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谍和疗伤圣水

自黑斯廷斯从英国情报局退休,并移居苏格兰以来,兰德和妻子蕾拉就一直许诺着要去看望他。现在想想,已经整整三个月过去了,自己仍未履行承诺,兰德不禁感到有些羞愧。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后,他对蕾拉说:“这个周末的天气好像不错。我们开车去苏格兰,看看老黑斯廷斯,怎么样?”

她放下正在阅读的考古学讲义,说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去呢。”

“我知道我有点儿拖泥带水,”兰德承认道,“我怕他会不适应退休生活。”

几个月前,黑斯廷斯曾被怀疑是个英国陆军情报局最高任职的俄国内奸。是兰德帮他洗脱了罪名,但是他的前任上司承受不起这样的痛苦考验。黑斯廷斯觉得即使上上下下都已经向他道过歉了,他也无法再胜任工作了。他辞了职,在他一直保留的一所位于爱丁堡东部福斯湾沿岸的小房子里,享起了清福。

“他在那儿一定很孤独,”蕾拉猜想道,“一直单身,很糟糕。”

“我想他在大学时期结过一次婚,但是不久以后又离了。自从我认识他,他就将自己献给了他的工作。我当上了隐秘通讯局局长后,他也每日事无巨细地过问局中事务,而这些只不过是他所担当的众多职责中的一个。”

于是,在五月一个星期五的清晨,兰德和妻子蕾拉向苏格兰东海岸进发。

他们事前打电话通知了黑斯廷斯他们的来访,这位谢顶的男人显然一直在小屋的窗户前守望。他们刚拐进砂石小路,他就出门迎了上来,微笑着,伸手与兰德致意。“你们两个大老远地跑来看我,真是太好了!”

退休刚刚三个星期,黑斯廷斯就老了很多,走路时脚步缓慢,低头看着地面,好像生怕摔倒似的。在他那间可以俯视泰晤士河的办公室里,他一向是自信十足。

“这房子真漂亮!”当他领着他们参观了四个小房间后,蕾拉惊叹道。

“就是小。太小了。”

“你一个人住足够了。”

“你看,”黑斯廷斯回道,“我有我的书,还有我的全套渔具。在这附近垂钓真是太惬意了。我的侄女住在爱丁堡,她每半个月来看我一次。过得还不错。”

在他们开车来这里的路上,蕾拉许诺虽然在黑斯廷斯退休前的几年间,她对他越加厌恶,但到这儿以后,她会一直高高兴兴的。“至少他不会再每年两三次带着他的问题来找你了。”

“不会了,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兰德惊讶地发现,这个想法竟然令他感到有些难过,为黑斯廷斯,也为他自己。

此时,在这栋养老小屋中见到了黑斯廷斯,兰德觉得好多了。他的前上司一直详尽地介绍着这一地区的情况,直到蕾拉离开去洗手间,他才开口问道:“我离开后,你又去过隐秘通讯局或者其他部门吗?”

“没有,我已经和他们没有关系了。”

“我以为帕金森会请你帮忙呢。”

“他以前也从来没有过。你是唯一一个我帮过的人。”十多年前,兰德退休后,帕金森被提升为隐秘通讯局局长。这位照章办事、极具专业素养的局长甚少开口向他人求助。但兰德并不讨厌他。那时,就是帕金森暗示他黑斯廷斯被带往一所藏身房,接受涉嫌叛国罪的审讯的。

黑斯廷斯叹了口气,望着水面,目光好像追随着一艘全速而行的大游艇。“这么多年了,我想我们两个终于都退休了。”

“别谈公事,你们两个!”蕾拉回来时恰好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声,警告着说道,“你决定周末怎么带我们消遣了吗?”

