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谷之死

梓林太郎 著

黄钧浩 译

作者简介:

梓林太郎,本名林隆司,1933年生于长野县。倌州大学中途退学。之后在贸易公司上班。

以山岳、旅游推理见长,与太田兰三、长井彬、生田直亲等齐名,唯特别多产。风格虽类似“社会派”,但笔锋常带感情,“扣人心弦、感人肺腑”方面的笔力远胜松本清张和森村诚一。

代表作有《密杀连峰》《钵木岳杀人事件》《石狩川杀人水系》《绝叫山脉》《风炎连峰》《冷血山地》等。

主要得奖历:

《于九月之溪》:1980年第3届“娱乐小说大赏”(景生洛名义)。

《黑暗谷之死》同样是写“常人奇事”,故事的气氛却大不相同。

本篇属于“警察小说”,也可算是“山岳推理”。有心的读友可将本书姊妹作《死亡交易》中的《星期天谋杀案》和《求菩提山行》拿来加以比较欣赏。

故事中有两位“平凡”的警探,四处奔波勤查案,但他们遇到的却尽是“不寻常”的事,而且都感人至深……

本篇提到一种新兴行业,就是“替人寻找初恋情人”。如果台湾国内也有该多好!笔者一定第一个上门,要他们找出那位嫁作商人妇后却遭遗弃而销声匿迹的国中同学,然后“暗中帮助她”……不知各位读友有无类似的打算?

01

发现尸体是肇因于一群黑色的鸟。

8月20日上午,丰科警局接到长野县安昙村村营登山小屋的通报,说“有个登山队在下大泷山的途中发现了疑似山难死者的尸体”。

那个地点位于北阿尔卑斯山德泽登山路径的南侧。平时经由德泽山路登山的人并不多。

外勤课的救难队员准备好登山装备后,立刻驱车直奔德泽山屋,和正在那里休息的五名登山队员见面。这五人是今天一大早从大泷山庄启程下山的,约莫走了4、50分钟时,其中一人因欲猎雉鸡而进入南侧的斜坡,躲在树林的阴影中伺机而动。

这名男子猎完雉鸡归队后,好像心有余悸似地向其他队员说,他刚才看到一大群黑色的鸟。队长立刻想起以前听说过的一句话:“乌鸦齐飞处,必有山难尸”,于是一行五人便战战兢兢赶往南侧斜坡观看。果然不错!树林中有一大群乌鸦,生人一走近,立刻齐飞乱舞。队长以望远镜观察,发现了一个类似土堆的隆起处,周围还有无数苍蝇飞来飞去。

队长在搜救人员拿来的地图上指出一个地点,那里是山路上两块巨岩的南边。

“可否请你们当中还有体力的人带我们去?”救难队主任说道。

“对不起,恐怕无能为力了。那里有两块巨岩,很容易辨认的,你们自己去就行了。”

队长边说边挥去停在他脸上的苍蝇,其余四名成员也露出尴尬的笑容。

虽然也有可能是野生动物的尸体,但经验丰富的搜救人员还是决定出发。一行六人听着德泽溪的流水声登上山路。

步行到大泷山约需4小时,但是到两块巨岩处只要两个半小时即可。

从该处向右转,下到斜坡后,果然看到了登山队员所说的光景。六个人面面相觑。

在大泷山附近发现的尸体被运到德泽登山小屋进行验尸。那是一具中年男性的遗体。

“死后大约经过7到10天。”

前来验尸的法医说。

接触过多具山难死尸的全体救难队员均以毛巾掩鼻。

从尸体旁的登山背包中找不到任何可以查出死者姓名和身份之物。

属丰科警局管辖的北阿尔卑斯山南部,今年入夏以来已发生了好几次山难,但没有一次是失踪案。丰科警局照会过县警总局后得到的答复是:“山岳地带曾有人迷路失踪,但不久即被寻获;也有人失踪后死亡,但遗体均已被发现。目前为止,已无其他登山者报案要求搜寻山友。”

“此人已死了7到10天,却没有任何亲戚朋友报案要求搜寻,这不是很奇怪吗?”

主任向一个戴着眼镜的队员说道。

“背包里的东西很少,不知他原先打算上山几天?”

“大概只是郊游而已吧!对了,他的服装和背包好像都是新的。”

“鞋子也是新的,恐怕还是第一次穿呢!”

那是一双褐色的轻便登山鞋,鞋底几乎未磨损。

尸身上重迭穿着两件同样的格纹衬衫,外面加了毛衣,最后再套上一件薄的登山夹克。虽说是夏季,但这样的穿著恐怕抵御不了山上的寒气吧?背包中有四套内衣裤,部是已经穿过而未洗的。

“四套内衣裤……那么,他在到达出事地点以前至少应该睡过两、三晚了吧?”

“可能是在上高地过夜。”

“再从上高地到横尾……不对,大概是睡在蝶山或大泷山的登山小屋。”

“主任,那是不可能的,看他的背包就知道了,带那么少的衣物,简直像去上高地旅行似的。”

“没有经验的登山者就有可能带这么少的衣物,他们以为登山就像去乡下旅行一样。因为是夏天,所以没想到要带御寒衣物。”

“可是,没有经验的人不会去攀登大泷山吧?”

的确如此,因为大泷山没什么名气。如果是第一次登山,应该会去远近驰名的德本山。虽然从大泷山远眺四周,风景十分壮观,前方是绵延不断的长塀山山脊,再过去是枪岳和穗高山,但是一般的登山入门手册并没有记载这些。

德泽山路也许很适合用来享受慢慢爬山的乐趣,但那必须是累积了多年登山经验的人才能办到。一般说来,第一次登山的人都想站上有名的山顶,大概很少会有人想爬上无名山巅,或者单独去走那种无名的登山小径。

如果是像枪岳和穗高山那样,上山下山的人很多,那么即使半途受伤或生病,也很容易得到援助。

这名死者可能是受伤或生病吧?如果是的话,他应该坐在山路旁休息,以便向路过的登山者求救才对。然而,他却走进人类视线难以触及的树林中。大概是因为下大雨或起浓雾而使他迷失方向找不到路,最后终于不支倒地。

“完全没带食物哩!”

