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致命毒蛊 第一章 致命毒蛊

净洗铛,少着水,柴头罨烟焰不起。
待他自熟莫催他,火侯足时他自美。
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
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
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乌台诗案”结束,皇帝赵顼敕责授苏轼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宋元丰三年正月,苏轼携子苏迈并家人苏仁前往黄州上任,一路崎岖坎坷,心情甚为沉重,暗道:“黄州食物贱,风土稍可安,既未得去,去亦无所归,必老于此。”跋山涉水行了约莫一月,到达黄州时,已是二月了。

那黄州在长江中游北岸,自隋唐以来,历为“州”、“府”、“县”驻地。将近黄州城,苏迈、苏仁不由加快步子,苏公身疲力乏,怎生跟得上?苏迈见父亲举步艰难,急忙过来搀扶,苏仁眺望前方,道:“老爷,前方不远有一茶肆,且去那里歇足。”苏公点头。主仆三人乜些前行,往茶肆而去。约莫行一里路,近得茶肆前,但见一人出得茶肆,快跑迎将上来,高声道:“借问诸位客爷,一路之上可见得有甚官宦家眷?”苏仁连连摇头。那人道声谢,急忙奔回茶肆去了。

但见那茶肆竹墙茅顶,木桌木凳。一杆旗幌随风微扬。苏公三人进得茶肆,就近边一桌坐下。苏公坐定,把眼望临窗一桌,围坐有六七个茶客,素巾锦袍,或饮茶、或言语,神情张扬,其中兀自有一名僧人,身着百衲衣,手执佛珠,慈眉善目,面含微笑,甚是安然。那问讯之人站立窗旁。当中一人约莫四十岁,一身蓝衫,微眯双眼,正望着苏公。四目相视,苏公心中诧异,暗道:“此人衣着,非是贫民百姓,察其神情举止,气宇不凡,非寻常之人。”早有店家过来,沏了三碗热茶。苏公口渴,自低头饮茶。

但闻那桌有人忽道:“大人。”苏公一愣,在此何人认识苏某?急忙寻声望去,却是那桌一人言语,心中不觉笑道:“平日里听得耳中生茧,此刻只当是唤我,却不知今非昔比,兀自懵懂可笑。”又不觉细细打量那人,约莫三十五六,脸容白净,一双眼睛似带三分笑,与其言语者正是那蓝衫中年人,他既是大人,却不知是谁?

又闻那人道:“莫不是那苏轼有事耽搁不成?”那蓝衫中年人思忖道:“或是如此。既来之,则安之。便是等候些时辰亦无妨。况今日难得潜德大师、朱溪教授、青荇居士同在,不亦乐乎。”一儒者模样人叹道:“苏轼者,今之大贤,却屡遭贬谪,险些因诗文失却性命,如此岂不令我等读书人心寒?读书何益?还是青荇居士逍遥自在。”蓝衫中年人道:“朱先生何出此言?先生年前往京城一遭,岂非正是为读书而致力?”那朱先生淡然一笑,道:“若非书院诸多弟子,朱某怎会去京城?不定春后朱某又将往京城。”蓝衫中年人正待询问,忽见一旁中年农夫模样者,手持酒壶,高声笑道:“来来来!徐大人、元大人、朱先生,并那将至此的苏子瞻,皆是好酒之徒也。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诸位且先饮一杯!”一人笑道:“今日元某却是沾了苏轼之光,才得饮此青荇美酒。”那厢苏公听得清楚,原来是黄州知府徐君猷徐大人、通判元悟躬元大人。

那厢潜德和尚念道:“阿弥陀佛。汝等不知贤士也。贤士不在心中,却在眼前矣。”众人皆惊,那厢苏公急忙起身,徐君猷恍然大悟,流水过来,拱手道:“徐某心蒙眼花,怠慢学士也。”苏公回礼道:“苏某乃罪废俗人,不想竟劳动徐大人并诸位,甚是惶恐。”元悟躬拱手道:“是非曲直,世间自有公道。苏大人何必忧心?”朱溪道:“我等黄州布衣,久慕学士大人贤名,无缘得见。今大人来我黄州,实天公美意也。”潜德大师稽首道:“阿弥陀佛,我佛无处不在。”青荇居士笑道:“诸位休再客套,苏大人一路舟车劳顿,甚是辛苦,来来来,且同饮一杯酒。”徐君猷遂引见众人,当先者乃黄州通判元悟躬,曾为登州提举市舶司。苏轼拱手见过,那元悟躬温文尔雅,见到苏公,满目敬仰之情。苏公急忙施礼道:“苏某亦曾到得登州,见过海市幻景。言及登州,苏某又想起一事。”元悟躬道:“何事?”苏公道:“约四年前苏某接友人书信,言及登州知府郑浩然遇害之事,甚是叹息。”元悟躬叹道:“不想苏大人还记得此事。元某与郑公素有私交,郑公为人刚正,颇有口碑,却不想遭匪人劫杀。登州官吏百姓无不愤慨,合力缉凶。凶身虽伏诛,但郑公却已长眠。至今日,知晓郑公者鲜矣。”众人皆感叹。徐君猷见机,急忙引见青荇居士,徐君猷笑道:“青荇者,不知其名姓,自言青荇居士,闻人言其善书画,可惜未曾见得;又善酿美酒,亦未曾品得。”苏公急忙施礼,料想其不肯告知真名实姓,亦不追问。青荇居士急忙施礼道:“徐大人言笑矣。青荇,本姓龚,名璞之。年少时,漂浮三山五湖,至黄州后,见此人杰地灵,民风淳朴,便不肯离去了。”众人皆笑。

