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憎恨死亡的人

警方、马里尼和我经过了详细调查,最终通过一些目击者的证据,拼凑出从我离开沃尔夫宅邸之后,那里发生的一系列惊人事件的概貌。

我们发现,当门被我摔上后,杜德利·沃尔夫曾转向他的司机,说:“好了,伦纳德,就这样吧。”

伦纳德点了点头,离开了房间。管家接过沃尔夫的大衣和帽子。

“哈格德医生和高尔特先生正在等您,”他报告道,“在图书馆里。”

沃尔夫愁容满面:“哦?哈格德也在?”

菲利普点点头:“是的,半小时前他打电话来,说有要紧事见你。我告诉他您一会儿就回来,他就开车过来了。这样做会不会有什么不妥,先生?”

沃尔夫咕哝着,大步走向图书馆的门,手握住门把,停了下来。“还有啊,菲利普,”他补充道,“如果哈特打电话来,就跟他说凯瑟琳不在家,或者说凯瑟琳讨厌他,不管什么都行。如果他到这儿来,不管以什么理由,都不能让他进门。如果有麻烦,就喊伦纳德帮忙。这是命令,明白?”

菲利普瞬间就把这一长串命令烂熟于心了。

“还有,给我拿点喝的过来,”沃尔夫又补充了一句,“我渴了。”

那个夜晚,暴风雪夹杂着雷暴声,在沃尔夫宅邸里呜咽着。图书馆那两个人之间的紧张感所产生的持续高压,都可以被爱迪生电力公司拿来做新能源使用了。这两位对某些事情的观点分歧,有如黑白两色之间的差别。任何一方都觉得另一方的观点毫无价值,而且两个人也都毫不隐晦地承认这一点。就算是最富经验的国际外交专业来调停他们,结果也必定会是失败。

他们的意见分歧为何如此之大?只需看看他们的名头就明白了。西德尼·哈格德医生是一位实验生物学家,而弗兰西斯·高尔特则是美国灵力研究会的主席。三十五岁的哈格德性格活泼、长相不错,他相当重视实际研究的证据,是个不折不扣的经验主义者。他是现代科学研究体系下的终极研究员范本——终极无神论兼怀疑论者。如果你聊天时只把气象局预报的天气告诉他,是无法让他安心的,他必须要搞懂气象局使用的数学推导模型,以及那些精确数据是如何计算出来的,然后才会信服。除非你把整个过程都演示给他看,否则他不会相信你的。

而高尔特的年纪略大一些,个子瘦高,行动敏捷,而且有些害羞。他的理论听来都很陌生,你甚至会怀疑那是他凭空捏造的,但你绝对不能小看他。他眼镜后面那对灰绿色眼睛闪烁着锐利的光,你能从那里窥视到他机敏狡黠的思维。在他的领域里,他可是首屈一指的专家。这个领域让哈格德医生厌烦不已。而这两门学科的分界线非常精确,任何科学界无法解释的事情,都会被划进另一边。就像高尔特宣称的那样,他研究的都是科学界力所不及之处。他热爱一切神秘和未知。谜团、不可思议的事件、看似巫术的现象,只要是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他都无比热爱。一旦某些事被解释了(通常是很朴素、很简单的解释),他就会立即丧失对相关事情的兴趣。

这两个人的战争一直持续到沃尔夫的出现。他们暂时休战,达成了和解,因为那个百万富翁来了。虽然这家伙喜欢看别人争吵,也绝不在意他们死磕,但他们仍一致认为,在他们的研究资助人面前,最好还是保持应有的尊敬态度。资助人沃尔夫是只大老虎,必须顺毛捋。

言归正传。沃尔夫当时突然对医生说道:“高尔特来这里度周末,是因为他说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向我报告。就像往常一样,我怀疑他想要更多的研究经费。很明显,你也有些重要的事情想报告——这次又想要什么呢?更大更新的离心分离机,还是机械心脏?”