黑斯廷斯脸上露出的顽皮表情,兰德多年未见了。“我们明天开车去福斯哈特。离这儿不远,那儿还有一个奇观——是一眼泉,据说那泉水可以疗伤治病。”

蕾拉和兰德在客房宽大的双人床上睡得很好。兰德怀疑他们是第一批睡在这张床上的人,至少是在他退休后。虽然黑斯廷斯的嫌疑已经被洗清了,但他曾经的同事们是否愿意被人看到拜访他,仍然值得怀疑。这就是情报工作中的处世哲学。

黑斯廷斯自己做了早餐,此时的他比自他们到达后任何时候都更加放松。他们驾驶着兰德的小车,向着福斯哈特进发。路上,黑斯廷斯提醒道:“我听说虽然这地方至今在国内未做宣传,但每逢周末,这里还是人潮汹涌。”

“如果游人太多,我们就走海岸沿线。”蕾拉建议道。

快到中午时,他们到达了福斯哈特。车流转向了一片草地。一位当地治安官将一切打理得井然有序,引导车辆驶上一条通往圣泉的道路,那里就是吸引游客的核心区了。小路上挤满了来来往往的游人。有些虔诚地静默着,有些又像一般游客那样大声谈笑着。对他们来说,福斯哈特不过是游览的一站罢了。

在溪流边,兰德惊讶地看到一个高个子,黑头发,身着牧师服装的男人像导游一样,面向游客。“来吧,将你们的手伸进疗伤圣泉中,”他对他们说,“奇迹发生过一次,还会再次发生。别害怕!来,格兰尼,我来帮你。”

“他是真的吗?”蕾拉在兰德的耳边低语。

“先看看他是否号召捐钱。”

大部分人纷纷将手伸入水流湍急的小溪中,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甚至脱下了鞋子和袜子,把脚也浸在水里。牧师又说了:“我是乔舒亚·福勒牧师。你们离开时,会发现有瓶装疗伤圣水供你们购买。所有出售所得都将用于继续我主的事业。谢谢你,谢谢你们。请往前走。还有很多朝圣者急于沐浴圣水。”

兰德发现,黑斯廷斯不再注意牧师,而是将视线转向了一位站在人群边缘的漂亮女人。她穿着一件款式时髦的鞣革风雨衣,用一条围巾包住头发,以免被风刮乱。棕发,高个,大概三十五岁左右。兰德推测她是个商人,纳闷她来这里做什么。黑斯廷斯一定也觉得奇怪,因为他突然从兰德身边离开,穿过人群走向她。兰德跟了上去,没有人会对美女避而不见。

“你好,克伦。”黑斯廷斯走到她身旁说。

她瞥了他一眼,然后说道:“我叫莫尼卡。你一定是认错人了。”她说话带有浓重的美国口音。

她立刻混入人群,匆匆上了小路,朝着停车场走去。“你把她当成谁了?”兰德问。

“一个我去年在伦敦认识的年轻女人。克伦·海斯。”

“但是你认错人了。”

“没有。就是她。”

“她是我们的人?”

“事实上,是个CIA。他们的一位专家。”

“哦?”这令兰德很感兴趣。在他任职期间,他和美国方面有些私人往来。

这时蕾拉走了过来,“你们两个干什么呢,像两个贼一样鬼鬼祟祟的!难道你们计划着把圣水出售收据偷出来?”

“黑斯廷斯觉得他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兰德解释道,“我们该走了吗?”

“很抱歉把你们拉到这儿来,”黑斯廷斯嘀咕着道歉,“没什么可看的。”

他们经过一个玻璃小柜台时,蕾拉决定买个纪念品。“你们先走吧。”她说道。

“千万别买回一瓶水来。”兰德警告她。

他和黑斯廷斯朝着停车场溜达,那里好像有点儿交通拥堵。“我猜她可能在执行任务。”黑斯廷斯好像自言自语。

“什么?”

“我们看见的那个女人。克伦·海斯。”

“你想念你的工作了,是吧?”

“从隐秘通讯局退休后,你不想吗?”

“但是,我有蕾拉,还在写书。当然了,那些年你也没让我闲着。”

“兰德,我并不孤独,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我只是想知道每天都在发生什么。”

“你当然还可以复职。当初他们无端将罪名扣在你头上,现在就不能拒绝你的复职申请。”

“回去了我也会觉得不自在。虽然帕金森和其他人都很友善,对我也很挂心,但是他们眼中仍有一些东西是以前没有的。不管怎么样,我还有两年就到了强制退休年龄,我发现,我现在退休既可以拿合同终止赔偿金,又可以拿全额退休金。这好像是个明智的选择。”

