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信箱谜案

一九三八年的秋天(山姆·霍桑医生这样告诉他的访客),国内的报纸杂志都在讨论张伯伦和他与希特勒达成的慕尼黑公约。战争的阴云在地平线上酝酿,即便偶尔散去,人们也知道那只是暂时现象而已。战争迟早要来,欧洲的大街小巷将有鲜血流淌。

然而,同一年秋天,身在北山镇的我更关心的却只是平凡小事。要接种疫苗,要治疗过敏症。北山镇的人口持续增长,镇上执业的医生也越来越多。尽管战后那种蓬勃大发展尚未到来,但变化的迹象已经处处可见。隔壁一个镇子在修建小型私立大学,预计将在三九年秋季学期开门。虽说还有一年时间,但有位名叫约什·弗农的先生已经受到鼓励,在我们镇上开了二家书店。

约什书店不大,紧邻镇广场。这儿原先是糖果店,巨大的玻璃瓶里装满一分钱一块的糖果,走进店堂时甚至闻得到巧克力和甘草的香味。约什·弗农身材瘦削,小胡子正在由黑转白,戴夹鼻眼镜,这让他有了几分学者风度。我没法想象弗农当了屠夫或面包师会是什么样子,他站在书架间的模样看起来相当得体。

除了存有大量二手书,弗农也从纽约和波士顿的出版商手中进了不少新近出版的书籍。如果他要给福克纳的《不败者》或迪内森的《走出非洲》安排位置的话,那无疑是同时能让你找到《飘》、《已故的乔治·阿普雷》和《鹿苑长春》的地方。他懂得市场想要什么,也知道该怎么满足需求。

“等明年读大学的孩子开始在附近出入,肯定就会大不一样的,”某天,他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烟斗,一边这样告诉我,“要是生意兴隆的话。我也许就可以扩建书店,多进些文学书籍了。”

我拿下一册克罗宁的《堡垒》,随意翻看起来。写小镇医生故事的小说总能引发我的兴趣,尽管那个小镇与这里远隔重洋。“这书如何?”我问约什。

“挺好卖。我都卖了三四本了。”

“我要了。”我放下几块钱,他用书店特有的绿色厚纸包好,又拿细麻绳捆扎整齐。

“医生,听说你解决谜案很有一手。有些方面你比蓝思警长强。”

“走运了几次而已。”我谦虚道。

“我有个谜案,兴许连你也会被难倒。”他在烟灰缸上磕空烟斗,随后打开了烟草袋,“我有一位名叫亚伦·德维尔的常客,他住在旧山脊路。你认识他吗?”

“算是认识吧。他不是我的病人,也很少进城。”

书店老板重新点燃烟斗:“自从他的妻子去世后就更是这样了。不过他很喜欢读书。他订阅《周日文学书评》,每周打电话订购他在杂志里看见的书籍。开业两个月以来,我卖给了他十多本书。他说他原先从波士顿订购,我这儿自然近得多。当然了,有时候我没有他想要的书籍,也只能找上家进货;有时候,我在回家的路上会在他的门口停下,把书放进他家信箱。”

“您的服务才真叫像样。”

“可是呢,医生,谜案这就来了。迄今为止,有三次我把书放在他的信箱里,结果书却消失了!”

“也许是被邮递员拿走了,”我揣测道,“看见信箱被挪作他用,邮递员说不定会暴跳如雷。”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是邮件总在下午一点前后送到那片地区。肯尼·迪金斯吃过午饭后开车走旧山脊路,从车里拿出信件放进信箱。我从不在六点前打烊,一般在六点半左右把书放进信箱。德维尔有时候会等着我。有一次还在前门廊上冲我挥手。可等他走到信箱前的时候,却发现里头是空的。”

“那附近有喜欢恶作剧的孩子吗?会不会悄悄摸过来偷走书?”德维尔有个十二岁的儿子。

“可也想不出是怎么偷的啊?特别是最近一次,他从头到尾都看着家门口的信箱。”

“下次你还是开到车道上,把书亲手递给他吧。”

“这难道不是你喜欢破解的谜题吗?”

“呃,是的,”我不得不承认,“但似乎也没发生什么严重的罪行。要是有人偷走了那些书——”

“肯定是被人偷走了!”他坚持道,“下次我送书去的时候能不能打电话叫上你?要是能帮我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会有多感激。”

“行啊,尽管打电话。只要手头没病人,我会非常乐意陪你走一趟的。”

他对我的回答颇为满意,我拿着书离开了他的店。那天晚卜离开办公室以后,我在回家路上绕了远路,走旧山脊路从亚伦·德维尔的门前开过。他家的信箱和其他三个信箱同定在一块抬升起的木板上。每个信箱的侧面都用小而清晰的字体写着主人的名字。德维尔的信箱位于中间,看起来和其他几个并无区别。

西尔维娅·格兰特是一个聪颖的年轻女人,在弗农的书店打零工。她年近三十,满头卷曲的金发,戴黑色细框眼镜,这让她的面容格外像个勤学苦练的小仙女。和约什·弗农那场谈话两天以后,我看见她从音乐台前穿过镇广场。

“正要去书店?”我问。

“当然啦!山姆医生,今天想找什么书吗?”