医生的眼中流露出恐惧神情,沃尔夫马上明白那猜测正中靶心。他从桌上盒子里抽出一根大雪茄,剥去了外层的玻璃包装纸。

哈格德尽量轻松地说:“也许高尔特的心灵感应更有用。我确实需要这些。你提到的那两个,我都要。而且,我确实有重要的事要报告。”

沃尔夫有些兴趣,但表面上却缺乏热情:“你以前都说过很多次了。但你终究得证明啊。许多时候,你觉得重要的东西未必——”

“我知道,你想看到奇迹发生,但一个晚上是无法造就奇迹的。以我现在所有的助手和设备来说,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沃尔夫的怒容和他口中喷出的蓝色烟雾,让他看起来像只愤怒的恶龙:“除了洛克菲勒研究所之外全国最好的生物实验室,这都不够!好吧,那你呢,高尔特。就算我给了你所有你想要的,又能怎么样?该死,我已经没什么耐心了。我不想再这么空等下去了。你们怎么能向我保证我一定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两个人瞬时变得像是霜打的茄子。沃尔夫今晚的火气尤其大。他很清楚,他们根本就无法给出保证。直到现在,哈格德还自信能得到想要的东西。身为一个医药研究专家,他很清楚沃尔夫为何如此着急于结果。在别人看来,身为一个动不动就咆哮、一向我行我素且有着辉煌奋斗史的硬汉,他的内心世界应该是很坚固的,应该是天神般不容动摇。但事实上,他非常惧怕死亡。虽然他从事的是军火生意,但他收藏的大量枪支弹药其实都是他强充硬壳的伪装。他的妻子因凯瑟琳的出生难产而死,从那以后,他就将名声和脾气变成他的一层自我防护机制。杜德利·沃尔夫在内心里承受着无法抵抗的对死亡的恐惧。

这也是他一系列行为习惯的主要心理学动因。这一动因扭曲着他的言行、他的工作和他的爱好。在其他方面,这一情况更明显。由于他对死亡有种狂乱的恐惧,因此,他对死亡的研究相当着迷。他的脑中充塞着稀奇古怪的好奇和执念,他很想知道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因此寄希望于弗兰西斯·高尔特的幽鬼冥界研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逃避,或者至少是推迟那最终的死亡,而延长寿命的实验研究,则是哈格德医生的主要研究课题。

沃尔夫用雪茄指着高尔特瘦长的脸庞:“我提供给你的实验室设备,比哈里·普莱斯在伦敦的实验室还先进。你拥有全套设备和当今最优秀的技术支持。但你到底研究出个什么了?你也就揭穿了几个假灵媒,调查了一打鬼屋,分析了些有趣的人类辉光照片,这跟我的目标有什么关系?你发现了不少你无法解释的心灵学现象——也没什么用嘛。你的几个文件柜都塞满了感觉过敏和灵魂出窍的病例,但这一点也没用。我还是不知道人死的时候,会有什么事发生。但你得到的所有证据都是该死的反面证据。我相当确信人死的时候,一定会有什么事发生。但是我跟站在这儿的哈格德医生一样,对此一无所知。”

医生接过管家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我可是真的对此一无所知啊,”他说,“我高度怀疑什么也不会发生。你想找的证据迟迟不出现,最可能的原因是,那证据根本就不存在。生命就是个生理化学过程,没其他的了。当你掺和了些玄学进去,这研究就纯粹是美好的愿望了。”

高尔特愤怒地咕哝了起来。“我找到了证据,”他反驳道,“非常好的证据。但你绝对不会承认——”

“什么证据?”沃尔夫插了一句。

“祖冈和加内特的案例。他们都足够可靠,而这案例理所当然地指出——”

“指出!”沃尔夫鼻孔喷气,“指出,是啊。但这根本就不够!”他一拳捶在桌上,“我要的是证明!”他再次用雪茄指着哈格德,握着雪茄的手型仿佛在握着一件致命的杀人武器,“就像你一样,跟其他所有热爱研究的科学小子一样。在你的领域,你是当之无愧的首席专家。然而在相反的领域呢?你将心灵学研究说得一文不值,但你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心灵学研究的实验。这也叫科学态度!如果有个案例——”