蕾拉从小路上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塑料袋。“那水竟然一瓶卖到三镑!你能相信吗?我最后买了张小溪的压膜彩色照片,还有站在旁边的福勒牧师。”

“我希望你不是想把它挂在我们的客厅里。”兰德对她说。

许多离开的车辆在停车场排成了行。兰德听到治安官吹着哨子,这时他听见了另一个同样尖锐的声音从他左侧传来。

是一个女人的尖叫声。

他们和许多人一起跑到她身旁。她是一个灰发的女人,看上去像是某个人的母亲。一个穿着风雨衣的女人蜷缩在她脚边。鲜血从她衣服下面的伤口渗出,已经浸透了她的大衣。

是那个黑斯廷斯认做是克伦·海斯的女人。

兰德和黑斯廷斯所从事的行当里,从来没有人会主动向警察提供线索,所以当一场短暂的骚动随之而来时,他们只是作为围观者,站在一旁看热闹。之前在停车场指挥交通的斯坦宾斯治安官被一些当地人找了过来。他大致检查了一下,将风雨衣掀起,露出左胸下面的伤口。然后,他匆匆走到巡逻车旁,用警用呼叫器请求支援。

“所有人,向后退,”他握着交通警棍,伸长胳膊,催促道,“这儿没什么可看的。请快点儿离开!”

蕾拉拽了拽兰德的袖子,“我们不会被卷进去的,对吧?”

“黑斯廷斯觉得认识她,”他轻声回答道,“我们等侦查小队到了再走。”

这时乔舒亚·福勒牧师走进人群,劝说信徒们保持冷静。“一位正值青春年华的女人遇袭!和我一起为她祈福吧,也为袭击她的凶徒祈福,我主会施恩于他,拒绝收留这位遇袭者的灵魂。”

兰德将黑斯廷斯拉到一边,“你说她是位CIA的专家。她的专业是什么?”

“如果她是克伦·海斯,反正我觉得是,她是一位乔装专家。去年华盛顿方面派她帮助我们完成一项特殊任务。我以为她已经回国了。”

“什么任务?”

“那是高度机密,兰德。你知道我不能——”

他们的谈话被两辆到达的警车打断了。如果兰德认为他们仍可置身事外,那么他就大错特错了。第二辆警车上没有警灯,从里面走出的第一位警探一眼就认出了黑斯廷斯,径直向他走来。“好吧,黑斯廷斯先生,你和这案子有没有关系?”

“根本没有。我只是带我的朋友游览参观。杰弗里·兰德,这位是警队长斯高·温斯顿。”

他们握手致意,温斯顿说道:“别走。一会儿我要和你们两个谈谈这个案子。”接着,他们就匆匆去查看尸体了。

“现在怎么办?”蕾拉问。

“他是黑斯廷斯的一个朋友。他想和我们谈谈。”

黑斯廷斯走过来,“我买这栋房子的时候就认识温斯顿队长了。我每次来这儿钓鱼都要去看他。他是个好人,这案子很可能归他管,除非他请求援助。”

“当地警察不是经常请求苏格兰场帮助侦破谋杀案吗?”蕾拉望着围着尸体的警察,“我觉得她不是自杀。”

黑斯廷斯闷哼一声,“别看它叫苏格兰场,但通常情况下,苏格兰地区在它的权限之外。苏格兰法庭和法律体系自成一脉,和我们的不一样。”

兰德注意到,福勒牧师两只手比画着,和温斯顿队长交谈着。大概是为自己的生意受到影响而困扰不已。“再和我说说这地方,”他向黑斯廷斯提出要求,“还有福勒。”

“嗯,这是我第一次来,但我在本地报纸上读到过这里的报道,当然了。据说大约一年前,福勒从产权人那里租下了这个地方。不出几个月,就有一个因胯部有问题而跛脚多年的年轻女人声称每日在溪水里沐浴,她的痼疾被治愈了。而后,又有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报告说他的关节炎也被治好了。然后,福勒就设立了纪念品专柜,卖起了瓶装圣水。”

“世界上江湖骗子多的是,”兰德评述道,“什么事情能将CIA的技术员引到这儿来?”