“我陪你一起走过去吧。”我走到了她的身旁,尽管直到这一刻前我根本没有打算去书店,“店里生意如何?”

“不错。约什认为圣诞节会不错,前提是到时候我们不打仗的话。”

“我们肯定不会,”我都不怎么相信我的保证,“约什前两天告诉我,他给亚伦·德维尔家送书的时候遇到些麻烦。信箱里的书总会消失。”

“他正是这么说的。很难相信,对吧?”

“你的意思是你并不相信?”

西尔维娅耸耸肩:“也许是德维尔的儿子想出什么办法拿走了。”

“达蒙?”

“他有些早熟,喜欢拿这种神神秘秘的事情让父亲挠头。”

“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约什看起来的确很苦恼。”

“当然了,丢失的书要由他承担损失,虽说不多,但几块钱毕竟也是钱。”

“你认为亚伦·德维尔会不会撒谎说书从信箱里失踪了?”

“他的动机是什么?再弄一本同样的书?实在不太可能。”

说着说着,我们已经来到书店门口,西尔维娅·格兰特走了进去。我道了声再见,继续前行。开车经过德维尔的信箱的时候,我没有想出应该如何解答约什·弗农的难题。无论答案是什么,我都没有把这件事特别放在心上。

第二天下午,约什给我的办公室打来电话,当时我正有一位病人,护士玛丽说我会回电,因此我只好拨通了书店的号码。“约什,你好,”他拿起听筒,我寒暄道,“书店今天生意好吗?”

“亚伦·德维尔又找我订书了,他想要一套《战争与和平》。”

“你有现货吗?”

“有的,‘现代图书馆’版。我告诉德维尔,我今天晚上回家路上给他送过去。他建议我直接拿到门口,但我还是想放进信箱,你在旁边盯着,看看会发生什么。”

我相信我盯着的时候什么也不会发生,尽管不情不愿,但我还是答应了下来:“等我这儿的事情结束了,”我答应他,“六点差几分到你店门口。”

五点钟,见完今天的最后一个病人,玛丽·贝斯特走进我的办公室,说她要回家了:“你现在要去约什的书店吗?”

“我想是的。我这人有时候心肠太软,很难拒绝别人的请求。”

“西尔维娅·格兰特觉得你很不错。”

我嘿嘿一笑:“你认识西尔维娅?”

“我们偶尔一起看电影。她很友善。”

“她说起过亚伦·德维尔的书那件事吗?”

玛丽忙着收拾桌上的病历,隔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你是说信箱里的书自己消失那件事?她提到过。”

“你对德维尔的了解比我多。他的妻子是被卡车撞死的对吧?”

玛丽·贝斯特点点头:“到下周就正好两年了。她开着亚伦的福特车驶在旧山脊路上,一辆满载南瓜的卡车从侧面撞上了她的车子。”

“想起来了。据说整条马路上滚来滚去的都是南瓜。”

“对有些人来说或许挺好玩,但对亚伦·德维尔和达蒙来说就不是了。”

“那孩子今年十二岁,我有时候在镇上看见他。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只有十岁。”

“没错,那小子挺聪明,别看年纪小,已经风度翩翩了。”

“他母亲叫什么?”

“拉结。拉结·德维尔。”

“和亚伦一样,都是《圣经》里的人名。”我对玛丽道了晚安,出门开车上路。

从我在医院的办公室到镇中心只有五分钟车程。到了一天的这个时候,我可以把车停在约什书店的正门口。约什已经等在了门前,准备关门打烊。

“医生。谢谢你跑一趟。”

“这就出发?”

“让我先把书包好。”

我跟着他走到柜台旁,随手翻开托尔斯泰的大部头小说:“大学毕业后就没人逼我读这个了。”

“谁不都这样吗?”书店老板笑呵呵地答道。他从纸卷上拉出几英尺标志性的绿色厚纸,把书摆在正中问,只花了几秒钟就把书包好,最后用一截相配的绿色细麻绳扎妥。“好了。”他把书递给我,“医生,你拿着,咱们这就上路。”

“德维尔在选择读物的时候总这么喜爱经典书籍吗?”