“可能带了饼干之类的干粮,但已吃光了。”

据法医说,死者临终前已极度衰弱,因此死因很可能是迷路后受伤或发病,无法动弹终致死亡。

死者手腕上的表还在走动,上面的日期也是20日。

“不管是不是有经验的登山者,像这样没有一件物品可证明身份的,实在有点可疑。独自登山和团体登山不同,必须更为小心,大部份的人都会在衣袋或背包中放几张名片。”

“也没带照相机哩!”

“这一点也很奇怪。”

救难队主任转身想了一会儿,决定先联络警局刑事课再说。

刑警道原传吉在电话中说:

“既然不知道姓名,那就没办法从附近登山小屋或上高地的旅馆查出他的身份了。”

“是呀!”

“登山背包中只有穿过的内衣裤,这点的确可疑,有没有笔记簿或者笔呢?”

“连一张卫生纸也没有。背包里原先大概是放着衬衫、毛衣和登山夹克,后来因为太冷,才拿出来穿。”

“可能是受了伤,也许我们该查出他究竟受了什么伤。”

道原最后又说,尸体将交付解剖,而且他明天要亲自去视察出事现场。

02

第二天早晨,道原和伏见刑警在三名救难队员的协助下,从德泽登山小径上山。尸体昨晚就是由这些救难队员看管的。

他们行进了大约两个钟头,才碰到一对从大泷山下来的年轻情侣。这条山径十分幽静,和穗高山那边的热闹景况恰成对比。

阴暗的树林里不时有鸟叫虫鸣。小径上满布树根,偶尔会有鸟影掠过上方。

茂密相连的树叶犹如一座破帐篷,朝阳从叶隙间露脸,照出了薄雾的动向。

已经看到那两块巨岩。岩面满覆青苔,因此外观呈现绿色。

“这里看来不像是会摔下去的地方。”

道原对着走在前方的伏见说。

“可是很滑,要小心。”伏见说道。

他双手抓着蔓藤先行攀下。蔓藤上也长满了青苔。倒下的树层层交错阻挡了进路,看那腐朽的程度,似乎已倒了5、6年以上。

现场还有两、三只乌鸦,正从枝头上俯视他们,彷佛在纳闷人类为何要抢走其饵食似的。

没有生火的痕迹,也找不到烟蒂。即将腐烂的落叶已被扫到一旁,只有这点和别处稍有不同,除此之外别无异状。

“大概是不吸烟的人吧!”

道原将脸凑近地面说道。

“口袋里既没有香烟也无打火机。”

救难队主任答道。

伏见再往下走了一段路,在距离现场30公尺处找到一个小小的银色塑料袋。这表示有人曾到过这里。

再往下行大约10公尺处,有两棵树重迭倒在那边。树干下也有同样的小袋子。

“带回去吧!”道原说。

伏见点点头,把小袋子收进事先准备好的塑料袋里。

倒下的树干下方还有空隙,大概可容一个人坐下,好像也可以用来避雨。

“看!有人的脚印!”

道原跪在地上说。

“这一边也有!”

“这两个鞋印大小不同哩!”

“不错……我这边的好像是女人的鞋印。”

因为很小,感觉上不像男人的。

“可能是女人的,也可能是小孩的。”

一名救难队员在一棵大枞树下又发现了另外的鞋印,大小都有,整齐并排,彷佛在比较尺寸大小似的。

“这种地方,别的登山者是不会来的,所以鞋印应该是遇难者留下的。”

“也就是说,遇难者应该有两个人。”

伏见凝视着柔软泥土上的清晰鞋印。

他们用木板盖住那些鞋印,以防大雨或坍方破坏。明天必须派人来用石膏采制鞋印模型。

银色小袋子一共找到三个,大概是用来装饼干等干粮的。

“如果真是两人同行,另外那个人可能也已经死了。”

救难队主任一听,用力点点头,然后环顾四周。看来恐怕要再次出动搜救大队了。

“不论是女人或小孩,登山未归,怎么都没人去报案呢?”

主任斜着头说。

“如果是一家两口,又住在大都市中,就算一个月都不在,也很可能没人知道。”

“是吗……如果是两人结伴登山,一人平安脱险的话,那应该会去报案要求搜救才对。但没人报案,可见两人都死了。”

主任好像在思考明天要搜救的事,因而担心天气状况的样子。

从树叶间可看到一片圆形的天空,白云悠悠向西飘去。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周围不时传来鸟叫声,真是一幅悠闲而安谧的光景。

道原回到警局时,那具尸体的解剖报告已经送来了。

报告中说,死后已过7到10天,死因是疲劳致死。手脚有轻微擦伤,但没有任何足以造成无法行动的伤。胃中有微量的淀粉成份,但胃壁和肠壁都找不到诸如溃烂之类的异状。

分析案情如下:死者在山中迷路,又未准备充分食物,在极度疲劳下陷入衰弱状态,体力和气力都丧失,无法走动,最后倒地而死。因夜里寒冷又下雨,所以加速其死亡。

陈尸地点附近有银色小袋子掉落,可见死者原先带着一些干粮,但可能仍无法供给足够的营养,因此没有体力可走到正确的登山路径或登山小屋。

虽然无法得知死者生前究竟在山里待了几天,但道原很想知道其间他到底都吃些什么,因此就将那些银色小袋子送去化验,打算查出附着在袋子内侧的粉末是什么。

安昙山中,静夜来访。草丛里传来的虫叫声令人感到秋天的脚步已近。

常念山脉眼看就要融入黑暗中。道原从警局窗内眺望山脉的棱线,同时心里想着死者同伴的行踪。这个人也许还在山中徘徊吧?从鞋印大小看来,这个人应该是女人或小孩。

这个时候,从东京来了一通电话,打电话的是名叫牛込美津江的38岁家庭主妇。

她说,晚报上刊载的山难尸体可能是其夫牛込纯平。他今年41岁,8月4日说要去东北旅行,然后就独自一人出发,但过了预定的归期却没回家,而且一次也没和家人联络,因此她已向当地警局报案要求寻人。

牛込纯平是利用公司放暑假的时间安排了一次五天四夜的旅行。

“说要到东北去,却跑到信州的山上来,这不是很奇怪吗?”

道原在电话中对美津江说。

“在他出发前几天,我曾看到他在读一本杂志,那本杂志的封面写着‘信州特辑’。在他逾期未归后,我就把那本杂志找出来看,我想他可能是受了杂志的影响,临时改到信州去了。”

美津江的声音显得十分忧虑。

“他出门时是否带着登山背包?”

