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桥谜案之续

蓝思警长在下雪的星期天上午来访,这已经超出了不寻常的范围(山姆·霍桑医生边喝白兰地边这样告诉客人),而是彻底的咄咄怪事。一九四零年一月,那天早问十点钟,看见警长出现在我家门口,我还以为欧陆战事在一夜之间起了什么令人瞠目结舌的变化,又或者是北山镇发生了一场血腥的凶杀案。

“能让我进屋吗,医生?”他请求道,“有件急事想和你聊聊。”

“那还用说?”我拉开房门,不知道他带来了什么可怕的新闻,“希望别是什么坏消息。”

他的面容放松下来,咧开嘴笑着说:“哦,不,不是那种事情。不好意思,吓着你了。”

蓝思警长的块头从来不小,最近又增加了几磅体重。年龄和体重让他行动起来有些迟缓,可他仍旧是镇上我最亲近和交往最久的好友。

他在厨房桌子边坐下,我给他倒了一杯咖啡,问道:“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

“没耽误你上教堂吧?”

我耸耸肩,答道:“本周是辛恩隅的布鲁斯特博士代班,错过他的布道没啥可惜的。”

“镇上昨天晚上开了个会,讨论百年纪念的事情。北山镇于一八四。年立镇,今年恰好一百周年。”

“时光飞逝啊,”我笑呵呵地说,“不过,我向来不怎么热衷于百年纪念和过生日这种事情。”

“医生,”警长正色道,“我们希望你能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参与庆祝活动,这是薇拉和我想出来的。”薇拉是警长的妻子,两人结婚已经十年了,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总是让警长暗自庆幸;他的首任妻子过世得早,警长等到五十多岁才再婚。

“警长,我很不擅长讲演,这你也清楚。”

“谁说讲演什么的了?我们将用戏剧方式重演北山镇历史上最值得记忆的四个事件,每个季节一个。薇拉想每个月一个,可谁也想不出十二桩重要的大事件。”他咯咯一笑,接着说道,“北山镇毕竟不是纽约,连波士顿都差得远。”

我还是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呃,医生,要是能按照发生顺序重演这些事件,肯定会更加合适,这一点我清楚,但我们不得不把事件和季节配合在一起,明白了吧?冬天,我们想纪念的是你在北山镇破解的第一桩谜案。”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记得了吗?在通过廊桥时失踪了的马匹和马车。”

“这太荒唐了,警长。冬天里肯定发生过比这个案件更重要的事情吧?”

“那是一个大事件,医生,让这附近的人真正注意到了你。”

“那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我难以同意。

“没错!可其他三桩事情的年代还更久远呢。”

我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晨间醒神的咖啡:“给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然后我再下决定。”

“我们想弄一匹马拉着马车,就和汉克·布林洛失踪那天驾的东西一模一样。薇拉想让他的某位亲戚扮演他,但他们都搬走了。索莫塞特镇长说他来驾驶马车。”

“为什么呢?警长,你难道认为他会像汉克那样消失?”

“这次谁也不会消失,因为廊桥两头都会有镇民围观。我们希望在这月或下月完成,趁地面上还有积雪。你明白的,对吧?”

“当然。”十八年前,汉克·布林洛先是失踪,继而遭到谋杀,其中牵涉的巧妙诡计与积雪上的车辙有着分不开的联系,很显然,地面上若是没了积雪,也就没有这件事情了,“但我还是不喜欢这个主意。我不是值得赞颂的英雄,而只是凑巧撞上……有时候,我忍不住要想,最初的那几个月我受到的不是祝福,而是诅咒。人们开始把我看做医生侦探,而不是一个普通的医生。”

“如果让薇拉和你谈谈,你会不会感觉好些?”蓝思警长问。

我报之以我在星期天独有的叹息,这通常是给在休息日为了鸡毛蒜皮小事打电话给我的病人准备的:“警长啊,我实在不想掺和到这种事情里头。”

他一口饮尽咖啡,站了起来:“我让薇拉找你谈。”

我以为薇拉·蓝思会打电话给我,或者在一两天后顺道拜访我的办公室;但我错了,两小时后,正午时分,她就站在了我家门口,一边拍打外套上湿漉漉的雪花,一边跟我打招呼:“山姆,你好。真不愿意在这么一个星期天打扰你,但我们的时间委实紧迫。”

“薇拉,快进屋,别站在雪地里了。”警长的妻子是个精力充沛、身材结实的女人,年约五旬,打我来到北山镇她就在负责管理本镇的邮局。前一任蓝思夫人死于战后的流感大爆发,警长一直等到二九年十二月才再婚。“从圣诞节前你们庆祝结婚十周年,我就没再见过你。”

她握住我的手,露出热忱的笑容:“知道吗?我丈夫心情很矛盾,不晓得该不该邀请你。他害怕你一出现就会发生谋杀案。”

我哈哈大笑:“还好,那天很欢快,视线所及,没罪案。”

我帮她脱掉外套,她把衣服搭在椅背上:“我知道我丈夫和你谈过了百年庆典的事情,我也理解你为何不愿参与其中。但我向你保证,绝不会发生让你下不来台的事情,索莫塞特镇长不会把城门钥匙当礼物送给你。你只需要露个脸就行,看着镇长驾驶马车像汉克·布林洛在二二年那样穿过廊桥。”

“然后失踪。”

我如此不配合,这让她哈哈大笑:“那种事情一辈子只能发生一次。答应吧!不为北山镇,那就为了我。”

“希望我怎么做?具体跟我说说。”

“你同警长和我站在廊桥的另一头,跟镇长握个手,然后就结束了!所有人都会来,下午组织孩子们溜冰和滑雪橇。”

“听起来倒是无伤大雅。”我不得不同意。

“那你是答应了?”