又有朱溪者,乃是临江书院先生,颇有才学,数年来有多名弟子中举,名声大振。苏公急忙施礼。那朱溪道:“苏大人来我黄州,实我黄州之幸,亦是我黄州读书人之大幸。”苏公连忙道:“朱先生之言,羞煞苏某也。”抬首之际,却见朱溪身后一年轻后生,朱唇皓齿,眉清目秀,想必是朱溪子弟。

青荇居士早已斟满酒,众人皆举杯,唯潜德大师以茶代酒,苏公满怀惆怅,一饮而尽,一丝快意油然而生,高声道:“春风吹酒熟,友似汉江清。真绝世佳酿也。”众人举杯对饮,饮过之后,皆赞不绝口。青荇居士又满了第二杯,适才苏公饮得急,第二杯便细细品来,但觉酒醇香甜美,其中隐含一丝药味。三杯过后,众人意犹未尽,可惜酒坛已见底了。徐君猷道:“因我黄州民贫地瘠,府衙羞涩,无处安置苏大人。城东有一定惠院,甚是幽静,暂且委屈苏大人了,不知苏大人意下如何?”苏公急忙谢过:“苏某初来黄州,有劳徐大人费心了。”徐君猷道:“如此甚好。”苏公心中自是感激。古往今来,趋炎附势者何其之多,人情冷暖事何其之盛。你得势之时,他前倨后恭,惟命是听,唯唯诺诺,极尽媚态,而你失势之后,他避之惟恐不及,更甚者反戈一击,落井下石。苏公带罪贬谪黄州,此正是穷途落魄之时,徐君猷不避闲言,以友相待,真君子也。正所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歇息片刻,徐君猷、元悟躬等引苏公前往定惠院。那定惠院,位于黄州城东三里许,依山而建,远眺长江,林木苍莽,宁静幽深。山上有安国寺,堂宇斋阁,庄穆深隐,晨钟暮鼓;山下不远处有临江书院,茂林修竹,隐闻琴声。苏公立于院门口,环视四下,心旷神怡,心中暗道:“某往来各路州府,有如浮萍,今至黄州,或将长住于此了。”苏仁进得屋内,见房屋里外布置妥当,料想是徐君猷早已安排,心中不免感激。正所谓济人须济急时。

苏公因受乌台牢狱之灾,心力疲惫,加之一路颠簸,身体甚是虚弱,次日便病倒在床,十天半月未曾出院,苏迈在床前侍侯父亲,苏仁张罗里外。这一日,苏公身体稍加康复,吃罢早饭便道:“来此有些时日,不曾出院看看,今日自觉甚好,你二人便陪我四下走望走望,如何?”苏迈、苏仁唯喏。收拾一番,正待出门,院门外有人高声道:“徐君猷来访。”苏公闻听,流水出门,但见徐君猷提着两尾鱼立在门口,其后两名家仆,肩头扛着布袋。苏公上前施礼道:“不想徐大人前来,苏轼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徐君猷道:“苏大人来此半月,徐某因公务缠身,未来问候,甚感歉意。今日得闲,特送些鱼米。”苏公急忙谢过徐君猷。早有苏迈、苏仁上前接过鱼、米。苏仁心中喜道:“这徐大人果真细致体贴,我正愁将无米下锅了。”转念一想,心中叹道:“可怜我家老爷落得如此这般田地,竟要依赖他人周济了。”遂收了鱼米,又去烧水泡茶。

苏公邀徐君猷入得厅堂,二人坐定,苏公道因生病卧床,故而未能到府衙拜谢徐知府。徐君猷连呼歉意,只道未来探望,又问苏公可曾看郎中服药。苏公只道右手给左手把脉,遂书了药方,抓服了几剂。徐君猷甚是惊讶,道:“不想苏大人竟通晓医道。”苏公笑道:“怎敢言通晓,知晓些皮毛罢了。”二人便闲聊些琐事,其中言及黄州民风民俗。徐君猷道,黄州土地贫瘠,但民风淳朴,素来重文重教,民俗由是变,人才由是出。今当世名家苏学士至此,无异于锦上添花。苏公连声道:“惭愧,惭愧,甚么当世名家?如今只是落魄之人,但求一块田地,耕种度日,聊以养家糊口。”徐君猷知其心凉,欲求安宁,笑道:“如此甚好。徐某亦种得一块田地,颇有收获,哪日苏大人得闲,可往一观。”苏公喜形如色,道:“怎言哪日?便是今日,徐大人以为如何?”徐君猷笑道:“如此甚好。苏大人来我黄州已有数日,不曾细看清山绿水。西北有古赤壁战场,苏大人可愿一观?”苏公一愣,道:“莫非是曹公失利之处?”徐君猷道:“正是。”苏公疑道:“依我观众书,那赤壁当在江南,似非在黄州?”徐君猷笑道:“苏大人言之差矣。建安七子之王粲,于《英雄记》中言:‘周瑜镇江夏。曹操欲从赤壁渡江南,无船,乘簰从汉水下,注浦口,未即渡。瑜夜密使轻舡走舸百所艘,艘有五十人移棹,人持炬火。火燃则回船走去,去复还烧者,须叟烧数千簰,火大起,光上照天,操夜去。’足见赤壁在江北;又者,此西去六十里有乌林镇,诸史皆有记载。唐李太白、杜少陵、杜牧之曾至此凭吊。足见此便是三国赤壁也。”苏公笑而不言。