“非也,失踪的三本书全是当代作品——斯坦贝克《人与鼠》、格雷厄姆·格林《布赖顿硬糖》和达芙妮·杜穆里埃《蝴蝶梦》。”

“兴许这本的运气会好些。”

去德维尔家的路上,我一直把书搁在膝头。和旧山脊路两边的许多住宅一样,德维尔家也曾经是一处农舍。相邻的农场后来扩建,买下厂他们家的地产,德维尔家只剩下了这桩旧农舍。德维尔家地界内的谷仓多年前就已烧毁,现在充当车库的原是一处仓房。屋子与道路之间有两百英尺左右的距离,除了需要重新粉刷之外,其他方面保养得挺不错。

约什·弗农在那一溜信箱前停车。正如我已经观察到的,信箱侧面都写着各自主人的姓氏:切斯纳特、米拉斯、德维尔、布莱因。“医生,请把书放进信箱,轮到你上台了。”

我打开信箱,把书滑了进去:“要把小红旗立起来吗?”

“还是算了。邮局的人见了会光火的。”

我扭头透过后车窗盯着信箱,车子开了五十英尺后,弗农把车停在一片灌木丛背后。“你下车看着信箱,我继续往前开。”

“你认为我会看见什么人吗?”

“德维尔随时都可能出来,我确信他看见我们了。”

我飞快下车,但视线始终落在那排信箱上。没有人接近过它们。接着,我蹲下来,把大部分身体藏在灌木丛背后,静静等待。

我没等多少时间。一位年近四十的粗壮男子沿着车道从屋子方向慢慢走了过来,我认出他就是亚伦·德维尔。他走近信箱的时候,我必须承认,如果那本书不在里头的话,我将变成本县最惊讶的一个人。

德维尔在他的信箱前停下,打开盖子。从我沿着马路看过去的观察角度,我望着他从信箱里取出那本绿纸包裹的书,塞进皮夹克的口袋。我几乎长出一口气。约什·弗农弄错了。至少这一次,书本没有凭空消失。

正要沿着车道走回屋子的时候,德维尔似乎起了不同的念头。他把书从衣袋中掏出来,解开细麻绳,撕掉包装纸。我看着他伸手去掀开封皮。然后,一道可怕的亮光闪过,与之相伴的是仿佛雷鸣般的巨响。

我从灌木丛后的隐蔽处奔了出来,跑到亚伦·德维尔的身边,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的性命已经救不回来了。

那年秋天,蓝思警长在忙着减肥,这自然对他的脾气毫无助益。他吩咐手下的警员收拾亚伦·德维尔的遗体,他本人讯问约什·弗农和我。“医生,你难道要告诉我,从头到尾你都盯着德维尔家的信箱,但始终没有人接近过那里?”

“警长,我正是这个意思。”

他扭头看着旁边的弗农。后者面色苍白,不停发抖。“你送他的书里有颗炸弹,约什,你似乎是唯一有可能放置炸弹的人。”

“但警长啊,这怎么可能呢?包书的时候山姆医生就在我身边。记得他甚至还翻开书看了看。”

“没错。”尽管不情愿,但我还是证明了这一点。

“开车过来的这一路上,书就搁在他的膝头。书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

蓝思警长恶狠狠地瞪着我:“是这样吗?医生。”

“很抱歉,的确如此。”

几个邻居被爆炸声吸引了过来,住在街对面的玛莎·切斯纳特忽然开口说道:“小达蒙去哪儿了?他肯定还在上钢琴课!”

蓝思警长皱起眉头怒视着她:“玛莎,能帮忙接他回家吗?我可以请我的警员送你一程。”

“当然可以。”玛莎毫不犹豫地答道。

等待达蒙回来的这段时间里,警长向其他邻居,也就是米拉斯和布莱因询问情况,但没有得到更多的消息。这三家住在德维尔家的马路对面,是三幢乡间别墅风格的小型住宅,占据的那一小片土地原先也属于德维尔家的农场,是在亚伦的父亲出售农场时分割出来的。他们当时都正在吃晚餐,听见爆炸声,纷纷出门来一探究竟。

蓝思警长向他们了解完情况,回到我身边:“医生,你看呢?”