这不是我此生第一次被女人的计谋哄骗住,也不是最后一次:“好吧,为了你,薇拉。我答应了。”

北山镇百年庆典的第一幕定于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举行。

阳光从卧室窗帘的缝隙中照进来,我这才慢慢醒转,瞥了一眼挂在窗口的室外温度计。三十四度,刚过冰点,但还不足以让一月的降雪显著融化,对于户外活动来说倒是个完美的日子。

三两口快速吃完早饭,我给护士玛丽·贝斯特打电话:“玛丽,准备好参加了不起的百年庆典了?”

“那还用问?当然。”

“警长和薇拉要我下午两点到,我一点半过来接你如何?”

“等着你了。”

自从几年前我过了四十岁生日,朋友和病人都开始视我为板上钉钉的独身主义者。被贴上这样的标签,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之一是我可以陪玛丽出席各种社交场合,不会有人认为我们会真的擦出火花。坏处则是,玛丽本人也抱着同样的看法。

尽管我那天驾驶的是别克轿车,但我永远忘不了那辆黄色响箭跑车——我的第一辆车。玛丽当时不是我的护士,所以觉得别克车也不赖。“阳光很好,肯定观众云集,”我拉开车门,恭请她坐进去的时候,她这样说道,“我带了些三明治,免得我们饿肚子。”

“好主意。”玛丽·贝斯特是个不错的护士,也是个好女人。她跟了我差不多五年,我从没后悔过雇用她。玛丽比我年轻十岁,在城里长大,只是凑巧到北山镇生了根。我雇用她的时候,她把深金色的头发绑成时髦的发髻,还好这段潮流来去匆匆,这让我颇为高兴。她现在越发引人注意了。

“你肯定很自豪吧,”驶向发生过那桩奇案的廊桥的路上,她说,“参与了北山镇历史上最值得纪念的四件大事之一。”

“我忍不住要觉得这是一场精心安排的恶作剧,而我则是取笑的对象。他们大概想在近些年找件事情纪念纪念,而我大概是最合适的对象了。就我所知,最后的决定是索莫塞特镇长下的。他花了几个月时间翻看镇志编纂者保存的旧报纸和杂志。”

“大家都认为你很合适,山姆,不但是警长和镇长,连乔·斯文尼也一样。”

“斯文尼!剪刀手斯文尼!”他是我二二年来北山镇执业后的第一位理发师。他放下刀剪已经有些年头了,但镇民还都叫他“剪刀手”,因为他后来的生意好得出奇,也好得令人生疑。

那个命中注定的日子已经过去十八年,北马路铺上了沥青,但廊桥仍在原处。在大萧条的那些日子里,政府派遣市民资源保护队的人来修理和加固过。有传闻说北山镇要将它当做地标性建筑,不是因为这里多年前发生过离奇谜案,而是因为廊桥正变得越来越罕见。希望镇议会能在政府决定拆除它之前做点儿什么。

我们绕过最后一道弯,我说:“看起来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好几辆车停在马路以外,为正在等待索莫塞特镇长的马匹和马车让出通道。马匹和马车属于道格·坦纳,这位本地的养马人在谷仓里收藏了好几辆旧马车。我们开过廊桥,在马车背后停下。

威尔·索莫塞特站在马车旁边,身穿长礼服、头戴大礼帽,这个装扮更符合世纪初,而不是二十年代。年轻的汉克·布林洛失踪那天是一副农夫打扮,与此恐怕没有多少相似之处。不过,镇长反正也不打算失踪,只是想重演当年那起事件而已。他曾经是卖马鞍和马具的,二十年代早期,随着汽车数量增加,他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生意日落西山。但他运气不错,跟“剪刀手”斯文尼合伙傲房地产生意发了财,后来步入政界。

“啊哈,”索莫塞特走过来和我握手,“这不是我最喜爱的侦探吗?”他个子很高,面色红润,生着一张瘦骨嶙峋的细长脸,他的家里人有时候说这叫“林肯脸”。

“我更愿意被称做最喜爱的医生,”我笑着答道,“你认识我的护士吧?玛丽·贝斯特。”

“已经享受过这份荣幸了。”他微微欠了欠身。他的言谈举止都很热忱,但看起来却很紧张。

在图书馆工作的安娜·内吉尔跑了过来:“乐队来了。镇长,我们准备好开始了。”这位女士年纪很轻,极有进取心,有点偏胖,但精力充沛得无以复加,她现在是非正式的镇志编纂人。大家都很喜欢安娜,北山镇的太太们一直在努力给她找个好婆家。“看来我该爬进马车了,”镇长说着充满感情地拍拍马脖子,“山姆,咱们另一头见。”

他左手挽缰绳,用鞭子轻轻抽了一下马匹。廊桥的另一头,乐队开始调音。

“这都是因为十八年前有个人失踪了。”我对玛丽咕哝道。

“但你弄清楚了他的下落,山姆。配合点儿,别闹情绪。”

“喂,你听起来很像我的老婆。”

“哼!”这是她全部的回答。

乔·斯文尼,这位曾经的理发师,现在的地产大亨,走出人群,上来握住我的手:“来吧,山姆,我得陪你走到廊桥的另外一头去。”

我们掉转头,朝廊桥的另外一头走去,玛丽跟在旁边。我想了想自己开车经过廊桥的次数。肯定有一百次了,但自从多年前的失踪事件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步行过桥。“不得不说,CCC把这桥修整得相当不错。”我试着挑起话头。