苏公、徐君猷出了定惠院,依林间道而行,苏迈、苏仁等跟随其后。一路土香叶绿、鸟语风声,苏公顿感身轻气爽,不由深吸一口长气,叹道:“世间之处,人多则气浊,人稀则气清。”徐君猷笑道:“君猷以为,人多则气旺,人少则气衰。今天下之人,皆为旺而去。”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此言不无其理。忆当年,我等皆从山野僻壤走出,不辞辛劳前往京城,欲谋取功名;而今日,又远离京城,欲在山野僻壤中谋求一方静地。此即人生也。”徐君猷哈哈笑道:“苏大人此言确有几分道理。你且看前方,便是临江书院,其中诸多学生,人人豪情万丈,个个苦读诗书,但求一日飞黄腾达,腰金衣紫,纡朱怀金,光宗耀祖。他等何尝有苏大人这般心思?”苏公侧眼望了一眼儿子苏迈,心中暗道:“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苏公忽想起朱溪先生来,问道:“那朱溪先生便在此书院开课?”徐君猷然之,道:“朱溪先生满腹经纶,才气过人,年少时便是黄州四大才子之一,可惜时运不佳,入京赴考时,只道十拿九稳,却不想偏偏名落孙山,甚是愤慨,竟断了读书念头,任凭先生、亲朋、好友劝解,始终不肯再赴京城考试了,可惜了一代才子。”苏公感慨不已,叹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朱先生未得中举,不定是桩好事。苏某今日之下场,便是佐证。”徐君猷笑道:“朱先生素来仰慕苏大人,他每每教诲学生:为官者,当学苏子瞻。”苏公连连道:惭愧惭愧。二人前行,近得临江书院,徐君猷道:“这临江书院本是一私塾,开创者姓孔名孟,字临江,自言孔子后裔,收得几个弟子,其中一人中了进士。衣锦还乡之时,拜谢老师,又捐钱大修私塾。不几年,又有两三人中举,他等发达者又纷纷捐钱修缮私塾,便是今日之临江书院。孔孟死后,其子孔儒接掌书院,前后二十余年,又有数人登科,那朱溪便是孔儒之弟子。孔儒众多弟子中,最得意者莫过于朱溪,可最失望者却亦是朱溪。孔儒先生至死深以为憾。”

苏公叹息,道:“但凡一事,盼望之心愈大,失望之心亦愈大。上苍又常心怀叵测,捉弄无辜凡人,小则喜怒悲欢,阴错阳差;大则大起大落,生死离别。”徐君猷颇有同感,又道:“李太白道:天生我材必有用。朱溪功名未成,便在临江书院教授度日,孔儒亡故前,将书院托付朱溪主教。这朱溪潜心传道,不及数年,前后竟有举子二三百人,中进士者十余人,远胜于孔孟、孔儒父子。临江书院名声大噪,黄州府学子蜂拥而至,皆以入临江书院为荣。朱溪亦将书院扩张,现已招募得十余名先生教授。”

苏公一愣,道:“有这等事情?十余名先生?却不知书院有多少学子?”徐君猷笑道:“现有学子约莫七八百人。”苏公闻听,惊诧不已,心中暗道:“乡间兴学如此,恐国子监亦不及也。”徐君猷见苏公满面诧异,笑道:“徐某以为,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唯人才乃兴国之根本。朱溪之法,当极力倡导。若如此,何愁我大宋不昌盛?”苏公叹道:“徐大人所言甚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平民百姓,唯望读圣贤之书,学而优则仕,光宗耀祖,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前千年如此,后千年想必亦如此。”徐君猷笑道:“苏大人未免过于伤感也。大人虽遭一时不快,但终有一日必被朝廷重用。”苏公苦笑一声,默然无语,心中叹道:“他等又怎知朝廷纷争险恶?自古科考不知要害却多少人?”