“没有,他带的是一个浅褐色的肩挂式皮包。”

“鞋子呢?”

“是新买的白色休闲鞋。”

道原问纯平的身材特征,她所回答的大致和尸体相符,衬衫衣领的宽度和长裤的腰围尺寸也都一致,血型也相同。

道原吩咐她找个朋友陪她一起前来认尸,然后挂断电话。

接着,道原打电话给松元车站的人,问他们是否有存放在寄物柜中多日却无人认领的行李。对方回答说有一件,那是一双装在纸袋里的白鞋,以及一个浅褐色的肩挂式皮包,已经送交松元警局保管了。

大泷山附近发现的死者大概是牛込纯平吧?这个可能性已愈来愈高了。倘若他登山时有同伴,而且这个同伴是女人的话,美津江会做何感想呢?道原在心里想象着接下来的光景。

03

牛込美津江在将近中午时抵达。她身边跟着一个念小学六年级的男童,以及一位名叫金田的男子。金田是其夫的同事。

美津江穿着一件白色洋装,上面有小水珠的图案。她的态度似乎有点紧张。

道原已从松元警局取来白鞋和皮包,他先让美津江看这两样东西。皮包里有两件短袖衬衫和一条灰色长裤。

“没错,是我先生的。”

美津江用手帕遮着嘴巴回答。

他们被带到松元市一所大学的医学院进行认尸。尸体脸部虽已腐烂不堪,但美津江说是牛込没错。同事金田的回答也一样。当美津江看到尸体手腕上的表时,突然发出呻吟般的声音,并以双手掩住脸部。那名男童并未观看尸体,道原也没催促他看。

美津江突然跑向站在墙角等候的男童,然后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男童是他们夫妻的独生子。

道原和伏见就在这间冰冷的地下室中聆听这对母子哭泣的声音。

美津江说,牛込纯平是山梨县甲府市人,虽然那是一个位于南阿尔卑斯山山麓的城市,他却没有登山经验。他在高中毕业以前一直都体弱多病,所以任何运动都不擅长,也很讨厌运动。

“但是,他怎么会穿起登山鞋,又背着登山背包跑来爬山呢?”

道原叫美津江过来,然后问她。

“也许他是在上高地观赏山景时,忽然起了念头想要爬上去看看。”

“他以前曾到过上高地吗?”

“应该没有,我没听他提过。”

“有没有说要去东北的什么地方?”

“说要去仙台,然后再去盛冈。”

“是什么时候决定要去的?”

“我记得是在出发前10天左右。当时他说,因为公司放暑假,他想出去旅行4、5天,回来后再带小孩去千叶海边玩。”

她用手帕按着瘦削的双颊说话,手背上青筋浮现。

“那他为何跑到北阿尔卑斯山这边来?”

“我也不知道。”

“根据分析,妳先生好像有同伴。”

“一起去登山的吗?”

“因为现场有两组鞋印,一组是妳先生的,另一组尺寸较小。”

“那个人现在呢?”

“不晓得,可能也死在那附近了,明天一大早还要去那一带搜救呢!”

道原心想:救难队大概又会碰到黑色鸟群吧!他接着又说:

“既然已经查明死者的身份,那他投宿过哪里以及何时上山等问题,应该很快就可以查出来了。”

道原本来想说“和谁一起过夜也可以查出来”,但话到嘴边又吞回去。

“妳先生最近健康状况如何?”他又问。

“还好,他很注意自己的健康,5年前就已戒烟了。”

“有没有烦脑的事?”

“嗯……公司的工作很忙,但没听说过他和别人有什么纷争。”

“那么其中之一的可能性就消失了。”

“什么可能性?”

“自杀。”

“那当然不可能了……”

美津江说,家里连一封遗书之类的信也没有。

“刚才妳说,他可能是在上高地眺望山景时突然想要爬上去看看,是吗?”

“是的。”

“如果是临时起意,一般人大都会去爬比较知名的山,像德本山或西穗高山之类,但他陈尸的地点却是在黑暗山谷的茂密森林中,从那里根本看不到四周的山景。也许他是爬到可以瞭望风景的地方,却在下山时迷了路吧!但是,如果他是去名山胜景,那么沿路一定有很多上山下山的人,应该不会迷路才对。就是因为他去爬一般登山者很少去的山,所以才会迷路。”

美津江没有说话,只是以手帕抹额,做出擦汗的动作。

接下来道原把金田带到另一个房间询问。

“牛込先生请假,有没有特殊原因?”

“没有,是公司例行放的暑假,因为不能让全体职员同时请假,所以必须商量调配后轮流休假。”

牛込请的暑假期间是从8月4日到10日,但11日是星期六不用上班,所以加上12日的星期天之后,总共有9天的假期。

刚才美津江说,牛込是4日早上出门,预定在8日回来。

“牛込先生最近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如何?”道原又问金田。

“外表看来似乎毫无异状。他做事很认真,甚至有点顽固,欠缺几分圆滑,个性也很内向,不是那种可以和任何人都谈得来的人。平常也很少跟同事去吃喝玩乐,喜欢在僻静的地方看书,所以既不打高尔夫球,也没有参加公司的棒球队。”

道原认为,牛込纯平至少会在松元市内住宿一宵,于是派人去查问市内各旅馆。到了晚上,终于查出牛込曾在8月4日和5日住进松元车站附近的一家饭店,而且有个女性同伴,但在旅客登记簿上却只写着“牛込纯平,同伴一名”,并未写出同伴的名字。

“牛込的同伴长相如何?”道原问饭店柜枱人员。

然而,不要说同伴,连牛込本人长得怎样也没人记得。

另一家叫德泽园的旅馆也有回音,说8月6日牛込曾带一名女伴去那里住宿。

翌日早晨,道原和伏见赶往德泽围旅馆。那是一家山中旅馆,和大饭店不同,房间数量并不多,所以职员中可能有人还记得旅客的长相。

“那天客人很多,所以记不得了……”柜枱小姐斜着头说。

8月6日的住宿旅客共107人,整个旅馆客满。

这里的旅客登记簿也是只写“牛込纯平,同伴一名”,并未写同伴的姓名。

上高地周边其他所有旅馆都没有牛込的消息。由此看来,牛込和他的女伴大概是在松元市那家饭店住了两晚,然后进入上高地,在德泽园旅馆住一夜,于8月7日登上大泷。

“和牛込的鞋印并排的,应该可以确定是女人的鞋印了。”伏见站在德泽围旁边的大草原上仰望着东侧山岭说道。

东侧山岭再过去就是大泷山。搜救队今天也以陈尸地点为中心分头进行搜索,因为牛込也有可能是在山中和女伴走散的。

“不知这位女性和牛込是什么关系。”

“是啊……或许是位年轻小姐吧!”