“再撑个五十年也不成问题。”“剪刀手”斯文尼赞同道。薇拉和警长穿过廊桥迎了上来;忽然间,辛恩隅高中乐队热热闹闹地奏起了圣诞欢歌。人群簇拥在我周围,我听见薇拉在说:“山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布鲁斯特博士。他最近暂时主持咱们的教会。”

我大致看清了一副厚如瓶底的眼镜和一颗正在脱发的头颅。

“我听说过很多您的好话,”这自然是个小小的谎话,“真可惜您不能常驻下来。”

“事实上,还真有这种可能性呢。你们的本堂牧师很可能要动手术。我大半辈子都在这附近度过,是代替他的不二人选。”

还没等我答话,就又有其他人来和我打招呼了。蓝思警长挽着镇长的妻子慢慢走近:“医生,认识格雷琴·索莫塞特吧?”

“格雷琴,那当然了!你得流感的时候找我看过一次病。”

“我记得,”她哈哈一笑,“你给我开了些粉剂。太难吃了,但效果不错。”她的年龄与我相仿,面颊呈玫瑰红色,比镇长年轻至少十岁。记得听说过他们的女儿外出上大学了。

乐队停止了奏乐,镇长的马车在廊桥的另外一头停下,好让他对麦克风说几句话。我这边聚集的大约两百人顿时都安静了下来。“北山镇的镇民们,”扬声器里噼噼啪啪地传出他的说话声,“感谢诸位肯赏光出席!正如大家知道的,今天这场聚会是为了庆祝北山立镇一百周年以来的四个标志性事件。今年晚些时候,大家将对我们的早期历史有所了解,内战时期、世纪之交。而今天,我们要纪念的是近些年的一件事情:十八年前,汉克·布林洛与马匹和马车一起,在这座廊桥上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本地的许多桩谜案中的第一起,而破解这些案件的都是同一个人——我们的卓越镇民——山姆·霍桑医生。”

掌声雷动,玛丽捏了捏我的胳膊。这整件事情让我十分困窘,但此刻却无路可逃。辛恩隅的乐队走到了马匹和马车背后。索莫塞特镇长将带领这支小小的游行队伍穿越廊桥。

乐队奏起《扬基·督德尔》的曲调,这是本州的州歌。下午的阳光照在亮闪闪的乐器上,镇长用赶车鞭催促马匹前进,他把马鞭扬得很高,左手紧攥缰绳。廊桥走到一半,音乐声从背后传过来,坏事忽然发生了。镇长的身躯在座位上猛地一挺,向左倾倒。大声跌落在地,在廊桥的地面上前后滚动了几英寸。

我是第一个行动起来的,其他人都还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处,我已经冲上了桥面。乐队还在演奏,但乐器一样接一样地跑了调门,慢慢停下。等我跑到马车前,看见索莫塞特镇长向左侧躺着,右边太阳穴上多了一个小伤口,鲜血正缓缓淌出。伤口周同有火药灼烧的痕迹,他已经魂归天国。

看起来他像是在近距离被枪杀的,但当时他正在廊桥的中央,有两百多双眼睛注视着他。

接下来的几分钟乱作一团,我只记得蓝思警长站在我身边,命令所有人退后。穿制服的乐队成员聚拢过来,教会的布鲁斯特博士试图挤过人群。我瞥见了一眼格雷琴·索莫塞特,她面无血色,我连忙跑了过去。活人永远比死者更该优先照顾。

“发——发生什么了?”她无法理解这一幕场景。

“你丈夫中弹了。”

“他——”

“真抱歉,他过世了。”

她仰面倒下,我连忙抱住她,对同过来的人群大声叫道:“请让一让!”

“她没事吧?”玛丽·贝斯特在我身边出现。

“我想是的,帮个忙,把她带走好吗?”

“我试试看。”

乐队里一个抱着大号的红发孩子挡在我面前,我告诉他:

“来,把乐队叫到一起,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列队,行吗?”他退去后,我再次将注意力投向死者:“警长,找点什么东西盖住尸体,让罔观的人都散了吧。”

“我的车上有块毯子。我用无线电通知了警员,也叫了救护车。”

“很好。”

“医生,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我知道就好了。”

正说着,救护车已经到了,人群让出一条路来。“剪刀手”斯文尼扮演了交通督导员的角色,引着救护车开上廊桥。“搬动尸体前,我们得先拍些照片。”蓝思警长说。

“那是自然。”我转过身,仔细打量廊桥的木板墙壁,特别是正对着索莫塞特镇长被枪击时那位置的地方。木板排得整整齐齐,没有被子弹击中的痕迹。

“别忘了火药的灼伤,”警长提醒我,“肯定是近距离射击。”

“我知道,但当时这里没有别人。肯定还有别的解释。”

几名警员陆续到场,在搬动尸体前拍摄现场照片。蓝思警长吩咐了几句,然后走到我的身边:“我能想得出的唯一解释是,某位凶手在这同一座廊桥又给了你一桩不可能的罪案。”

这个冬日的下午依旧阳光灿烂,多数镇民在廊桥附近逗留不去,三五成群地谈论他们看见的和没看见的。玛丽·贝斯特和薇拉陪着格雷琴·索莫塞特,尽量想办法安慰她,我和蓝思警长走来走去,勘察积雪的地面,一边寻找任何可能存在的线索,一边交流着意见。“首先必须考虑自杀。”我说。