“我想象不到。”

蕾拉一直听着他们的谈话,插嘴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没准儿她得了网球肘什么的。她可能专为圣水而来。”

“那我向她打招呼时,她为什么否认自己的身份?”黑斯廷斯质疑道。

蕾拉耸耸肩。“她觉得尴尬,”她说,“要不然就是你认错人了。”

尸体被移走后,温斯顿队长让治安官请他们过去。“自打出生,我在这儿生活了四十年了。福斯哈特从没出过这种事,”斯坦宾斯治安官闷声抱怨道,“我早就和他们说过,参观圣水的游客一多,麻烦也就跟着来。祸随人至啊。”

没有人反对。温斯顿的话也大同小异。“干这事的人一定是从城里来的,”他争辩道,“乡下人从来不会毫无缘由地捅陌生人一刀。”

“你怎么知道是毫无缘由?”黑斯廷斯追问。

“这女人是个美国人,独自旅行。我们在停车场找到了她租的汽车。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发现了一张摊开的路线图,显然她已经游览了英格兰和苏格兰。今天早上她才到这里。在她的包里,我们找到了一张昨晚爱丁堡的一家旅馆开出的单人间账单。”

兰德点点头,“她一个人住在旅馆里,副驾驶座位上的地图显示出她也是独自驾车。”

“没错,”队长确定道,“异乡人在异乡被人谋杀了。”

“凶器是什么?”

“我推测是一把薄刃匕首。详细情况要等解剖后才能知道,”他将注意力转向黑斯廷斯,“现在跟我讲讲你都看到了什么。”

“其实,什么都没看见。早前我注意到了这个女人,就在溪流边,福勒讲话的时候。我想,我之所以注意她是因为她比其他大多数游人更加年轻,也更具吸引力。”

警长赞同着,“我也发现这里很多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人盯着她或是跟踪她?”

“没有这样的人。”黑斯廷斯说。从他那张不安的脸上,兰德可以读出他的心思。他意识到,自己与克伦·海斯说话,叫她的名字,可能导致了她被害。

“那个福勒呢?知道关于他的情况吗?”

“一无所知。我只是在报纸上读到过一点儿。关于治病疗伤的。”

“是的,”温斯顿队长喃喃地说道,“不过,他没有给这个女人治疗过。”

他们正要离去,兰德又问道:“有没有确认她的身份?”

“她随身携带着很多证件,包括一本美国护照,登记姓名是莫妮卡·坎波尔,还有一张军情五处的优待卡,签发给需要出差执行特别任务的人。”

“有意思。”兰德嘀咕着。

在回黑斯廷斯的小屋的路上,兰德提出了一种更为合理的解释。“也许你弄错了。她说她叫莫妮卡,不叫克伦。她可能说的是实话。我曾经在一本书中读到过,每个人在世界上都有一个与自己长相相似的人。可能她和克伦就是相似的一对儿。”

“如果她只是个单纯的美国游客,那么她为什么被害?”

“无目标的暴力事件,就像警察推断的那样。”

“胡扯!”黑斯廷斯爆出一句,“我一直觉得是我导致她被害的。”

“这么说你肯定她就是克伦·海斯了?”

“百分之百确定。去年,我曾和她整整相处了两天,而且我的记性非常好。”

“你打算做什么?”

他叹了口气。在特别棘手的行动中,兰德常能听他这样叹气。“我想,我应该让伦敦方面给美国送个信儿。”

“已经不关你的事了。”兰德提醒着他。

“这女人死了,看在上帝的分上!有人关心她——不仅是雇她工作的人,还有她的家人和朋友。”

“通过那张军情五处的旅行优待卡,他们就能确定她的身份。”

黑斯廷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不,我必须现在通知他们。否则他们星期一才能得到消息。”

他们一回到小屋,他就径直走向电话。兰德知道他拨打的是一个伦敦总部的内部号码。这部电话即使在周末也有人接听。他挂断电话后,说:“好了,我给帕金森留了个话,要求优先转达。虽然不属于隐秘通讯局的职责范围,但是他一向对我不错。”

他们等待着,期待着电话铃声随时响起,但是没有来电。最后,蕾拉走到窗边,欣赏着绿莹莹的乡间景色。“真美,真平静。为什么CIA会对这里感兴趣?”