大宋之科举,科考科目甚多,有进士科、制科、词科等,有明经、三史、明法、童子、武举以及“三舍法”取士等等。宋朝进士、明经等科考分为州试、省试、殿试三级。州试时,由州之通判主持进干科考试,以州之录事参军主持其余各科考试。州试取中之考生于冬季集中到京城尚书省礼部,此些考生便称做“举子”、“贡生”。省试后,皇帝亲自主持殿试。宋太宗时,把殿试录取的进士分为三甲,即赐进干及第、赐进士出身、赐同进士出身三级等级,同时在琼林苑赐宴,称闻喜宴。庆历四年,宋仁宗令各州县设立学校,并规定在校学习满三百天的人,才能参加取解试。前科曾解送而落第者,在校学习可减为一百天。省试分试策、试论、试诗赋三场。以三场的全部成绩作为录取的根据。不考帖经、墨义。宋神宗熙宁年间,王安石参知政事,实行变法,废除考诗赋、帖经、墨义。考生在《易》、《诗》、《书》、《周礼》、《礼记》中任选一经,兼治《论语》、《孟子》,每试四场,考试方式是试策、试论、及经文大义。王安石又着手整顿太学。国子监学生分为三等:上舍生、中舍生、外舍生三级。以考试的成绩及人品为升舍、应试和授官之根据。如果成绩优异,外舍生升为内舍生,内舍生升上舍生。如果考至上舍上等,即可直接授官;考至上舍中等的可入科举的殿试;考为上舍下等的,则参加科举省试。史称“三舍法”。神宗病死,哲宗继立,司马光入朝执政,遂废除各种新法。元祐四年,将进士分为经义和诗赋两科,罢试律义。诗赋进士,须在《易》、《诗》、《书》、《周礼》、《礼记》、《春秋左传》中任选一经;经义进士须选习二经。两种进士皆以四场成绩定高低。经义进士以经义定取舍,诗赋进士以诗赋为去留,名次则参考试论成绩评定。哲宗亲政以后,否定司马光之作法。绍圣元年,进士罢诗赋,专习经义。

徐君猷手指临江书院,道:“朱溪与徐某言,苏大人至黄州,望到临江书院讲学。”苏公连连摇头,道:“苏某乃是戴罪之人,今令苏某言语,岂非教唆使坏,误人子弟?不可不可。”徐君猷道:“不言朝政,但说些诗词歌赋,又将如何?”苏公叹道:“徐大人怎不知晓:苏某便是因诗词获罪也。”徐君猷愤然道:“苏大人之词赋,曲尽其妙,可比李杜,压倒元白,天下皆知。今世竟有所谓儒学大家妄言子瞻不善填词,实为可笑之至。”苏公笑道:“那些阿谀奉承、媚上恶下的词赋,苏某确不善做。”

正言语间,却见自临江书院内冲出二人来,险些冲撞了徐君猷。那二人急忙收势,见着徐君猷,惊恐道:“徐大人,出大事矣。”徐君猷诧异道:“刘相覃,何事如此惊慌?”苏公看那刘相覃,心中醒悟:原来正是那日立在朱溪身后的年轻人。那刘相覃脸色苍白,哆嗦道:“徐大人,朱先生死了……”徐君猷、苏公闻听,大惊失色。

徐君猷、苏公入得临江书院,刘相覃头前引路,穿过坪场,绕过学堂,径直奔东厢房而去。苏公张望左右,暗自惊叹:这临江书院好生之大。到得东厢房院,只见数十人聚集门前,议论纷纷,廊阶上有两名学究奋力挥手,正言语甚么。刘相覃挤上廊阶,高声道:“徐大人到了。”众人皆回头张望,遂闪出一条道来。两名学究急忙下得阶矶,上前施礼。徐君猷识得二人,乃是温七、齐礼信。徐君猷急切道:“朱溪何在?”温七哆哆嗦嗦,手指厢房道:“便在室内。”苏公抬眼望去,却见悬一匾额,上有“不倦堂”三字。徐君猷快步上了阶矶,推开房门,入得室内。苏公急忙跟将进去。学究、学子们皆欲跟挤,早有徐君猷随从将众人拦住,高声喝道:“徐大人勘验现场,闲杂人等皆退避。”

入得堂来,但见堂正面壁上悬有孔子画像,左右又有画像,乃是孔孟、孔儒。画像左右又有字轴,乃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八字。画像下有檀木桌,左右各一把太师椅。堂两侧又各有两把交椅,交椅之间乃是茶几。左壁有一道门,垂有竹帘,通内室,乃是朱溪书斋、卧室。掀起竹帘,书斋中临窗是一张案桌,摆有笔墨纸砚;案桌旁又有一红木琴桌,上搁一架焦尾古琴,琴旁焚有香炉;左壁置放两个书厨,上下数格,内叠着甚多书籍卷册。书厨两侧各悬有一副字轴,一壁悬有两幅画轴。掀开竹帘,乃是卧室,室内临窗右侧是木床,悬有一顶蚊帐,室中有一张四角木桌,四把木椅,桌上有一把茶壶、四只茶碗,临窗又有一案桌,较书斋案桌小,亦摆有笔墨纸砚、信札文书等。墙角有双门衣厨,衣厨双门雕有花鸟。透过窗格,但见满目翠竹。

