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深夜造访

下午五点左右,徐铭义打来电话。

“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怎么了?”陶展文大声说道,“什么?你戴着口罩?开什么玩笑,你是在屋里打电话吧?”

“你说什么……原来如此,放电话的房间里没有火盆啊,但你也大可不必如此小心啊!到底有什么事?”

挂断电话后,陶展文走下二楼。客厅里的麻将大战仍在继续。节子应该是去厨房准备晚饭了,取而代之的是从YMCA回来的羽容。

“汉生,今晚要不要去徐铭义那儿?”陶展文说道。

“老爷子那儿?去不去呢……你去那儿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他伤风加重,叫我过去。”

“呵呵,老爷子又病了啊?”

“反正又是小题大做。我打算顺便去下下象棋,那位老兄好像买了副新的象牙棋子。”

“那就去吧!”朱汉生扔出一张牌,口中说道,“我应该输给老爷子不少钱了,得去报仇。啊,碰!”

“你都打了好几个小时的麻将了,晚上最好改下象棋。还有,虽说你夫人外出,你可以随随便便的,但这条裤子一定要换。这是忠告,别怪我多管闲事。”

晚饭后,陶展文和朱汉生造访了“鸥庄”。“鸥庄”位于穴门商店街附近的巷子里,朱汉生经营的外贸公司——“安记公司”也离此不远。

“你能否小跑回去换条裤子?我在门口等你。”陶展文对那条裤子格外执著。

可是,懒散的朱汉生根本不听取他的意见,“反正又不是去参加宴会。”

徐铭义住在“鸥庄”的五号房间,房间里的两个屋子前后相通。里屋摆放着床和办公桌,那里是徐铭义真正意义上的生活据点。因此,从走廊打开房门进入外屋时,徐铭义的生活气息还十分淡薄。外屋也放有桌椅,但只是摆摆样子。另外,桌上还有电话。徐铭义将这里称作“客厅”,但除电话外,其他东西几乎从未使用过。靠墙一边是厨房和卫生间,用浅黄色的窗帘与所谓的“客厅”隔开。虽说是厨房,但徐铭义最多只会在沏茶时使用。因为公寓隔壁便是大众食堂,附近也有很多餐饮店,对单身人士而言,生活方面十分便利。

徐铭义来到门口迎接,仿佛终于获救一般,开口说道:“你总算来了!”他依然戴着口罩,只是说话时稍稍掀起。

“天哪,还戴着口罩!”

陶展文目瞪口呆。方才听不清电话的原因也在于此。

走进里屋,徐铭义摘下了口罩。因为这间屋里有火盆,便不用戴口罩了。

“难道你每次去隔壁房间都要戴口罩?”陶展文问道。

“是啊。”老人点了点头,似乎觉得理所当然。

“唉!”

“我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在变差,看来大限已至。我觉得好像又伤风了,昨天中午回来就一直睡,今天一整天都不曾出门。”

“只是伤风而已,别那么愁眉不展。”闲人朱汉生毫无同情心,声音洪亮地说道。

“我希望能尽快治好,我必须去见席有仁先生。”

“哦?你还没见那个有钱人?”陶展文说道。

“其实,我昨天去过五兴,见到了李先生,但席先生没去,听说他很忙。于是,我就拜托李先生帮忙联系。今早李先生大驾光临,告诉我确切时间虽未确定,但明后天应该就能见到席先生。想来像席先生那样的大人物,日程早已排得满满当当的了吧!”

“那是自然。”陶展文说道,“来,我给你诊断一下吧……话说,你怎么还没拆掉绷带呢?”

“怎么也得再过两三天吧!”

陶展文不禁缩了缩脖子。

“是伤风,还是潜伏期,病菌潜伏期而已,并无大碍。”陶展文舔尝头皮后宣布道。

“可以下象棋吧?”朱汉生从旁插嘴问道。

“没问题。”陶展文打包票道。

火盆里的木炭堆成了一座小山,燃得正旺。陶展文觉得太热,便脱去上衣,放在办公桌上。朱汉生也学他脱掉大衣和皱巴巴的上衣,搁到桌上。徐铭义却丝毫无意脱掉红色套衫。他双手捧起客人放在桌上的衣服,向衣柜走去。陶展文帮他打开了衣柜门——他的洁癖让他无法容忍上衣和大衣堆在桌上。

“哦,这棋子真不错!”看见象牙棋子,朱汉生满口赞叹。

中国象棋的棋子是圆的,通过颜色来区别对阵双方。一方是红字,一方是黑字。有些棋子上的字是凸出来的,不过这副象牙棋子的字是凹进去的。除颜色外,对阵双方的字也有所不同。在中国象棋中,相当于日本将棋的“王将”的红方棋子是“帅”,黑方棋子是“将”;相当于“步”的红方棋子是“兵”,黑方棋子是“卒”。不过,无论红黑,“炮”等棋子的字都是一样的。

对阵双方隔着“河界”开启战事,首先陶展文向徐铭义发起了挑战。不同于日本将棋,在中国象棋中,被吃掉的棋子不可再用。因此,棋盘会逐渐变得空荡荡的。

“啊,被将死了!”陶展文摇了摇头,口中发出无比懊悔的呻吟声。

中国象棋的“帅”和“将”不能走出指定区域,因此只能死在自己的城内,而无法像日本将棋的“王将”一样率先杀入敌阵,壮烈赴死。由于存在“炮”这种危险的飞行武器,有时乍一看似乎战局平稳,实则在纵横方向上已被牢牢控制。徐铭义是一位高明的棋士,尤其擅长用“炮”。“炮”无法吃掉面前的敌方棋子,必须在同一直线上隔着另一个无论敌我的棋子,才能吃掉该子对面的敌人。