“但是你的心灵学,”哈格德禁不住反驳起来。他很清楚最好不要跟沃尔夫吵架,但他还是无法抵挡辩论的诱惑,“所有的案例最终都被戳穿了,这些家伙们不是要钱,就是要名,或者两者都要。”

弗兰西斯·高尔特绝不允许这种言论甚嚣尘上。他厚厚的眼镜片后面,眼睛里放射着危险的光芒:“你在胡扯!历史上有过许多不图钱也不图名声,甚至避免在公众前露面的灵媒——”

“我敢打赌你提到的这些家伙们都是既不缺钱,又不缺名声的灵媒,”哈格德坚称,“那么就算假设存在一个诚实可信的灵媒。我也能做出解释。他们都是精神病患者,被妄想症缠绕着,终日以为自己是先知。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进行一些小小的药物和精神刺激治疗,就能够戳穿这些谎言。”

“那罗格、弗莱马里昂、祖尔纳教授呢?”高尔特挑衅地问道,“这些德高望重的学者都被精神病患者给蒙骗了?”

哈格德注意到了沃尔夫阴云密布的脸,心里直后悔不该扯出这个话题。但他还是架起了枪。“很遗憾,是这样的,”他坚持自己的观点,“他们被耍了。柯南·道尔也被耍过。罗格在调查那起案例的时候,儿子刚去世,他低落的情绪影响了他的判断力。而其他几位在分析这几起案例的时候,年纪都已经很大了,他们的判断力、观察力和逻辑思维能力都已经大不如前了。神经元结构性的衰退则是由于衰老所导致的——”

年龄五十多岁——足足大了哈格德有二十岁——的高尔特,把这段话当成了人身攻击。“那么你,”他酸溜溜地说,“不会被耍,是不是?”

哈格德摇了摇头说:“我可不会这么说哦。萨斯顿曾经在我面前把一个活生生的女人锯成两截,我觉得不可思议。但我绝对不会费尽心思去揭露他魔术的秘密。这是娱乐,追根问底就会把这乐子全搞砸了。另外,看魔术之前,大家都已经很清楚这是诡计手法了,那么再费尽心思地把这其中的秘密想出来,还不够麻烦的呢。”

“你很自信你能够戳穿类似的把戏?”

哈格德笑了起来:“哈哈,这大概跟研究体细胞成长曲线或追踪酶的移动差不多难吧。”

高尔特也笑了起来。“你也许会度过一段令你倍感不快和意外的日子喽,”他预言道,“世界唯一的神秘之处,在于她的复杂性。她不会像魔术师或灵媒那样,故意欺骗你。这其中的区别非常大。诡计能够骗到你,是因为它运用了一些非常简单的欺骗手法——以此来搅乱你的逻辑。你的逻辑积累越深厚,思考习惯就越固定,你的思维就越容易短路,越容易踏入他们的陷阱。相比科学家来说,毫无逻辑的孩童,才是魔术师最头疼的观众。你是个怀疑主义者。听听吧!”

高尔特倾身向前,手指轻敲着桌面。医生和沃尔夫都立即听到了那个声音,那是一种仿佛鬼魅在敲击木头发出的声音。没人看得见声源在哪里。这声音起先低沉,接着变得重复、稳定而响亮。

“你不是很逻辑吗,”高尔特下了挑战书,“那你来解释一下啊。这是个诡计手法。”

很明显,哈格德无计可施,但他也并未因此感到困扰:“我记住你的话了,高尔特。但是如果你来我的实验室进行表演,在我可控的精确条件下再次进行表演,我敢打赌我很快就能找到答案。不过,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是啊,”杜德利·沃尔夫不由分说地插嘴进来,“你是能搞明白。别跟他吵嘴了,高尔特。他要是真用试管和检流计来研究这实验,那他肯定会很头疼。上次我们用这种实验方法破解了克莱默的诡计,但整整花了六个月。”