“我不想发表看法,现在还没法说。”

“几年前有过一个案子,七月四日谋杀案,有人在爆竹里插了根雷管——”

“完全不同的两码事。那个案件的凶手就在现场附近。但亚伦·德维尔附近除了我之外却没有别人。”

警长的车子载着切斯纳特太太和德维尔家的孩子回来,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很显然,切斯纳特太太在路上已经把事情告诉了孩子。他哭着下车,紧紧抱着切斯纳特太太,切斯纳特太太则催促他穿过马路,去切斯纳特家。

“我想他今晚最好和我们待在一起,”玛莎·切斯纳特对警长解释道,“他说他在哈特福德有个婶婶,应该能联系上。”

“交给我们处理,”蓝思警长向她保证,“我想他说几旬。”

“还是稍等一段时间吧。他受了极大的惊吓。”玛莎的丈夫领着达蒙进屋,她跟着走了进去。

“咱们最好看看那幢屋子里面,”警长说,“德维尔出来拿书的时候没关门。”

我瞥了一眼约什·弗农,他站在一旁,很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话了。“你愿意的话,先回家吧。我相信警长肯定愿意送我一程。”

没有警长点头,他似乎不太敢离开,不过警长马上也同意了:“我知道去哪儿找你,约什,现在你可以离开了,我明天早上顺便去趟书店。”

“谢谢,警长。”他小跑着去了他在路上停车的地方。

“医生,你有什么看法?”蓝思一边问,一边拍着他的肚皮,仿佛在衡量减肥的成果。

“说实话?”我望着约什的车开走,“我认为他哄骗我把装着炸弹的书放进了信箱,可惜我想不出他是怎么做到的。”

屋子里一派单身汉住处的模样。咖啡桌上有一瓶波旁威土忌和一个半满的杯子。壁架上摆着三柄猎枪。石砌壁炉两旁各有几个书架,书都快满了出来。威士忌酒杯旁放着一副近视镜。书架积尘,窗户蒙灰。后院的草坪最近割过,但这只表明德维尔有个肯修剪草坪的好儿子。我的双眼扫视书架:有小说和诗集,也有关于建筑、狩猎、枪械和爆炸物的书籍。

“德维尔靠什么过日子?”我问。

“建筑工程,但最近不干了。他和撞死妻子的卡车公司达成了赔偿协议,靠那笔钱过口子。”

我能看见拉结·德维尔的存在证据,微笑的母亲、父亲和儿子的照片仍搁在壁炉架卜,《小妇人》之类的书籍仍有容身之处。我拿下《小妇人》,发现扉页上写着她出嫁前的名字:拉结·马奇。难怪她被奥尔科特的这本书吸引,她和书里那家人有着相同的姓氏。

厨房里的情况显示出他正在准备晚餐,楼上的床没有铺。地下室和大多数农舍一样,都是泥土地面,架子上搁着几罐桃子和番茄,无疑还是拉结在世时留下的。亚伦的工作台放在地下室一角,摆着可供自制打猎弹药的工具。蓝思警长用手指摸了摸装火药的容器:“所有东西都积了灰尘,他有很长时间没下来过了。”

“两年,”我推测道,伸手把钉在桌子上方墙上的打猎执照指给他看,“最后一份是三六年签发的,也就是他妻子丧生那年。看起来他从此失去了打猎的兴趣。”楼梯底下有一堆旧报纸,日期仅仅是几个月之前,大概是他或儿子放在这儿的。台阶背后有个老鼠夹,饵料已经发霉,弹簧没有撑开。过去两年内,没有谁,也包括老鼠在内,曾经在地下室待过比较长的时间。

我们回到室外,警员正在清理爆炸的最后一点痕迹。“等孩子回来的时候,希望这里能比较像样。”警长说。

“书和包装纸呢?”我问。

“全都烧掉了,只找到几块碳化的残片,送去实验室检查了。”

我弯下腰,捡起一片烧过的报纸。“……斯福获提名,赢得掌声……”剩下的字句没有了,和亚伦·德维尔一起被炸上了天。

“医生,送你回家之前,我想请你跟我去看看,能否让达蒙和我们谈一谈:”

“没问题。”

穿过马路,来到切斯纳特家门前时,天色都变暗了。

应门的是玛莎·切斯纳特,她回头看了一眼,说道:“请进,他现在好多了。”

达蒙长着沙色头发,对于他的年龄来说,有些瘦,也有些矮。他双眼哭得通红,面对我们的时候,嘴唇不停颤抖;这都是很正常的表现。蓝思警长说了几旬宽慰他的话,然后问道:“达蒙,你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我在正常时间出门上学,差不多八点三十分。三点半左右回到家,收拾好音乐课的材料后,爸爸送我去上钢琴课。他应该在六点半来接我,可一直没来。切斯纳特太太——”

“我们知道,孩子,没关系,不用说了。”

我在孩子身旁坐下:“达蒙,你认识我,对吧?我是霍桑医生。我知道有些问题回答起来会很艰难,但我们只是想弄明白你父亲到底遭遇了什么。”他在两年内先后失去了母亲和父亲,我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了绝望的恳求:他需要帮助。

“他是被人杀害的吗?”达蒙问。

“我们认为如此。你下午回家的时候,屋里还有别人吗?有谁会来翻弄你们家的藏书吗?”

“没有。妈妈还活着的时候,都不准我碰家里的藏书;到现在,谁要是敢乱动那些书,爸爸还是会很生气的。”

“你们家最近有过访客吗?”