“但没有枪。”警长提出疑点。

“记得上一桩廊桥谜案的时候,我提到过歇洛克·福尔摩斯的雷神桥案件吗?在那篇故事中,自杀者在枪上绑了重物,把绳子拉过桥栏杆,开枪后,重物带着枪掉进了河里。”

蓝思警长叹了口气,有些恼怒地说:“医生,没时间胡思乱想了。被杀的是镇长,我非得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否则镇议会就要拿我开刀了。咱们眼睁睁地看着索莫塞特驾着马车穿过廊桥,他的手里没有枪。即便有,也不可能通过重物落进水中,因为桥的两侧和顶上都是木板。你连个子弹孔都没找到。”

“是啊,”我不得不同意,“我只是想排除自杀的可能性而已。如果不是自杀的话,廊桥使得这个案件变成了上锁房间谋杀案。”

“此话怎讲?这是一座桥,又不是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或者说这座桥——只有两条路可供进出。乐队在他背后,我们在他前面,足有两百来号人。警长,从以往的经验中,你应该已经知道:上锁房间的谜题通常只有三种解法。他或者在进入廊桥前已经中弹,或者是在廊桥上中弹的,或者是离开廊桥后才中弹的。”

“他没有离开过廊桥,”警长提醒我,“没有活着离开。”

“那么,我们可以排除这种可能性了。他是否可能在上桥前已经中弹,忍着伤痛,把马车赶到了那个地方?”

“我看不太可能。那处伤口是即刻致命的。他驾车过桥时还活着,还在催促马匹快些跑。他一只手持缰绳,另一只手拿马鞭。”

“我同意你的看法,警长。那么,还剩下什么可能性呢?他肯定是在廊桥中受到枪击并死亡的,但现实却又不可能。”

玛丽·贝斯特走过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格雷琴·索莫塞特快崩溃了,山姆,我这就送她回家上床休息。你有什么药可以给她的吗?”

“我的包在车里。警长,我等会儿再找你。”

我跟着玛丽到了车边,打开门锁,啪的一下打开每个医生的护身法宝——随身医药黑包。“给她吃两粒这个。能帮助她睡眠。再给你一张处方,以防她还需要更大的剂量。”

“谢了,我稍后给你打电话。”玛丽说完走向薇拉·蓝思的车子,我看见索莫塞特已经坐在了前排的乘客座上。

我站了几分钟,端详着人群;尸体已经搬走,观众也开始散去。安娜·内吉尔,我们的图书管理员,正在和“剪刀手”斯文尼谈话,我朝他们走了过去。“警长找到什么线索了吗?”看见我,安娜劈头就是一个问题。

“还非常少。”

她的面容通常很安详,此刻却显得既憔悴又苍白:“你知道的,我一直在帮助镇长研究那些百年内的大事件。他有很多个夜晚泡在图书馆里,翻查往日的剪报。我实在不敢相信他就这么死了。”

“谁也不愿相信啊,安娜。”我说。

“剪刀手”哀伤地摇着头说:“老威尔曾经跟我搭档做过生意。他不该死得这么凄惨可怕。我开理发店的时候,他每天早晨去马具店的路上总要过来刮脸。那时候他的生意已经在走下坡路了,我最后终于说服了他,跟我一起做房地产。”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问。

“一九二二年吧,山姆,你刚在北山镇执业的时候。”

“我或许还要找你聊聊这些事情。”我说。这时候,我看到了蓝思警长,我想去跟他继续讨论案情。

警长在向几个高中乐队的孩子询问情况,孩子们正在准备登上返回辛恩隅的巴士。他们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不寻常的地方,不过有个孩子认为他看见镇长头部附近曾闪过一道光。“谁听见了任何像是枪声的响声吗?”蓝思警长问。但谁也没有听到。

“记下他们的名字了?”目送巴土远去的时候,我问警长。

“警员记下了。该死,医生,他们为何啥也没有看见,啥也没有听见呢?”

“他们在演奏《扬基·督德尔》,闹腾得很。我们站在桥的另一头,跟他们隔了段距离,也什么都没有听见。”

“那他们为何啥也没有看见呢?”

“有个学生认为他看见了一下闪光。但是,阳光照得他们的乐器闪闪发亮,我们无法确信他们真的看见了任何东西。”

“我们肯定没有看见枪手——无论男女——走到索莫塞特身边,或者骑马追上他,对准他的脑袋开了一枪。”

我们走到道格·坦纳照看马匹和马车的地方,他正在等待警长点头,好带马匹和马车回家。道格比我略年轻几岁,大多数时间都穿着骑马裤。他拥有几匹得过奖的马,还曾经在普罗维登斯和波士顿的马展上骑着它们登场表演。

“可以让我把马车带走了吧?”他问警长。

“先让我仔细看看再说。”我告诉坦纳。那匹马站在旁边,颇为温驯。我轻轻拍了拍它,把注意力集中在马车上。马车放下了顶篷,车身没有那里曾经靠近过镇长的头部。凶手开枪时毫无阻碍。我用双手抚摸着车身框架和内部装饰,但除了几滴血以外却一无所获。“啥也没找到。”我这样告诉蓝思警长。

他对坦纳打个手势:“带走吧。我们若要别的东西再联系你。”

我注意到像是镇长那件长礼服的衣服和马鞭扔在廊桥的一面墙壁旁。“那是什么?”我问。

“救护车上的工作人员检查他的时候,脱掉了他的外衣。我已经翻过口袋了。都是空的。”

话虽如此,我还是上前翻查了一遍,希望这个举动不会触怒警长。已经相处了十八年,他大概已经清楚了我的种种怪癖。然后,我捡起了编织皮带把手的马鞭。马鞭的做工很精细,说不定是索莫塞特亲自编织的。“少了一样东西。”我看着廊桥的地面说。

“少了什么?”