床上被褥凌乱,尤有一角垂在床沿,床榻上卧着一人,面容狰狞,两眼圆睁,七窍流血,甚是可怕。徐君猷看得清楚,死者正是朱溪。苏公环视四下,把眼望小桌上的茶壶茶碗。徐君猷俯下身细细察看,半晌,方立起身来,道:“似是中了剧毒。”苏公左右斜视茶壶,又察看茶碗,凑上前去,轻嗅三四下。徐君猷环视四下,意欲寻遗言信笺,却未见一张半页。苏公近得前来,道:“徐大人可遣人唤仵作前来。”徐君猷然之,遂唤门外一随从,令其速回府衙,又道:“苏大人且看尸首,口、眼皆开,其面紫暗,嘴唇紫黑,手足指甲俱青暗,其口、眼、耳、鼻间皆有血出。可见其是中毒身亡。”苏公俯身细看,道:“确似是毒发身亡。”又寻察地上。徐君猷又道:“但凡服毒,毒性有急缓,或当即发作,或当日早晚,若一二日发。”苏公道:“但凡服毒者,或有翻吐,或吐不绝,徐大人且看四下,并无呕吐污物。”徐君猷然之,思忖道:“此毒非同寻常,甚是厉害。”苏公道:“依徐大人之见,当乃何毒?”徐君猷摇头道:“徐某不甚清楚,待仵作勘验后便可知晓。”

苏公道:“凡毒者,如砒霜、金石药毒、果实毒、菌蕈毒、虫蛇蛊毒等,症状各异。依苏某看来,朱溪所中之毒似是虫蛇蛊毒。”徐君猷把眼望苏公,将信将疑,又回身细细察看尸首,伸手拨开朱溪头颅,猛然见得脖颈处异样,急忙道:“苏大人快且来看。”苏公俯身下来,却见两处黑点,呈八字状,痕点四下已然黑肿,且有淤血。不由一惊,道:“乃是毒蛇所噬。”徐君猷不觉一愣,道:“苏大人怎知?”苏公道:“苏某在江南游荡多年,识得些乡间毒蛇。毒蛇噬人,伤处有一双或三、四齿痕,且齿痕四下有肿胀,并有麻木疼痛之感,或有瘀班血泡。若是无毒之蛇,只余两排锯齿痕迹。朱溪尸首此般情形,当是竹叶青蛇所噬。”

徐君猷一惊,抬眼望着窗外翠竹。这竹叶青蛇体背草绿色,常隐于草丛中、盘于青竹上,一时难以辨别。徐君猷思索往日常与友人信步嬉戏竹林之中,不由一阵后怕,思忖道:“莫不是朱溪先生夜间忘却关闭窗格,不想那毒蛇溜将入室,故而酿成此祸?”

苏公摇头道:“徐大人此言差矣。”徐君猷不解其意,问道:“苏大人以为怎生回事?”苏公不言,指指衣袍。徐君猷一愣,而后恍然大悟:此时乃是二月底,天气甚是清冷,蛇蛙等尚蛰伏在地,未曾出洞!如此言来,朱溪并非是蛇噬咬。徐君猷望着苏公,茫然道:“徐某愚钝,以学士大人之见,朱溪因何致死?”苏公思忖道:“观其症状,当是被毒蛇所噬。”徐君猷似有所悟,道:“徐某明白矣。”苏公道:“愿闻其详。”徐君猷脸色严峻,道:“朱溪乃是被人谋杀。”

苏公道:“何以见得?”徐君猷道:“此时节蛇虫蛰伏在地,不曾出来。那凶手伪造毒蛇噬咬症状,意欲误我等耳目,可惜忘却蛇虫有时节之变。”苏公手捋胡须,道:“若此伤痕乃是凶手伪造,可见凶手深谙毒蛇习性,寻常人等,断然无有此般手法。若其深谙毒蛇习性,又怎会犯此大忌?”徐君猷一愣,迟疑道:“苏大人如此言语,认定此事非是人为?徐某益发糊涂矣。”苏公道:“万事万物,虽有常理,但亦有悖常理之时。看似有悖常理,实则又在常理之中。”徐君猷不解道:“苏大人此言何意?何谓看似有悖常理,又在常理之中?”

苏公道:“白乐天任九州司马之时,登庐山,畅游大林寺,时值暮春,江南芳华菲尽,而大林寺桃花嫣然盛开,白乐天见此情景,大感惊奇,遂写下《游庐山大林寺》一诗。只道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山中。细读此诗,颇有意味,‘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此为何也?似是有悖常理,实则在常理之中。庐山山势甚高,自下往上,由暖变凉,雨水亦变异,山上桃花因之而变化也。”徐君猷道:“言到此诗,徐某曾闻沈存中沈大人论述,他道:士气有早晚,天时有愆伏,诸越则桃李冬实,朔漠则桃李夏荣,此地气不同也。只是苏大人言及此些,与朱溪之死有何干系?”

苏公道:“蛇蛙因寒而蛰伏,因暖而出洞,此是常理。若如山寺桃花一般,地气变异,蛇蛙蛰伏亦会变之?”徐君猷悟道:“苏大人言之有理。那蛇定是因气暖而苏醒,故而袭噬朱溪。”苏公四下细细察看,近得床榻前,见得白布棉枕,便取过棉枕,枕下并无一物,翻转来看,却见白枕面上有些脏迹皱痕。苏公辨认,似是指痕,正疑惑时,却见棉枕处垫被露出一段丝绸。苏公掀开枕头,取出那丝绸,置于掌上,却原来是一方绸帕,绸帕上绣有两只蝴蝶,张翅飞舞于数朵花上,惟妙惟肖,甚是精致。绸帕散发丝丝清香,苏公闻得香气,不由叹息一声,又去掀那棉被,猛然唬得一惊:只见那被褥下赫然盘着一条竹叶青蛇!