他别开了视线:“我在家的时候没有。”

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我决定此刻不再追问下去。“邮件呢?”我换了个话题,“你父亲每天都把邮件取回家吗?”

“我想是的。回家路上我经常打开信箱看一眼,但信箱总是空的。”

“就算小旗没有抬起你也照看不误?”

“是啊。”达蒙答道,耸耸肩头。

我抬头看着玛莎·切斯纳特:“你能照顾他一个晚上吗?”

“那还用说。”玛莎的蓝眼睛闪着泪光,“我们本来就这么打算的。”

“我明天上午再来。”我允诺道。

和蓝思警长一起回镇的路上,我思考着这个信箱谜题:“明天我要找肯尼·迪金斯谈谈。”

“邮递员?”

“是啊,那本书里有颗炸弹,要么是弗农想办法掉换了包裹,要么是在信箱里做了手脚。”

“你告诉过我,从头到尾你都盯着信箱。”

“的确。就此刻而言,我不晓得哪种解释的可能性更大些。”

第二天上午,我出镇来到切斯纳特家,又和达蒙谈了一次。他的精神状态不错,玛莎说达蒙的婶婶和叔父今天下午晚些时候到。他们会在葬礼期间留住镇上,然后把达蒙带回哈特福德。

“他睡得好吗?”达蒙不在场的时候,我问玛莎。

“不清楚。他起来走动过一阵子。我听见他出门的声音,回了一趟他自己家,但没去太久。他大概想说服自己,这不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我走出切斯纳特的屋子,穿过马路停下来,第一次凑近了端详那些信箱。四个信箱都用螺栓固定在支撑它们的结实木板上。两头的两个信箱分别属于切斯纳特和布菜因家,稍微有些松脱;但中间属于德维尔和米拉斯两家的却固定得非常牢靠。这里面有三个信箱属于街对面的三户人家,不知道德维尔家的信箱为何位于行列中的第二个,而不是在左边或右边的端头。下午已经到了,因此我决定等待肯尼递送每日的邮件。

离一点差几分钟,我看见他的雪佛兰车子翻过坡顶,在路边每个信箱边停车,把邮件塞进信箱,抬起小旗。等车子在德维尔家门口的信箱前停下,我走出来,跟他打了个招呼。

“医生,你好,”他寒暄道,“听说亚伦·德维尔出事了?”

“有人在信箱里放了颗炸弹。”

邮递员瞪着信箱,仿佛无法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然后慢慢掀开盖子,小心翼翼地朝里头窥探:“把除了邮件外的任何东西放进信箱都是犯法的。”

“特别是炸弹。”我特别点明。

“是啊,”他挠挠头,“听说约什·弗农正在给他送书。你知道,弗农经常把东西放进信箱,他实在不该这么做的。”

“还看见过别人这么做吗?”

他思考了起来:“偶尔见到孩子恶作剧。要是被我逮住,非得好好教训一番才行。”他一边说,一边把邮件塞进德维尔的信箱,邮件是几份账单和新一期的《周日文学书评》。

“他死了。”我提醒肯尼。

“我照章办事,医生,没有人通知邮局停止递送他的邮件。”

“肯尼,跟我说说,德维尔的信箱为啥位于这一排的第二个,而不是在端头上?其他三家都住在街对面啊。”

“很简单。德维尔家从一开始就在这儿。然后造了切斯纳特家的屋子,他们的信箱紧挨着德维尔家的。几年后,另外两家搬过来,把他们的信箱放在了德维尔家信箱的另外一侧。我觉得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随便放置的呗。”

他驱车离开,我注意到又有一辆车开过坡顶。

这辆车开得飞快,在背后掀起一团烟云。司机看见我,放慢车速,在我面前停下。“你是蓝思警长?”他问道。这是一位三十五六的男人,城里人打扮,正装、领带和帽子一样不落。他身边的女人穿黑色长裙,戴帽子。

“不,我是山姆·霍桑医生。你们肯定是哈特福德来的德维尔家人吧?”

“是的,我接到电话,说我哥哥——”

“非常可怕的悲剧,我无法表达我有多抱歉。”

“那孩子——达蒙呢?”

“和街对面的邻居在一起。你把车停到车道上,我陪你过去。”

那位女士名叫弗洛伦丝,她快步走向男孩。

扎克·德维尔留在后面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我们肯定会给他一个温暖的家庭,相信我。”他试着让我安心。

“你和你哥哥亲近吗?”

“算不上很亲。他比我大五岁:他是孩子里最大的一个,你从名字应该看出来了。我是最小的。我父母就喜欢这么起名字。”

他和侄子说了几句话,把孩子留给妻子照看。

“你想看看你大哥的住处吗?”我问道。

“应该是。弗洛伦丝和我得接手清洁,然后卖掉屋子。葬礼期间我们也会住在这里。”

“亚伦还有别的亲戚吗?”