“大礼帽。他的帽子去了哪儿?”

警长和一名警员在廊桥上寻找不见了的大礼帽,我回头走向安娜·内吉尔。“剪刀手”斯文尼离开了,她正在和布鲁斯特博士说话。“我可以来安排追思仪式。”布鲁斯特博士说道。

“呃,那你得先跟索莫塞特夫人谈谈了。我不记得镇长经常去教堂。”

安娜对镇长的了解显然比我多。她转向我,脸上带着哀伤的笑容,问有什么能帮我做的。“我刚刚想到警长在图书馆翻看的那些旧剪报。你记得剪报里都有什么内容吗?”

她努力回忆着答道:“我记得他对一九二二年特别感兴趣。明天你来图书馆一趟,我看看我能不能找到些什么。”

蓝思警长没有找到镇长的帽子,空着手回来找我。“天晓得帽子去了哪儿,”他说,“你觉得那很重要?”

“很可能非常重要。镇长的右太阳穴中弹。那一枪也有可能只崩掉帽檐,不伤到人。”

“我问问观众,看有没有人知道帽子的下落。”

我独自驱车回家,惦记着玛丽·贝斯特有没有把索莫塞特夫人安顿好。我进屋不到二十分钟,电话铃就响了。是玛丽汇报结果:“她现在安然入睡了。我告诉她,明天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怎么安排葬礼。夫人在普罗维登斯有个兄弟,我给他打了电话。他和妻子今天连夜开车赶到北山镇。镇长的女儿明天也能从大学回来。”

“很好。明天早上我要先去一趟图书馆。我想和安娜·内吉尔谈谈索莫塞特镇长最近在研究的那些历史资料。我记得上午没有安排病人,要是出了什么急事,你可以在图书馆找到我。然后我打算去探望一下索莫塞特夫人。”

星期一早晨,温度爬升到了四十度出头,这是一月里的解冻天,积雪纷纷化作春目的小池塘。我开着车来到北山镇公共图书馆那幢四方小楼。图书馆不过短短几年历史,但很自豪于其近万册的藏书和完整的本镇历年公告收藏。镇长从这里开始探索本镇历史是再符合逻辑不过的选择了,更何况还有安娜这位镇志编纂人从旁协助。

我脱掉外套,她领着我走到一张宽大的书桌前,马上拿出几大卷装订成册的本镇周报。我不得不给她泼了点冷水,解释说我其实感兴趣的只是一九二二年的资料,也就是第一桩廊桥谜案发生那一年。“他肯定在研究第一桩案件,对吧?”

“呃,是的。”她承认道,“不过,我认为他后来有些分神,因为那年有一笔很大的地产交易,镇长和乔·斯文尼联手购入帕斯凯尔和奥茨的农场。我感觉某个特定的日子让他很烦心,于是想看那一天的报纸。很可惜,我们这儿只有周报,他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东西。”

“他特别感兴趣的是哪一天?”我问。

“二二年的八月四号,就我所知,那天啥事情都没发生。”

“每天都会发生一些事情。那天是星期几?”

“星期五。”

“那时候我才到镇上六个月,正忙着开始执业呢。跟我说说那笔地产交易。”

安娜·内吉尔微笑着答道:“我虽然还在念高中,但对本镇历史已经很感兴趣。事情是这样的:帕斯凯尔和奥茨这两个农场相邻,两个人在初夏的同一个月内过世了。索莫塞特镇长当时是做马鞍的,他经常去乔·斯文尼的理发店剃头。”

“‘剪刀手’斯文尼。”

“是啊,他这个名号倒是传下来了。总而言之,有一天,这两个人谈到那两块土地,加起来超过六百英亩,盘算之下,他们发觉他们有足够的积蓄买下那些土地,用作房地产开发。索莫塞特镇长认识那两个人的继承人,于是负责处理这笔交易。那两块土地后来变成了詹金斯烟草厂,颇为兴旺发达,想来那笔土地交易也该是北山镇百年纪念中的一个大事件吧。”

“镇长大概不想让自己太出风头。”

“这正是他的原话,”安娜说着打开了一卷装订起来的报纸给我,“所以他选择了同年的廊桥谜案。你看,这是八月四日那一周的北山镇报纸。地产交易没有见报,不过双方在那周达成了非正式的协议。镇长告诉我,那周打烊以后,乔·斯文尼打电话给奥茨在波士顿的侄子,在电话上敲定了交易内容。这可真是太幸运了,因为就在同一周,那位侄子也被汽车撞死了。”

“哦?”

安娜摇头道:“没什么可疑。一位老妇人把一辆新车开出展示厅,在一个街区外撞到了他。那时候开车还不需要驾照呢。”

我想再问得清楚一些:“你的意思是说,这笔交易只和一名死者达成了口头协议,而没有签字画押的合同?”

“是的,不过和其他继承人之间自然有签字画押的合同。但他们没有理由怀疑斯文尼关于他在电话上谈成了交易的说法。他有整场对话的详细笔录。”

我不禁哀叹美好的往昔:“想来那时候人们还比较互相信任:索莫塞特镇长对那一天格外感兴趣,你的这个谜题其实很容易解释。他说电话是在那周打烊以后打的,那就肯定是星期五喽。”

安娜·内吉尔却摇摇头:“不是这样。我和索莫塞特镇长已经讨论过电话的事情了。不,他读到的不是这个。”

“他在哪儿读到的?这张报纸上?”