道原仰视着前穗山的岩壁。高高耸立而将梓川划分为二的前穗山就在他们对面。

松元市那家饭店和德泽园旅馆的旅客登记簿上都有客人的签名,道原已将登记牛込的那一部份影印下来,打算拿给美津江确认笔迹。美津江已决定要在松元市将牛込的遗体火化,再带骨灰回去。

牛込说要去东北旅行,却跑到松元和上高地来。说谎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和女人同行吧?他们对山路不熟,以致迷了路而在山谷中徘徊,可见那位女伴大概也没有登山经验……

不对!如果他们两人都没有登山经验的话,应该不会事先去买登山鞋和登山背包吧?

“喂,我想,那女人也许有登山经验。”

“我想也是。”

“因此,或许是她邀牛込来松元市的。牛込知道她有登山经验,为了配合她,才临时买了一些登山装备跟着她上山。”

“假使那女人有经验的话,就可以解释他们为何来爬大泷山了。因为她知道大泷山虽然名不见经传,却能在上面观赏枪岳和穗高山的美景,而且登山路径上既没有危险之处,也很少会遇见其他人。”

“可是,如果要欣赏枪岳和穗高山,去爬德本山不就可以了吗?所以我认为,他们选择大泷山可能是有别的原因。”

“别的原因……会是什么呢?”

“这就是我们要调查的呀!”

道原叫伏见将车子开往松元市。

牛込和女伴在松元市住了两晚,其间他买了衬衫和登山用的背包、鞋子、夹克等,也许是在饭店附近买的吧?道原如此猜想。

松元市内有好几家登山用品店。他们从车站附近的店开始查问,前面两家都说不记得有那种客人,而且也没有出售牛込所穿的那种轻便型登山鞋。

问到第三家时,终于有线索了。这家登山用品店位于女鸟羽桥附近。道原说出牛込的身材及特征后,店主立刻回答:

“我记得有这么一位客人,他来这里买了很多登山用品。鞋子是26吋,鞋盒还在这里。”

店主说着,拿出一个褐色的鞋盒,打开盖子,然后又说那是8月5日下午的事,那人连袜子都买了。

“他是一个人来买的吗?”

“和一位女士同来。”

“看起来多大年纪呢?”

“差不多35岁……我记得她也穿这种牌子的登山鞋,手上还拿着衬衫。”

“那位女士有没有买东西?”

“买了一套雨衣,式样和那边的一样。”

店主指着吊在墙上的一些红色和黄色的雨衣。这些雨衣都是两件式的,每套定价一万四千圆。

疑似牛込的男子买的登山夹克定价是六千圆。

看来这女人在来到松元市以前就已事先准备好登山用品了,因此道原先前的想法必须修正。原先他认为,这女人和牛込是在松元市内参观了两天,第三天到上高地观赏山景时才突然想去爬山的。

牛込以前从未有登山经验,而且出门前又向妻子说要去东北旅行,所以应该没有准备登山用品。是到了松元之后,在那女人的劝说下才买的。

店主又说,那女人看似颇有登山经验的样子,男的则好像一点登山知识也没有。女人还教男的如何使用登山鞋和登山背包。

道原和伏见回到丰科警局时,美津江已抱着牛込的骨灰坛在等他们了。男童和金田分别坐在她两侧。

美津江向道原和伏见道别,说要回东京去了,然后向他们鞠躬。道原觉得她看起来好像比第一次见面时老了几岁。

当她看到旅客登记簿上签名的影印本时,立刻说:

“是先夫的字没错。”

金田看过后也点头同意。他们两人都看到上面有“同伴一名”的记载。

大泷山附近的搜救工作只进行两天就停止了,结果是一无所获。

救难队主任在傍晚时回来,道原告诉他调查结果。主任听了,倾斜着晒黑的脸说:

“牛込穿的登山夹克不能防水,但那女人买了雨衣。有登山经验的人一定会事先准备雨衣的,为什么还要再买呢?是不是事先带来的已经不能用了呢?”

道原看着他的脸,心里想:可能是一件不够用,临时再买一件吧?如果是的话,那么这女人便是打算同时穿着两件雨衣了,这样的话,不但可防雨水渗透进去,也有保暖的作用,或许她事先就已预知将要在山中待上好几天了吧?

“牛込的同伴会不会其实就是他的妻子?”

一直在发呆的伏见突然说道。

道原看看手表,说:

“还来得及!”

他立刻打电话给登山用品店主人,吩咐他马上赶去松元车站。

道原和伏见也驱车赶往车站。道原想,店主应该会先到吧?

到了车站,店主已经穿着拖鞋站在剪票口了。车站内正在广播说往新宿的特快列车快要开了。道原急忙抓住店主的手腕跑下月台。

美津江一行人坐的是头等车厢。

道原在月台贩卖部买了一盒糕饼,走进车厢内交给那名男童。美津江双手抱着一个用黑布包起来的小箱子,站起来向他行礼。金田也抱着一包东西,里面是牛込的遗物。

发车铃响,即将开车。道原跳下车后立刻望向店主,但店主摇摇头,表示车上的女人并非那个来买登山用品的女人。

列车开动后,那个男孩站起来,双手按在车窗上,似乎在道谢的样子。道原看到他的一只眼睛淌着泪水,两个手掌如纸般白。

04

现在已经确定牛込纯平有个女伴同行。这名女伴也许已命丧谷中,但也可能已经平安下山。

如果她下山时牛込还平安无事,那么就是“放鸽子”的行为而已。但若她下山时牛込已无法行动,而她又不报警求救的话,即属犯罪行为。

另外,在山中拾获的那三个银色小袋子内的粉末,已经化验出来了。其中之一是含有肉质和蔬菜等成份的高热量食品,另外两袋里的粉末所含的热量极低。

超级市场和药房都有卖许多种健康食品和低热量食品,通常这些食品每一百公克含有三百八十至四百三十千卡的热量,也就是可防止营养过剩的辅助性食品。但是那两袋中的粉末经换算后,一百公克仅能产生约一百千卡的热量而已。到底是什么成份呢?分析结果显示,那是小麦粉和山芋粉。