“我想不出来,”黑斯廷斯说,“这附近有个停用的皇家空军基地,但是多年前就废弃了。欧洲现在一片和平,也不大可能重新投入使用。冷战已经结束了。”

“间谍也都退休了。”兰德微笑着说。

“别开玩笑了。你知道我们有多少工作都被间谍卫星接手了。如果俄国完全成为开放社会,那么就连这些卫星也将废弃不用了。”

“间谍永远都会存在,黑斯廷斯。还会有小范围的战争和政府支持的恐怖主义。”

蕾拉越来越坐立不安。如今,她的乌发中已经掺入了灰发,但她仍旧是冷战顶峰时期兰德在尼罗河畔初次遇到的那个可爱的女孩儿。那时俄国军队驻扎在埃及,他还记得他第一眼看到她娇小的身形和那高颧骨的美丽脸庞。真的已经过了十八年吗?是的。蕾拉今年已经四十二岁了。

“好了,这疗伤圣泉的确激动人心,”她对黑斯廷斯说,“接下来你要带我们看什么?最好是没有尸体的地方。”

“你想吃点儿什么吗?离晚餐时间还有好几个小时呢。”

他们决定先吃些三明治,再开车去爱丁堡的一家特色餐厅吃晚饭,兰德请客。路上他们会顺道去另一个旅游景点,因维斯克小木屋。

结果,他们的计划有了变动。正当他们出门,走向汽车时,一辆黑色轿车在小屋前停下了。兰德一眼就认出了帕金森,身边还跟着两个稍稍有些肥胖的美国人。“很高兴能找到你们!”帕金森说,“收到你的消息我们就飞来了,黑斯廷斯。这位坎波尔先生很担心他女儿。”

这样看来,这场游戏远没有结束。兰德暗自猜想。美国人喜欢游戏,但和英国人比起来可是小巫见大巫了。“我叫兰德,坎波尔先生。我们以前没见过面吗?”

美国人冲他皱了皱眉头。“我想没有,除非是在里士满。我是霍夫·坎波尔,莫妮卡的父亲。我在这儿有个建筑公司。”

“就是你看到他女儿的?”帕金森问着黑斯廷斯。

兰德和蕾拉双双望向黑斯廷斯,后者又叹了口气,说道:“我想我们最好回屋谈。”

众人在黑斯廷斯的狭小的客厅中落座后,他望着坎波尔,说:“我今天早上在福思哈特看到的那个女人是克伦·海斯,一位CIA乔装专家。据我所知,她从来不出外勤。她年轻漂亮,在乔装方面很有两下子。无论是谁派她来福思哈特的,都等于让她来送死。你们当中,谁准备对此负责?”

美国人不安地换了个姿势,“我想你一定是弄错了——”

“我要是弄错就见鬼了!你是个CIA,这屋子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帕金森不会牺牲他的周末休息时间,陪一位担心女儿的父亲飞来苏格兰的。”

那位刚才还自称是霍夫·坎波尔的男人站起身。“请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他声音稍稍放柔,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

“坎波尔就挺好。告诉我。”

黑斯廷斯好像下了决心。他点点头,开始讲述,将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们。当他讲完后,兰德接下话茬儿。“现在轮到你了,坎波尔先生。”

美国人不悦地看了他一眼,“这人没有问题吧?”

“他是隐秘通讯局的前任局长,”帕金森说明道,“我可以为他担保。”

“这女人也是?”

蕾拉起身想要离开,但兰德将她拉回椅子上。“我妻子留在这儿。”

坎波尔决定不再坚持,“那好。你们中有人听过奥莱格·班克沃这个名字吗?”

兰德退职太久,不记得这个名字了。但黑斯廷斯立即接口道:“瘸子。”

“没错儿。是个乔装高手。有人说他可以乔装成任何样子,只是无法掩饰他是个瘸子。”他给他们看了一张白发男人的照片。

“他在福斯哈特?”

“我们认为他两周前来到伦敦,身负某种使命。”

兰德打断了坎波尔和黑斯廷斯的对话。“我想冷战已经结束了。为什么莫斯科还要派人来这儿?”