沃尔夫转向医生说:“你刚刚提到了老年的事。你以前承诺过,你会认真对此事进行研究的。理论上说,人类的寿命在现有的寿限基础上,有可能大幅突破。有一些鹦鹉都能存活一百年以上;一些像乌龟之类的爬行类,能够存活两百年以上;某种鱼的寿限在七十年以上;有的北美红杉树龄长达三千年,枝叶组织依然未见衰老。单细胞生物,除非出现意外的状况,否则是不死的,拥有永恒的生命。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活在地球上的生物理应失去生命。但是你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在老鼠、猫和狗的身上做那些乱七八糟的实验,给我快点找出生命的真相呢?”

“明天!”哈格德医生站起来,从胸口衣袋里取出一本笔记本。他当着沃尔夫的面把笔记本丢在桌上,“我现在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我相当确定,那些微生物不死的秘密就在这笔记本里。我已经提取了——”

沃尔夫急忙翻着书页,愁容满面地看着复杂的化学公式和图标,这些内容都在阐述果蝇——这位科学家的老朋友,有着怎样的生命周期。

“好吧,”他说,“我等会儿再听你的讲座。如果真的很有意义,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什么都可以,除了时间我不能给你,因为我自己所剩的也不多了。从现在开始,你们给我记住,我不会对你们的任何无意义的实验进行投资,不管那实验和想法多么精妙有趣。我只要确切的结果,而且我要——”

沃尔夫停住了嘴,转脸向门。一个瘦弱的、面带菜色的人悄悄地出现在那儿。他站在门边,脸上一副忧愁的表情,双手紧张地摩擦着。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抱歉,沃尔夫先生。我必须跟您私下里谈一会儿。”

沃尔夫皱起眉毛:“不能等等,唐宁?”

唐宁摇了摇头,他说:“不,先生。这事非常紧急。他——”

沃尔夫站了起来。他说了声“抱歉”,然后迅速走向门口。

阿尔伯特·唐宁是沃尔夫的私人秘书。他的出现总是静悄悄的,就连他身上穿的衣服都仿佛保护色一般,与墙纸的颜色融为一体,让人难以分辨。他太普通了,很少有人会看他两眼。人们都无法想象这个虚弱得像贫血症患者一样的人怎么能在沃尔夫身边干满两年秘书工作,要知道,沃尔夫在过去可是个炒秘书比刮胡子还勤快的人啊。

但是唐宁比他们坚持得要久得多。他对沃尔夫私人枪械收藏的悉心照顾,算是一个原因吧。另一个原因就是他精确得如同机器人一般的工作效率,在沃尔夫暴烈的性格面前,他居然能从容地穿梭自如。

唐宁跟沃尔夫说着话,他声音压低,语速极快。高尔特和哈格德一个字也听不出来,但是他们看到百万富翁的浓眉因为惊讶而扬了起来。沃尔夫转脸扫了他们一眼。

“我马上就回来。”他说了句,接着立即冲出门去。他口中喷出的雪茄烟雾也显现出急躁而愤怒的形状。

唐宁紧随其后,像高尔特喜爱的鬼魂们一样安静地消失了。

“以后有机会你该调查一下唐宁,”医生一边倒了杯酒,一边半开玩笑地说,“就算他真的是蛇神,我也不会惊讶的。”

刚刚哈格德在沃尔夫面前大出风头,高尔特对此耿耿于怀,不过他还是打算戏弄他一番。高尔特没有作出任何回答,然后不久,哈格德又听到了那鬼魅般的敲击声——轻柔且带着嘲弄的意味。

杜德利·沃尔夫急匆匆地穿过楼梯,走向书房。他一向不稳定的血压在最近几天又升高了起来。今晚发生的事情也对他的身体没什么好处。而现在,就在他马上要狂怒之前,书房里确实发生了某些奇怪的事。

他这次可是真的暴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