登山当然需要比较多的热量,在平地以正常速度步行一分钟,所消耗的热量为三点四千卡,登山时则需八点五千卡。行李愈重,消耗量就愈多。因此登山时一般都会带量少而营养价值高的食品。若只吃用小麦粉和山芋粉做成的饼干,就会因热量不够而无法保持体力,也无法抵御寒冷。

虽不能断定那些小袋子里的东西就是牛込和同伴的食物,但那个地点确实偏离一般登山者会走的路线附近。也因此,牛込直到断气时都未能被别人发现。换句话说,因为小袋子掉在那里,所以里面很可能装过他们的食物。

即使是平常只吃低热量辅助食品的人,在登山时也会携带营养价值高的食物。

由以上推测可知,牛込之死很可能不是单纯的山难。

道原和伏见奉派赴东京出差。

他们首先到牛込上班的公司找金田。金田已于昨天和美津江母子一同回来。

金田找了三名和牛込较亲近的同事来跟他们见面。三名同事都直夸奖牛込做事认真,其中一人还说:

“他从来不说低俗的笑话。”

和同时期进入公司的人比较起来,牛込的升迁较慢,据说是因为他从不与人交际应酬。

他从故乡甲府市的高中毕业后,就到东京念大学,大学一毕业便立刻就职,至今已工作了19年。同事对他工作的评价是“不算好也不算坏”。

“可不可以让我看看牛込先生的办公桌?”

道原问金田。

“当然可以,不过一些跟公事有关的物品已经被人动过了。”

牛込的座位就在金田正对面。

抽屉里的便笺和文件等摆得很整齐。从上面算来第二个抽屉里面放的是私人物品,原本锁着,金田用一把小钥匙打开。

里面有一本小记事本,上面印着某家银行的名字。其他还有便笺、钢笔、介绍海外旅行的小册子、文库版的书、毛巾、手帕、胃肠药等。

如果他是自杀的,也许会留封遗书在这个抽屉里。然而,这些私人用的便笺上一个宇也没写。

道原翻开那本小记事本,发现里面夹着一张折迭起来的纸。打开一看才知道,那是从一本周刊上剪下来的内页。

那是一篇介绍某种新兴行业的报导,标题是“初恋的情人啊!你(妳)在哪里?”,内容大致如下:

“似乎有许多人想再次见见以前的心上人,因此‘替人寻找初恋情人’这个行业目前正蓬勃发展中,其中规模最大的是位于东京港区的C公司。该公司的生意来自全国各地,甚至有欧美各国寄来的委托函,每月平均接受委托的件数达一千五百件。原先委托人绝大多数是男性,但现在女性也急剧增加……男性多属浪漫主义者,大部份都想知道初恋情人如今芳踪何处、境遇如何,倘若生活幸福美满,就从此死心,不再过问,否则的话,就想要暗中帮助她。相较之下,女性则都只关心对方如今的职业、地位、生活方式等,似乎比较现实……”

这篇报导总共介绍了六家公司,其中东京都内三家、大阪两家、名古屋一家。

道原把东京都内那三家的数据全抄下来,打算和伏见一家一家去查访。

他们首先到规模最大的C公司询问,看看该公司是否曾接受一个叫牛込纯平的人委托寻人。

社长亲自接待他们,并表示事关个人隐私,所以不能说出委托人的姓名。

“这是重大案件,是命案的侦查!”

道原坚持到底。

社长只好让步,他看看账簿,回答说委托人中没有一个叫牛込纯平的。道原不太相信,又查访了另两家公司,结果也是一样。

道原又打电话给金田,问他牛込是否曾到大阪出差。金田请他稍候,一会儿后回答说,去年秋天曾到名古屋出差,但未去大阪。

道原再度赶到牛込的公司,叫金田打开那个放私人物品的抽屉,再把大阪和名古屋那三家寻人公司的数据抄下来。

然后道原搭机直飞名古屋,到Y公司拜访。

这家公司的社长是位40多岁的女性。道原向她保证,说只是要请她查查看是否有牛込纯平这个委托人罢了,绝对不会给她惹来麻烦。

“牛込纯平先生……是40岁吧!”

女社长拿着一本绿色账簿,坐在沙发上说。

Y公司接受牛込纯平的委托,是去年10月底的事。

牛込要求调查的人叫阿波野育子,年约35岁。他想知道的只是这位阿波野育子如今芳踪何处、过着怎样的生活而已。

女社长说,两星期后调查结果就出来了,已经写在报告书上,寄到牛込上班的公司去了。

报告书的副本还保存在公司里,根据上面所载,阿波野育子今年35岁,住在埼玉县和光市,曾经结过一次婚,3年前离婚,现在独身。有个5岁的女儿,但已交由前夫抚养。目前在一家公司当临时雇员,每天骑20分钟的脚踏车去公司上班。

“中老年的委托人大概比较多吧?”

道原问道。

“一开始我们也是这么想,但最近20几岁的男性客户愈来愈多了,连10多岁的也有。客户的目的五花八门,并不限于寻找初恋情人,有的是要找失去联络的旧友,也有的是关心音信全无的朋友目前的生活状况,想要把对方找出来。”

“成功率有多少呢?”

“我们接受委托后,1个月内找到调查对象的机率是百分之九十。至于因为经济上的原因而故意躲藏起来的人,我们就无法找到了。”

道原猜想,他们大概是利用户政机关的数据进行调查的。他忽然对调查费用产生兴趣,便问女社长。

“基本调查费是两万五千圆,查到对象的住址后,再收‘成功报酬’三万五千圆。”

女社长回答。

道原心想:又不必详细调查对方的品行和生活方式,竟收取这么高的费用,这行业真是太好赚了!

牛込是在出差至名古屋时来委托Y公司调查的。他从杂志上得知有这种“替入寻找初恋情人”的公司,伹因怕难为情,同时也担心这件事被对方知道,所以不敢找东京都内的公司。也许他是害怕寻人公司的人将这件事泄漏给被调查的对象吧?