“或者是我们一起翻阅过的某本书里,这我就说不清了。”

“要是想起什么,立刻给我打电话。”我穿上外套,走出图书馆,沐浴在阳光中。

我到索莫塞特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一楼窗户的遮光帘却都还拉着。就仿佛这幢宽大的屋子本身也在哀悼。我看见车道上停着一辆罗得岛州牌照的黑色福特,普罗维登斯的亲戚显然已经到了。格雷琴·索莫塞特亲自开门迎接我:“医生,谢谢你特地来一趟:玛丽·贝斯特说你或许会路过。”

“格雷琴,我对发生的事情深表遗憾。蓝思警长和我正在从各个方面研究此案。”

“非常感谢。”她轻声说,带着我走进客厅。她把我介绍给她的兄弟和嫂子,那两人马上告退,好让我和格雷琴能单独谈话。

“有什么人特别仇恨你丈夫吗?仇恨到想杀死他的地步。”等只剩下我们两人了,我问道。

“政界人土总是有敌人的,但谁也谈不上特别仇恨我丈夫。”

“最近收到过威胁吗?诸如此类的东西?”

“没有。”

“他在家里有办公室或书房吗?”

她点点头:“我们二十年前搬进来的时候他就有了这么一问,那时候他还在卖马鞍和马具呢。”

“能不能让我看看?他也许为百年庆典做了什么笔记。”

“当然可以。”格雷琴领着我走过一段既窄又长的走廊,来到后面的一个小房间,“我喜欢这幢屋子,我们的女儿就在这儿长大。”

书房里颇为凌乱,但我想找的东西就摆在书桌上。这是一个记事簿,最顶上写着“一九二二年八月四日”,底下还有一根着重线。日期下面的“贝尔”这两个字周罔画了个圆圈。这一页靠下的位置上,他写了乔·斯文尼的名字。我用手指敲敲记事簿:“这是你丈夫和斯文尼敲定农场土地买卖的那一天吗?”

“现在种植烟草的那个地方?是的,差不多就是那一天。”

“威尔和斯文尼后来因为那笔交易闹翻了,对吗?”

“都是生意上的事情,我从来不过问。我丈夫保留了一份这笔交易的文件,想看看吗?”她帮我找到了那份文件,我大致略读了一遍,特别注意的是那段手抄的电话交谈记录,双方分别是斯文尼和奥茨的侄儿。

“斯文尼有没有觉得他受了蒙骗?”我问。

“他没什么可抱怨的。他大发一笔横财。两个人都是。”

“能把记事簿这顶上一页给我吗?很可能会有用,虽说一时还想不出怎么个有用法。”

格雷琴挥挥手:“拿去吧。”

我又捡起一根细皮条:“这是皮带吗?”

“这是编马鞭用的皮条。虽说威尔旱就放下马具生意了,但仍旧经常在地下室的工作间为大家做马勒和马鞭。”

“允许我问一句,你们和乔·斯文尼现在关系如何?”

“噢,我们都挺好的,不过很少有见面机会。”

我转身准备离开,但又记起了一件事情:“你丈夫的大礼帽在他被枪击后似乎失踪了。你知道它去了哪儿吗?”

格雷琴一脸茫然:“毫无头绪。我说过,他戴那东西傻气极了,但他却打定了主意,还从阁楼上翻出那件长礼服穿上。他觉得一身过去的打扮驾着马车穿过廊桥能为庆典增加气氛。”

我去找他的时候,蓝思警长正在办公室里。很难说我和他谁究竟更沮丧一些。“我替薇拉感到难过,”他摇着头说,“她在百年庆典这件事情上耗费了那么多时间和心血,结果却成了廊桥里的又一桩谋杀案。”

“十八年前的第一桩案件,刚开始只是失踪而已,”我提醒警长,“这两个案件毫无相似之处,除了都在廊桥里发生。尸检报告拿到了吗?”

蓝思警长点点头:“点三二口径的子弹,一枪毙命,近距离射击。大礼帽有没有可能被人动过手脚,装了能发射子弹的机关?”

“我也正是这么想的。必须找到那顶帽子。”

“如果是被凶手趁乱捡走的,那它就永远也不会再出现了。”

我掏出镇长的记事簿上的那页纸,展开铺平,问道:“这个日期对你有任何意义吗?‘贝尔’和‘乔·斯文尼’呢?”

“啥也想不到。你在哪儿找到的?”

“索莫塞特镇长家里的书房。”

“‘剪刀手’斯文尼总是跟可疑的交易掺和在一起。他就是这么得到那个外号的。他对自己的狡诈始终很骄傲。”

“他应该是在二二年八月跟奥茨和帕斯凯尔两家谈成那笔地产交易的。你对此有什么了解吗?”

“该死的,医生,我是管罪案的,不管房地产交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谁清楚这些事情。牧师布鲁斯特博士,他当年是帕斯凯尔家的牧师,曾经在交易的事情上给过这两家人建议。那位侄子死于车祸以后,他说他们应该尊重死者的口头协议,卖掉那块地。”

“好吧,”我说,“下一站,布鲁斯特博士。”

我在面对中心广场的小教堂里找到了他。我走进教堂的时候,他正站在中央过道上,抬头仰视教堂的管风琴。“你好啊,医生。我正在琢磨上哪儿筹些钱,重新购置一套管风琴呢。”

“嗯,情况正在好转。”

“只要一打仗,情况就肯定好转。战争对所有人都有好处,只除了被轰炸弄得流离失所的百姓。”他哀伤地笑了笑,“今天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

“我还在研究索莫塞特镇长的谋杀案。”我把那页纸拿出来给他看,“这个日期能让你想起什么吗?”