“只要产业间谍继续存在,冷战就不会结束。他们想要一切可以弄到手的情报。”

“福斯哈特没有那么多产业和间谍。”黑斯廷斯冷淡地说道。

坎波尔没理会他,继续说道:“我们派出了——”

“海斯。”

“好吧,是的。海斯小姐比其他任何伦敦可以提供的乔装专家都要优秀。她知道要找的是什么,我们也确信即使班克沃乔装成一个老太太,她也能看穿。他十天前离开伦敦后,她就开始跟踪他了。”

“他和什么人接触了吗?”

“是的。巴斯的一位老师,纽卡斯尔的一位地方官,还有黑泽的一位邮递员。没有什么重要的人,也没有可能是间谍的人。”

“可能他在推销杂志订阅。”兰德提出一条建议。

坎波尔不悦地瞥了他一眼,“兰德先生,请不要这样。我试图长话短说。”

“对不起。”

“她今天早上往伦敦打了电话,告诉我们她在福斯哈特。班克沃好像对疗伤圣泉感兴趣,她肯定他会再和别人接触的。这就是我们最后得到的消息。”

“我和她说话了,”黑斯廷斯承认道,“我叫了她的名字。可能泄漏了他的身份。”

帕金森撅起嘴唇,“我怀疑他有没有听说过她的名字,除非和他接触的那个人认识她。”

“但是没过几分钟她就遇害了。”

“可能只是巧合。”霍夫·坎波尔说道。

兰德可以看得出黑斯廷斯仍然深受困扰。虽然不是故意的,他可能要为这个女人的死亡而负责,这种想法在他心中挥之不去。“她不是个特工,你知道,”他更像是在和自己争辩,“我怎么会想到她在这里出外勤——在福勒牧师的疗伤圣泉旁,或是在其他什么地方!”

“这是有点儿古怪。”坎波尔赞同道。

帕金森走到电话旁,“他们保证过,这会儿能给出尸体初检报告。我能用一下你的电话吗?”

“自便。”

帕金森语调轻快地和电话那端的人交谈着,问了一两个问题后,就挂断了。他回来报告说:“克伦·海斯是被一把薄刃利器刺死的,一刀毙命,伤口深度约七英寸,穿透左胸,直刺心脏。几秒钟她就咽气了。”

“一把薄刃利器,”兰德叨念着,“关于奥莱格·班克沃的外貌,我们掌握的一点是什么?唯一一处他无法掩饰的?”

“跛脚!”

兰德点点头,“如果他是个瘸子,就很可能要拄拐。我们自然就会想到剑杖。”

帕金森耸了耸肩,“这会儿他大概已经带着剑杖,在回莫斯科的路上了。”

“未必,”兰德反驳道,“他的跛脚很容易暴露身份,特别是如果他想潜逃的话。我想在海斯小姐跟踪他时,这一定帮了她很大的忙。对他来说,最安全的地方就是福斯哈特,福勒的神奇泉水那里。”

“你觉得他会回去?”坎波尔问道。

“可能他就没有离开过。”

他们再次来到疗伤圣泉时,已经过了六点了,但这里地处北方,又时值五月末,太阳还有好几个小时才下山。泉边的树木寥寥无几,人潮却有增无减,其中毫无疑问混迹了被谋杀新闻吸引而来的猎奇者。纪念品专柜后面的两个十几岁的青年在售卖瓶装圣水,忙得都来不及把钱放进收银机里。而斯坦宾斯治安官仍在尽职地疏导交通,挥舞着警棍,指指这边,挥挥那边。他们一进入场地,就看到站在小径上的乔舒亚·福勒领着人潮向圣泉走去。

“我们想问你几个问题。”帕金森对他说。站在兰德身旁的蕾拉在过往行人的脸上搜寻着,试图发现她之前见过的面孔。

“我已经和本地警察谈过了,”福勒将他们认做南方来的外乡人,说道。他不熟悉法律体制,大概把他们当成了苏格兰场的调查员,“我没有什么可供述的了。”

“这和谋杀案没有直接关系,”兰德说明道,“你一整天都在这儿。我们在找一个跛脚的男人,拄着拐杖,可能整个下午都在这里徘徊,或者曾经离开,后又回来了。”他暂时排除了班克沃乔装成女人的可能性。

“我没有注意到这样的人。”他说。

虽然其他人怀疑他的说法,但兰德还是相信他的。奥莱格·班克沃若是会犯低级错误,那么他作为乔装专家的显赫名声可是赚不下来的。他可能会被看到一次,也仅此一次。如果他需要再来这里,那么他会换一整套行头。

突然他感觉到蕾拉在拽他的衣袖。“那个男人!”