“没有了。”

我返回切斯纳特家,问玛莎要来钥匙。扎克·德维尔和我进了德维尔家。“酒瓶没收拾过,不好意思,警员没花时间清理房间。”

“我在亚伦身边见到过不少酒瓶了。”

“他喝醉了什么样子?”

“拉结在世的时候可不怎么舒心,有次她被打出了黑眼圈。她那晚打长途电话给我,我不得不教训了亚伦一顿。”

“拉结去世的那天晚上呢?”

“我认为正在从亚伦身边逃跑,但那又有什么不同呢?她的死亡显然是一场交通事故。谁也没法拿亚伦怎么样。”

“有人对亚伦做了一些事情,把他炸上了天。”

扎克·德维尔打量着房间,耸耸肩:“也许他又找了个女人,但这一位不喜欢被推来搡去。”

返回切斯纳特家的路上,我考虑着这一点。扎克和弗洛伦丝带着达蒙回了德维尔家,我问玛莎是否能和她到外面谈几旬。“怎么了?”她问。

“你的前窗隔着马路正对着德维尔家。你肯定注意到他进进出出,还有访客之类的事情。”

“他没有多少客人。”

“小达蒙的话暗示着或许有那么一位。”

“噢,那肯定是镇上的那个女人了。她偶尔过来,达蒙大概不喜欢她。”

“镇上的哪个女人?”

“就是在弗农书店工作的那位啊,名字好像是西尔维娅。”

第二天上午,我没有病人的预约,所以早早来到警长的办公室。蓝思警长正在研读州警实验室来的报告,内容与他送检的炸弹碳化残骸有关。

“医生,估计你会觉得这个很有意思,”他把报告递给我,“只是初期报告,他们还有不少实验要做。”

我翻看着报告:“捕鼠器?”

“揭开书的封皮,就会触发一个捕鼠器,然后引爆雷管和黑色火药。所有这些东西用报纸捆扎紧实,以免炸药洒出来。”

我回忆起曾找到一块烧黑了的报纸。报告中最让我关注的还是书籍本身的事情。书的中间被掏空了,为老鼠夹或火药腾出空间,但那并不是一本《战争与和平》,而是赛珍珠的《大地》。我坚持道:“约什不可能在我手上掉换书籍。”

“总归有人做了这件事。你说在亚伦·德维尔取走书之前,没有人接近过信箱。他肯定不会炸死自己。”

“也许就是他。”我抓住了救命稻草,“他先把书塞进外套衣袋,然后又取出来打开。他说不定掉换了包裹。”

蓝思警长只顾摇头:“他的壁炉上方挂着三把猎枪,用猎枪自杀不如你想象中那么艰难。比制造一颗炸弹,再掏空一本书把炸弹放进去要容易多了。另外,《战争与和平》去了哪儿呢?”

我必须承认他说得对:“包装纸和约什店里用的对得上吗?”

“完全相同,不过,任何人去买本书都能弄到那种包装纸。”

我摇摇头。

我的怀疑又回到了约什身上。现在我认为自己弄清了他的动机。我离开警长的办公室,沿着马路走向约什书店。

西尔维娅·格兰特在柜台后忙活,约什不见人影。“他去殡仪馆致礼了。当然这是一场闭棺仪式。德维尔先生明天下葬。”

“你跟他熟吗?”我一边看似随意地问起,一边翻看着凡·多林那本最了不起的《本杰明·富兰克林传记》。

“算不上熟,只在电话上聊过而已。”

“这就怪了,因为有个邻居说你时不时去德维尔家。”

西尔维娅摘掉眼镜,盯着我。也许不戴眼镜她能看得更清楚。“也许去过一两趟,送书给德维尔先生。”

“不,我得到的印象是你的造访更加私人一些。通常选达蒙不在家的时候进行,但他知道你经常来去。”

西尔维娅漂亮的脸蛋立刻戴上了不置可否的面具:“山姆医生,你想拿我怎么样?”

“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

“上帝啊,你难道认为我杀了他?”

“不,但你或许提供了动机。西尔维娅,很抱歉问你这些私人问题,但问题的答案至关重要。我需要知道你和约什,还有你和亚伦·德维尔的关系。”

她摇摇头,笑了起来:“我和约什的关系纯粹是雇员对雇主。我连一杯酒都没有跟他喝过。说实话,我甚至怀疑他对女人到底有没有兴趣。”

“那好,和德维尔的关系呢?”