徐君猷惊诧不已,惊退数步。苏公寻得一根短杆,小心挑拨那竹叶青蛇,那蛇一动不动。苏公又拨弄数下,但见那竹叶青蛇稍有动弹。徐君猷疑道:“此蛇甚是迟钝,怎生咬人?”苏公道:“此刻如此,之前未必如此。”徐君猷思索道:“蛇眠于洞穴内,何故至此?”苏公道:“徐大人问得是,此便是朱溪丧命缘故,此蛇断然不是自行爬将至此。”徐君猷皱眉道:“莫不是有人将僵蛇塞入朱溪被褥之内,待朱溪上床就寝,那被褥内热热和和,僵蛇渐而苏醒过来,欲爬将出来,朱溪或有察觉,从而惊触毒蛊,那蛇便噬咬朱溪脖颈,朱溪迷糊之中或未在意。待毒性大发,疼痛难忍,滚将下床,挣扎而死。”

苏公手拈胡须,道:“此蛇至此,或是朱溪自携带来,或是他人塞入,前者甚少可能,如徐大人推论,或是他人有意为之。”徐君猷道:“朱溪为人和善,颇有声望,甚人欲加害于他?”苏公道:“但凡谋害,必有其意图,只是我等尚无从知晓。”徐君猷然之,道:“凶身定是朱先生熟识之人。”苏公思忖道:“自杀还是谋杀,尚无法定论。当先令仵作勘验尸首。”徐君猷然之。二人出了书房,至廊阶边,有书院先生过来询问情形。徐君猷叹息一声,实情相告,又令先生好生看护,待仵作前来验尸。

庭院中约莫有十余人,其中先生模样者四五人,其余皆是学子。徐君猷正与温七言语,似是交代书院事宜。苏公环视书院,但见楼阁厅堂、竹林草坪,草坪端头有一堵白墙,墙面上书着“立德、修身、勤学”六个大字,每字约莫七八尺见方。苏公暗自感叹:苏某见天下书院甚多,如临江书院这般规模者,确实少有,又以立德、修身为本,此朱溪先生真知灼见也。若我大宋各路州府县郡皆如此重教兴学,何愁我大宋不强?

苏公感叹之余,但闻得两位先生言语,一人道:“齐先生神色疲倦,莫不是又熬夜不成?”另一先生正是齐信礼,连连摇头道:“哪里熬甚夜?昨日头昏昏然,一早倒头便睡了。一觉醒来,天色大亮,至此头兀自有些昏然。”那先生叹道:“我等每日与书卷为生,常年累月,心劳甚重,又少于行动,故易多生内疾,不可小觑,故需加心留意,修身养性,调理内外。”苏公闻听,不由思索起几位因病英年早逝的好友来,心中暗自感叹,忽瞥见一位先生偏头张望,脸上悄然闪过一丝冷笑。苏公疑云顿起。

苏公留心察看那先生,那人约莫四十,着一身灰布衣袍,面目憨厚。徐君猷与先生言罢,近得苏公前,道:“徐某素闻苏大人善察微知细,不知于此案有何见解?”苏公反问道:“徐大人何以认为?”徐君猷叹道:“徐某一团雾水。”苏公道:“却不知是何人发现尸首?”徐君猷道:“乃是温七先生。”徐君猷指点其人,正是适才与徐君猷言语之人。苏公道:“温先生身旁那着灰色衣袍者何人?”徐君猷道:“乃是周中先生。”苏公道:“他二人与朱溪相交如何?”徐君猷疑道:“莫非苏大人疑心他二人?他三人乃是多年好友。”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多疑也。苏某不过是信口问来。徐大人可细问温七发现尸首前后情形?”徐君猷点头道:“温先生一早不见朱先生,便来不倦堂,呼唤数声,不见回应,便想推门进屋,岂料那门亦闩上了。”苏公问道:“那门自内闩上了?”徐君猷然之,道:“正是。温先生不知何故,又叫嚷半晌,仍不见回应,料想出了意外,便唤来刘相覃等学生,拨开窗格,进得屋去。”苏公道:“他等可曾动得尸首?”徐君猷道:“闻温先生言,他等只近得前去看了一番,未曾动尸首。”苏公思忖道:“适才大人言他等乃是拨开窗格进得屋内,却不知是前窗还是后窗?”徐君猷指着廊下窗格,道:“乃是前窗。”苏公思索起后窗开启,急忙道:“且到后窗下一看。”

徐君猷遂唤来温七先生,令其引路。温七引徐君猷、苏公绕过厢房,入得竹林,竹林中有一条小径,曲折前行,不多时,便来得朱溪居室后窗处。苏公环视四下翠竹,又见满地竹叶,近得窗格,细心察看,果然见得地上一凹处,且有滑痕。苏公暗自猜想:“此印尚新,必是那厮自窗沿跳下,又险些滑倒,或是危急时抓得竹茎,方未跌倒。”忽眼前一亮,见枯叶间有一物,急忙拾将起来,却是一青瓷小葫芦瓶,置于掌中,约莫中指长短,察看表面,显是失落不久,心中猜测:莫不是那凶手跃身时所遗失?