而且,万一对方发觉有人在调查自己,而调查的公司就在东京,那么很可能就会立刻想到委托人是谁了。如果是名古屋的公司,对方就比较不容易猜到。在费用方面,名古屋一定比东京贵,却比较能够安心。因此,牛込便想到利用出差的机会来委托名古屋的公司。

牛込想要调查的这位阿波野育子,真的是他的初恋情人吗?他为何要她的住址?难道真的是如杂志上所说“如若生活幸福美满,就从此死心,不再过问;否则的话,就想要暗中帮助她”吗?

如果调查报告所述正确,那么阿波野育子的生活似乎并不幸福。

她已结婚,并且生了小孩,但在3年前离婚,当时才32岁,应该有再婚的念头或可能性吧?

道原认为,牛込拿到调查报告后,应该会去找阿波野育子。

05

阿波野育子果然住在调查报告所写的那个地址,但当道原和伏见去找她时,她却刚好不在,听说是因受伤而住院去了。

“道原兄,我看牛込的登山女伴就是她没有错,她在山上受了伤,所以住进医院治疗!”

伏见眼中闪着光辉说道。

的确有这种可能性,因此道原决定在附近探听一下育子的日常生活状况。

从车站到她住的这幢公寓步行约需15钟。她是在3年前搬来的,可能是离婚后就立刻搬来。

据说,除了她妹妹外,并没有其他人来找过她。她妹妹的家离此地不远,坐电车只要四站。

房东太太还说,她妹妹比她小两岁,有两个小孩。

当道原问到育子的小孩时,房东太太说:

“哦,她有孩子吗?我从未听说过哩!”

看来育子的前夫可能不准她将小孩带出去吧?如果她要看孩子,大概必须要到前夫家里去。

“阿波野小姐受了什么伤呢?”

“我去探病时曾问过医生,据说她是肋骨骨折,还有腿骨骨折,伤势很重。我去看她时,她还不能开口说话呢!”

“妳知道是什么时候受伤的吗?”道原问。

房东太太歪着头说:

“我想想看……对了,是上周六晚上。派出所的巡查先生来通知我,我就和外子赶去医院探视。那时她妹妹也去了。那家医院离这里大概有3公里远。”

上周六刚好就是一个星期前,也就是8月18日。牛込的遗体是在8月20日被发现的,解剖后推测他是死于8月12日左右。

“8月18日没错吗?”

因为这点很重要,所以道原再问一遍。

房东太太看看墙上的月历,回答说没错。

“阿波野小姐受伤前,是否有一段日子不在家?”

“有好几天都没看到窗子里有点灯,我想大概是请了暑假,旅行去了。”

房东太太接着又说,她并不知道育子从哪天开始不在家,也不晓得她何时回到家里。

“阿波野小姐常去爬山吗?”

“爬山?没听过。警察先生,她不是爬山受伤的,而是掉到河里受伤的。”

接着她又说到那条河在车站附近。育子每天骑脚踏车上下班,要去远方时,也会骑到车站前面停好,再转搭电车。上周六好像去远方刚回来,骑着脚踏车要回家,经过那条河时,连人带车一起摔落河中。据说那时是晚上十点左右。

如果沿着那条小河走,就是从车站到这幢公寓的快捷方式,这一点道原来时并没注意到。

接下来道原打算走访三个地方:育子上班的公司、所住的医院、其妹的家等。应该先去哪一处呢?他犹豫了一下后,决定先去上班的地点看看。

那家公司位于一条通往东京的大马路旁。

“阿波野小姐已于7月底离职了。”

出来接待的中年女职员说。

“7月底……离职原因呢?”

“不晓得。因为是临时约雇人员,并没有特别询问原因。我想大概是找到了另一份时薪较高的工作吧!”

育子在此上班约有两年了。道原又找另一名女职员来,问她是否听育子说过爬山游玩的事。

“阿波野小姐曾说,她念高中时常常去爬北阿尔卑斯山和八岳。这大概因为她是山梨县出身的关系吧?”

这名20多岁的女职员答道。

“最近她有没有去登山?”

道原看着她那张瓜子脸问。

“曾说过到秩父和丹泽那边爬山的事,所以我想,最近应该也时常去登山。”

总算有一点收获了。牛込和育子既是同乡,那么对他来说,育子在成为“初恋情人”以前应该是他的“青梅竹马”吧?

“道原兄,我看我们还是先去找育子的妹妹吧!或许她也认识牛込哩!”

伏见额头冒汗,双眼闪闪生辉。

育子之妹名叫有吉祥子。她睁大眼睛望着来访的两名刑警。

“妳认识牛込纯平先生吗?”

祥子说:“牛込纯平……不就是我小时候邻家那个小孩吗?说是小孩,其实年纪比我大得多。”

“比令姊育子大5岁,所以应该大妳7岁。他和妳们姊妹的关系是……”

“该怎么说呢……牛込先生是那一带的农家子弟,我记得家姊常和他一起玩耍。”

“长大后,育子还和他交往吗?”

“牛込先生——啊,我们都叫他纯平……我们家在我念小学五年级时就从甲府搬到东京来了,从那时起我就没再见到纯平,我想家姊也是一样。我从未听说他们还有来往……对了,纯平到底怎么了?”

看来祥子好像没有看到新闻报导。

“已经过世了。”

“啊,是牵涉到什么案子吗?”

“育子是否常去登山?”

“从高中时代就常跟同学去爬山。”

“最近呢?”

“现在正受伤住院中。听她说,近来仍偶尔会独自一人去附近爬山。”

“妳爬不爬山?”

“我从小就不爱逞强,所以一次也没去过。”

“牛込纯平先生是死于北阿尔卑斯山。”

“是山难吗?”

“嗯,不过……”

“他也去登山呀?”

祥子的目光似乎在凝视着远方。或许她是在回忆童年往事吧?

“育子知道牛込先生的住址或近况吗?”

“唔……我想应该不知道。”

“可是,牛込先生却知道育子的住址,连3年前离婚的事也知道。”

“哦,为什么?”

祥子按着胸口说道。她穿着一件黄色短袖衬衫。

“大概是因为想见她。”

祥子一听猛摇头,一只手仍按住胸口不放。

她表示知道育子已离职。育子曾打电话给她,说要去旅行,4、5天才会回来。

“妳想育子会不会是跟牛込先生去爬北阿尔卑斯山?”