“他的年纪有我两倍大,可我们互相喜欢,这我不否认。但我认为这事情不会有什么前景。他想找个妻子,而我不觉得他适合当我的丈夫。”

“谢谢你跟我说实话,”我说,“还以为约什或许会嫉妒——”

店门恰好打开,约什走了进来,截断了我们的对话:“医生,真高兴见到你。我有本新书,你也许会感兴趣。”

我对西尔维娅使个眼色,转向约什:“你去殡仪馆了?”

“是啊。这事情实在太可怕了。我越是琢磨,就越觉得多半是他炸死了自己。否则还有什么可能性呢?”

“我和蓝思警长谈过了。炸弹装在一册《大地》里。约什,假如他杀死了自己,那《战争与和平》去了哪儿呢?”

约什思考着这个问题:“妈的,我也想知道。”

西尔维娅顺势走开,忙着去整理橱窗里的展示架了。

“《战争与和平》那么厚,怎么会随便消失呢?”就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知道了它是怎么消失的,也知道了是谁下的手。

葬礼安排在隔天上午举行,我需要询问蓝思警长,接下来该如何处理。无论怎样,情况都将会非常艰难。等我一点一滴毫无遗漏地讲完我的怀疑,警长只能使劲摇头。

“医生,你想让我下这个决定?”

“我想问你,是现在就下令逮捕好呢,还是等到明天上午葬礼后更好?”

“葬礼后,”他很痛苦地下了决定,“到时候就交给我吧。”

次日上午,参加悼念仪式的人聚集在墓地里。这是个典型的秋凉日子。牧师吟诵了一些最后安息之类的话,亚伦·德维尔于是在妻子拉结身旁下葬。有人交头接耳,说守灵的时间实在太短,但大多数人似乎乐见亚伦入土为安。德维尔的邻居悉数光临,他的弟弟、弟妹,乖儿子自然来了。约什·弗农和西尔维娅·格兰特也到场致意,想必把书店关了几个钟头。连肯尼·迪金斯都来了,他把车停在路边,在那里望着仪式进行,等结束后继续上路送信。

葬礼过后,多数人回到德维尔家中。邻居带来了食物,这是乡村习俗;尽管冷风习习,但大部分人还是坐在室外吃东西。蓝思警长和我绕到屋后,我看见小达蒙在那里用木棍抽打凋零的花朵。

“孩子,过来一下,”我和颜悦色地说,“我想和你聊聊。”警长站在一旁,看着我搂住达蒙的肩头,“父亲落葬的日子总是非常难熬,这我清楚。”

他低着头嘟囔了两句什么。我抓住他的肩头,力度恰好让他没法挣脱逃跑,我接着说了下去:“特别是你知道正是自己导致了他的死亡,这就更加难熬了。”

“我?我没有——”他想挣脱出去,但我牢牢地搂住了他。

“西尔维娅·格兰特告诉我,你喜欢用谜题让父亲费脑筋。让信箱里的书籍消失,这种事情对你格外有吸引力。接下来,你决定把事情推进一步,在有人紧盯着信箱的情况下,把里面的《战争与和平》变成《大地》。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想明白是谁下的手,但实在应该更早想清楚的。我把厚厚的一本《战争与和平》放进信箱,但不久以后,你父亲拿出来的那本书却薄得足够塞进外套口袋,太薄了,他肯定马上意识到弄错了书。他在离信箱不远的地方,在前院里解开了包装,触发了你精心设置的炸弹。”

“没有!”男孩嘶喊道,“我没打算杀死他的。我不是存心的!我没有——”

“达蒙,最让我想不通的是你掉换书籍的方法,其实和你先前让书籍消失的法子一样。你只是掉换了信箱而已。”

他喘着粗气,想挣脱出去,蓝思警长走到他的另外一侧:“孩子,安静下来。等我们跟你的叔叔和婶婶谈完,就去让你做笔录。”

“我昨天发现你们家和米拉斯家的信箱同定得很牢靠,而端头的两个则有些松脱,后来一寻思,觉得这里头有蹊跷。这说明信箱曾被撬开、弄松、取下来,并且掉换过位置。肯尼一点钟左右送信。你三点半回到家里,把你们家和米拉斯家的信箱掉换位置,再等天黑后再换回正确的顺序。约什·弗农开车来,按名字寻找信箱,把书放进左数第三个信箱;你父亲遇害那天,我也一样。你父亲熟悉信箱的顺序,知道你们家的信箱是左数第二个,他根本不看名字就打开信箱取东西。那天他没戴眼镜就走出屋子,信箱上的名字在他眼中估计本来就是一片模糊。头三次,他错误打开的米拉斯家的信箱是空的。但最后一次,信箱里有颗炸弹,是你用在自家地下室找到的材料制造的:捕鼠器和父亲装子弹用的黑火药。你当天夜里把信箱恢复了原位,玛莎·切斯纳特听见你出门回了自己家;但你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把螺帽和螺栓上得太紧了。结果,你们家和米拉斯家的和另外两家的不一样。”

蓝思警长有问题要问:“医生,邻居为啥没人看见他掉换信箱?”