“一九二二年八月四日?我应该记得什么吗?”

“我相信这是一起地产交易的成立日,在这一天,镇长和乔·斯文尼购入了后来建起烟草厂的那块土地。”

“我记起来了,”牧师点点头,说道,“刚开始我还以为他们发疯了,在这么北的地方种植烟草,还用宽大的白罩单遮住叶子。这笔交易让威尔·索莫塞特发了大财。斯文尼也是。帕斯凯尔一家人属于我的教会,所以我在那块地的事情上帮助他们下了决定。”

“指的是那天打给奥茨侄子的电话吗?”

布鲁斯特博士点点头:“他住在波士顿,代表两家人出面商谈。那个周末他被汽车撞了,不幸逝世。斯文尼说周五晚上他们两人在电话上跟他谈了一个多钟头,最后谈定了协议。当然,没有签字画押的合同,两家人问我该怎么处理。我觉得价钱算是合理,于是就告诉他们不妨接受。我完全不知道斯文尼和索莫塞特将把这块地卖给烟草厂,赚上那么一笔大钱。”

“其中没有任何不合法的地方对吧?”

“没有。斯文尼在交谈时记录了详尽的笔记。我相信他们从六点过后开始谈,到七点一刻左右结束。”

“你的记性可真好。”

布鲁斯特露出微笑,他显然很为此而自豪:“记姓名和曰期是我的强项。”他对仍旧拿在手里的那页纸皱起眉头,“比方说‘贝尔’这个词,我敢打赌我知道它是什么意思。那年八月二号,亚历山大·格拉汉姆·贝尔逝世于加拿大,他在四号下葬。”

“你的记忆力太惊人了!”

“事实上,我还有些事情想告诉你。”他盯着那页纸说,“但很奇怪,不符合逻辑。”

“是什么?”

这时候,他的管家恰好从牧师住所过来,打断了我们的交谈。蓝思警长打电话找我,而且有急事。我跟着女管家走到电话前,拿起听筒:“警长,怎么了?”

“医生,我正在去辛恩隅的路上。他们在学校找到了丢失的大礼帽。”

“我们到学校见。”

尽管辛恩隅是距离北山最近的镇子,但这里有自己的医生队伍,我很少有机会拜访此处。不过,高中向全县开放,因而也在蓝思警长的管辖权范同内。一个乐队里的孩子戴着一顶大礼帽走进学校,校长马上打电话通知了警长。

“我对这件事情委实痛心,”见到孩子之前,校长在办公室里告诉我和警长,“星期五,索莫塞特镇长打电话给我,邀请乐队去庆典仪式上演奏。他非常兴奋,我也一样。谁能想象到最后竟然如此收场。”

孩子名叫迈克尔。我立刻认出了他。他就是那个吹大号的红发少年,我在前一天枪击发生后曾和他交谈过。“帽子从他头上掉下来,滚到了我面前,”他在校长办公室对我们说,他显然怕极了,“我把帽子压扁,塞进乐队制服的上衣里。没有人注意到。大家都在看尸体。”

“你知道这是盗窃吗?”蓝思警长问。

“镇长死了,他不再需要那顶帽子:我只是想今天带到课堂上给同学看看。”

我把手里的帽子翻了过来,但帽子里空空如也。帽檐上,与伤口最近的位置上,有一块被火药燃烧灼焦的痕迹。这的确是镇长的帽子不错,但却没能提供任何线索。

“又是一个死胡同。”蓝思警长在离开学校的路上咕哝道。他训斥了那孩子一番,告诉孩子不该偷窃犯罪现场的证物,这把孩子吓得魂不附体。“我们并没有比发现帽子之前更接近破案。”

“我不这么想,警长。你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和布鲁斯特博士谈到一些很有趣的东西——亚历山大·格拉汉姆·贝尔的死亡。”

“他也在是廊桥里被枪杀的?”

“不,他死在新斯科舍,糖尿病,享年七十有五。”

“那和镇长的死有什么关系?”

“我们都应该记得的,尽管事情发生于十八年前。跟我回北山镇,我带你去见咱们的头号嫌疑犯。”

“你已经破案了吗?”开门的时候,他这样问。

“差不多吧,乔,我们能进屋吗?想和你谈谈这个案子。”

“那当然。”他领着我们走进客厅,“时间还太早,不过,要喝一杯吗?警长,医生?”

我们都婉言谢绝,耐心等待他给自己斟上一杯。“我想我们找到动机了,”我开口说道,“这在谋杀案的调查中至关重要。”

斯文尼哈哈一笑:“不是性就是钱,永远如此,对吗?”

“这次是钱,”我表示同意,“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钱。事情起源于一九二二年,也就是旧廊桥谜案发生的那一年。索莫塞特镇长在为百年庆典收集资料的时候,偶然找到了一些东西。当时我们都在镇上,但只有布鲁斯特博士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情,记得二二年八月四日发生了什么。正是在那一天,你和奥茨的侄子在电话上谈定了那笔交易。”

“剪刀手”斯文尼闭上了眼睛,但又立刻睁开,他仿佛能够看到即将发生什么。“我认为你完全搞错了。”他说。

“这次不可能。按照你的笔记,你打电话到年轻的奥茨在波士顿的办公室,开始于六点多些,结束于七点十五分。交谈的笔记很详细。很可惜,从来不存在这么一场谈话。”