“老爷子的‘炮’实在厉害,我甘拜下风。”

陶展文连输两盘后下场,换朱汉生挑战。朱汉生是绝无仅有的快棋手,摆棋子的手法虽然粗糙,棋力却并不弱。可是,他也连输了两盘。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强得不可理喻,竟然四连胜了!”陶展文说道。

徐铭义装模作样地说道:“这个问题该问你们自己。”

“再来一盘!”朱汉生开始粗暴地摆起棋子。

战火再燃,但没下几个来回,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连通卧室和客厅的门一直是半开着的。徐铭义不慌不忙地戴上口罩,向客厅走去。

“啊,是李先生!”徐铭义打开房门,见到来客的模样后,高兴地说道,“快进来!屋里还有两个客人,都是中国人,是我的朋友。”

新来的客人是五兴公司的社长。

徐铭义摘下口罩,照例介绍起来,随后便是初次见面的寒暄。但严格来说,陶展文和五兴公司的社长并非初次见面。对方见到陶展文,脸上也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我在东南大楼的地下室里开餐馆。”陶展文说道。

对方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道:“怪不得我觉得在哪儿见过你。”

这时,朱汉生又坐到了充当桌子的打字机台座旁边,陶展文连忙拽了拽他的衣袖,催促道:“来客人了,我们走吧!”

“不走。”朱汉生一口拒绝,“这一盘才刚开始,这次我占优势,而且时间还早,下完再走。”

说着,他看了看手表。遗憾的是,表针早已停止转动。朱汉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懒汉,也不知戴着这块罢工的手表多少天了。

五兴公司的社长在转椅上坐下,扬手说道:“我没什么要事,请继续下吧,也请允许我在旁观战。”

朱汉生人虽懒散,头脑却很灵活。他从对方扬起的手腕上窥到了准确时间,立马校正好自己的手表,并拧紧发条。

“那我去叫咖啡。”说着,徐铭义站起身,戴上了口罩。

“不用麻烦。”客人开口劝阻,徐铭义还是来到客厅,拨通了电话:“一杯咖啡……嗯?听不见?咖啡……一杯,一杯就行。”

然后,他走进厨房,取出咖啡杯和托盘摆在桌上,随后便不慌不忙地回到卧室,摘下了口罩。

“又戴又摘的,你还真忙啊!”陶展文说道,“打电话时还是摘下来好些吧?你只把口罩稍稍掀起,实在很难听清。”

这一盘的胜者是朱汉生。有客来访,徐铭义变得有点心急,不似平时那般冷静了。

“好了,我们走吧!”朱汉生说道,“记账吧,输赢相抵,我今天输你一百日元。”

徐铭义打开手提保险箱,取出写有“杂”的账簿,将账目记了下来。

最后一战似乎令朱汉生异常开心,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却不想动作过快,膝盖狠狠地撞上了打字机台座,导致棋盘剧烈晃动,差不多一半的棋子都掉在了地上。朱汉生连忙拾起掉落的棋子。幸好距离火盆较远,象牙棋子才得以安然无恙。

“你这个冒失鬼。”陶展文从旁责备道。

“我只是一不留神。”朱汉生一边将棋子收入银制的小盒,一边说道。

正当陶展文二人取回衣服准备离开时,“白宫”咖啡馆的女招待捧着珐琅容器走了进来,将咖啡倒入事先准备好的杯子中。如此一来,既省去了回收杯子的麻烦,又很卫生。而费用则在月底结算。

下象棋是一件令人纠结的事。因为有客来访,陶展文二人意犹未尽地离开了徐铭义的房间。而平时,徐铭义是鲜有客人的。不管怎么说,二人都带着未尽兴的心情来到了东亚大街。

“刚过八点。”陶展文先开口道。自然,这是抛砖引玉之言。

“去我那里继续下?”朱汉生说道。

“这个……”陶展文嘴上含糊,二人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迈向朱汉生的“安记公司”。

战场移至安记公司的事务所。二人分坐棋盘两侧,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对徐铭义最后一战的胜利似乎在精神上极大地鼓舞了朱汉生,陶展文无论如何都无法取胜。到了九点半左右,他已经开始破罐子破摔。他的确状态不佳,而且也不曾在这样的日子里连续下棋。

“不下了。”陶展文说道。

朱汉生接连打胜仗,士气正旺,打算趁此绝佳状态再赢两三盘。

“时间还早呢!”朱汉生兴冲冲地说道。

就此罢手,恐怕对方会以为自己是夹着尾巴落荒而逃。于是,陶展文便以十点为限,接受了新一轮挑战。

最后他终于赢了一盘。

“时间快到了,到此为止吧!”时机可谓恰到好处。陶展文边说边站了起来。

“不行!”朱汉生用手指敲打着手表说道,“还有五分钟呢!”

“五分钟根本不够,别下了。”

“你想赢了就开溜吗!?”

“不是,说好的时间已经到了。”

就在这时,报刊会馆的报时音乐开始奏起了《萤之光》,声音响彻夜空。

“你这家伙最后耍赖,太不像话了。”朱汉生一边说,一边极不情愿地将棋子拢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