“他怎么了?”兰德循着她的视线,看到一个气质出众的白发绅士,拄着一根手杖,沿着小径走向圣泉。

“你没看出来吗?我们刚才看的那张照片!就是没有化装的奥莱格·班克沃!”

“我的天啊!”

他向前走,混进朝圣者的队伍中,插到一位盲人和他的导盲犬前面。此时那位绅士走得更快了,脚只是有一点儿跛。他眼看就走到泉边时,兰德叫住了他。

“请原谅,班克沃先生?”

他转身面向他,笑容闪烁,兰德几乎没有注意到向他挥来的手杖。幸亏身后传来的蕾拉的叫喊声及时警醒了他,他举起右臂,挡下了这快得看不清的一记重击,顺势抢下了手杖。接着,他们两个扭在一起,翻倒在小径上,滚入了疗伤圣泉。

坎波尔和帕金森将他们两人分开,制服了俄国人,把他们从水里拉上岸。黑斯廷斯一向优先考虑事务管理,迅速和福勒协商借用了纪念品柜台后面的一个小仓库。他们在里面一边试图擦干身子,一边等待温斯顿队长的支援和替换的衣物。

“你们英国人简直疯了!”奥莱格·班克沃强辩道,“你们想干什么?”

霍夫·坎波尔对他怒目而视,“你们的元首口口声声谈着和平,讲着新开始,却派你过来搞间谍活动。”

“不,不!你不明白。我的任务是要解散一个隐秘间谍网络。有些间谍已经在这里呆了二十年或更久。我拜访他们每个人,告诉他们我们不再需要他们了。”

“听着挺像那么回事!”坎波尔厉声说道,“那个年轻女人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杀她?”

“不是我干的。”

美国人怒气冲冲地捡起手杖,把它按在膝盖上折断了。

只是木头的。里面没有薄刃的金属利器。

黑斯廷斯和兰德交换了一个眼神。帕金森努力使声音保持平静,说道:“把你接触过的间谍的名字给我。”

俄国人湿漉漉的衣服下面的身体颤抖着。“这不公平,不是吗?他们以前没有做过对你们国家不利的事情,而以后也不会了。他们中的大部分是在上大学期间招募的,但从未派上过用场。他们为什么要为可能做但却没有做的事情而接受惩罚呢?”

“是谁杀了克伦·海斯?”坎波尔问。

“我不知道。我不认识那个女人。”

“她从伦敦开始就一直跟踪你。”

俄国人的眼睛稍稍睁大了些。“哦?”

“你来这儿要见什么人?”兰德问道。

“没有人。我要去爱丁堡,只是中途停留一下。”

“朝拜圣水。”

“我的腿——”

“我知道。”兰德叹了口气,走到外面,希望落日的余晖可以帮助晒干他的衣服。他们从奥莱格·班克沃身上问不出结果。

当然,关于他这次任务的目的,他可能说的是实话。冷战结束了。只不过,只有坎波尔和帕金森,还有那个带着剑杖的人还没有听说过这个消息。

黑斯廷斯跟着他来到屋外。“你想怎么做?”

“由不得我。帕金森和那个美国人说了算。”

“他们需要你,兰德。他们无路可走了。如果他们让温斯顿队长拘捕这个俄国人,他一定照做不误,到时候,我们可就引发了一场国际事变。”

他望着朝着圣泉移动的人潮,他们在寻找自己的信念。可能每个人都在寻找,俄国人也不例外。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他觉得自己知道了是谁杀害了克伦·海斯。

“我回车里一趟,”兰德决定道,“待在蕾拉身边,配合我。”

“你想要我们怎么做?”