“什么?”蓝思警长惊讶得合不拢嘴。

“那天是亚历山大·格拉汉姆·贝尔在新斯科舍下葬的日子,为了向贝尔这位电话的发明者致敬,那天全美国的电话系统都停止工作了一分钟,也就是东部时间下午六点二十五分。”

“是的,”警长说,“既然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乔,你若是真的和奥茨的侄子交谈过,就应该在笔记中记下那一分钟的中断。之所以没有提到,是因为你根本不是在星期五写下那些笔记的,而是在几天以后,在你听说奥茨的侄子死于车祸以后。从来没有过什么谈话。你仰仗的是那两家人会相信你的说法,履行那份从来没有商定过的协议。编造笔记的时候,你忘记了电话系统的那一分钟暂停。但是,寻找百年庆典的资料使得真相浮出水面。你清楚安娜·内吉尔或其他人迟早会意识到那场交谈并没有如你所说的那样发生过。奥茨在死前从未答应过任何条件,而你靠诈骗敲定了那笔生意。你的搭档索莫塞特已经发现了,我认为是你谋杀了他,以免让真相泄露出去。”

乔·斯文尼悲伤地笑了笑:“你的推断中仅有一个错误。我没有编造电话交谈的笔记,因为那次电话不是我打的。那个周五晚上,是威尔·索莫塞特给波士顿的奥茨打了电话——至少他是这么说的。得知奥茨的侄子意外死亡后,也是威尔在接下来的一周编造了那份笔记。要是不相信的话,比对一下笔迹好了。”

但是,我相信他。一切猛然清楚了,从乔·斯文尼的绰号到辛恩隅的高中乐队,全解释得通了。“走吧,警长,”我说,“先去你的办公室拿些东西,然后我要再给格雷琴·索莫塞特打个电话。”

我和一只手提着一个大号纸口袋的蓝思警长来到索莫塞特家,这次只有格雷琴一个人在。“他们替我采购百货去了,还要去火车站接我女儿。”我问起她的兄弟和嫂子在哪里,她这样回答道。

“我们确实该单独聊聊,”我说,“你明白,我会带警长同来。”

“我明白。”她看着我的眼睛。知道我已经通晓了真相。

我在她对面坐下,开始讲解:“大约十八年前,你丈夫和乔·斯文尼撒谎,说曾经与不幸因车祸丧生的奥茨先生在电话上交谈过。这个谎言使得他们以低价购入一块很有价值的土地。这其中没有牵涉真正的犯罪,真相对于斯文尼这样的人来说也无关紧要,他以奸诈手段促成厂许多笔交易,这已经为他挣得了‘剪刀手’这样的绰号。但对于你丈夫来说就不同了,他现在是北山镇的镇长。电话记录是他的笔迹。与其说是斯文尼撒了谎,不如说是你丈夫撤了谎更符合事实,尽管没有犯罪,但也足以毁坏他的声誉。他想到了你和女儿,想到了这幢屋子和他的镇长竞选。全部这些都建立于谎言之上,我想他大概无法在阴影中度过余生。”

格雷琴的表情一下子变了:“你难道是说——”

“我想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格雷琴,你丈夫是自杀,只是其手段显得像是谋杀。”我打开从警长办公室拿来的纸袋,拿出盘成一卷的马鞭,威尔·索莫塞特死亡时正在挥舞这东西,“这无疑是他自己做的。你说他仍旧做马勒和马鞭之类的东西。”

“是啊。”她的声誉不啻于一声叹息。

我拿起马鞭的把手,小心翼翼地揭开皮革,露出一根细细的金属管。“它的设计只是用来开一枪的。点三二口径的弹仓还在管子底下,连同一套原始的击发装置。我记得他用右手拿鞭子,把它举高,催促马匹向前跑。他把它举到指向太阳穴的位置,扣动击发装置,把致命的子弹射入自己的头部。”

“那我们为什么啥都没听见,也没有看见火药燃烧的闪光呢?”蓝思警长问道。

“到处都在闪光,冬日的阳光照得钢管乐器闪闪发亮。至于开枪的声音嘛,它被列队向我们走来的乐队的号声和鼓声掩盖住了。要是没有乐队演奏,也就没有这整件事了。星期五给学校打电话,在最后一分钟叫来乐队的,正是索莫塞特镇长。我想他就是在那天决意自杀的,但其手段必须要让名誉和家庭不至蒙羞。”

“我想这应该是唯一的解释了,”蓝思警长同意道,“特别是有这根马鞭做证据。”他掀开皮革掩盖物,松开手,望着它落回去遮住开口的金属管,“但是,万一‘剪刀手’斯文尼或别人为此受到犯罪指控呢?他总不希望有这样的结果吧?”

令人惊讶的是,是格雷琴·索莫塞特回答了这个问题:“不可能。”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起来的信封,递给了我。信封上写着:“如果有人因为谋杀我而被捕并受到指控,请打开此信封。”

“打开过了。”我把信封翻过来看。

“我必须知道信里说什么。他把这封信留在了针线筐里。威尔是个好人,他把整件事情都说清楚了,从他一九二二年没有打过那通电话开始,到他决定使用藏在马鞭手柄里的枪管自杀为止。他想拯救他的家人,不让家人受到伤害,但也不肯以其他人受到错误指控为代价。交给你了,随便你处置吧。”

关于索莫塞特的死亡,始终没有出现过任何官方声明,但真相还是以口耳相传的方式传遍了全镇。无论如何,这都是廊桥上发生的最后一桩谜案了。战后,在高速公路大扩张的时候,这条路变为四车道的马路,旧廊桥被新建的钢筋水泥大桥代替。一切都变了样子。