“怎么会……警察先生,纯平不是因山难而死的吗?”

“其实疑点很多。育子旅行回来后,曾经和妳见面吗?”

“听说她受伤住院,我才急忙赶去探望。昨天我也去了。”

也就是说,刚回来时并未见面。

“妳问过她到底去哪里旅行吗?”

“没有。去看她时,根本没想到这个问题。”

祥子的脸色愈来愈苍白。

06

夕阳余晖已将黑云染红。

道原和伏见回到育子的公寓时,左右邻居的窗户都已亮起灯火。他们找来邻家的主妇,询问育子旅行后回到家的时间。

“我记得是受伤前4、5天的夜里回来的,那时我去倒垃圾,刚好碰见她。”其中一名主妇道。

“当时阿波野小姐穿着什么样的服装?”

“好像是去登山时穿的服装,还背着登山背包,脚上的鞋子看来很笨重。”

“看到她的脸了吗?”

“是的,不过当时路上暗暗的。”

“是不是很累的样子?”

“只是擦身而过,所以不太清楚。”

这名妇人说,已经不记得育子的背包颜色和衬衫质料是什么了。不过,道原仍然觉得此行颇有收获。因为已经知道育子是8月13日或14日回来的,而牛込死亡的日期是12日或13日。

现在应该可以到医院去了。

“不晓得育子现在能否说话。”伏见以担心的表情向道原说。

见了主治医师才知道,育子不但能说话,连三餐都和正常人相同。

“听说她是身受重伤被抬进来的,现在想必还很虚弱吧?”

“为什么说她很虚弱?”

医师露出讶异的眼神问。

“因为她在山里待了一个礼拜左右,可能也没吃什么东西,下山回家后,才过了4、5天就受伤了。”

“大概是在那4、5天之间,体力就恢复了吧!因为她并不太瘦,而且看起来也不怎么虚弱。”

道原请医师将育子移到单人病房,以便进行问话。

育子穿着一件新睡衣坐在病床上,一边手臂和大腿都包着绷带。她双眼细小,但五官端正。

“从8月7日开始的一周内,妳是否在北阿尔卑斯山脉的大泷山附近?”道原问。

育子低下头沉默不语,一会儿之后才轻轻点头。

“妳一直和牛込纯平先生在一起吧?”

她又沉默许久。她的双颊略微消瘦,但并没有不健康的样子。

“妳是亲眼看到他断气后才下山的吧?”

“是的。”她抬头说。

“牛込的胃里几乎完全没有食物。一开始,我以为他是迷路,食物吃光后力竭而死。后来才知道他究竟吃了什么。两个人一直在一起,结果一人饿死,另一人却能独自下山,而且也不怎么虚弱。因此我们开始怀疑妳。”

育子又低下头来。她的发辫垂在胸前。

“妳事先准备了两种特别的食物,其中一种只是将小麦粉和山芋粉混合而已,是专门做来给他吃的。妳知道他完全没有登山知识,就事先计划好一切。上山后,妳将他带到无路可走的地方,再装出迷路的样子。妳知道山上接连好几天都会下雨。妳吃了营养价值特别高的食物,所以体力不会衰弱。而且妳在松元市的登山用品店买了上等的雨衣,因此不怕夜里的寒气。妳以前经常登山,所以本来就有一件雨衣,妳到松元市时,背包里大概也放着那件雨衣吧?”

育子点点头。

“可是,人即使只吃低热量食物,若有水可喝,5、6天内还是不会死。这时妳要如何让他早点死呢?”

育子抓住睡衣的衣襟,开始供出一切。

——她在东京的登山用品店买了特别的食品。那是一种小饼干,没有味道,不太好吃,也没有营养,但只要吃一块就会感觉肚子已饱。

她回到家,把买来的饼干捣碎。要给牛込吃的,就加入小麦粉及果汁粉,自己要吃的,则加入高热量食物。然后重新做成饼干,放入银色小袋子中,在上面做记号以便区别。

8月6日来到上高地后,她将没有营养的饼干交给牛込,骗他说很有营养。牛込吃了一些之后,肚子便不感觉饿,所以在德泽园旅馆吃晚餐时,才只吃一半。

第二天8月7日,她向牛込说,要登上大泷山欣赏枪岳和穗高山的美景。于是两人开始登山。她事先问过牛込,所以知道他从未爬过山。牛込每次走一小段路就要停下来休息。育子从经验中得知这样走会很慢,若要配合他的步调,大概要花双倍的时间才能到达大泷山顶,也就是说,平常要花四个钟头,这次却可能要花八个钟头才能到。但育子并不在意这一点。

早上时太阳还曾微微露脸,但到了下午两点就下起小雨来。她向牛込说,再爬一会儿就有登山小屋可以休息了。

不久雨停了,但浓雾却笼罩了整座山,而且似乎愈来愈浓。牛込寸步难移,简直像在黑暗中摸索。育子见状,就提议下山。牛込因太累不想再爬,所以立刻答应。而且雾气太浓,路途方向都看不清楚,自然是下山为妙。

育子故意走离山路,把牛込诱到南侧斜坡。他的双腿已抖个下停,跌跤了好几次。

走了大约两小时,终于来到一处平坦的地方。牛込说他已无法动弹,育子也累了。但若不走动,就会感觉愈来愈冷,于是育子告诉他,说好像迷路了,叫他站起来继续走。

他只走了30分钟就开始呻吟。到了傍晚,他已无法再走下去,颓然坐在枯叶堆上,垂头丧气,嘴里直说冷,又把另一件衬衫也拿出来穿上,双手环抱在胸前。育子吃着自己做的饼干,吸着树叶上的露水。牛込却说不想吃东西。育子把特地为他做的饼干放入他的背包中,向他说如果饿了就吃这个。

8月8日也一直下雨,他问育子该怎么办。他似乎非常担心不能按照既定日期回家,他的外表看来就像一个年过80的老人。育子说,坐着不动必定无法从这山谷中脱困,叫他站起来走路。他们来到一处和缓的斜坡,四周都是参天古树,连育子也差点弄不清方向了。牛込终于抱着树倒下来,并且开始呕吐。育子叱责他,说这样下去两人无异是等死,一定要继续走才行。