徐君猷近得前来,见得那小葫芦瓶,奇道:“此是何物?”苏公使个眼色,遂纳入袖内。徐君猷会意,遂不追问。苏公又细心察看四下,无有发现。徐君猷见状,遂言回去。出竹林时,苏公问温七道:“温先生,闻徐大人言及,你与朱先生乃是故交?”温七黯然道:“回苏大人,小人与朱兄乃是昔日同窗,颇有交情。可惜小人时运不济,未能谋得功名,便在黄州城西五十里的赤岗书院糊口度日。自朱兄主教临江书院,后请得小人前来帮闲,不禁已有三年。正当我临江书院腾达之时,不想朱兄他竟……”言至此,温七伤感欲泣。苏公道:“那周中先生亦是朱先生故交?”温七然之,道:“亦有十年交情矣。我等前来临江书院,皆是朱兄所邀。”苏公道:“先生可曾闻得朱先生有甚仇家?”温七一愣,道:“仇家?朱兄为人甚好,何来仇家。苏大人何出此言?”苏公又问道:“朱先生从未与人有过怨隙?”温七连连摇头,道:“朱兄为人温柔敦厚,温润而泽,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精金良玉,明德惟馨,实乃我黄州名士也。”苏公叹道:“初至黄州,朱先生亲往迎候,苏某甚是感激,早有拜见之心,岂料天嫉英才。”

一行人回到不倦堂前院,但闻得痛哭之声,有学生道是朱溪家眷来了。温七急忙过去劝慰。徐君猷见得,不由叹道:“朱溪先生讲说授徒,爱人以德,又另辟新奇,壮大书院,见解颇为独到,黄州百姓,无论贫富贵贱,求学之风盛起,皆以子弟入临江书院为荣,以得朱溪先生教诲为荣。可惜今日朱溪西去,我黄州何人可承其衣钵?”苏公问道:“却不知这朱先生用何新奇之法主教临江书院?”徐君猷道:“临江书院非比其他书院学堂,朱溪招募学生,但凡聪明优异者,录用之,非但免却学钱,还补贴其生计费用,凡如吃穿住等。但有优异者,予以奖赏。譬如那刘相覃,自小聪明,可惜其父早亡,余下母亲高氏,家境甚是贫寒,哪里交得起学钱,本已辍学,朱溪亲往刘家,说服高氏,不但免却学钱,反资助其家用。那刘相覃果然灵心慧性,勤奋好学,深得朱溪喜爱。”苏公惊叹不已,奇道:“前闻徐大人言书院有数百之众,若依此法,临江书院怎生维持?”

徐君猷道:“此便是朱溪主教高妙之处。临江书院声誉甚佳,求学者趋之若骛,入此门槛者,不过两种人,或是学识优异者,或是以银两开道者。数百之众,学识优异者,不过十之二三,余者皆是家境殷实,捐献银两,方可入院读书。朱溪以富养学,绰绰有余。”苏公惊诧道:“以富养学?此法果然新奇。”徐君猷又道:“但凡贫穷人家子弟勤奋好学,往往因家中无力承担学钱,不得已中途废业,人才自此湮没。徐某尝思索:普天之下,无论贫富,当人人有书读,不做那目不识丁之人。可惜徐某徒有其想。不想朱先生施此新法,颇如我愿,通判元悟躬元大人更是鼎力支持。”苏公不免赞叹,又问道:“却不知那需多少银两方可入得书院?”徐君猷道:“每年需交纳纹银二十两。”苏公闻听,大吃一惊,道:“竟要如此之多!”徐君猷叹道:“这临江书院终非人人可入也,亦有人花却百两银子方入得书院。”

苏公思忖道:“如此言来,这临江书院每年颇有收益。”徐君猷淡然一笑,道:“朱先生主教,相比你我那微薄月俸,不知强过多少。即便是那商贾,亦多有不及。”苏公闻听,叹息不已,转念一想,道:“细细想来,此中颇多隐患。但有异心,必走邪道。”徐君猷不解,道:“苏大人此言怎讲?”苏公道:“朱先生施此新法,若天下书院皆效仿,必然分做两端,或是学识甚为优异者,或是家境甚为殷实者,界于中间者,岂非无入学之机?师者,师德为先,学问其后。但师者,终归是凡夫俗子,若过于注重银两,少有不动心者。各书院又不免明争暗斗,相互诋毁。”徐君猷不以为然,道:“苏大人过虑也。师者当修身养性立德。如你所言,那为师尊者,岂非与那商贾小贩一般?”苏公叹道:“若如此,则远逊于商贾小贩也。商贾小贩只是牟利而已,那师尊者牟利之外,更是误人子弟,贻害百年。”徐君猷连连摇头,道:“苏大人言重矣。”

苏公思忖道:“朱溪之死,或是因此而起。”徐君猷疑惑道:“怎的是因此而起?”苏公道:“依徐大人并温七之言,朱先生似无仇家。凶身谋害朱溪,是何意图?不过是钱财、私情等。闻大人适才言语。苏某不免思量:这临江书院现库存多少银两?”徐君猷一愣,似有所思,道:“苏大人果然神思敏捷,徐某怎生未想到!莫不是有人欲窃或已经窃得书院库银,不想被朱溪发现,故而杀人灭口?”