“他也许早些时候已经松开了螺栓,只需要拿起信箱换一下就行。做事的时候,他可以用身体挡住街对面邻居的视线。就算邻居注意到他,也只会以为他是在检查邮件而已。”

达蒙此刻痛哭流涕,大口大口喘息着啜泣,整个身体也因此摇晃:“不是我,我没有杀他!”

“之所以有约什书店的包装纸,是因为你偷了好几本书。为什么选《大地》?只是因为这本书的尺寸配得上先前某本书的包装纸吗?”

“医生,够了。”蓝思警长不让我继续问下去。他抓住还在抽噎的孩子,领着他走开。

我也在喘着粗气,努力平复心情。指控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弑父,这事情真是骇人。为什么?是因为父亲在几年前粗暴对待母亲,还是因为他觉得西尔维娅·格兰特正要渐渐取代母亲的位置?我从德维尔家门前走开,在高高的杂草间漫步,我还是没能参透这个案件的动机何在。要是达蒙厌恶父亲殴打母亲,那他为何不早些表现出来?西尔维娅说达蒙喜欢让父亲费脑筋。这象征着诡计。那么,他之前耍弄的诡计为何不像这次这样致命呢?假如他讨厌西尔维娅,他更应该针对西尔维娅,而不是他的父亲。

我在脑子里一遍遍整理思路,信箱的位置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我把信箱放在这一排的第三个信箱里,也就是上面标着德维尔的名字的那个。后来,标着他的名字的信箱变成了第二个。信箱被掉换了位置,只有达蒙·德维尔可能做这件事。他想用又一个谜题让父亲费脑筋。这些都说得通。制造炸弹的材料来自德维尔家的地下室,无论杀人者是谁,应该都能进出那个地方。因此,杀人者只可能住在这幢屋子里。德维尔自然不可能把西尔维娅单独留在家里足够长的时间,长得能让她组装出一颗炸弹,前提还得是西尔维娅有杀死他的动机。不,只可能是家庭成员。家里一共有两个人,亚伦和达蒙。证据显示这不是自杀,那么就只剩下了达蒙——

“达蒙!”

我怎么可能弄错到这种地步?

我奔过草地和杂草,叫着他的名字冲进屋子。蓝思警长说达蒙和他的扎克叔叔在警长的车里。他承认了掉换过信箱,拿走了书籍,但拒不承认炸弹的事情。

我跑到车边,拉开后车门,孩子和他的叔叔坐在车里:“达蒙,你必须原谅我。我完全弄错了。掉换信箱的只可能是你,因此我直接作出结论,说你装配了炸弹。不是你,根本不是你。”

“那么,是准呢?”扎克·德维尔追问道。

“拉结·德维尔杀死了她的丈夫,尽管她已经死了将近两年。”

蓝思警长悲哀地摇着头说:“医生,你险些酿成大错,我们都险些犯锗。”

我们正在回镇的路上,我望着窗外说:“动机对达蒙说不通,但对他母亲就不一样了,她被亚伦·德维尔殴打、虐待。我说过炸弹是在地下室里制造的,但地下室里并没有雷管。雷管不是一个小男孩能随便搞到手的东西。其他那些东西呢?我在德维尔的地下室里看见一个捕鼠器,估计好几年没人碰过了。火药的容器上也有一层厚厚的灰尘。不只如此,包裹炸弹的报纸是罗斯福再获提名的头版,日期是三六年六月晚些时候——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可是,地下室里的旧报纸却都只是几个月前的。”

“她在那时候就造好了炸弹?”蓝思警长问,“在死于车祸之前?她怎么知道如何装配炸弹的呢?”

“也许是从丈夫的哪本书里看来的吧。我看见那里有枪械和爆炸物的书籍。她也许在尚能控制怒气的时候造好了炸弹,然后把《大地》重新放回书架上,然后等待。十岁的达蒙不被允许接触书籍,因此拉结知道打开书本的只可能是丈夫。要是亚伦不打开那本书的话,估计她还会想出别的计划。她说不定会给亚伦打电话,说:‘我离开你了,《大地》里夹着一封信,全解释清楚了。’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她在计划执行前就死在了事故中。”

“你怎么晓得不是达蒙发现藏在书里的炸弹,然后替母亲执行这套计划的呢?”

“他如果打开了那本书,死的就是他,而不是亚伦了。”

回到镇上时,我记起了德维尔家里的全家福照片。我记起了拉结的笑容——这位女士已经因她的罪行而受到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