在山谷中徘徊的第四天,牛込已是很明显的虚弱,他不停咳嗽,渴了就喝灌木叶片上的露水,或者吸食沿着细树根淌下来的水滴。育子每天都拿缓泻剂给他吃,谎称那是营养剂。

如果一直坐着不动,牛込似乎还能活很久,因此育子尽量设法让他走动。有一次还谎称已找到路而诱他进入深谷,那时他就像只青蛙般跟在后面爬过去,等到知道其实没路后,立刻双眼紧闭倒在地上。

每天夜里都会听到山鸣(火山活动引起的山谷鸣震)的声音,连育子也吓得发抖,四周一片漆黑的恐怖感几乎让她意志崩溃。

11日晚上下起豪雨,牛込躲在两棵交迭倒下的枯树下面,像老鼠般直发抖。12日下午,他已奄奄一息,嘴里不知喃喃念些什么,到了傍晚,他就像气球泄气般断了气。育子见他已死,便把他身上的照相机和可以查出其身份的东西全部拿起来,然后立刻下山,在13日晚上回到家里……

道原问育子为何要杀牛込。

——育子在初中一年级时就很喜欢牛込纯平,她常带妹妹去牛込家玩。他家有一片桃树林,他母亲都会摘桃子给姊妹俩吃。那一带种桃树的农家很多,但牛込家的桃子吃起来格外美味。

有一天当姊妹俩又到他家去时,他母亲满脸鄙夷地向她们说:“要吃桃子,这里多得是,何必用偷的呢,这种小孩以后不可以再到我家来!”

育子和祥子从未偷摘过别人的水果,因此被这些话深深刺伤了心。不久,村里开始谣传说育子姊妹常在附近的果树园偷摘桃子和葡萄。她们也听说那是牛込的母亲去宣扬的。她们的双亲在一家小公司上班,因为受不了这些谣言,便透过熟人的中介搬到东京来。从此以后,育子就没有再见到纯平。

去年11月,育子突然接到牛込纯平寄来的信,内容大致是说,无意中得知她的住址,因此写信向她问候,近日内将来造访。

一个礼拜后的晚上,牛込打电话来,说想见她,并约好在下个星期天见面。

那个星期天是他们22年来第一次见面,牛込的脸上依稀可见昔日“少年纯平”的影子。育子并未提起少女时代受中伤的事,牛込也好像早已忘了育子一家因偷桃谣传而搬离甲府之事,但他知道育子已经离婚。育子问他为何晓得她现在的住所及境遇,他答说因为想见她,所以才特地设法查出来的。

当天他们吃完饭就互相道别回去了,但第二周牛込又打电话来邀她去吃饭。第三周当他们共进晚餐时,牛込说:“育子,妳好美。”育子知道,每个男人对于离过婚而单独生活的女子都会很亲切,也有好几个男同事要和她约会。他们安的是什么心,育子早就一清二楚,牛込自然也是同一类,但育子就是无法把他跟别的男人同等看待。

从甲府搬到东京后,过了两年父亲就病死了,母亲也很快地衰老下去,在两个女儿都尚未出嫁时就生病去世了……育子接到牛込的第一通电话时,脑海中想的就是这些往事。但是现在,牛込却一边说“妳好美”,一边靠过来。这一剎那,她对牛込的恨瞬间沸腾起来。她当然也恨他的母亲,因为他的母亲曾当着13岁的她和11岁的妹妹面前说她们是小偷。当时站在一旁的他为什么一直保持沉默呢?为什么不帮她们说话呢?因此育子也痛恨牛込,胜过恨他母亲。她开始认为,牛込是想利用她昔日“小偷”的罪名来得到她的身体。

夏天到了,牛込提议去旅行。育子认为他是想趁着旅行到远方时占有她的身体,他以为女人在旅行时很容易献身。于是育子决定将计就计,就答应他,并且提议要去松元市和上高地……

“8月18日晚上,妳说妳骑车回家时摔落河中受伤,其实那是被人推下去的吧?”

道原说。

育子本来在抚弄着自己的发辫,听到这话后,手指突然一用力。

“是被人推落的吧?”道原再问一遍。

“是的。”

“被谁?”

“太暗了,所以没看到。”

问她为何不报警,她只是摇头不说话。

翌日,道原和伏见着手调查牛込美津江在8月18日晚上的行踪,查出她当晚回家的时间是十一点。后来美津江的供词大致如下:

——去年年底,她在丈夫的桌子抽屉中找到一份调查报告,上面印着“柳恋的情人啊!妳在哪里?”的标题。由于最近牛込每个礼拜天都外出,她起了疑心,便到书房中搜寻,结果知道了丈夫正在调查阿波野育子的近况,不过她绝口不提这件事。

8月4日丈夫说要去东北旅行五天四夜,过了归期却未回来,于是她打电话给育子,但无人接听。她认为丈夫一定是和育子在一起。14日她再打电话,育子来接听,但否认曾和牛込去旅行。美津江说想和她见面谈谈,育子便答应在17日傍晚和她见面。

8月17日,她们在池袋会面。美津江一再逼问她是否和牛込去旅行,她虽仍坚决否认,但美津江已从她的表情看出她在撒谎。

育子离去后,美津江悄悄尾随其后,她看到育子从车站骑着脚踏车沿着河边小路回去。她一直跟踪到公寓,确认了育子放在门口的脚踏车后才回家。第二天傍晚,美津江又去车站,看到脚踏车确实在那儿,于是就去河边小路埋伏。当育子骑着车经过路灯下时,是晚上十点多……

“既然妳认为阿波野育子很可能和妳先生一同去旅行,为何不报警捉奸?”

道原问美津江。

“到了现在还忘不了初恋情人,这种丈夫有什么好挽留的?当时我认为他是故意躲起来,但阿波野育子一定知道他在何处,而且暗中来往。我一想到丈夫到现在还爱着她,就恨不得宰了她,所以……”

美津江供出了杀人动机。

“那么,当妳从报上看到北阿尔卑斯山上发现山难尸体的报导时,为什么还要向警方要求认尸?”

“因为我想,如果警方查出他的身份,一定会怀疑我为何不报案,所以……”

美津江又说,没有亲眼看到育子是否死去,是她最大的疏忽。她说完后,好像很后悔似地咬着嘴唇。

——黑暗谷之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