“时候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兰德快步穿过繁忙的停车场,坐进车里。他将车倒出停车位,从出口离开,驶向高速公路。这时坎波尔和帕金森也出来观望。终于,高速路的前方,他看到了闪烁的警灯。温斯顿警队长到了。

斯坦宾斯治安官神气活现地指挥着车流停下,先让警车驶了进来。然后,他转身面向驶离停车场的车流,示意兰德跟上前面的一辆车。兰德的小车几乎擦到治安官的身子,兰德趁机把手从驾驶位的车窗伸出,抢过了他右手握着的警棍。

他看到治安官脸上的血色褪去,斯坦宾斯转过身,在车流间狂奔而去。

黑斯廷斯和帕金森在他跑到高速路前,抓住了他。

稍后,在当地警察局里,温斯顿警队长向他说明了对他的指控。“你明白的,斯坦宾斯,我们在严查杀害那个美国女人克伦·海斯的凶手。这几位先生关心的是其他事。我们在你警棍沟槽里发现了血迹,只等血液检验结果了。”

“我明白,先生。”治安官盯着自己的双手,说道。

温斯顿点点头,开始填写表格。“但是我确信,我们都想听听兰德先生是如何推理出凶器是藏在你的警棍里的。”

“不过是猜测罢了,”兰德承认道,“但也是有根据的。我们没有理由怀疑班克沃的话,那么姑且相信,他来这里是为了接触一些隐秘间谍,这些人中有男有女,隐藏得很深,一旦英俄两国交恶,那么他们就浮出水面,展开行动。这些间谍不属于任何组织,独立行事。克伦·海斯跟踪班克沃,记录下了其他城市中与他有过接触的人。他都见了谁了?一个老师,一个地方官员,一个邮递员——都是公务员或者某种形式的公共雇员。接下来,他来到福斯哈特,特意跑来乔舒亚·福勒的疗伤圣泉,为的是通知名单上的下一个人。今天在福斯哈特,谁可以被算做公务员?一个在圣泉工作,只能在这里会面的人?一定不是福勒,也不会是他雇来卖瓶装圣水的两个青年。只有在这里站岗执勤,疏导交通的斯坦宾斯治安官符合条件。”

帕金森仍然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如果爆发战争,俄国要这地方的治安官做什么?这想法很荒谬。”

“是吗?早前,黑斯廷斯告诉我说,这附近有个废弃多年的皇家空军基地。一旦战争爆发,基地可能重新投入使用。一个拥有长期良好记录的治安官,这想法很荒谬吗?他可能正是俄国需要安插在这里的那种间谍。”

“但你仍然没有证据证明是他杀害了海斯。”

“开始的时候没有证据,只是一个模糊的猜想。中午的时候,我们与福勒谈了一会儿,正要离开时,我注意到停车场里有些拥堵。当时我没太在意,尤其是刚刚发现了尸体,但是是什么导致了车流拥堵?我们都看到斯坦宾斯指挥交通时效率多高。有没有可能他离开工作岗位一会儿,在那些树木的遮挡下,杀了克伦·海斯。我想这大有可能。凶器不一定像剑杖那么长。毕竟,只刺入了七英寸左右。英国治安官是不配枪的,但我们看到斯坦宾斯拿着一根短小的交通警棍。假设这警棍可以旋开,里面藏着一把薄刃匕首,就像一根削尖的毛衣针一样。他可以走到克伦·海斯身边,神不知鬼不觉地刺她一刀。于是我决定查看一下那根警棍。对于斯坦宾斯这样的隐秘间谍来说,这是绝好的武器。他可能用不到,但却永不离身。”

“他是怎么知道克伦·海斯的身份的?”黑斯廷斯轻声问道,“我叫她名字的时候,他不在附近。”

最后还是斯坦宾斯治安官自己给出了答案,语气中透出屈服。“她紧跟着班克沃开进来,想把车停在他旁边。当我引导她将车停在另一个地方时,她向我出示了军情五处签发给她的一张特别优待卡,准许她在英国境内一路畅通地旅行。我便知道了她在跟踪他,也知道了她会追查到我。我必须杀了她。”

“你和班克沃的会面呢?”

“我收到他要来的消息,但是我今天要执勤。每个周末,他们都派一个治安官在福勒那里指挥交通。我休息的时候,班克沃过来和我说话。我杀了她以后,他也离开了。但后来又回来了。你们也就认出了他。”

“他回来时没有化装。”坎波尔说。

“他曾经说过,有时候不乔装就是最好的乔装。”

“可能是这样,”兰德赞同道,“只是我妻子从来没读过乔装指南。她只是看了照片,认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