是,没有用的。这一切的内幕都是黑暗的,您发现的越多,那个我所爱的可怜男人就要遭受更多的罪。”

“为什么?”布朗神父问道,镇定地盯着她。

“因为,”她同样从容地回答说,“我亲眼目睹他犯下罪案。”

“啊!”神父站在那原地不动地说,“你看见他做什么了?”

“当时我就在他们隔壁的这间房里,”她解释道,“两间房门都关着,但我突然听到一个愤怒的声音,在这世上我还从未听到过,那个个声音怒吼道‘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一遍又一遍,接着,一声枪响,两间房门都随之颤动。之后又响了三声枪响,然后我打开两扇房门发现屋里烟雾笼罩。左轮手枪正被我那可怜的发了疯似的帕特里克握在手中,枪口还冒着烟。我还亲眼看着他凶残地开了最后几枪。然后他扑向我父亲,我父亲当时正恐惧地抓着窗台,他与我父亲扭打在一起,想要用细绳勒死父亲。他把细绳想我父亲的头顶扔去,却滑过父亲奋力挣扎的肩膀,套在了他脚上。绳子紧栓在父亲一只脚上,帕特里克就像疯子般把我父亲拖倒在地。我从坐垫上抓起一把匕首,冲向他们之间,想要切断绳子,接着我就晕倒了。”

“我知道了。”布朗神父冷冷地客气道,“谢谢你。”

年轻小姐在回忆中崩溃倒下,神父僵硬着身体又回到隔壁房间,房里只剩吉尔德和默顿守着帕特里克·罗伊斯,他正拷着手铐坐在椅子里。神父恭顺地对巡官说:

“我能当着你对这位罪犯说句话吗?他能脱下这可笑的手铐哪怕是一分钟吗?”

“他是个强壮的男人。”默顿低声说道。“为什么你想要把手铐解开?”

“哦,我以为,”神父谦逊地回答说,“有可能我能有幸与他握握手。”

两名警探都惊奇地盯着他,布朗神父又说道:“你难道不打算告诉他们吗?先生。”

坐在椅子上的人摇了摇头,头发蓬松杂乱,神父却变得焦躁急切起来。

“那么,我会。”他说。“私生活总比公众名声来得重要。我要拯救的是活着的人,死了的人就由他去吧。”

他走向那个害死人的窗口,一边眨着眼看着窗外一边继续说。

“我跟你们说过,这桩案件里出现了太多杀人工具,却只有一个死亡。我现在告诉你们那些都不是杀人工具,也并不是致死的原因。所有这些可怕的工具,套索,带血的匕首,爆发的手枪都是出于仁慈而用的工具。他们不是用来杀死亚伦爵士的,而是用来挽救他的。”

“去挽救他!”吉尔德重复道,“从谁的手里?”

“从他自己手里。”布朗神父说。“他是个有自杀倾向的疯子。”

“什么?”默顿惊呼道,一脸的不信。“那他那快乐的信仰——”

“那是个残忍的信仰。”布朗神父望着窗外说。“为什么他们就不让他像父辈那样哭一会?他的计划形成了,他的观点变得冷酷了。在那张欢快的面具下是一位无神论者空洞的心灵。最后,为了保持他那欢快滑稽的公众形象,他又重拾放弃多年的酗酒习惯。但是对于一名诚挚的绝对禁酒者来说,酒精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东西。他告诫警醒别人小心精神上的地狱,自己却想象并期待着。可怜的阿姆斯特朗早早地就陷入了精神地狱。这天早上,他坐在那儿,发了疯似的大叫着他到了地狱,以致于她女儿也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一心想寻死,整个人发了疯,像淘气鬼耍把戏似的,把各种死亡工具乱扔在自己身边——一根活套索,朋友的左轮手枪和一把匕首。罗伊斯无意中走了进来,迅速行动。他把刀扔在他身后坐垫上,拿起左轮手枪,由于没时间退出子弹,只好对着地板一枪又一枪地把子弹打完。那个自杀者突然看到可以致死的第四种方法,冲向窗口。救人者做了唯一他能做的——拿着绳子跑在他后面,试图绑住他的手和脚。这时那个女士正巧走了进来,误解了这场搏斗,力图切断父亲身上的绳子。刚开始,她却只割破了罗伊斯的手指,这就是刀上为什么有血迹的原因。但是,你们肯定也发现了在他把拳头挥向男仆时,他脸上留下了血迹,却没有伤口。在那位女士晕厥前,她确实把她父亲身上的绳子割松了,接着他就跳出窗外掉进了那个永恒的世界。”

大家都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沉默被一阵金属噪声打破,那是吉尔德正在给帕特里克·罗伊斯解开手铐。他对罗伊斯说:“我觉得您应该告诉我们真相,先生。您和那位年轻小姐都比阿姆斯特朗的讣告通知来得重要。”

“把阿姆斯特朗的讣告通知弄得模糊些。”罗伊斯粗鲁地喊道。“难道你不知道这是因为不能让爱丽丝知道?”

“不能知道什么?”默顿问道。

“不能知道是她杀了自己的父亲,蠢货!”罗伊斯对默顿吼道。“要不是她,她父亲现在还活着。她知道后一定会发疯的。”

“不,我不觉得她会发疯。”布朗神父边说边拿起他的帽子。“我倒觉得我应该告诉她。即使是那最可怕的误杀都不会像罪恶那样摧残生活。无论如何,我觉得你们俩都要比以前更快乐。我得回聋哑学校了。”

神父出了房屋,走在起大风的草地上,一位海格特的熟人拦住他说:

“验尸官已经到了。调查很快就要开始了。”

“我得回聋哑学校了。”神父说。“很抱歉,我没法留下来协助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