苏公道:“徐大人当先自书院帐目着手。此外,苏某又一想,临江书院如此牟利,主教一职,不免有人垂涎三尺。朱溪一死,谁人来接任之?”徐君猷闻听,惊诧不已,低声道:“依苏大人之言,那接任者或是真凶?”苏公苦笑一声,道:“自古至今,或至百千年后,为权位而谋害人者,湮湮不灭。若得书院主教,一年何止百两银子?但朱溪不死,他人怎能接替?”徐君猷目瞪口呆,望着苏公,半晌无语。

苏公自袖内摸出那小葫芦瓷瓶,扯去瓶塞,小心嗅了嗅,只觉一股酒香扑鼻而来。苏公诧异:却原来是个小酒壶。遂示与徐君猷看。徐君猷疑道:“苏大人以为此瓶乃是凶手遗失?”苏公道:“甚有可能。”徐君猷思忖道:“亦或与命案无关。”苏公迟疑片刻,将小葫芦瓶交与徐君猷,又道:“苏某还有一事不甚清楚。”徐君猷收了小葫芦瓶,道:“何事?”苏公皱眉道:“竹叶青蛇虽毒,人被其咬后,其间尚有毒性发作时辰,且其毒一时难以致人死命。朱先生被毒蛇咬伤,至今晨发现尸首,前后不过六个时辰。甚是可疑。”徐君猷疑惑道:“徐某愚钝,不解何意?”苏公道:“苏某窃以为,朱溪非是因毒蛇噬咬致死。”徐君猷惊诧不已,道:“苏大人以为朱溪怎生毙命?”苏公思忖道:“那凶手想必是用毒蛇噬咬作假相,迷惑我等。至于朱溪真正死因,还需仵作勘验。”徐君猷道:“若是仵作亦断定是毒蛇致死,怎生奈何?”苏公一愣,顿时语塞。

约莫一顿饭时刻,黄州府三班捕头程贯引众公差并仵作来得临江书院,程贯入得不倦堂,声色俱厉道:“闲杂人等,皆滚出院去。”众公差纷纷吆喝,上前将先生学生推推赶赶。程贯见一旁数人一动不动,兀自言语甚么,于其指令充耳不闻,不由心生怒气,上得前去,对着一厮后脑便是一巴掌,骂道:“你这撮鸟,兀自聋了耳朵,不曾闻得老子言语,快快滚将出去!若碍了老子公干,将你抓进衙门,关你七八上十日。”那被打之人回身过来,程贯唬了一跳,那人正是知府徐君猷。

程贯急忙施礼,惶恐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不知是大人……”徐君猷脸色铁青,压住心头怒火,道:“你怎生如此鲁莽?”程贯吱唔道:“小的瞎了狗眼,没想到大人未曾穿官服……”苏公闻听,冲着徐君猷淡然一笑,道:“大人日后出来,定要穿着官服才是,以免无端被打,或是不明不白抓进囚房,坏了名声。”徐君猷怒道:“本府平日怎生告诫你等,你这厮屡教不改,恁的可恼。此事权且记在帐上,待日后与你清算。”程贯唯喏,如获大赦,道:“谢大人,谢大人。”徐君猷道:“你且引仵作前去勘验尸首。”程贯应诺,急忙去了。徐君猷把眼望苏公,叹息道:“若不是看在元悟躬元大人情分上,此等人早被徐某踢将出去了。”

苏公不解道:“此人是……?”徐君猷道:“乃是元大人妻弟。”苏公一愣,道:“元大人怎是黄州人?”徐君猷道:“非也。去年六月,元大人纳了一房小妾,唤作程氏。”苏公道:“便是此厮姊妹?”徐君猷低声道:“这程氏本是一暗娼,长得甚是妖艳。自元大人迷上此女子,常彻夜不归。原配汪氏素来贤惠,屡次规劝,元大人早已色迷心窍,哪里肯听。元大人欲纳程氏为妾,汪氏夫人不允,闻下人言,元大人多次殴打汪氏夫人,汪氏夫人无奈,只得依顺了。”苏公叹道:“原来如此。”

仵作勘验尸首后,来见徐君猷,只道是朱溪系被毒蛇所咬而死。徐君猷不动声色,把眼望苏公,苏公一愣,默然无语。徐君猷问仵作道:“先生可曾细细勘验尸首周身?可有其余伤处?”仵作摇头道:“除却脖颈上毒蛇所咬痕迹,并无可疑痕迹。又验过瞳目、舌苔、指甲等诸多症状,确是蛇毒所致。”苏公双眉紧锁,拈须思忖。仵作道:“还有一事,属下适才勘验尸首口舌,闻得丝酒气,想必其死前曾饮了少许酒。”苏公一愣,拈须思忖。徐君猷又问了仵作些话语,仵作一一回答,并无可疑。徐君猷见苏公沉思不语,道:“苏大人休要多想,此案只须查明那竹叶青蛇来历便知分晓。”苏公然之。徐君猷疑道:“若是朱溪自己寻得,又当如何解释?”苏公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